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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6

“那你们怎么办呢?”

“当然了,楼梯是在背后。听说窄极了。后台左侧,”我妈说,得意地细细陈述。“只有一条通道。谁上台都得紧贴着布景。你有时可以看出它的颤动。”

“才不止呢,”我爸说。“小约翰逊今晚差一点用胳膊肘捅穿了它。”

“可是怎么……我说……”

我妈知道我要说什么。

“呃,她已不是五十多,而是差不多六十的人了,亲爱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有结束的时候,是不是?是该她退出,让年轻人上台的时候了。”

“那么她演什么呢?女巫还是别的?”

“你怎么能想象埃尔西·安德海尔会放弃主角,去扮演别的什么吧,是不是?我亲爱的奥利弗!她彻底退出了演出。这可不是小事,我告诉你。有人说克莱默没处理好这件事……”

“克莱默?这么说他还是个主角……”

诺曼·克莱默,《斯蒂伯恩广告人》报老板和编辑,如今又是伊莫锦的丈夫。我的心一紧,意识到是谁取代安德海尔太太来扮演天真女孩了。

“他们是非常合适的一对,亲爱的,尽管克莱默先生的嗓门低了一点。”

“他唱起来像蚊子哼哼。”

“我得承认他看上去真的不像艾弗[23],可是克莱默太太——就是从前的伊莫锦·格兰特利,她看上去真像个公主!”

这我相信,心里不由地想回牛津了。

“她的歌喉,”我爸说,“是……”

“听着,他爸!再来一杯红茶。”

我知道伊莫锦善唱,那真是锦上添花。我心里打定主意第二天要出外远足,免得听见她的歌声而不能自拔。

“我敢肯定,那楼梯一定会堵塞!”

“没错。我们在乐池里看不到后面的情形。等你告诉我们吧,亲爱的。”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还在伊莫锦身上。然后突然醒悟——

“你说什么,妈?我?楼梯?”

“就在刚开场的时候,亲爱的,有一个场景……”

“嗨,等等!”

“你还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呢,对不对?”

“可是……”

“有一个场景,我想是匈牙利、鲁瑞坦尼亚[24]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在一家饭店,你瞧,她不知道他是微服出行的国王,他不知道她是便装的帕夫拉戈尼亚公主。这个情节很妙吧?我不知道他怎么想!”

“我才不想呢。不。我告诉你,妈……”

“自然啦,一个吉卜赛人为他们演奏,然后他们一见钟情……”

“不!”

我注意到我爸对我们俩一个也不瞧,只盯着自己的杯子,仿佛从中可以看出自己的未来似的。

“想象一下,”妈说。“他演奏着,他俩情话绵绵。国王给了他一袋金币,他走了出去。非常轻柔地,乐队接过那支吉卜赛曲子演奏起来,于是他——我指的是国王——开始歌唱,紧靠她的桌子,”——激动的妈开始唱起来,满怀激情:“晨曦初露,亲爱的孩子,我心中……”

“我不干!”

“听着,奥利弗,”妈说,激情渐渐消失。“别想拒绝。我们试过让小斯密司演这个吉卜赛人,拉一张丝弓,由你爸代他演奏。可是不成。他的动作就是跟不上音乐。所以我答应了迪·崔西先生。为了明天的最后一场演出,我说,我儿子奥利弗将很高兴扮演……”

我绝望中抓住一根稻草。

“妈!我有好一阵不拉这讨厌的乐器了!就是让我练一夜,我也不可能学会的。”

“你不必学,亲爱的。”

“那这个吉卜赛人做什么呢?就提着个谱架和奥根纳乐谱围着他转吗?”

“那是一支你去牛津之前就拉熟了的曲子,”妈说。“你记得你是多么喜欢它吗,亲爱的?你整天拉,每天拉,拉了三个星期!我那时就觉得你拉得好极了。”

我张开嘴,马上又闭上了。我责怪地看看我爸: 他照旧审视自己的杯子。我责怪地看看我妈;她却平静下来,得意洋洋地笑着。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我屈从地跟着妈去了市政厅。我们从西边的大门进去,有三个人在等着我们。克莱默先生和伊莫锦在台上的一张小桌旁坐着。谢天谢地,我被免除了正式的介绍,因为我跟在我妈身后,急急地走入大厅,琴盒的扣不巧松了,东西撒了一地。收拾它们用掉了所有的时间,以致我站在那儿,一手拿弓,一手提琴,好久没人注意我。我看了看伊莫锦,她回报了美妙如花的一笑,但是没有说一句话,因为克莱默先生正在说话。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在我听来就像是手指甲刮擦沾满雾气的玻璃发出的。

“他来了,埃弗林。我们只要过一遍那段对话,是不是?”

