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挣开了我的怀抱,在树丛中寻路走向小径。我跟了上去。她开始加快步子,急急走出树林,来到灌木夹峙的小径,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只是在遇到太茂密的荆棘时才放慢步子,小心翼翼地穿行。离钱德勒巷只有几米了,我叫住了她。
“艾薇……”
她气冲冲地抬头看着我。
“什么时候我们再……”
“不知道。”
“今晚在这儿见。”
她冷冷一笑,这副歪嘴斜眼的鬼脸我已见过一次了。
“不行。”
“那么明天吧。”
“我怎么知道?”
“明天……下班之后。傍晚。”
“敢打赌吗,聪明先生?”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双肩。
“明晚下班之后。我一定等着你。我们再来……”
她没有作声,只是暧昧地注视着我的胸脯。
“好不好,艾薇?我说了‘好不好’?”
手中的艾薇放松了一些。
我目送艾薇离去,她以一贯的盈盈微步,走过教区牧师住宅,走过我们那排房子,走向杂货坊。我伫立着,心怀占有的自豪,欣赏着她飞扬的短发,丰满的屁股以及一双微微摆动的玉臂。我也回家了,去面对审判。审判是严厉的,并因无声无息而更难以承受。爸爸对我表示了严重的关切,这种关切和公然的愤怒一样可怕。谁也没提被砸裂的琴板。妈妈以为我一定感到羞愧了,同时又极度担忧我的神经是否还正常。尽管她竭力掩饰,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爸爸检查了我的手,在伤口上涂了碘酒,让我服了些开窍药。我自然连连道歉,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被鬼迷住了心窍。我会修理钢琴的,要不就等我有钱了来付修理费用好了。我不会再犯这种脾气了,是的,我现在已完全平静了。我再次表示极端的后悔,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件事触动我心。砸碎的琴板没有,爸爸的焦虑没有,连妈妈的眼泪也没有。
这天晚上我上了床,左掌肿胀欲裂,抽搐不已。我把它露在被子外面冷却,却发现效果并不明显。我用枕头垫起前臂,使手掌悬在脑袋上方的空中,以减少一些上涌的血液。真料不到生活能够如此不同。尽管想起伊莫锦,我的心还一如既往地刺痛,但是如今那根刺尖已被磨钝,所以痛楚也就可以容忍。我用来包容它的是对那一芳香的白皙身体的记忆。我发觉自己浮想联翩,希望伊莫锦知道我占有了艾薇。她可能见过——当然她一定知道——我们本地的这道风景是多么亮丽,这炽热的小东西,通过它我达到了深深的平静。我眼前浮现出斯城地图: 东部是学院小子,西部是马场伙计,南部是一片温热性感的林带,北部是光秃秃的悬崖。从杂货坊到古桥——一条安全、有人巡视的银线。但是罗伯特骑着摩托车从旁街斜巷踩上了它。而我,则有一条更安全的路线,从杂货坊连到她奇特的木教堂。用备考教材上的话来说,我让巴伯科姆中士戴上了绿帽子。我对“给人戴绿帽子”这个俗语的意思不甚了了,不过好像是个恰当的形容。最重要的是,我回到了她的身体上,再次细致地尽情享受。我现在对它了如指掌了。我开始设计如何取得新的胜利。明天,我要以漫不经心的优雅和轻松,从一个粉红尖尖到另一个,以热吻交织起一串乐符,欢笑着欣赏我的占有物的震颤和抖动。就这样,手掌在头上一阵阵抽搐,白皙的女人身体在脑海里跳跃,我一夜辗转反侧,直到曙光初露,方才睡去。
第二天,时光从早饭时就凝滞不前,并难以忍受地延续着。天气晴热,我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段等待的时光。爸妈仍然严肃而忧虑。所以我尽量表现得善解人意,为示补过,帮着收拾打扫。我问还能做些什么——比如买东西什么的。可是妈妈不为所动。然后我来到药房,问爸爸是不是要我帮他送药——这样的事情我已很久没有做过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能出去散步,那开窍药作用强烈而有效。所以我几乎整天呆在屋子附近。同样,因为一只手肿着,我也没法弹琴。爸爸已经把琴的前盖取下,带到药房去靠在墙边,以便有空时修理。于是我现在坐在琴凳上,面对的不是音乐,而是一团乱麻。这其实并不碍事,因为我无意弹奏。我只用右手试了试我最得意的快速半音音阶。钢琴看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或者这么说,这最后的一击只不过是在已经饱经蹂躏的乐器上又加了一道伤痕而已。如今琴键居然也带上了黄色狞笑,一如那个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看清自己所处窘境并一拼到底的家伙。
还不到诊所关门的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钱德勒巷里来回逡巡了。我沿着修剪过的婆婆纳走来走去,在我家高高的院墙根上停靠片刻。我仰望通向悬崖的斜坡,斜坡上一连串的养兔场和白桤树,以及顶上我那片性感的树林。一听到教堂的钟敲响了正点,我的心怦怦地激动起来: 艾薇下班了。但是艾薇没有来。我等待着,怒火渐渐上升——几乎走到了杂货坊都没有见到艾薇。我来来回回地在我的银线上巡逻,无法离开它。渐渐地我意识到已无退路,只有苦等。如果必要,我将等到白天过尽,等到长夜来临,等到地老天荒——只要有一线哪怕是最渺茫的希望……
就在我开始觉得这希望真是渺茫的时候,她来了。她又成了我们的风景,比先前更容光焕发。她快步走着,脸上笑着,嘴唇张着。我知道她是因为见到我而兴高采烈的,因为当我扬手招呼她时,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甩了一下乌发,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她的香气随之而来。
“你好,艾薇!怎么这么晚才来!”
