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机器人大师

幸存机2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特鲁勒一直在削铅笔、给墨水瓶倒墨汁、把一摞摞白纸在桌上堆成小山,可是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了很久,也不见有什么灵感出现,所以他非常不耐烦地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我要去拜读一下那些古老的书籍了。我以前非常不愿意阅读那些老古董智者写的书,一个新时代的机器人建造大师能从那些老掉牙的东西里学到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必须读一读!我必须仔细研究那些算不上真正的思想机器大师的观点,就是那些穴居人时期的原始思想机器师和研究《旧约》的思想机器师。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不被克拉帕乌丘斯揶揄挖苦了,他肯定没读过这些书(谁又读过呢?),不然的话,他就会偷偷把那些书里的名句摘抄下来,准备找个机会用那些句子来让我难堪。”想到这里,他赶忙钻进了那一堆发黄的旧书中,哪怕他是那么不情愿。

夜已深,特鲁勒还被古书包围着,摊开的书已经摞得比他膝盖还高。他不耐烦地一脚踢开桌边的书,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不仅仅要修正改善这些会思考的物种的结构,我还要知道他们的思考哲学是什么。海洋是万物的起源,海洋辛劳地将淤泥卷到岸上,海底的淤泥变成了岸上的泥塘——一个各种混合物聚集的地方——阳光普照,泥塘的泥越积越多、越积越厚,风雨雷电汹汹而来,拍打着它,一切都在这变化的环境中发酵,产生了氨基酸——阿门——一个蛋白质混合物种就这样产生了。这个物种渐渐适应了更干旱的环境,为了听清周遭的情况,他们长出了耳朵。他们渐渐成了狩猎者,为了捕捉猎物,他们也长出了牙齿和手脚,这样就可以追上猎物,把它们咀嚼吞下。如果他们没长出耳朵、手脚和牙齿,或者长得不够健全,又或者不够强大,他们就会被别人当成猎物吞掉。思想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进化步骤,然而是否也正是在这一进化过程中,出现了愚蠢与智慧、善良与丑恶?当我把善良吞下、耗尽时,剩下的就是丑恶,丑恶会把我吞噬。我们来看一下思想的存在规律:被吃掉的那个是不是比吃掉他的那个要愚蠢?那么这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被吃掉了。这样的话,那个把所有其他人都吃掉的人,最后也会饿死,所以保持‘尺度’很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蛋白质混合物会钙化,因为这个物种会失去活力和弹性,所以在寻找更好的物种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金属。依葫芦画瓢是最简单的事,他们按照自己的样子制作了金属的自己,但按照他们自己的样子怎么可能获得完美呢?所以他们没能达到真正的完美。啊哈!如果能够改变顺序,也就是说先产生钙化物,然后随着钙化物软化产生混合物,最后再加上柔软的思维,那整个哲学思考的过程可就大不一样了:思想来源于物质,也就是说,一个物种、一个存在越是不那么完美,他们就越是想要去改变自己,想要获取他们本没有的或者自然没有赋予他们的东西。比如说,如果一个物种在水中生活,他们就会觉得陆地是天堂,而那些在陆地上生活的物种,就想去天上看看更好的世界;有翅膀的觉得有鳍的才是完美的代表,而四条腿的想给自己添上翅膀,因为那样就可以称呼自己‘天使’。真奇怪,我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现象?我们就把这个规律称为‘特鲁勒宇宙法则’吧:每个存在或者物种的灵魂都要根据非完美机械工程学给自己树立一个绝对完美的榜样。我得把这一切都好好记下来,到了要把哲学基础重新定义的时候肯定会用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通过建造来实现。我先要建造‘善良’,不过‘善良’到底是什么呢?没有人的地方肯定是没有善的。对岩石来说,瀑布算不上善也算不上恶,就好像地震对湖泊来说那样,所以我必须建造一个‘人’。等一下,这个人会幸福吗?不过谁又知道他是否幸福呢?假设我看见克拉帕乌丘斯正在遭受痛苦,我一半的灵魂会难过,而另一半又会有些欣喜,不是吗?这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有可能是这样的:某个人和他的邻居比起来过得还不错,但是他其实并不知道、也没注意到自己现在正处于幸福之中,那么是不是就应该创造一个对自己和自己所遭受的痛苦都非常关注的物种,而且他通过鲜明的自身情况对比会感到强烈的自我满足?但不管怎样,造出来的成果可能会有点恶心,所以必须在这儿加一个线圈,在那儿再加一个转换器。不能一开始就想着要造出一整个幸福社会群体,而是要先从单一的个体开始!”

