雨天

雨天

要下雨了,湖上悬着绵软空气,灰蒙、瑟缩。我走到下榻旅馆旁的湖滩。

有一种雨天是清爽欢快的,今天却不是。浓稠空气中,湿气反复升降,云朵不断下沉,没完没了。犹豫不定的坏情绪笼罩天空。

关于今晚我本有更美的设想:在鱼馆吃饭休息,在湖滩上散步,在湖里游泳——也许在月光中游泳。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疑的阴沉天空,紧张郁闷地落下坏脾气的暴雨。而我也同样紧张郁闷地挪过变了样的乡间。也许是昨天喝了太多酒,或太少酒,也许是梦见了可怕的东西,天知道是什么。总之,我的情绪见了鬼,空气湿闷,想法昏暗,世界无光。

今晚我要点份煎鱼,就着它喝很多村酿红酒。然后我们会为这世界带来一点儿光,觉得生活可堪忍受。我们要点燃小酒馆的壁炉,这样就听不见,看不到那腐败绵软的雨。我会抽根上好的布里萨戈[1]长雪茄,以杯对火,看杯中酒血红透光。我们要这么做,这一晚就能挨过。我也会睡着,而明天一切都将不一样。

雨滴噼啪打在浅滩上,一阵凉湿的风刮入潮湿林中,树像铅灰色的死鱼般闪烁泛光。魔鬼往汤里吐了口痰,什么都不对劲,什么都沉默了。没有什么是愉快温暖的,一切都无聊、荒凉、糟烂。所有琴弦都沉默,所有色彩都虚假。

我晓得为何这样,并非昨天喝的酒,并非昨晚睡的破床,也并非雨天,而是魔鬼在那儿把我的心弦一根根拨乱,弄出刺耳噪音。那份恐惧又来了,源自童年梦境和童话,源自求学少年命运[2]的恐惧,对于一成不变的封闭性的恐惧,那种忧郁,那种厌恶。世界尝起来多么乏味啊,明天依旧起床、吃饭、活着,又有多可怕!为何还活着?为何还这样傻傻乐和?为何不早早投湖?

对面寸草不生。你无法在作为流浪者和艺术家的同时,还作为市民和体面的健康人。你会经历迷醉,也会经历迷醉后的痛苦。你要接纳阳光美梦,也要接纳恶心肮脏。一切都在你体内,黄金与粪土,欢乐与痛苦,孩子的笑与死亡之怖。接纳一切吧,不要逃避什么,不要试图自欺欺人!你不是市民,也不是希腊人;你不和谐,也不是自己的主人,你是暴风中的鸟儿!任风肆虐吧,任自我在暴风中翻滚吧!你说了太多谎!你曾多少次假装和谐与智慧?甚至在诗句和书本中,假装幸福,假装清明!那些人便是这样在侵略战争中扮演英雄的,尽管他们的五脏六腑都在瑟瑟发抖!上帝啊,人类是多么可怜的猴子和骗子——尤其是艺术家,尤其是诗人,尤其是我!

我要点煎鱼,用厚杯喝诺斯特拉诺红酒[3],同时抽长烟,向炉火中吐口水,想念我的母亲,从我的恐惧悲伤中挤出一滴甘美来。然后我会躺在薄墙旁的破床上,聆听风雨声,用心跳来抗争。期待死亡,恐惧死亡,呼唤神明。直至一切都过去,直至绝望已倦怠,直至类似睡意或抚慰的什么向我招手。我在二十岁曾这样,今天也这样,它会持续下去,直至一个终结。我那可爱美妙的生活总要以这样的阴郁时日来偿还。这样的日夜迟早到来,这些恐惧、厌恶与绝望。但我会活下去,我还会热爱生活。

哦,湿云就这样破败而阴险地悬在山头!灰光就这样虚假乏味地映在湖中。而我想到的一切,都是这样愚蠢、绝望。

[1]Brissago,瑞士提契诺州的一个区。

[2]黑塞在青春期曾经有过抑郁和自杀的经历,这些在他的《德米安》《彼得·卡门青》《在轮下》等作品中都有反映。

[3]Nostrano,一种产自瑞士提契诺州的富含单宁、滋味浓郁的乡村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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