“我在上课。”
“上课?”
“是的,秘书课。”
“噢,老韦莫特……”
艾薇咯咯地笑着,转向通往我们树丛的狭窄小径,不带一丝勉强。她回头眼波一闪——“一灿”可能是更准确的词——我跟上一步。
“速——速记。”
“‘肺炎’怎么拼写?”
艾薇放声大笑,纵步轻盈地奔了开去,直到上坡处方止。
“没有的事!”
丛生的灌木林围了上来。一缕风儿在她的连衫裙和我之间的树叶中升腾而起,一团忍冬花的香雾包裹了她和我。我在她身后择路跟上,越跟越紧。
“怎么叫‘没有的事’?”
“没有医学名词。噢……”
她又笑出声来。
“他拣起什么书就教什么。”
荆棘丛阻缓了我们的步伐。我的鼻子离她的秀发只有几寸。我不知道闻着的是潜伏在四周的灌木丛中的夏天的怂恿气息,还是她的体香。不管我是否闻到她的身体,我都能看见她薄薄的蓝白棉布下面身体的移动。我的身体勃动起来。我抓住她的双臂,拧过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去。她别过嘴去,咯咯地笑了。
“不,不,不!”
她推开我,咯咯地笑着,眼波潋滟,香喘吁吁,钻入小径向上跑去。
“他说,要是我再不进步,他就要打我了!”
想象着韦莫特上尉移出电动轮椅,像只狼一样的狞笑模样,我哈哈大笑。
“只要他能够抓住你……‘冲啊!’”
“他说我会喜欢的。”
“这个老鬼!你应当告诉你爸爸!”
艾薇也笑了,只是音调比我的尖锐。我们钻出了小径,来到林中。我笑着抓艾薇。她调皮地挣脱了,隐入灌木丛。
“艾薇,你在哪里?”
寂然无声,只有小城的喧闹从我们下方的山谷传来。我磕磕碰碰地拨开灌木寻去,她正等着我呢,满面通红,容光焕发。我上前搂她,她用双手推阻。
“不,不,不!”
铛啷啷!城里清晰地传来铜铃的铿锵和沙哑的呼喊。
“嗨呀!嗨呀!嗨呀!”
艾薇屏住了呼吸。就在我的眼前,两粒钮扣般的圆点在她胸脯上的薄布衫下挺然凸起。她扑向我,双手胡乱摸着,两眼紧闭。
“要了我吧,奥利!赶快!要了我!”
一转眼,她躺倒在鲜花丛中,布衫皱成一团,眼皮在颤动,脸上的笑容变成了痉挛……
“弄痛我,奥利,弄痛我……”
我不知道怎么弄痛她。当我以少年的热切骑上这匹急躁的小马,立刻就被她身体的波浪起伏和收缩伸展弄得晕头转向。她不肯呼应任何急促的韵律,只以悠长而深沉的海洋般的潮涌使置身其中的她的男人,她的孩子,犹如一个玩物,仅此而已。伴随着这柔若无骨的女人的一阵阵的深沉潮涌的,是她转动不已的脑袋、紧闭的双眼、紧皱的前额——仿佛她踏上了一条痛苦的旅程,正全神贯注地奔向黑暗、充满危险而又邪恶遥远的终点。我犹如一条小船,落在汪洋之中。这汪洋本身是一个呜咽不息的隐秘所在,并满怀着轻蔑和仇恨。对它来说,一个对手是必要的,但并不受欢迎。我失去了控制,我的小船被浪涛席卷,顿时为她所掌握,驶向礁石。一声长啸,响亮而痛苦,我粉身碎骨,船沉了……
树林回归平静。唯一的声音似乎来自我心脏的跳动。鲜花停止了摇摆,静止而冷漠,好像画中之物。我飞快地离开了她,独自躺下,脑袋埋在落叶中。冷静的理智开始苏醒,渐渐地转变为更糟的东西。我听见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整理衣衫。我跪立起来,看着她,但是她视若不见,转身走向小径。我跑过去拦住她。
“艾薇!”
她蹒跚着绕道穿过灌木丛。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该死的,艾薇!”