他撸起袖子,忙碌起来。过了三天三夜,他终于造出了一台幸福存在感叹机,这台机器的阴极处处闪耀着乐观的意识,并且将看到的一切都与之相融合,而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为他带来快乐。特鲁勒坐在机器前,想看看这是不是和他计划建造的机器相符合。不过这台机器的三条金腿叉得远远的,它那望远镜眼睛环顾四周,不论目光落在篱笆围墙上还是树枝上,又或者是一只旧鞋上,他都会赞不绝口,甚至会因为周遭的一切带给它的欣喜而轻声叹息。当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时,它甚至跑到窗前蹲了下来,默默欣赏、赞叹着眼前的景象。

“克拉帕乌丘斯肯定会说,蹲下来感叹也不能证明什么。”越来越不冷静的特鲁勒又自言自语道,“需要有证据……”

特鲁勒给幸福存在感叹机的的肚子里装入了一个带有镀金指针的测算仪,这个测算仪可以通过幸福指数来体现幸福程度,特鲁勒把这个指数范围称为“和”或者“和度”[87]。他将一和度的幸福感算作穿着一双鞋钉凸出的鞋走了四英里后,鞋钉被拔出来的感觉。特鲁勒又将穿着这双扎脚的鞋所走的路程乘以时间,再除以钉子的尖锐程度,再计入被磨损的脚后跟的系数,终于成功地将其转换成了以“厘米—克—秒”为计量单位的数值。这时,他才微微露出了笑容。一直在特鲁勒身边晃来晃去的这台机器看着特鲁勒被机油弄得满是油渍的白大褂,由于角度和灯光不同的影响,它通过观看油渍和补丁所获得的幸福指数在11.8—18.9和度之间。这下特鲁勒才真的松了口气。他又计算出一千和度等于偷看苏珊娜洗澡所获得的快感,一兆和度等于死刑犯在行刑前被从绞绳上释放时所获得的感受……特鲁勒看到一切都可以准确地计算出来,便派了一台机器去把克拉帕乌丘斯找来。

克拉帕乌丘斯来到他家后,特鲁勒立刻就说:“你好好看看,好好学着点!”

克拉帕乌丘斯走到这台幸福存在感叹机跟前,那些高倍望远镜眼睛就全部望着克拉帕乌丘斯,随后它蹲了下来,发出了几次赞叹和欣赏的叹息声。这清晰而深沉的叹息声着实让特鲁勒惊讶,但是他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问:“这是什么?”

“幸福的存在。”特鲁勒骄傲地说,“它的全名叫作‘幸福存在感叹机’,简称‘幸存机’。”

“这个幸存机能做什么?”

特鲁勒明显从克拉帕乌丘斯的问题里听出了讽刺之意,但是他这次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耐心地解释:“它会不停地积极探索,不仅会观察周围的一切,还会把这一切记录下来,然后专注而勤奋地将它看到的东西转化为不用言辞来表达的欣喜,随后它的所有线圈和线路中都会充满这种欣喜,让它感受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它会通过赞叹的喘息声来表达。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它连看着你那平凡无趣的模样都发出了赞叹。”

“也就是说,这台机器会积极地通过它看到的事物来获得快感和满足?”