起初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个场景本身便是剧情的一部分,因为那人从我左侧出现时身上穿着戏装。

“迪·崔西先生,”我妈说。“这是我儿子,奥利弗。奥利弗,亲爱的,这是埃弗林·迪·崔西先生。”

迪·崔西先生深深地鞠了个躬,但是一言未发,只是从台上向我投下一个微笑,并且等待着。他身材高瘦,穿着没有翻边的格子花纹裤子,一件夹克长及膝盖,戴着一个翼领,绣花马甲外系着一条黑色绸领带。我真不知道这么个人物在匈牙利或鲁瑞坦尼亚是什么身份。又做演员又做导演对他来说倒是不错。

可是克莱默先生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这发生在星期六的早上真令人惊讶。他一般是星期四去报社上夜班的。我妈转向我:

“你调好音了吗,亲爱的?”

我绕过隔开观众和乐队的绿呢幕布,在钢琴上弹了个A音。在我调琴的时候,克莱默先生对迪·崔西先生说:

“该我来呢,埃佛林,还是你来?”

这时我注意到迪·崔西先生身上的一种古怪现象——他在颤抖。他瘦长的脸上浮着如梦如幻的笑容,嘴唇微微张开。这个表情不变,瘦长的身子却在颤动。三次、四次,又是一次。这一颤动包括那两条从膝盖处向两边微微张开的腿。

“你来好了,诺曼。你简直就是个顶呱呱的专业演员!”

克莱默先生膨胀起来。

“能减少你的麻烦就好,埃弗林先生。”

“我这个老演员一直愿意学新招,诺曼。你确实有鉴赏力。”

克莱默先生得意地笑了。

“我不否认我自己倒常常怀疑——那好。让我想一想。”

他思索着,下巴支在一只白手上。迪·崔西先生继续带着他如梦如幻的微笑俯视我。他的双眼很大,像一对旧台球,眼珠却极小,所以它们看起来都成了开球用的置点球[25]。他的头顶光秃,只剩一小撮黑发斜梳在脑后。他谜一样的微笑深邃而友善。

克莱默先生坐起身来。

“好啦!上来吧,小伙子!”

我爬上台去,站在离伊莫锦一码开外。

“这就是那个场景,”蚊子般的嗓音说。“看到富有的客人,你偷偷地带着乐器走近,再走近,然后开始演奏——就是这儿。你可以尽情演奏。不过我一开始说话,你就得马上降低音量,越来越轻柔,直到我把这一袋金币扔给你。你向我深鞠躬,很深很深,然后退出去。明白了?”

伊莫锦穿着一件橘黄套衫,配着淡绿裙子。我看得见闪亮的订婚戒指下面的金指环。

“我的老天,这孩子没在听哪!喂,小奥利,看这儿……”

“这样半途而入是非常困难,”迪·崔西先生温和地在我身后说。“我预料到他会与众不同。不出所料。”

“你听见我说的一切了吗?”

“听见了。克莱默先生。”

“诺曼,我想,你说呢?应当让他知道从什么地方进场。那样会有所帮助,是不是?”

“他将从那个笨汉斯密司进来的地方进来,当然啦。”

迪·崔西的嗓音美妙清晰而温柔。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仿佛知道它们是多么宝贵似的。

“或许——或许他不知道斯密司是从这儿进来的,从台上,当中。”

克莱默先生将一只拳头放在前额上,闭上眼睛。

“那他昨晚没来?”

我妈在大厅出声了。

“他很晚才从牛津回来。他得参加一年一度的牛津学生大游行,你知道吧!他们非常欣赏他。是不是,奥利弗?”

克莱默先生将拳头放在桌上,睁开了眼睛。

“你们保证过他会准确感受的呀!”