于是我们面对面站住,我高喊,她尖叫,争辩着这是谁的过错,为什么和怎么会发生的,仿佛这么一闹就可以拖延时光、回避现实似的。然后,跟开始一样突兀,我们又都一下子哑然无语了。不可改变的事实成为冷酷无言的威胁。
艾薇转身在树丛中寻路走向悬崖边缘,好像需要空气似的。我跟上去,可怜兮兮地竭力不发出一点声息。我咳了一声,低低说道,
“你觉得你会有……?”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夸张地用力抚平衣衫上的皱纹。
“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
“你只有等着瞧了,像我一样,好不好?”
她看着我,一脸扭曲的怪笑。
“你以为你可以只取不付,是不是?”
我回敬了一眼,牙齿紧咬,心中仇恨所有的女性。好像能看见我的心思似的,她对我咕哝道:
“我恨男人。”
一阵轻轻的铜铃声从山谷传来。我们俩都扭头寻去。巴伯科姆中士到达了他的第二站。透过桤木林的间隙,我甚至看见了他,古桥顶上一个红蓝小点。艾薇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她站在我前面偏右处,双手抱胸,双腿叉立,脑袋低垂。她不是本地的风景了。她站得像个洗衣妇。缓缓地,她搜索着小城,从教堂到古桥,从钱德勒巷横跃到对面通向树林的斜坡。她终于又开口说话,声调冷酷,正是杂货坊深处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所有的那种,嘶哑而苦涩。
“我恨这个小城……我恨它!恨它!恨它!”
我朝下俯瞰,目光越过那一串棕色的养兔场,沿着绿色的斜坡,直到城中。我审视我家后院高墙下的园子,那一小块草地,浴室的窗户。越过道利什小姐家的屋顶,听见汽车干巴巴的喇叭声。在那儿,我的深重罪孽将要受到审判。我从桤树下收回目光。艾薇转向我,冷笑道:
“别担心。这么远没人能够认出你来。”
“艾薇……我们该怎么办呢?”
“没什么可办的。”
“你能不能……”
我隐约地知道这里头牵涉到生物机制,无法可想。我沮丧地冲自己吹了个口哨,朝后梳理一下头发。
“什么时候你能知道?”
“下个星期一或星期二……大概吧。”
她转过身,背朝小城,钻进小径。我跟了上去。两人谁都一言不发。傍晚的天空仍然明朗,依旧温热。大概是面对着她的脊背的缘故——她的身子是那样苗条,她裸露的手臂是那样细弱,我突然意识到,身为一个女子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艾薇……”
她停下,但没有转身。
“振作起来。也许不会有的。”
她呜咽了一声,沿着小径奔跑起来。我心事重重,跟得更慢了。等我出了小径来到钱德勒巷,她离我已有三十来码远。她重又恢复了微步,沉着而镇静,直奔家门。
回家的路上,我面对前途,心事重重,沮丧不堪。我记起了牛津,心中大痛。要是……要是……她有了孩子,那就意味着跟牛津再见了。我似乎听见了砖块和灰泥中发出的低语和窃笑。十八岁出了中学校门就结婚。没办法。要不然就付七镑六便士一星期——赡养费。我知道七镑六。它是我们一提到就会窃笑的词语之一,就像月经啦、大肚子啦那一类词一样。
“也许不会有的!”
这时,父母亲进入我的思绪,给我狠狠的一击。我爸是如此善良、木讷而又单纯;我妈尽管尖酸,却是那样爱护我、以我为荣——这件事会要了他们的命!跟巴伯科姆中士家沾上边,尽管只是婚娶,也是不可想象的!我看见他们那个微妙地平衡、小心地维持、拼命地防卫着的社交圈子因此而破碎,被冲入阴沟。我会把他们从社会等级的阶梯上拖下几步,即便仅仅是几步,却也是无法攀登、而总是轻易就会滑落的几步。我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企图悄悄溜上楼去,但是没成。
“奥利弗!是你吗,亲爱的?”
“是我,妈。”
“赶快来吃晚饭。”
我走进饭厅。他们俩都坐在桌旁。我看着冷火腿,没有一点胃口。早已忘记吃饭这回事了。
“算了。”
“胡说!”妈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像你这么个正在发育的小伙子!坐下,好孩子。另外,你爸有话要跟你说呢。”
我顺从地坐下,瞪着盘中的火腿片。
“他爸,你还等什么?告诉他!”
爸爸结束了咀嚼,双眼若有所思,灰色的海象似的髭尖缓缓地上下移动,然后朝我慢慢地转过光秃秃的脑袋。
“是钢琴的事,奥利。”
“我说过对不起了。”
“那已经过去了。”我妈欢笑着说。“差不多,差不多完了。听着!”
“我们一直在想。修理要花很长时间。胶水要等着干等等。就是你的那只手也得好几个星期弹不了呢,我猜想。”
“快说,他爸!你老是这么吞吞吐吐的!”
