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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翅膀的天使

卖翅膀的天使




又坐在白漆细梗的铁椅上。

这条街两边都以卖咖啡为业,老板皆意大利移民,便称作小意大利街。

每次在中国城午餐后,几个人还不想散:

“上哪儿呢?”

“仍旧小意大利吧。”

从来不记招牌,好歹总是咖啡馆,有一家标着“花园开放”,实系后院露天座,几枝瘦瘦的乔木,四面耸立高楼的砖墙,是接邻建筑物的侧面或背面,有窗户也小而简单的,顺着砖墙朝上望,天空很有限的一方块,所以这里只好算天井,树不容易长大,树边竖起蓝白的遮阳伞,荫着或方或圆的薄板桌,每桌配四把小椅,墙脚杂草丛中置长排盆花,零零落落,不供观赏供同情,令人一瞥而谅解这里到底不是意大利呀,更要宽恕嵌在左墙上的镜子,它像普通的门那样的尺寸,及地,意思是那厢还有花园,此乃商场惯技,镜子可以使水果蔬菜猛然增一倍,而咖啡馆的后天井也出此下策,实在没志气,不过还得推究这里是纽约,时届二十世纪末,经济低迷的年月居中国城而要赚钱,下策自然即是上策了,靴形的老意大利毋庸任其咎,谁知道这家的老板是什么血族的,也许又叫霍塞(在格林尼治村亦多的是霍塞),老板很能变花样,有时几段希腊断柱,士敏土浇制的,横在墙角,伪装悲凉,有时院底的堆栈之侧,贴出一个恺撒,石雕恺撒的照片印放得比真人还大,虽然隔着树枝,影影绰绰,总归是纸恺撒,霍塞老板不仅下策,俨然失策了,且看风吹雨打,上半截脱胶,恺撒折腰前扑,霍塞自己瞧着也不像话,撕掉——撕掉之后,倒使人想起曾经有这回事。

几个人到这里来闲聊,话是不会有好话的,四面高墙,世界落在外面,讽嘲、咒诅,多作也乏味,一个人,除非过早夭折,否则到头来难免要被逼得颓废,颓废有两种,一是混颓废,一是清颓废,中国传统之所以成为优势,乃在于代代相授到了近乎生而知之。寒素比富艳颓废,户外比室内颓废,阳刚比阴柔颓废,色度比色彩颓废,等等。

墙的灰砖蒙着藓苔,隙缝间长出一蓬蓬蔓草,朝东的墙披着茂盛的薜荔,天井,乍看总有死寂感,稍过一会便知由于阳光移照,角度的变化使天井徐徐转换氛围,氛围就是心情,颇像中古人的心情,微明微暗,始终从容,这样地你过了你的一生,我过了我的一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健康是一种麻木。”

“从前的人,饮酒、服药、调弄声色,那些忘忧的法门对我已经无效,唯有健康,健康得好像没有这副头颅身体,才安顿了自己。”

“我也甘愿输给我的健康,伸个酸甜的懒腰,胸脯沉甸甸,股肉发胀,手心脚底微微沁汗,觉得这蠢货尚可趸在天地间,岂不就是度量恢弘。”

“生命与健康是同义词,生命,只对外界的非生命而言,健康,纯粹是内在的、个体的、自足而抽象的,所以保罗说,看得见的一切被看不见的一切统摄着。”

“所以我再三说‘思想’是反生命克生命的,上帝对它本身的荒谬,讳莫如深,生命的出现,使上帝不安,预告它(生命)将要评骘它(上帝),为了免于无谓的涉讼,上帝先下手规定生命十足健康,不健康就趋向死亡,如此,生命健康,它就麻木,就无能评骘上帝,植物动物便全然受制于这项律令,凡愈冥顽不灵者,必愈健康长寿,而作为生命的人(作为人的生命):群体而言,总是健康的,单个而言,每有一时健康一时病弱的现象,在病弱期间,他思想了,还用文字写成比思想更尖酸刻薄的书,使另一些虽然处于麻木中的人,读起来也会惊叹,认同——生命是这样地有了文化。”

“上帝就束手无策么?”

“有策,文化会发展,发展为畸形,通俗文化是畸形文化,是畸形文化的最大的一宗,这样,生命便又注定消亡在愈来愈畸形(愈通俗)的文化中。”

四面高墙的“花园”暗下来,东墙上有一片斜角的夕照,方框的天空绀蓝酡红,几缕被切割的晚霞在舒欠飘浮,树枝上的花饰小电珠霎然亮起,才看清每张桌边坐满了男的男女的女,我们这几个也没有说要散,添茶,苏打水,卡布其诺,西西里红豆派。

“在皇后区的街上,常常遇到俄国人,我是指新移民,想和他们谈谈,后来还是找年轻的先问,他们的目光是直直的。”

“你觉得美国怎么样?”

“好。”

“是什么好呢?”

“吃的东西多。”

“还有呢?”

