缯官封泥品相不太好,四个印字稍微凸起,没办法拓印出清晰的笔画。无论怎样说也比不上相家巷的那次发现重要。相家巷封泥中有数十件被定为国家级文物,“右丞相印”为代表的五件封泥甚至被认为是当年秦始皇亲手所拆。与缯官封泥可类比的内容,相家巷曾有“右织”“左织缦丞”。
没有花纹的缯帛织物称“缦”,“左织缦丞”是左织室下生产的官署。秦国王室自己有东织、西织的织室,专门用来做礼服。织室和缯官之间肯定有工作交集。
对缯官封泥我总也看不够。自我陶醉中,脑洞乐府和织物的一些交集场景。《阿房宫赋》的“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舞赋》的“罗衣从风,长袖交横”“裙似飞鸾,袖如同雪”“体如游龙,袖如素霓”;《盐铁论》的“女乐充宫室,文绣衣裳”;直到清末斌椿出洋英国的“长裾窄袖羽衣轻,宝串围胸照眼明;曲奏霓裳同按拍,鸾歌凤舞到蓬瀛”。有歌有舞必有织物。
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在陕西发现秦代的纺织品非常不容易。秦始皇陵兵马俑塑造写实性强,我清理陶俑甲衣时,隐约觉得似曾相识。那件编号第九的将军俑甲衣上绘制的菱形几何图案,和湖北江陵楚墓、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织物甚至是新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等织物在审美、织造技术一脉相承。一号坑笼箙里衬和夹层发现的绉纱,一直是我的骄傲和大爱。
绢地锁绣图案[1](绘图:狄明)
咸阳城宫殿出土的纺织物,种类有锦、绮、绢和麻。成品包括单衣、夹衣、丝绵衣和包袱皮。有一些锦和绢地锁绣还可以看到菱形几何纹为主体的图案。比如绢地锁绣,菱形图案内部的上下有头向一致、背尾相对站立的小鸟。菱形图案外面的交叉处有头背相对的走兽。兽和鸟相互呼应,打破了主体菱形几何纹的拘谨,画面动中有静。这些图案是用不同颜色的平纹织物裁成斜条贴绣上去的,绣花线是合成的彩色缗线。
贴绣相对于提花织物,最大的好处就是随意性。随意性不是随便,之前得有设计。现在发掘的封泥与宫殿相距一千多米,也许织物就是缯官给办理的出库或检验手续呢。
织物躲过秦末的烈火、躲过两千多年岁月的侵蚀保存下来,成为咸阳城考古的大收获,有没有对今天社会的现实价值?
考古给予我们的绝不仅仅是得到古人的宝物。现代的工艺美术设计、城市规划设计,都能从这些丝织图案中汲取营养,得到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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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友狄明帮我绘制了织物图。2014年他随我到咸阳后,绘图水平飞速提高,终于成为“狄老板”。有朝一日,这份织物图也许还真能成就狄老板一番事业。
现在我们看封泥就是一块干燥、稍硬的泥块,但因为它的使用范围非常广,是办公必备的耗材,当时有专职人员管理[2]。皇帝使用的封泥有专门的管理员、特定的产地和特定的颜色,东汉时期甘肃东南部地区武都郡的紫色泥为皇帝的御用品。
封泥原料不能干燥,变硬就没法用了,需要密封保管。河北满城中山王刘胜墓出土有封泥筒,通高14.5厘米,口径5.5厘米,现藏于河北博物院。器物通体装饰细密繁缛的凤鸟图案,口、足和盖,这些部分都是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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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4日,府库发掘全部结束,现场整体回填。斑鸠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嘈杂,安然地在荒草里踱步。不再鲜亮的队旗降下,一切归于寂静。从2016年7月开始,只针对一座库房,我们在这里花费了两年半的800多天时间,共计揭露面积4400余平方米。从建筑结构、营造过程、配套设施,从建筑本体到近邻附属设施再到外围生产制作、管理区,最终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信息链。希望的田野给了我们满满的收获。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随着发掘成果见诸报端,开发项目被终止,粗制滥造的人造景观被责令拆除,大笔投资打了水漂。事后,企业老板将愤懑宣泄给了文物工作者,我们对明知其所为却难采集证据的无事生非,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21世纪的朝阳产业,古遗迹是一笔无可替代的可利用资源。还有哪些文创可以再做?我的脑洞似乎停不下来了。
封泥让湮没在尘埃下的历史重见天日,我们知道了原来咸阳城里有这样一位掌管织物的小官,知道了咸阳城国库物资的存放方式、礼乐制度、消防设施。一个国家枝梢末节的故事都能显示出来,也许这是考古学的意义所在和有趣之处吧。
五彩织锦的流光溢彩和轻歌曼舞的纸乱金迷之后,府库内的一切,秦帝国的一切,似乎都灰飞烟灭。站在遗址边,感受微风拂过,瞥一眼不远处的咸阳宫殿,我想正是考古学的意义和有趣,才让考古人有了专属的一份岁月静好。
[1] 引自《秦都咸阳考古报告》图三〇一。
[2] 《后汉书·百官志》:守宫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主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丞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