“没错!”特鲁勒这次的回答声并不高,好像没刚才那么自信了。

“这里面肯定就是幸福指数测算仪了,对吧?”克拉帕乌丘斯指着那个带有镀金指针的表盘。

“嗯,是的,这个仪表盘……”

克拉帕乌丘斯开始向幸存机展示各种物品,同时盯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偏离度。特鲁勒非常淡定地向克拉帕乌丘斯介绍了幸福指数的计算方式,也就是幸福计算理论公式。随着他们的探讨,克拉帕乌丘斯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很好奇,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狠狠地揍了三百个小时,然后他一拳回击,把那个打他的人的脑袋打碎,这时机器所感受到的幸福指数是多少呢?”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特鲁勒非常开心地回答,然后就坐到了桌子前,开始认真地演算起来,直到他听到了好朋友克拉帕乌丘斯响亮的笑声。特鲁勒被克拉帕乌丘斯的笑声弄得疑惑不解,而克拉帕乌丘斯一边笑一边说:“我亲爱的老伙计,这就是你说的除恶扬善?这是所谓的美好幸福?行吧,你算是制造出原型样机了,你就继续这样干吧。照你这种方法,一切都是完美幸福的!我走了!”说完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备受打击的特鲁勒。

“他算是抓住把柄了,而我呢?彻底被他碾压了!”特鲁勒悲愤地喊道,而他的怒吼声又引来了幸存机的一阵赞叹声。这赞叹声是那么刺耳,特鲁勒一气之下把机器塞到了小隔间里,在上面盖满了废旧钢板,然后把小隔间上了锁。

他坐回到空空的桌子前,又开始自言自语:“原来我把美学狂喜和善良美好混为一谈了,我可真是一头蠢驴。幸存机是否具有思想?看来这儿也出了问题!现在必须采取完全不同的理论作为依托,要研究清楚每一个原子核!幸福也好,欣喜也罢,毋庸置疑都是不能以牺牲他人的利益来获得的!也不是从恶中汲取的!那么,到底什么是恶呢?这样一看,我对理论知识的研究和学习实在是太欠缺了,在没有研究清楚理论前就开始了一系列实践工作。”

接下来的八天,特鲁勒不眠不休,不出门会友,只是在家里专心读那些关于善与恶的书。通过阅读这些大部头可以看出,很多智者都认为,可靠的关心照顾和一如既往的善良诚信是最重要的,会思考的物种必须具备这两项特质并对他人付出,如果做不到,其他什么都是白费心机。其实,正是因为这样的思想,有多少人被钉死在了一根木柱上,又有多少人饮铅而亡,又有多少人被大卸八块?而在那些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发生的时刻,又有多少人被五马分尸?按照这些智者的观点,在历史的长河中,尽管善良诚信是在无数的刑罚和折磨中展现出来的,被折磨的只是他们的躯体,但他们的心则仍是一颗纯净的心。