“我说了,吃的,多。”

不仅是年纪轻的,他们中年一辈,老年一辈,都内伤惨酷,而且见形于外,脸色眼神举动,都使人一望便知。

“前次霍洛维茨归国,一曲舒曼的《童年回忆》,满场听众泫然欲泣,那中年男子,泪水慢慢渗出眼角,流下虚肿的面颊。这是应得有个说词的,‘苏维埃的脸上,流下俄罗斯的眼泪’(当时还是‘苏联’),意识形态的重伤号还在挨饿,即使好容易有了土豆加牛肉,土豆加牛肉不是心灵之药,然而,比之中国,还是那里的文学家中有好样儿的,良知依稀而未泯,普希金传统音容宛在,这里是,继迷茫的一代之后,来的是全无心肝的一代,再之后,想像力所莫及,除非去推理,桃子烂了,烂到快要坠地的时候,忽然完整地红熟芬芳起来,但愿有这样的事。”

“在一次晚会上,我认识了伊凡·伊凡尼奇·拉普金,妻子女儿颇有斯拉夫族的风情气质,他们刚刚到美国,多好的美国电影都只闻其名,邀请他们来我家看录影带,他们很高兴地答应了,我还约略透露想为母女俩画像的诚意,后来,他们没践约,也没电话。”

“他们是对的,自尊心使他们为难。”

“巴黎如何?”

“不值一个弥撒了。”

“姑且谈谈。”

“可以谈……八年前,巴黎是一万两千家咖啡馆,我走的那一夜,只有五千家了,反正每天有两家关门,意思是七年之后,统统关掉,巴黎有塞纳河,没有咖啡馆。”

“《巴黎无咖啡》,很好的小说名字。”

“记得我在法国时,全国有五十万家咖啡馆。”

“还剩下七万两千家,老板们大惑不解,感叹太不法兰西,谁有闲工夫呢,全世界都忙,那是一种偷不出闲的忙。”

“Malranx的判断原应算是语重心长,其实是赌气话,言中坏的一半。”

“戴高乐时候的文化部部长么?”

“是,他曾说‘二十一世纪要么是精神的世纪,要么就不存在’,十九世纪也期望二十世纪是精神的世纪呀,绝不是现在这个倒霉样子,法兰西是最爱读书的国家,也都在那里呆看电视,难怪好莱坞的武打明星会成为法兰西国宾,授奖设宴,备受礼遇。”

“如果迪斯尼花了大钱去勾引法国人,倒也是一句话,没有呀,没有多少广告费,不仅法国,整个欧洲蠢蠢而动了,门票、旅馆都比美国贵,夏令一季迅速订完,那迪斯尼乐园离巴黎很近,二十英里,可见法国当局对通俗文化的兴会之高,态度之殷勤。”

“西方文化衰落,是命,可以比赛的是谁衰落得慢,衰落得有款式,在想像中,在理解上,应是法兰西衰落得最飘逸,款式最哀婉,甚或临终还有天鹅之歌,死了,也是不僵的,现在看来,从近年看来,我们错,我们糊涂,法国文化不是衰落,乃是堕落,衰,是势,是规律,是倾向,而堕,是自暴自弃,没有什么外来压力逼使法国这样那样去做,可是法国自贱,置‘精神性’于不顾,我的感觉是法国好像没有法国人了,俄国诗人有叹‘在俄国,俄国已失去了俄国’,法国诗人不叹‘在法国,法国已失去了法国’吗,法国没有诗人了吗?”

“美国文化以通俗性、娱乐性、科技性,征服了世界,对于开发中的国家,哪怕是曾经有过高度文化的古国,也抵挡不住这通俗娱乐科技三性作用之为烈,东欧国家更饥不择食,拿来就吃,希望但看欧洲,欧洲但看法国、法国但看巴黎,可是巴黎的老人、中年青年人都到哪里去了,二次大战初起,法国一上来就防线溃散,全军投降,当时举世哗笑,到底只靠香水、时装、白兰地是不行的,这次,可没有动武力,不过是米老鼠,一进欧洲,法国率先投降,如此武、文两次投降,真使法兰西三色国旗一片模糊,《西方之衰落》,以为言重了,庸讵知来的不是衰落而是堕落,要么只好分开来,世界上有两个法国,一个是从前的法国,一个是与从前的法国不相干的现在的法国。”

“条条大路通凯旋门,把凯旋门拆掉,改建迪斯尼乐园,法国人说‘不好’,为什么不好,离巴黎二十英里就好了吗?”

“‘过度——是取得智慧的方法’,你带领一批艺术家,以改建迪斯尼乐园的名义,去拆毁凯旋门,这就形成又一次法国大革命,至少也是一次新的启蒙运动。”

已是初夜,卖艺的老丐总是这个时分登场,一身水手服,白帽歪歪,行个海军礼,然后撩拨吉他,唱那不勒斯旧情歌,他的可怕不在于形与声的牵强附会,而是勿知从哪里的伎俩,一边唱一边将混浊的目光投在你的眸子上,十分甜腻专注,很多人就违避不了,只好呆呆地回望着他,一曲歌罢,你怎好意思无所表示,和善脆弱的夫人,几乎中魔似的慑服于那假水手的凝视,应和着他的表情,临了才觉悟自己该掏钱包。

卖唱的是意大利人吗?曾经当过水手吗?大概和霍塞老板、士敏土希腊断柱、纸恺撒一样,都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在俄国,俄国已失去了俄国,在法国,法国已失去了法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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