迪·崔西先生颤动了一下,然后停止。

“我们只有尽力而为了,诺曼,老伙计。”

“好吧。听着,小奥利弗。我一说‘我开始发觉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你就开始演奏。明白吗?”

“明白了,克莱默先生。”

“当我说,‘这支乐曲告诉了你我不能和不敢告诉你的!’你就降低声音。”

“好的,克莱默先生。”

我走过去站在帆布景片后面。景片和环形布景之间有18英寸间隔。伊莫锦以她悦耳的嗓音念道:

“这是一个奇异的、鬼魂出没的地方。它令我害怕!”

“我开始发觉这是世界上最迷人——噢,等等。我开始发觉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我走上舞台,开始演奏,但是马上停住了,因为克莱默先生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

“停下!停下!停下!”

迪·崔西先生用双臂围住我的肩膀,轻拍我的右肘。

“诺曼老兄,我想还是我来吧。完全是为了保护你的嗓子和精力,晚上好演出。好吗?”

克莱默先生瘫坐在椅子里,嘲讽地笑着。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埃弗林!”

他的手指在桌上敲打起来。伊莫锦伸手按住它们,理解地看着他。迪·崔西先生清晰柔和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

“你奏得真好,亲爱的孩子,所以我们一定要把一切做得完美。是不是?嗯?听着,如果你跨着那么美妙的步子进来,几步之后你会正好走到这儿,距乐池6英寸,然后你对着国王和公主弹奏一曲,他们是在那儿。要是你只走那么美妙的一步,”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拍着我。“你看上去就不像一个奴态十足、奉承巴结、恭敬有礼的吉卜赛乐师了,你说像吗?嗯?”

“不像,先生。”

“叫我埃弗林,亲爱的孩子。人人都这么叫。我也该叫你奥利弗。嗯?现在让我们来练一两遍上台吧——是了。你瞧,你必须走许多小步,几乎就是原地踏步,这样就能让舞台显得大一点,对观众来说——信不信吧。妙极了!”

此刻我已经把身子蜷伏至最低了,所以能清楚地看到迪·崔西先生的双膝。那一对关节居然可以自由而快速地向外翻转,令我惊讶不已。

“奥利弗,亲爱的孩子,你不至于从前就演过戏吧?嗯?”

“没有,从来没有,这是实话。”

“在学校里也没有?”

“他们试过我,可是我老出岔子。”

“夫人,我为你的儿子向你祝贺。”

我妈在大厅不见身影地笑了。

“噢,迪·崔西先生!我相信……”

“一种先天的能力,除了杰出的演奏之外——好,我们都准备好了吗?”

克莱默先生再次嘲讽地笑了起来。

“我们早都准备好了!”

“好的,奥利弗,亲爱的孩子。”

“‘我开始发觉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我以小步进场,演奏着,等待转为极轻柔的提示。提示没有出现,却见克莱默先生再次站起来,开始挥舞双臂。我停下了。

“不可思议!相当不可思议!噢,我的老天!”

“我是在等你说……”

“我说过了!我喊过了!”

这一次,迪·崔西先生的双臂揽上了克莱默先生的双肩。

“诺曼老兄,我要威吓你了。你受得了,是不是?”

“我的天,我的天!”

“别激动。冷静一下,老兄。好些了吧?”

“我的天……”

迪·崔西先生轻拍着他,伴随着的是一阵长长的沉寂。克莱默先生把拳头从前额移开,睁开了眼睛。伊莫锦对他莞尔一笑。克莱默先生把脑袋垂向迪·崔西先生的左肩,抓住他的二头肌,狠捏了一把。

“对不起,埃弗林老兄。”

“没关系,诺曼先生。我想,是不是该休息一会儿?”

“不,不。”

“你肯定你不……”

“不。”

克莱默先生仰回脑袋,捋顺了头发,走向座位。

伊莫锦再次用自己的手盖上他的手。迪·崔西先生笑着转向我:

“不管怎么样,小伙子,我们必须——按音量比例降低。我们必须——我该怎么说呢?”

他用一只手托住下巴,他那黄色台球中的小点瞄向大厅的黑暗。

“我们必须——”他移开托住下巴的手,伸向空中,转了半个圈,整个过程中都用大拇指和其余手指握着什么无形的东西——“降低音量!”