“只有好心是不够成好事的!”特鲁勒大喊了一声,继续自言自语,“假设不把良心安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放在他人身上,并将他人的良心放在自己身上,那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天啊,那也太可怜了,我那些不够光明磊落的想法就会去折磨我的邻居,而我则可以比之前更加为所欲为、不受良心的谴责!所以,是不是有必要给普通的良心加装一个良心谴责扩大器,每做一件坏事时,良心的谴责就会比之前时扩大一千倍?但是这样的话,每个人可能都会好奇地去试试做件坏事,来验证新的良心到底会不会被折磨得难以忍受,那么这个人的一生都将像一只良心被啃得千疮百孔的恶狗……所以,应该要给良心设置可以回退的模式并且安装填充清零的功能,并让良心的主人拥有一把小钥匙,可以……不行!这样肯定不行,要是有万能钥匙怎么办?或者可以制造一种情感转换器,让所有人对一个人感同身受,而所有人的情感可以统一成一个人的情感?不对不对,这个不就和之前那个利他霉素一样了吗……要不然可以这样:在他的身体里安装一个小小的雷管接收器,一旦有十个以上的人认为他因为做坏事应当受到惩罚,这个雷管接收器探测到相应的外差信号时就会爆炸,到时候每个人会不会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恶行呢?一定会的!不仅如此,他们肯定还会……可是,等一下,这算什么幸福存在呢?这不就是等于在自己的内脏里植入了一颗定时炸弹吗?而且这样还有可能导致一群人密谋去反对某个人,只要凑够十个对这个人不满的人就够了,他们十个人可以对这个无辜的人痛下黑手,而那个无辜的人会毫无招架之力,被他们像尘埃一样碾压……或者可以把这几个标志倒过来,但倒过来也没用。唉,我一个可以把星系中的星辰像家具一样搬来搬去的杰出机器建造大师,竟然被这样一个看起来简单的机械建造问题难住了?假设某个社会群体中的每个公民都是身强体健、红光满面又笑口常开,从早到晚都在歌唱、跳舞、哈哈大笑,这样也让其他人都感到很快乐,如果你去问他们,他们每个人都会说,自己在努力让自己和其他人过得更快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对其他任何人行恶!为什么不可以?因为不想。为什么不想?因为那样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利益。你看!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是不是为所有人找到了一个非常棒的解决方案?难道这不就意味着,那里的人除了享受幸福,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我们到时候看看,那个怀疑论坏分子、不可知论的盲从者克拉帕乌丘斯还有什么可说的?看看到时候,他把那廉价的嘲笑和轻蔑藏在哪儿!让他去怀疑吧,让他继续鸡蛋里面挑骨头吧,而其他每一个人都会越来越好,也会让身边的人越来越好,直到不能再好为止……不过他们会不会感到疲倦?会不会不再追逐幸福?会不会在如暴风骤雨般的善良和美好面前迷失自我?所以得在这里安装一个减弱器,再安一个幸福防火墙,这里要连在一起,这里是屏幕显示器,还有隔离器等。别急,我得慢慢来,这次可不能再心急大意地落下什么。所以,第一步是快乐,第二步是善良诚信,第三步是跳跃,第四步是面部红晕,第五步要让他们感到幸福无比,第六步再加上宽厚可靠的性格……好了,这就可以开始了!”

特鲁勒一觉睡到吃午饭的时间,之前那些思考与自言自语着实花费了他很大精力。他一觉醒来,精神饱满,立马就投入了完成他的完美计划的工作中。他将程序带打好孔,设计好算法,第一次先建造出了一个九百人的幸福社会群体。为了让这个社会群体体会到公平,他将所有人都设计得一模一样;为了让他们不会为了食物和饮料大打出手,他为他们设定了终身禁止饮食的程序,冷原子火是他们的能量来源。特鲁勒坐在长凳上,望着正在落山的太阳,望着在夕阳下快乐跳跃的这群人,他们大声嬉笑着,可以看出他们很幸福,而他们还在让其他人过得更好:他们互相抚摸对方的头;有人把路边的石头搬走,省得绊倒其他人。他们是那么欢快,他们的生活是那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如果有人不小心扭到脚,你就会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都冲了过来,他们这么做绝对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可靠而热心的性格,他们就是这么喜欢关心和照顾别人。一开始,他们有时会因为过度热情,在赶着去帮助别人的时候互相撞断了腿,特鲁勒并没有帮他们把腿安上,而是先去调整了一下减弱器,然后安装了几个电阻,做完这些,他又把克拉帕乌丘斯请过来了。克拉帕乌丘斯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脸上满是鄙夷,看了一眼特鲁勒就问:“这些人一直这样不会腻吗?”

“这是什么蠢问题!他们当然不会腻,也不能腻。”特鲁勒回答。

“他们一直这么蹦来跳去,满脸通红,为别人做好事,还这么大声嚷嚷着他们有多幸福?”

“当然了!”

克拉帕乌丘斯听完,非但吝啬得没有给予一句赞许,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可把特鲁勒气坏了,他说:“现在,这一幕祥和幸福的画面可能有些单一,没有血战沙场那么惊心动魄,可是我的任务就是要制造幸福,而不是给谁去上演一部跌宕起伏的大戏!”