“再说你读书这么用功,还一直没有好好赏你。所以我们,你妈和我,要把琴送到巴切斯特去修理、调整。两件事一块办。钱是紧了点,当然啦……是不是,他妈?”
“钱一直是紧的……钱嘛!”
“不过我已经准备了一点,我觉得差不多……”
“要是你的手好得早,可以先拉小提琴。奥利弗,你在爱上钢琴之前不是很爱拉它的嘛!”
“那样,从牛津回来度假,你就会有一件合适的乐器玩了。”
他转过头去,继续吃饭。
“当然了,”妈妈说。“那不会是一架BBC[14]钢琴,你知道。”
“不过总比现在的好。”我爸说。“他们手艺很高。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木骨架的琴。木骨架总要变形。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还用木头。”
“他们恐怕还能把琴键漂白了呢。”
“木骨的琴总是会变形的。气候关系嘛。”
“我们不需要烛台了。叫他们取下来好了。”
“铁骨的琴才稳固。我们的就是铁骨的。”
“怎么了,亲爱的?得啦!那件事不是过去了嘛!”
“沉住气,孩子!”
“这是血在作怪,他爸。”
“让我们看看你的舌苔,孩子。”
“别烦他了。吃点火腿,奥利弗。这对你有好处。”
爸爸沉重地站起身,缓慢地走向药房。
“嗨,你这个大孩子,”妈妈温柔地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长大成人是个困难的过程,即使对男孩也一样。是血在作怪。一切都在沸腾。现在吃点火腿吧,亲爱的,你会觉得舒服很多、很多的。噢,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想不到,奥利。我们真的很以你为荣,亲爱的,只是老挂在嘴上并不好。这儿是芥末。”
爸爸默默地回来,放了一个小玻璃杯在我的盘子边上。里面是更多的开窍药。
日复一日,时光慢慢流逝。巴伯科姆太太照旧在五十码之外就向我侧身鞠躬。艾薇却不再在那条老路上漫步了。我仍到钱德勒巷等待,希望却一次比一次渺茫。有时候我可以听见她在挂号室打字,有时候看见她匆匆地离开诊所回家。仅此而已。艾薇在躲着我。星期一到了,星期二和星期三也过去了,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我的心情从恐惧转变成持续的担忧。我的梦境有了新的畏惧对象,而且反复重现。我梦见自己在斯城漫游,但是被判了死刑。父母也在梦中——事实上全斯城的人都在,而且一致赞成死刑,因为我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虽然那罪行梦中模糊不清。醒来发觉是梦,我不由得大为放心,然后就想起了艾薇。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见到了艾薇,尽管没法说话。我是在浴室里,偶然看见艾薇跟埃温医生的合伙人,那个瘦长而丑陋的琼斯医生一起,在埃温家两块草地中大的那一块上来来回回散步。我立即急切地盯着她细看,仿佛我有一双X光眼睛似的。可是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变化。真的,如果有的话,那是她更像从前那样了——走动时只是膝盖以下移动,纷乱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嘴巴张开,唇带神秘的微笑,娇喘吁吁。我既愤慨又欣慰。无疑她一切正常——假如她是正常的——可是丑陋的琼斯医生举止怪异。他的双手倒扣在细瘦的背后,双膝老是扭向一边以免碰到她,偏头垂目,嘻嘻地笑着。他看上去哪像个医生,我想,更像一个傻老帽儿——他肯定有四十了。
这时我想起来,不管他看上去像什么,他总是一个医生。我知道姑娘们为什么约见医生。我看着这快乐的一对走回屋去,仿佛他们先前是戈耳工[15]似的。有一点很清楚。我必须见她。可是我没有理由去挂号室,除非我有严重的症状,如断了胳膊或出了红疹什么的,否则任何看病的请求都会让我爸给我更多的开窍药,或者鉴于先前那两剂药明显的功效,给换成闭窍药。连我的左手也已痊愈得柔软自如了,仿佛砸碎一块琴板也只不过像是弹一个古怪的最强音,不足为奇。我闷闷不乐,焦虑不已,检查了一遍,发现自己健康得很,这是毫无疑问的。更何况我对医生深怀敬意。这有点奇怪,考虑到我跟医生住得这么近;然而我又没来由地害怕他们化验,仿佛埃温医生看了我的试样就会知道我马上要做父亲了。可是我非得见到她不可,于是大声地叫喊振作自己的勇气。我跑到卧室,从床边的书架上取了本书,下楼直奔药房。爸爸正从圆镜片后盯着看一张处方。
“巴伯科姆小姐的书。”我随随便便地说道。“我自己送进去好了,省得……”
我是过虑了。爸爸继续看着药方,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右手去摸索调药匙。我沿着过道走去,打开通向挂号室的门。琼斯医生从艾薇身边一跃而起,好像被她戳了一针似的,嘴上可见淡淡的一抹唇膏印痕。他瞪了我一眼,松了口气——“噢,是你!”