那蚊子般的嗓音又在一旁哼起来。

“他爸爸该有一种什么东西放在他的提琴上。”

迪·崔西先生大大地张开双臂。

“我想到了什么?减音器!就是它!”

“噢,真的别,”我妈从黑暗中喊道。“奥利弗怎么可以用减音器呢!为什么呀,我这一辈子还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呢!”

“哎,妈……”

“别激动,诺曼,别激动。让我来处理这事,你省下力气表演。夫人——”迪·崔西先生如梦如幻地向大厅下面微笑,脸侧向一边。“请问为什么你的儿子不可以用减音器?”

“因为他人在那儿,谁都能看到那东西!”

“有道理,诺曼老兄。”

“人们不会注意他的,埃弗林老兄。他们将会看着国王和公主。他完全是个旁衬。”

“他们当然会看着奥利弗,克莱默先生!还会听他演奏!我必须指出,要是你不能说得大声一点,连一把在舞台最深处演奏的小提琴也盖不过——”

“仅仅一把提琴?”克莱默先生哼道。“这孩子奏得简直跟一个铜管乐队似的响!”

“他好意答应为你表演,我可不会让他——”

“别激动,诺曼先生。坐下。你也坐下,伊莫锦,最亲爱的夫人。太太……”

“这出戏里乐师的戏份实在是太少了!”

克莱默先生敲了一下前额,然后拍拍桌子。

“我可是受够了,上帝,真受够了!”

大家都一声不吭。我难为情地低下头,看见迪·崔西先生的双膝极快地大张大合,真害怕他将要跌倒。我犹豫忸怩地说道:

“我在想——有一个办法……”

迪·崔西先生继续微笑着,嘴巴微微张开,带点的球深深地看入我的眼睛。

“什么,小伙子?奥利弗?”

“只是一个小诀窍而已。只要——我用一个分币。旧的最好,对了,这个就行。在琴桥和琴尾之间。你瞧,要是我——我得把弦松下一点。然后我——就这样,将分币压在A弦上,然后插入D弦下,再压在G弦上——对了,就是这样。再重调一下音,当然了。这不会影响E弦,不过我在这个曲子里不怎么用它。好了。等一等,让我把弦调好。”

“人们不会看见它的,克莱默先生。我希望这下你就满意了。如今根本不会有人会听见奥利弗的琴声了。”

迪·崔西先生恭敬地看着我。

“天才,绝对的天才!”

“受够了。上帝!”

“埃弗林,我真的觉得诺曼受够了……”

“伊莫锦,最亲爱的夫人,甜蜜的朋友——演出是最重要的事。诺曼老兄,我要再次威吓你了。再来一次,然后,好好喝两杯。好了吗,奥利弗小伙子?”

“‘我开始发现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我把脑袋偏向琴托,直偏到一只耳朵几乎就落在琴弦当中,这样才刚刚能听出一丝音响。我另一只耳朵则刚好能听到克莱默先生的声音。于是我们成了一对蚊子。我开始对这种虚拟的演奏感起兴趣来。可是没等我结束演奏,克莱默先生便从衣袋里拽出一只小口袋,高高地向我这个方向扔来。

“你必须接住它,小伙子。”迪·崔西先生说。他不动声色的声音像平常一样轻柔,在蚊虫的哼叫中轰然一响。“如果你没接住,那你就得趴下去捡了。”

“是,先生。这样行吗?”

“好!优雅极了。”

“我一点也听不见他的琴声,”我妈从大厅后部喊道。“一个音符也听不见!”

克莱默先生朝黑暗中瞪了一眼。

“这本来就是一段隐秘的戏,”他哼道。“要不你就会说听不见我说什么了!”

我妈放声大笑。

“实话对你说……”

“埃弗林老兄!我想到一个主意!我们还能用他!装点那个大场面——就在二重唱之前!记得吗?”

“当然记得,老兄。可是他连个吉卜赛人都扮不成,是不是?怎么能出现在王宫里呢!”

我无言而立,握着琴和弓,听凭他们安排我的未来。

“正缺这个呢!不管怎么说原来的剧情中至少有十来个朝臣、王公和贵妇呢……”

“是个好主意,老兄,毫无疑问是个好主意!”