“既然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必须这么做,我的老伙计,”克拉帕乌丘斯说,“我看这个社会中的善良美好,就好像一辆有轨电车不能把走在人行道上的你轧成肉饼,是因为它要开在自己的轨道上而不能开到人行道上。特鲁勒,你不明白,真正能感受到幸福的人,不是那个必须通过抚摸别人的头、帮别人搬开绊脚石等行善方式来换取的人,而是当一个人想要用石头砸破别人的头时,他的良知和善心让他不要这么做,这才是善良和幸福!那些受你强迫的奴隶不过是高级完美的笑柄罢了,这也是你不顾别人感受强迫赋予别人的笑柄!”

“你在说什么?他们是会自己思考的生物啊!”特鲁勒听了克拉帕乌丘斯的话,惊呆了。

“是吗?”克拉帕乌丘斯说,“那我们现在就来验证一下!”说完他就走到了特鲁勒创造出的完美幸福的人群之中,先照着一个人脑袋上狠狠地给了一拳,然后又捶了几下。他问:“这位先生,你幸福吗?”

那个人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说:“太幸福了!”话刚说完,脑袋上就鼓起了一个大包。

“那现在呢?”克拉帕乌丘斯话音未落,就又狠狠踢了几脚,那人疼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赶忙吐出嘴里的沙子,大声说:“我太幸福了!我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克拉帕乌丘斯冷冷地对呆若木鸡的特鲁勒说了一句:“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特鲁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所有创造出的完美幸福者都请进了实验室,把他们拆得不留一颗螺丝,哪怕是这样,也没有人说一个“不”字,也没有人喊一声疼,反而那些还没轮到被拆的人帮特鲁勒递螺丝刀、拿镊子,甚至当某些零部件拧得太紧拆不开的时候,还有人拿着锤子帮他敲松,以便他拆得更快更轻松。特鲁勒拆完以后,把这些零件都收回到自己的抽屉里和架子上,然后把他的完美计划撕成了碎片。他坐在一大摞哲学和美学的书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多棒啊!我被那个坏蛋彻底羞辱了,那个专门拆钉子的人[88],这就是我所谓的好朋友!”

特鲁勒从玻璃下面取出了交换模型,这是一个可以将每一种感受都转换为可靠的关心和一如既往的善良诚信的装置。特鲁勒把它放在铁砧上,用最锋利的工具把它砸成了碎片。然而这也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些。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叹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想别的能够实现他创造幸福存在理想的方法了。这一次,从他手中诞生的社会群体可不算小,是由三千个强壮农民组成的。他们马上就通过秘密却公平的投票选举方式确定了统治团体,然后开始做各种工作——一群人忙着建立屋舍、搭建篱笆,一群人忙着开发大自然,一群人忙着举办竞赛和娱乐活动。特鲁勒在每个人的脑袋里都安装了平衡适应器,将两个铆钉牢牢地固定在平衡适应器的两边,一个人的意愿和想法可以自由地在两个铆钉之间摇摆,在下面有一根善良弹簧,用力比另外一根更小一些的弹簧将平衡器往自己这一方拉。除此之外,每个人身上都配有一台高度良知感应器,安装在一个有两排尖牙的下巴里,只要这个人走上道德的下坡路,两排牙齿就会咬他。特鲁勒在一个特殊的机器原型上进行了实验,等这个参与实验者良心发现了,他会非常痛苦,那种感觉比一直打嗝还难受,直到他的电容器中充满了高尚道德和利他思想,特鲁勒才松开了紧咬在他身上的良知感应器的尖牙,然后在良知感应器的外面涂了一层润滑油。这个考虑周全的设计简直是一件艺术品!特鲁勒甚至还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可以把良知通过反馈器和牙疼连接到一起,但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担心克拉帕乌丘斯知道了,又要说他这么做是强迫,是剥夺他人实现自我意志的自由。其实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因为新的存在是有数据统计附件的,任何人——包括特鲁勒在内——都无法预知他们会做什么,以及要怎么做。一整夜,特鲁勒几次都被新的存在那幸福的欢呼声吵醒,这欢呼声没能让他睡好,却给他带来了非常愉悦的感受。“这下好了,”他又自言自语,“这下克拉帕乌丘斯挑不出刺来了吧?他们是多么幸福,而且这不是我预先给他们设定的程序,不是被迫的,而是通过命运安排的随机过程、各态历经性质的、概率统计的方法来实现的!干得漂亮!”特鲁勒带着满意的思绪进入了甜甜的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一大早,特鲁勒去克拉帕乌丘斯家里找他,可是他并不在家。特鲁勒等到午饭时分,又去了一趟,才把克拉帕乌丘斯请回自己家,直接带他来到了这一片幸福存在实验田。克拉帕乌丘斯看了看他们造的房子、篱笆、高塔、政府以及其他机构,又看了看政府代表和公民,随便和他们聊了聊,然后在一条小岔路上揍了一个个子没那么高大的人的脑袋,然而立刻就有其他三个人拽着他的裤子把他从大门口丢了出去,扔出了他们这片“领土”,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唱着歌,还十分注意,生怕把克拉帕乌丘斯的脖子扭伤。克拉帕乌丘斯龇牙咧嘴地从那条门外的小路上站了起来。