这时外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大胖子邓斯太太滚了进来。尽管身子臃肿,气喘吁吁,她还是尽可能地大喊大叫。她双手抱着满脸通红、不住抽搐的小达格尔。琼斯医生神情一变,发号施令起来。
“邓斯太太请冷静!小孩给我。巴伯科姆小姐——你来帮忙。”
他们四个人,或者是五个,统统拥进诊疗室去了,扔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门边,举着那本斯蒂威尔小姐的《田园喜剧》[16]。我转身走开,依旧为自己是不是成了候补父亲而痛苦不安。穿过药房,爸爸还是一言不发,缓慢而绝对稳重地工作着。
于是,我又回到监视、祈祷和巡逻构成的生活。不管妈妈怎么诱导,我对食物还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然后,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又见到了艾薇。那时我正闷闷不乐地站在钱德勒巷埃温家院子的墙根下。此前我已经在巷子的另一端那间木头教堂附近徘徊了一阵,怕他们可能真的举行弥撒。不过那地方关着门,静悄悄的。我也朝另一个方向走过教区牧师大院墙根,走过那片有婆婆纳属植物围篱的小屋,直走到足可以被杂货坊人看到的地方才止步。我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希望能看见她出门来到坊口。可最终我还是拖着脚回来,垂头丧气地唠叨咒骂,斜靠在埃温家粗糙的砖墙上。接下来,我瞥见飞扬的一片裙裾出现在长长的转角上,立刻知道是她,因为那是她的棉连衫裙,白底上点缀着浅蓝的小碎花。我从墙边一跃而起,快步朝她走去。她今天不是微步,而是走得跟我一样快,秀发飘扬,衣衫当风,凸挺出胸脯和臀部,一个膝头赶过另一个膝头。我迎了上去,抓住她的双手。
“艾薇……告诉我!”
她仰起绷着的脸瞪着我,好像我是她的仇敌。她精心地化过浓妆。密集的睫毛梳理之后又用什么黑黑的东西粘在了一起,成为薄片。眼睛四周蓝蓝的,嘴唇涂得界限分明,看上去好像剪出来的两片红纸。
“别缠我,小奥利。我不会再见你了。”
她扭我抓她的双手,但是没能移动一分。我急急地低语道:
“你有了孩子吗?”
“噢,就知道问这个!”
我摇撼着她。
“孩子!你会……”
她挣脱出来,站定了,恶狠狠地盯着我。
“你真的想知道,是不是?”
“我必须知道!”
她烦躁地甩了甩短发,准备离开。我伸开双臂拦住她。她猫下腰想钻过去,没成功,便朝旁边通向山顶树丛的小径跑去。等她看清了身在何处,转身想走时,我堵住了出口。她急急地沿着小径往上快跑,想甩掉我。但是我紧追不舍。我抓住她的裸臂,扭转她的身子。
“艾薇!”
她转过头去朝着灌木丛,吐了一口。
“听着,艾薇……你是怎么啦!”
她挺直身子,从乌黑扑闪的薄片之下扫了我一眼。
“吞下了一只苍蝇。”
“最后问你一句。你有了孩子没有?”
“没有。我没有。要是我有了你也不会在乎的。谁也不会。”
“感谢上帝!”
她夸张地模仿着我。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她蹒跚着走上小径,噼噼啪啪将灌木用力拨开,也不管荆棘刺手,摇摇摆摆,见空就钻。我小跑着跟上她。巨大的欣喜和安宁在我心中爆发。我跑得更欢了,离既无力又蹒跚着的她只有一码远。她边跑边说,因此话语也随着上下颠簸。
“我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在乎。没有人会在乎!你所要的只不过是我该死的身体,不是我!没有人要我,要的只是我该死的身体。我该死,你也该死!因为你的鸡巴,你的聪明,你的化学……只要我的身体……”
我们冲出灌木丛,来到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我放声大笑,因为喜悦,因为自由。我再次扭转了她的身子,要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和自由,要让所有的人分享。我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身子紧贴着她圆鼓鼓的乳房,我捧起她的脸亲吻。她苦着脸,转向一边,像只小猫似的吐了一口。
“得了,艾薇宝贝儿!打起精神!笑一笑,小巴伯科姆!”