“他可以扮个卫士。立正,剑朝下。敬礼,然后退下。”

“让他站在哪里呢?”

“这儿?不——那儿!或是在台后中央,落地窗前?”

“我想——台边,靠右。站在那儿好不好,小伙子?”

“埃弗林老兄,我看艾弗表演这一幕时,他是用这么个姿势,宣布散朝的。可要是只有一个卫士的话,我最好是说上几句,是不是?你觉得如何?”

“到时候再说好了,诺曼。不过还有个技术问题。他该穿什么呢?”

“他应该是个皇家禁卫军,”我妈说。“要是戴上那样一顶头盔,他看上去一定帅极了。”

“一定是的,夫人。可是,哎呀!总共五套制服都给了合唱队。他们得跟女士们一起排在楼梯上,等候上最后一幕。”

迪·崔西先生再次伸展双臂,头偏向一边,挨个朝我们微笑。他轻微地耸了耸肩。

“那就没办法了。”

我松了口气,可是马上听见我妈从大厅急步走向绿粗呢大幕。

“迪·崔西先生,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嗨,妈……”

“噢,夫人,只要我们可以……”

克莱默先生轻轻地敲着额头。

“一个主意。一个想法。”

“什么,诺曼老兄?”

“我正巧有——我给你看过‘埃塞克斯’[26]的上演海报吗?”

“看过,老兄。”

“那是巴切斯特的露天表演,”伊莫锦说,略带几分兴奋。“《悠悠岁月》。诺曼看上去帅极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可以借给他一套,把他装扮成个英王卫士!”

“我相信那马甲同紧身裤都合英王卫士穿。可是帽子呢,老兄,别忘了帽子。”

“我正好有,迪·崔西先生!我有一顶黑色旧宽边帽!”

“嗨,妈,我可不认为我……”

“等等,奥利弗,我今天下午可以给它装一条硬纸带和一个徽饰。”

“好。相当好!”

克莱默先生又敲打起来。

“该跟服装师说一声吧?”

“还有颜色呢,老兄。英王卫士该穿黑色还是红色?”

克莱默先生笑了起来。

“我们不是在匈牙利吗,对不对?你不会想象一个匈牙利卫士跟英王卫士穿一样颜色吧!”

“你想得真周到,诺曼。不过,先别急那件事。他得拿一把戟。埃塞克斯没有拿戟,是不是?”

“当然没有,埃弗林。”克莱默先生哼道。“你在开我的玩笑吧!我有一剑一马和一队仆人!”

迪·崔西先生如梦如幻地向他微笑。

“‘我的七个仆人恭顺地开始……’”

“还不止那些。不过这是个问题。我们必须得有一把戟。”

我开始悄悄地移动,离开舞台。

“这就算定了,我要……”

“等等,小奥利弗。亨利·威廉斯,就是他。对了。我回家时顺道跟他说。他会为我们赶做出一把戟来的。”

“我认为,”我妈从绿粗呢另一边说道,“我认为英王卫士的靴子上也会有徽饰的……”

“你会有图片的,夫人,我相信。”

“噢,对了!”我妈说,兴奋地笑起来。“奥利弗的《少年百科全书》里就有一张!”

“妈!我的天……”

“不错,”克莱默先生哼道。“你今天下午可以来我家取那些行头,奥利弗,一等亨利做好就去取那把戟。现在我们最好还是把这一场戏搞定。”

我爬下台,将小提琴、弓和硬币放在一边。我想严厉而凶狠地瞪我妈一眼,可是大厅里太黑了。等我转过身,克莱默先生和伊莫锦在舞台正中相对而立,脑袋高昂,仿佛是隔着一堵高墙互相对视似的。迪·崔西先生正在审视一把扫帚。他递过来给我。

“这就是你的戟,小伙子。台边上,靠右。最后一场你都要站在那儿。除了最后一幕。”

“埃弗林先生,我总得说什么吧!给我一句台词,好不好?”

“你不愿意挥一挥手,就跟艾弗所做的那样?”

“有了,埃弗林。这一句怎么样?‘留下,殿下,我们并不孤独……’”他转身对我的脸扬起手。“走开!”