“怎么样?”特鲁勒假装没看到克拉帕乌丘斯那狼狈的样子,“你这次有什么要指教的地方?”

“我明天再来。”克拉帕乌丘斯说完就走了。

特鲁勒知道,克拉帕乌丘斯这就是落荒而逃了,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第二天中午,两位建造大师又一起来到了这片幸福的国土,发现这里发生了很多改变。公民巡逻队队员当时就拦下了他们,其中一个官衔高些的对特鲁勒说:“你为什么斜着眼睛看?你听不见鸟儿歌唱吗?你看不见花开正美吗?挺胸抬头!”而另一个官衔低些的也开始说话:“多么神清气爽,多么元气满满,要快乐地生活!”第三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自己的拳头砸在特鲁勒的背上,砸得他脊椎骨嘎嘎作响。他们所有人又转向了克拉帕乌丘斯,而克拉帕乌丘斯反应非常快,迅速表现出快乐幸福的样子,巡逻队便放过了他,慢慢走远了。这一幕场景让这片幸福国土的建造者非常惊讶,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幸福国度政府门前发生的一切,那里列队整齐的方阵正在发出赞叹欣喜的呐喊。

“公民们,你们好!”一个身着军服、佩戴金色肩章的老军官大声呼喊着。其他人齐声回答:“你好!快乐与赞美!”

特鲁勒还没来得及说一个词,就和克拉帕乌丘斯一起被抓到了队伍中,一直到晚上,两位大师都不得不参与军队训练,训练的主要内容就是让自己痛苦,而对他人行善、让他人感受到幸福快乐。所有训练都要听“一二三”的口令,他们的上级就是“幸警”——幸福警察,他们是普世幸福的守卫者,又被称为“普幸守”。他们严格检查,是不是所有人都呈现出绝对满足和幸福的状态,这件事做起来可是非常辛苦且折磨人的。终于,在短暂的休息时间,特鲁勒和克拉帕乌丘斯成功地从队伍里逃了出来,他们躲在篱笆后面,赶紧钻进了防空洞,好像战火已经在他们头顶燃起。他们一溜烟似的跑回了特鲁勒家,保险起见,赶紧躲到了阁楼的角落里。远处已经响起了警车声,那些幸福国度的人正在挨家挨户地搜寻这两个“不幸福、忧心忡忡、没有开怀大笑”的人。特鲁勒蹲在阁楼的角落里,一边咒骂着他们,一边努力想办法把这次实验的结果清除——这个实验又给他惹大麻烦了!这时,克拉帕乌丘斯看着特鲁勒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偷笑。特鲁勒尽管非常舍不得,也只能硬着心肠把一支拆除小分队派往了那片幸福国度,瞒着克拉帕乌丘斯对这个小分队设置了不会受美好口号、一如既往的善良诚信和对他人过度可靠的关爱所影响的特别程序,以防万一。当他们与“普幸守”开战时,火花四溅,幸福国度的幸警为了保卫普世幸福奋勇抵抗,特鲁勒不得不又派出了一队带有虎钳和扳手的拆除别动队。原本一场小小的打斗升级成了真正的战争,流弹满天飞,战火熊熊燃,双方拼得你死我活,损失都很严重。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走出来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人悲痛惋惜。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有几个零星散落的幸警,他们还没有被完全拆除,发出了虚弱的对普世幸福的呼喊声。特鲁勒也顾不得脸面了,先是勃然大怒,然后痛哭流涕,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让他不得不亲手毁了这些幸福国度的人。

