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条路要经过山涧上的一座桥,一条瀑布。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不,应该说很多次,但特别的是那一次。战争期间,我的休假快结束了,必须再次启程,匆匆走过乡村小路,坐上火车,及时赶到那儿开始工作[1]。工作与公务、休假与入伍、红签与绿签,大使、部长、将军、办公室——这是一个多么不真实又阴影遍布的世界啊,但它还存在着,还具有威力去荼毒地球,并把我们这些避世的小小漫游者和彩绘师征召出来。那边是草地和葡萄坡,桥下夜色笼罩,溪水在黑暗中呜咽,灌木在潮湿中发抖,寂灭天空的那一端布满清凉的玫瑰色,很快便是萤火虫时间了。这里的石头,没有哪一块不是我所爱恋的;瀑布中的水,没有哪一滴不是我所感恩的,没有哪一滴不是直接来自神的宝屋。但与现实对比,这一切就什么都不是,我对伏倒湿木的爱只是多愁善感:战鼓在擂动,军官们在吼叫,而我必须奔跑,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也必须从世间的各个山谷中跑出,一个大时代开启了。我们这些可怜动物飞跑着,时代一直在变大。在整个路途中,桥下溪水在我心里呜咽,凉凉夜空奏出疲倦,一切都特别愚蠢悲哀。

现在我们又走过这条路,人人都要再次走过他的小溪和街道,用变得更沉静、更疲惫的眼睛来看熟悉的环境、灌木和草坡。我们想到被埋葬的朋友们,只知道非如此不可,只能够悲伤地承受。

美妙的蓝白色溪水,依旧从棕色山上流下,依旧唱着那首古老歌谣,矮树丛上坐满了乌鸫。远处并无战鼓传来,大时代再次由神奇日夜,由晨昏午暮所构成,世界那隐忍的心,重又跳动起来。当我们躺在草地上,耳朵聆听大地,或在桥上探身看水,或久久凝视明亮天空,便能听到那巨大的祥和心脏在跳动,那是母亲的心脏,我们是她的孩子。

今天,当我想起那一夜曾在此踏上去路,忧伤便自远方传来,它的蔚蓝与芳香,并不懂得战争与嘶喊。

生活中那些曾经扭曲折磨我,常用沉沉恐惧堵塞我心的一切,都将不再发生。伴随最后一次疲惫,和平会到来,母性的大地会接纳我。并非迎向终结,而是迎向重生。会有一次沐浴、一场小睡,老旧枯朽的在其中沉没,青春新生的开始呼吸。

于是我愿重走这条路,带着不同的感触,聆听小溪,凝视夜空,一次又一次。

[1]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黑塞在瑞士伯尔尼“关怀德国战俘中心”工作。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