作为回答,她瘫软在我身上,双手吊着我的肩膀,脑袋斜垂在我胸前。她一边诉说,一边又是呜咽,又是啜泣。
“你从来不爱我,谁也没有爱过我!我要人爱我,要人善待我……我要……”她要真正的爱情,我也一样,但不会是她的。她跟爱情中应有的幻想、崇拜、绝望的妒嫉沾不上边。她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笑嘻嘻地等待着这一阵阵夏天的雷鸣电闪、暴风骤雨渐渐消失,以便我们能重新理智地交谈。不管怎样,她总是个姑娘,一件奇妙而有用、令人心动的东西。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儿,她的啜泣停止了。我期待她那嫣然神秘的笑容经我稍一挑逗就会再现。可事实不然。她缓缓地推开我,甩了甩头发,慢慢地穿过灌木丛,来到俯瞰兔场的桤木林中,用手绢揩抹眼睛和鼻子。她躺在树荫下,一肘撑地,透过绿叶,忧郁地眺望着斯城。片刻之后,我趋前跪在她身后,喜洋洋地像只面对花朵的蜜蜂。我抚摸着她的裸臂,她挥手一扫,就像拂去一只苍蝇。我哈哈地笑着,以拉伯雷式[17]的姿态撩起她的裙子,咯咯地笑着抓住了她短衬裤的宽紧带。一感觉到我的手,她猛地向上一挣,短裤便脱到了膝盖。她像触电般地一震,拉上短裤,扭过头来瞪着我,浓妆之下是一张死尸般苍白的脸。
世上有些事不需要研究,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在记忆中反复追寻。它们会自己燃烧着进入视野,可以让你看到最精微的细节。此外,它们的本性中就带着无法掩盖的答案——因为我们甚至不可能不让思想在宇宙间留下印记。此刻我跪在那里,凝视着她,见到的却不是她而只是启示,零碎片段终于自然而不可避免地汇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韦莫特上尉!脸带野狼般的狞笑的、满身弹片的韦莫特上尉!冲啊!韦莫特上尉,一个好邻居,一个追寻被炸弹轰走了的青春的老头,一个全心全意奉献给一个天才学生的教师!
她曾跪在他的脚下,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大约从轮椅上下来坐在了椅子上,俯身在她低垂的头上,用右手挥舞着鞭子,在她身上抽出红红的鞭痕,或许还呼应着那深长的海潮般起伏的节拍。然后他累了——因为他,这个残破不全、浑身流脓的怪物毕竟是虚弱的——于是改用左手,无力地在那些旧鞭痕上印上新鞭痕。
我不知道自己视而不见地凝视着她又有多久。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一动不动。我十八岁,她也一样。我想我发出的第一个响动是类似于笑的声音,一种因绝对不能相信而发出的笑。然后我又能看见她了,看见她的眼睛和嘴巴贴在一张苍白的脸上,看见她身后模糊不清的斯城。我又放声大笑起来,笑自己无力理解,昏乱迷惑,仿佛我或是别人走过了一片空白,一种虚无,那儿不仅是无章可循,简直就是完全的非现实——人生的一个片段。
艾薇的目光留在我脸上,从静静的睫毛片下,从脑袋的深处注视着我。她举起一只手到头发上,面无表情地干笑了一声,然后复归沉默,但仍然眼对着眼看着我,血液渐渐涌上脸庞。这不是普通的激动的鲜红、兴奋的赤红、充溢的涨红。它绷紧了闪光的皮肤,充胀了脸庞使之僵硬,似乎也使她嘴巴张开。她的嗓音嘶哑,语调强辩,然而又是勉勉强强,一如她的红脸。
“我那时是可怜他。”
我移开了目光,转眼去看小城。桤木林荫的反衬使小城显得格外明亮,五彩缤纷,和平安宁。我看到我家的院墙,浴室的窗口,小花园——那儿有我的父母,肩并肩地站在草坪上。我看得见爸站着,俯视着花床,而妈弯着腰,手腕灵巧地在花丛中采摘。他们离得太远,我其实分辨不出谁是谁。但是从他们的身影、动作,我知道爸是那团深灰,我妈是那团浅灰。突然之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们和伊莫锦漂亮地身处于那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中。而这儿,这件东西,却身处于一块充满腐朽的气息、纷乱的骨殖和大自然的残酷的土地——生活的厕所。
这件东西仍然凝视着我,脸又恢复苍白。我们俩是如此安静、如此沉默,以至一只乌鸫飞来在腐殖层上啄食。它只有一条腿,勉强地歪着尾巴保持平衡。
艾薇跪起身来,乌鸫扑喇喇飞走了。
“奥利……”
“嗯?”
“你不会……”
“不会怎么?”
她双手支地,垂头看着地下。片刻之后又抬起眼来,咬着下嘴唇,于是门牙两边各露出一点猩红。
“我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你想要的事。”
我的心“嗵”地沉了一下,身体激动起来。他们,那两团灰影,就在底下;而她,生活中必不可少却无法形容的东西,在这儿。我惊奇地看着我的奴隶。
“多久?我是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十五岁的时候……”
真难以置信,一抹淡笑隐在浓妆下,一抹淡笑浮在苍白的脸颊上,仿佛她回忆起什么既令人羞惭又令人回味的事情。
“……断断续续。”
我伸出了双手,但是她缩回了身子。
“不,今天不……我……我不能!”
她小心地站起来。我坚定地对她说。
“那么明天,诊所关门之后,我等你。在这儿。”
她定了定神,振作起来,又变回了原先的那个艾薇,甚至设法散发出了一缕香气,咧嘴一笑。然后她走入灌木丛中,消失了。
我在原地不动,为植物和各种气息所包围,眺望着斯城,那张挂在某种墙上镶了框的画图。
晚饭时妈宣布了一项计划。
“你可以自己去倒茶,是不是,他爸?给你和奥利?要不奥利可以……”
爸抬起了头。
“怎么?为什么?什么时候?”