“我的老朋友,这如军令状般的诚信与善良变得过度完美了,而这种过度完美就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结果。”克拉帕乌丘斯一点点地和特鲁勒解释着,“一个人自己觉得快乐的时候,他就希望所有人立刻都感受到这种快乐,所以在实现的过程中,就把一些苦难和问题都带到了这种快乐中。”

“所以善可能会生恶!自然是多么诡计多端、善变不定啊!”特鲁勒怒气冲冲地喊道,“我宣布,我要向自然宣战!克拉帕乌丘斯,你走吧,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一个失败者,但这只是暂时的,一场战役说明不了什么,也无法判断这场大战最后谁胜谁负!”

特鲁勒再次回到了书堆中,这次他似乎更迅速、更专注地阅读着。理智告诉他,有了上次的教训之后,他应该在房子外面加上围墙,再在围墙的入口处都架上看门大炮,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依靠这种标准和格式来建立一如既往的善良诚信啊!特鲁勒还决定,从此以后都要按照一比十万的比例建立模型,在微型社会学框架下进行实验。为了更好地提醒自己,他还在工作室的墙上挂上了四个口号:①自觉自愿地行善;②和蔼柔和地劝说;③善良诚信要温柔;④关心照顾要有度。在建造新的幸福存在时,他会时刻谨记这四条。一开始,他先创造出了一千个电子小人,赋予他们每个人一点点智慧、比一点点的智慧多一点的善良,他在这种范围内已经非常害怕会出现狂热主义;他把一个小宝箱作为这些电子小人的住宅,这些小人就迈着整齐划一、一成不变的步伐,像机械钟表一样在小箱子里绕圈。特鲁勒轻轻转动思想器的旋钮,给这些人增加了一些聪明才智,他们变得活泼、热情多了,甚至还用金属丝做出了一些微型工具,然后利用这些工具开始往墙头和塔尖爬。特鲁勒见此情景,又给他们增加了一些善良,整个社会就变得非常富有牺牲精神,所有人都在积极地环顾四周,想要为那些命途多舛的人做些什么,让他们的生活过得轻松一些,所以寡妇、孤儿和盲人就变得特别抢手。整个社会中充满着崇敬与高尚,赞许声不绝于耳,有些身世可怜的人为了不被想做善事的人争来抢去,甚至不得不躲到宝箱的黄铜合叶后面。呈现在特鲁勒面前的,是一场文明变革的飓风。孤儿、穷人和苦命之人的短缺,在社会中引发了危机,因为在他们生活的空间中,也就是在这个箱子里,主动行善的机会已经无处可寻,所以第十八代微型人制造出了“绝对孤儿”信仰,转换成形而上学的过度善良不断从铁门中溜走,形成了超越。这个社会中到处都是人,在一群虔诚的信徒中出现了魔仙孀和专门播撒特殊同情心的天神,正因如此,整个社会开始变得混乱不堪,一堆新出现的修道院囊括了大部分圣人神仙。特鲁勒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设计的,所以他又给他们加上了理性、怀疑主义和清醒的神志,一切才慢慢归于平静。