“棒极了,老兄。真是神来之笔。艾弗自己也写不出更好的台词来!”

“那么他当然得敬礼了。”

“拿着戟怎么敬礼?”

“他最好戟尖朝地。试试,小奥利弗。小心点,孩子!老天!你会刺着我的!”

“我觉得,”当他的膝盖停住不动后,迪·崔西先生说。“我觉得最好不要戟尖朝地,那样他就横过了半个舞台。或许——请允许我,奥利弗,亲爱的小伙子。像这样站;当国王威严地向你走来开口说话时,这样站,这样做。好吗?然后你可以转身,正步从那儿下去,我们都可以再次看见你那美妙的步伐了,是不是?试一试!”

“走开,仆人!”

“噢,别,别,别!”我妈轻声笑着说。“他不会说‘仆人’的。一个国王不会。不会对一个卫士这么说!”

“那么,你建议用什么阶层的称呼呢,夫人?”

“将军吧,”我妈说,仍然在笑。“那样听来就很好,是不是?”

“我可不准备叫一个像他那样的孩子将军!”

“他是年轻了点,老兄。奥利弗,小伙子。你喜欢什么称呼?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

“我叫他‘中士’吧。这样你满意吗,夫人?你尽管说!”

“请不要管我怎么想,克莱默先生!我只关心音乐。不过既然你问我,我觉得‘上校’差不多。”

“上校!嗨,上校!就他这么个孩子?”

“注意了,诺曼老兄。”

“上校!”

“‘少校’怎么样,老兄,嗯?你喜欢做个少校吗,小伙子?”

“少校听起来不错。你觉得呢,奥利弗,亲爱的?”

克莱默先生走下三步阶梯。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垂在两旁,脸色发白,汗珠直冒,全身发抖。

“夫人,”他哼道。“你刚说了你关心的只是音乐。请你遵守你的诺言!”

我妈发出高亢尖锐的笑声。

“至少我还识谱,”她说,“不需要人一句一句地教!”

令人难堪的沉默。克莱默先生转过脚跟,慢慢走上舞台左侧,直走到角落处,鼻尖离布景画只有六英寸远。我站着,悲惨地看着手中的扫帚。伊莫锦仍然坐着,仍然脸带微笑,是那种有如巫师面对某种深邃的秘密而呈现的永恒的微笑。沉默延续着。

我妈突然走向钢琴,砰的一声关上琴盖,震得五音齐鸣。即使是在微弱的灯光之中,我还是能看见她跟克莱默先生一样浑身颤抖。

“跟我来,奥利弗!”

“去哪儿?”

“回家,当然是回家了。你还想去哪?动物园吗?”

迪·崔西先生走到舞台正中间。他以一种绝对理解的姿态,带着充满感情的微笑环视大家,从我妈颤抖的胸针一直到克莱默先生卷曲的黑发。可是没等他来得及说话,克莱默先生已对着布景哼哼起来。

“再也不干了。不,再也不干了!噢,我向你保证,再也不干了!”

我妈将琴盖向琴键上又一砸。

“我也向你保证,克莱默先生——再也不干了,绝对不干了!来,奥利弗!”

迪·崔西先生摇摇头,微笑着诱导说。

“艺术家——绝对的艺术家!嗯?好了,大家都罢了吧——小伙子们和姑娘们——伊莫锦,甜蜜的朋友!嗯?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容易激动——只是朋友之间小小的口角嘛——嗯?”

我妈站起身,双手抓住琴上的谱架,朝舞台一侧看去。

克莱默先生继续哼哼。

“再也不干了,噢,再也不干了,绝不……”

“好了,妈——让我们结束这场戏吧!”

“伊莫锦,亲爱的夫人……”

“我饿了,诺曼。求你了,亲爱的!”

“绝对的艺术家……”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妈突然以一种崭新的低音调笑出声来,然后又沉默着,凝视钢琴。

“好了,妈——他可以叫我——查理的姑姑,只要他愿意!”

迪·崔西先生朗声大笑,伸出双臂,满脸乐容邀请我们加入。

“现在我要再次威吓你们大家了。嗯?一定要。谁是导演?嗯?夫人?奥利弗?伊莫锦,最甜蜜、最亲爱的?诺曼,你这个老行家?你不能将一切都担在你的肩上,是不是!”