妈的眼镜熠熠闪光。
“你看!你们俩谁也没有听我说,一个字也没听见!”
爸顺从地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了,他妈。我正在想事。是了,怎么回事?”
“他的心在十里之外呢!我不得不说……”
“到底是什么事,孩子他妈?”
“我说过了,”她庄严地宣布。“我要去巴切斯特。星期天。”
爸揉了揉脑瓜,在脑海里找出了巴切斯特。
“噢。”
“我要赶一点钟的那班汽车。婚礼三点才开始。”
“婚礼?”
爸在回想各种婚礼。
“谁的婚礼?”
妈砰的一声放下茶杯。显然今天是一个凶日。
“还有谁的婚礼?教皇的吗?当然是伊莫锦·格兰特利的啦!”
我晕了片刻,方才又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妈的长篇大论到了结尾。
“我要在卡迪娜喝茶。”
“是的,那是最好的一家。”
“你知道什么,他爸?你从来没去过!然后我或许去看场电影。”
“斯城也有一家电影院,他妈。”爸说,急切地想讨好。“不过不知道在演什么片子。”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妈尖刻地说。“就在你鼻子底下的事,有些你也不知道。”
爸息事宁人地点点头。
“我知道。大概奥利弗愿意……”
“他!”妈指着我就像指着一个令人讨厌的澳大利亚佬似的。“他会在乡下到处闲逛,我敢断定。”
有一阵子我们三个人都一言不发。我听见妈的鞋子敲打着桌腿。
“这就是说,我一个也不要你们男子汉陪……”
敲击停止了。她顿了顿,然后说出深思后的总结:“因为我知道,那样不会有好结果。”
我和爸爸都看着自己的盘子,因各自的原因而一声不吭。
直到第二天喝下午茶的时候,我妈还是闷闷不乐。我呢,心中有鬼,所以妈打破沉默的时候,我简直心胆俱裂。
“那个姑娘在药房呆了好久,他爸!”
“是的。是的。她是呆了很久。”
“嗯,我希望你给了她一些教导。早该有人这么做了!”
爸捋了捋灰胡子,严肃地点点头。人们有时候去征求他的意见,我以为这是因为他看上去比埃温医生更像个医生,却没有埃温医生那种本郡绅士的令人敬畏的派头。人们可以对我爸倾诉,他们这么说;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他极少答话。他会反复咀嚼一个念头,直到咂出最后一丝滋味,看上去却是在倾听人们的喋喋不休。这使人们对他的明智有坚不可摧的信念。因为他和蔼可亲,善良忠厚,有条有理,不慌不忙,他恐怕也确实是明智的。身为他的儿子,我反而难以客观地评价他。
“那么她要干什么呢,他爸?”
我那玩世不恭的心态一时被领悟的喜悦取代,仿佛看见我爸给了艾薇一些开窍药。但是他只是瞪着茶壶,缩拢了嘴唇。我等待着。
“她对男人评价……不好。”
我内心斗争着: 如果问一声这个姑娘是谁,会不会传达出我的漠不关心?最后还是觉得不问为妙。我妈却两眼放光、意味深长地点头道:
“这对我来说可一点不奇怪!一点也不吃惊!”
“‘畜生’,”爸说。“‘男人都是畜生’。这就是她说的。”
“是吧,”妈说。“她这样的女孩子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男人是那种你……”
我一口茶喷得满桌都是。这点意外正好大大缓和了气氛。我希望等我的背被捶了几下之后,话题就会转变。可是我错了。妈妈的坏情绪奇怪地延长了,不满足这么三言两语,而爸只有顺从。
“再说下去,他爸。你是怎么说的?”
爸抹了抹胡子,伸手越过光头,扶正了眼镜,重又瞪着茶壶。我可以听见妈的脚又开始敲击。
“我说了‘不是’。”
敲击继续着,爸听见了。他详述下去:
“我说他们不全是。我说……我就不是!我说我们的奥利……”
敲击停止了。爸侧过脸,镜片朝我闪闪烁烁。
“我说他当然有他的毛病,不少的毛病,但他不是个畜生。”
随后是片刻的沉寂。妈直直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
“她怎么说?”
爸转回头去,看着盘子,含糊地回答: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妈。我得想想,他们……我记不得了。”
妈站起身,提着茶壶进了厨房,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又是一阵沉寂,然后爸温柔地对我说:
“你瞧,都是这婚礼搅的。等她从婚礼上回来,她就会……好一点吧。”
到了诊所关门的时候,我已等在那片树林里了。艾薇姗姗来迟,总算没有失约,还是那一套打扮,袅袅婷婷地从小径走来。意识到她的新身份。我已经在我狂热而淫荡的想象中把她描画成谦卑、渴欲并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的人了。但是艾薇笑盈盈的,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添了几分得意。她又神采焕发,走过我身边,沉着地穿过灌木丛和桤木林,在养兔场顶上裸露的岩石丛中坐下。我逗留在原地,目光在她跟小城之间来回逡巡。
“回到这儿来,艾薇!”