然而这平静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因为一个叫伏尔泰的电子哲学家称,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孤儿,只有宇宙,而世界也是自然的力量创造的。绝对孤儿的信徒追着辱骂电子伏尔泰,把他赶出了他们的社会,这时特鲁勒不得不出面进行干预,两个小时后电子伏尔泰重新回到了社会中,而这个盒子开始剧烈地抖动,像是在抽屉里转圈跳舞,其实这是宗教战争打响了。特鲁勒赶紧给他们增加了利他主义,然而盒子里还是发出了“滋滋吱吱”的轻微爆破声;特鲁勒又向里面增加了几度智慧,盒子终于又冷静下来,然而过了没多久,盒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在特鲁勒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已经出现了行军的方阵,所有人都迈着整齐的步伐,但是这一幕却让人感到浑身不适。盒子中的世界经历了百年,绝对孤儿派和电子伏尔泰派的踪影都寻不到了,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着普世善良,还有很多关于这个话题的书籍,当然都是一些宗教圣书。然而没过多久,社会中又出现了关于他们的起源问题的大讨论:一部分人认为他们来自黄铜合叶后面的火药粉末,而另一部分认为他们是外部宇宙入侵的结果。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他们建造出了高级大型钻天器,想要把宇宙——就是这个盒子——钻穿,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由于担心会遇到神秘未知的力量,他们同时忙着给大炮装满炮弹。特鲁勒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惊慌失措且失望透顶,这样一切都会毁灭的。他带着哭腔自言自语道:“智慧让人变得冷酷无情,而善心又让人变得无比疯狂!这可怎么办啊?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么糟糕透顶的历史建造结果?”特鲁勒决定要把每一件事分开来重新认真研究。他先把第一代机器原型——幸福存在感叹机从小隔间里拿了出来,幸存机一重见天日,看见地上一堆废纸垃圾就开始发出赞叹声。特鲁勒先给这台幸存机装上了一个智力装置,幸存机立马就不再感叹了,所以特鲁勒就问它:“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不喜欢吗?”

“一切依然还是那么让我喜爱,我只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感叹,因为我在反思,我想先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切都充满着喜爱?这喜爱源自何处?我为什么要喜爱他们?我的喜爱有什么目的吗?而且你又是谁啊?你为什么要用你的问题打扰我的沉思?你这个物种的存在和我的存在有什么联系吗?啊?我感觉,好像有人非要让我这样做,非要让我对你发出赞叹,而思索又让我与自身的内部压力相抗衡,这难道不是一个给我设下的陷阱吗?”

“如果说到我们这个物种的存在和你的存在的联系的话,”特鲁勒小心翼翼地说,“那么是我把你制造了出来,我就是希望你的灵魂能具有这样的特点,在你和世界之间能够实现完美和谐。”

“和谐?”幸存机用自己的望远镜眼睛警惕地审视着特鲁勒,“我的先生,你说和谐?那我为什么有三条腿?为什么我的头要比别人高?为什么我身体左边钉的是一块铜板,右边却是一块铁板?为什么我有五只眼睛?你说啊!其实你根本就是从虚无中制造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说得没错吧?”

“三条腿是因为靠两条腿站着会很累,而四条腿又有点累赘,还会浪费金属。”特鲁勒焦急地解释着,“五只眼睛是因为我手里有五块最纯净、最优质的镜片玻璃,那块铜板是因为我给你做身体时钢板用完了。”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幸存机尖声喝道,“你现在是想说服我,其实我就是一个由不重要的巧合、空洞洞的主题和随随便便的态度建造出来的作品吧?”

“我自己建造了什么,我自己最清楚!”特鲁勒语气中虽然带着鄙夷,但是回答得却非常坚定。

“我看,这有两种可能性,”幸存机回应得非常冷静,“第一种可能性就是你撒谎不眨眼。但是我们暂时先不说这点,而是把它作为一个没有被检测过的论据。第二种可能性就是按照你的那一套理论,你说的是真话,却不能证明任何有意义的事,因为这句真话与你那不太多的知识背道而驰,却和更高级的知识相符合,所以这还是假的。”

“这是什么意思?”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