这次停顿短了一些。克莱默先生很快把头稍稍从布景那儿转开,瓮声瓮气地说:

“‘上尉。’我称他‘上尉’吧。‘走开,上尉。’我这样说好了。”

迪·崔西先生将他的黄点台球转向大厅,微笑着。

“嗯?”

“这绝对与我无关,迪·崔西先生。我已被限制于只管音乐了。你们必须自己解决它。我一个字也不该说了。”

克莱默先生脚跟一转,双拳紧握,张开了嘴,不过马上又闭住了。他站在原地,茫然四顾。迪·崔西先生继续微笑,甜美而温柔。

“这就对了!好极了!大家都同意了!现在——喝几杯吧!诺曼?奥利弗?夫人们?”

“谢谢,迪·崔西先生。可是我不喜欢到那种地方去——”

我已经开始将扫帚放回市长客厅的门边,心中盼望一杯淡淡的苹果汁或姜汁啤酒,这时听到我妈的声音继续着,高亢而坚定。

“——我儿子也不喜欢去!”


那天下午,我在克莱默先生那儿取回了吉卜赛戏装、卫士的紧身马甲和短裤。拿到家里试了试,它们都小了点。尽管克莱默先生跟我差不多高,我却发现马甲胸口处非常紧,腰部却很宽松。我妈不得不缝上几褶,使它稍微合身。至于吉卜赛行头,那又是按某个身高只有我一半、胸围只有我四分之一的人定制的。所以那一件紫缎背心只能围到我的腋窝。整套行头中只有那顶红绒线帽可以撑大到勉强合适。这顶帽子装饰着镀金的玻璃珠穗,一晃头便叮叮作响。这令我苦恼不堪地想到,它会压过克莱默先生和我减了音的提琴。但是我妈说它们很合适。我试过之后便到车铺去取戟。亨利在那儿,身穿西服在办公室里。

“亨利,你好!我的戟好了吗?”

亨利从办公桌上抬起头。

“啊,奥利弗少爷,你知道这是星期六下午,我们都不是悠闲的绅士,对不对?”

“噢。”

“让我们瞧瞧吧。稍等。”

他从钥匙板上拣出一把钥匙,从高脚椅上下来,走过水泥地坪。在主楼里他打开一扇木门,来到一个内棚。我的戟躺在一张工作台上,用两块木头架着。

“啊哈!真是件古怪的东西,真的!你要用它作什么?”

“我要以它向克莱默先生致敬。”

亨利没说什么,我们并肩站着看那把戟。戟刃用铁皮打就,上了银漆,刃下一缕缨穗,戟杆涂了红漆。

我伸手去拿。

“小心!它还没干,是不是?什么时候演出?我猜是七点半吧。”

“那我怎么办呢?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吧?”

“最多来巡视而已。我们得把它放在一个你可以取得到的地方。你把垫木拿着,我来拿这个……”

我们极其小心地把戟搬出了屋子,来到那间敞棚。那里面除了道利什小姐的小双座车外,别无他物。我们把戟放在靠墙的水泥地上。

“好了,”亨利说。“你可以等到最后一刻再来取了,奥利弗少爷。”

“我大约到十点才需要它。九点半来吧。那是最后一幕用的。”

“那时大概就干了。我不能保证,提醒你一声。不过可能会干。你裤子上是漆吗?”

“不,我想不是。”

“老天,那就是人们称作‘牛津裤’的玩意吧,对不对?”

“叫‘牛津袋[27]’。”

“这样你就不必擦皮鞋了。倒是省事。好了,奥利弗少爷。你就等到最后一刻来取你的戟吧。”

“谢谢。”

我匆匆回家,发现我妈正在制作我的帽子。她仍然处于自我克制的状态,不过快乐而兴奋。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与克莱默先生的口角增加了它们的强度。

“这儿来,亲爱的。试一试。”

我戴上帽子,它在头顶上就像一张薄煎饼。

“你的脑袋跟你爸一样,”她兴奋地说。“我得把那条箍带取下来。”

“我在哪儿换装呢,妈?”

“当然就在这儿啦!还能在哪儿?”

“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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