她摇了摇秀发,香雾飘逸而出。她在阳光中躺下,大展双臂,并拢着伸出双腿,连衫裙变了样子。她对着天空大笑。
“得了,艾薇!”
她又摇摇头,调皮地吐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我走过去,蹲在她身旁。
“嗨……怎么啦?”
艾薇的全身都动起来,眼波朝我流转,睫毛扑闪扑闪。她低沉了下巴,继续伸展,以致上半身悬在了半空。我屏住了呼吸。其中有香。
“我们到树丛中去——好好玩玩!”
艾薇闭上眼睛,全身瘫软。她这样躺着,笑意全失。
“就这儿,除此哪儿也不去。”
“可是……那儿就是小城!”
“那又怎么样……聪明先生!”
我又是哄骗,又是喝令,又是恳求。艾薇不为所动。她无精打采地躺着,一脸不欢,伸手伸脚,总是用同一句话回答我。
“就这儿,除此哪儿也不去!”
最后我沉默了,怒气冲冲地瞪着棕色的大地和干了的兔屎蛋蛋。艾薇站起身,摘扯粘在衣衫上的杂物。
“艾薇……明天……”
明天是伊莫锦举行婚礼的日子。我早想好了我所需要的: 一帖膏药把对婚礼的牵挂牢牢捂住。
“下午,还在这儿。”
艾薇歪着头朝我笑笑。
“没错,奥利。为什么不呢?”
说完她走了,自信而坚定,有如一颗成熟的坚果。
直到晚饭的时候,我才明白其中的奥妙。为了好让妈赶上去巴切斯特的汽车,我们三人提早坐上了餐桌。妈这会儿和蔼可亲,兴致勃勃,嘴里一有空便说个不停。
“……你不用再为那个女孩子担心啦,他爸。她要走了!”
“噢?”
“到阿克顿她姑姑家去。已经给她在那儿的厂里找了份工作。听说他们进口木材。也是件好事情!”
“好事情?”
“我是指,对她来说。”
爸咀嚼着,沉默地凝视前方,然后又拧起眉头,摇摇脑袋。
“伦敦。我不知道。远得很。一个年轻姑娘……”
他继续咀嚼,好像预告不祥似的摇着头,仿佛面对一队望不到尾的女孩正从伦敦大桥上往水里跳。
“胡说,他爸!”妈眨着眼笑着说。“她是去跟姑姑一块住!”
爸变摇头为点头,一边缓缓地咀嚼,嚼了三十二下,也许是六十四下吧。妈停止了嬉笑和眨眼,瞪着墙壁。她再开口时仿佛换了个人,用上了她平常宣布她的烦恼、她神奇的洞察力或直觉的那种口吻,直截了当。不同的是她现在得意洋洋,甚至喜气洋洋。
“只要她当心,她会过得很快乐!”
我怀着一腔无明之火,洗了餐具,然后走出门,穿过斯城,背离那座悬崖。我钻入那片性感的树林,又转出树林到了原野。人们都说在彭特里山的峰顶可以看见巴切斯特大教堂的塔尖。我绕着山峰走了一圈,然后爬上去。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湛蓝的辽阔。我转过身,怒气冲冲地从悬崖一直寻视到我们那片毛茸茸的树丛。在棕色的养兔场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白点。
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从科克尔斯下去,走过赛马场,穿过里特农庄的田地,再往上攀行。白点还在那儿,半个郡之外就能看见。我沿着崖脚跌跌撞撞地奔跑,跑过安斯达克、巴罗斯,翻过“铁门”和“魔鬼洞”,通通通地来到那块树丛。汗水在脸上流淌,头发粘成一团。这时城里教堂的钟敲响了三点。
“艾薇!”
我在她身边倒了下来,心脏贴着大地扑通扑通地跳动。她直坐着,双腿交叉,双手分支在两边地上。斯城以及整个郡都在她身后颤动,仿佛它们也一直在奔跑似的。
“艾薇,求求你了!”
“就这儿,除此哪儿也不去!”
我感觉到斯城的眼睛盯着我的脊背,但是他们遥远得很,他们戴着眼镜,而我们只是两个不可辨识的小点。是莫名其妙的恐惧和羞惭之手拦阻了我,并不是真正的手。艾薇明白这一点,歪着头得意洋洋地笑着,所以当我伸出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乳房、狂烈地用嘴堵住了她恐惧的叫喊时,连我也相信她真的大吃一惊,吓了一跳。她既不抗拒,也不迎合。事后,当我脸朝下大口大口地喘气时,她红着脸,默然无语,羞愧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