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做国际关系研究的学者来说,可谓生逢其时。现在中国对外交往十分活跃,习近平主席刚刚结束对拉美五国的访问,达成许多富有长久影响和深远意义的协议和共识。近两年中国在周邻和国际上提出许多重大倡议、建议,乃至理论和观念,展现出一个成长中大国的视野和追求。
今天这个研讨会的重点之一是发布2014年版《美国蓝皮书》,我周末看了一遍,感觉内容相当丰富,是在大量事实和数据基础上形成的冷静和客观的看法和结论,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中国学界对美国和对中美关系看法之集大成。我从中很受益,所以首先对这本书的发表表示祝贺。
在当今网络和信息的时代,资讯的传播更加便捷,为更广大的人群了解世界提供了可能。但是,网络也容易刺激浮躁和冲动情绪。所以,我们更加需要那些心静如水的学者坚持严肃和严谨的调查研究,言之有物,言之有理,为中国社会负责任的思考提供基础和营养。
当前,在国际关系研究上有两个大课题:一是如何看美国,焦点是看美国如何适应新的、更加多元的国际环境,如何调整和选择政策;二是如何看中国,焦点是作为一个主要的新变量,中国将如何影响世界的走向。因而,中国这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美国这个最强的发达国家将如何相处?这也是国际关系研究界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不久前,我在纽约开会,有幸向基辛格博士请教这些问题,他认为,美国处于不寻常的时期,在过去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美国都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外交政策也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
我将美国对新时期的不适应归结为“焦虑”。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美国陷入对自身是否会衰弱、中国是否会与自己争夺世界权力的焦虑之中。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令许多美国人有“惊回首”一般的错愕感。在2000年的时候,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总值为9.9万亿美元,占全球总量的30.8%,比排在后面的四个国家——日本、德国、英国、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总和还要多。而中国国内生产总值的世界排名是第六位,1.2万亿美元,只是美国的1/9。
进入21世纪后的十多年间,中国保持快速发展的步伐,没有严重内乱,也没有卷入大规模的外部纷争。2013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总额达到9.4万亿美元,比美国的一半还多。
从更广的视角来看,中国的成长比较有代表性地反映了一个重要变化——当今世界经济增长的动力不再局限于发达国家范畴。在全球化的推动下,原来集中在拥有10亿人口的西方发达地区的资金、技术和人才等,向更广阔的地区扩散,许多发展中国家有效利用了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实现跨越式发展,经济充满活力。2012年下半年,发展中国家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一度达到90%,目前也在50%以上。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跟上了时代潮流,行进在和平发展的正确轨道上,成为建设和平繁荣新世纪的重要力量。
当中国成长为世界大国的时候,将为世界带来什么?中国向世界要什么?能为世界做什么?中国是否能与各国一道制约战争,守卫21世纪的和平?这是我参加国际研讨会时经常听到的问题。
西方学界有人把焦点放在当今世界经济最活跃、同时也出现许多矛盾的亚洲,试图寻找新的权力争夺和冲突的爆发点。有观点认为,中国与历史上争夺国际权力的新生强国有共性,中国周边出现的争议热点也被类比为历史上新老强国之间的利益摩擦。从中国的角度看,这些观点和疑虑是本末倒置。2013年3月,习近平主席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发表演讲时就指出,“要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就不能身体已进入21世纪,而脑袋还停留在过去,停留在殖民扩张的旧时代里,停留在冷战思维、零和博弈的老框框内”。
国际学界为什么总有人误读中国?原因之一恐怕是源于西方传统的逻辑,即:一个国家强盛起来后,必然寻求重新划分世界权力、试图取代现存强国的地位。这个观点在美国也很有市场。每当我介绍中国刚刚初步解决温饱问题,还有许多贫困人口,发展也面临许多严峻挑战时,美国学者告诉我,美国的普通老百姓并不了解中国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状况。美国人看到的是中国人越来越有钱,觉得中国变得更加富裕和强大,会越来越像美国。
诚然,新的国际地位和国际环境对中国也是挑战。中国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处于边缘地位到进入国际事务的中心舞台,中国自身的利益也不再局限于国界之内,而是延展到周邻地区和全球。中国也在努力适应新的地位,增强国际意识,担当国际责任,促进外界对中国的了解。社科院发表的2014版《美国蓝皮书》正是这样一个向外界比较全面阐述中国观点的作品。
确实,中国与美国政治、文化差异很大,经济发展水平的差距也很大,在对国际事务的政治思维上我们有很多不同之处。例如,中方对美国主张政治同化、对差异缺乏理解和尊重的观点难以认同。在缩小发展差距问题上,中国希望美国能有更多的关注和支持。在处理当今世界事务中的矛盾和分歧时,美国的习惯思维是要其他国家“跟我走,帮我忙”,这让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发展中国家感觉困惑和难以接受。
同时,中美现在是全球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我们之间合作之广泛超越了过去的任何时期。两国建立了90多个政府间对话机制,学术对话更加丰富。两国人员往来每年超过400万人次。
在国际方面,我们都表达了希望世界保持和平的愿望,我们都需要世界经济稳步发展,也都支持全球自由贸易和投资的原则。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我们都尊重和支持联合国所代表的多边合作框架。美国参与制定了很多现行国际规则,是受益者,中国也是现行国际体系的成员和受益者。同时,国际治理和规则的改革没有中国和美国的积极推动将难以实现。
显然,中美关系具有双重性的特点,这也决定了这是一对复杂和不容易驾驭的双边关系,有时水火不容,有时又水乳交融。而中美关系处理不好,必然危及世界的和平与繁荣,两国相互理解和信任的缺失则会使许多问题和矛盾放大化,对两国关系造成更多的干扰。例如,尽管美国官方多次阐明,“亚太再平衡”战略的目的并不是要遏制中国,但给许多中国人的感觉是,自此太平洋不那么太平了。我最近与美国一些议员交谈,感觉相互之间是有不少误解的。
在2014年7月举行的第六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开幕式上,习近平主席指出,“中美两国如何判断彼此战略意图,将直接影响双方采取什么样的政策、发展什么样的关系。不能在这个根本问题上犯错误,否则就会一错皆错”。他说,“中美合作可以办成有利于两国和世界的大事,中美对抗对两国和世界肯定是灾难。”
习近平主席提出要建设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就是着眼于将两国关系引向和平合作的轨道:“关键是我们要共同解决问题,而不能被问题牵着鼻子走”。确实,建立新型大国关系需要两国各界通过对每一件事情的耐心和妥善处置,通过年复一年地增进相互了解去实现,当前重要的是认真考虑能在一起做些什么。
建立新型大国关系对中美双方都是新课题。美国国际合作经验很丰富,但是中国与美国所熟悉的传统伙伴很不同。21世纪的中美跨太平洋合作关系应该是平等和双方都有需求的合作,不仅要双方都主动推进,还需要双方都能够妥协,能够照顾对方。关键是不能一方总是要求另外一方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应该是都有进有退,真正平等合作。特别是双方需要更好地沟通,不仅是在战略层面,还包括与彼此民众之间的沟通,以利于消除误会,要培养在国际地区事务中合作的意识和能力。
[1] 2014年8月6日,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中华美国学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共同主办的“当前美国内政外交政策走向与中美关系前景”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美国蓝皮书(2014)》发布会在京举行。傅莹应邀与会并发表讲话。讲话全文收录于《美国研究》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