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极乐鸟与蜗牛

关于食字虫

关于食字虫

那是5月末的一天。天气湿热难耐,只是静静待着,身上也会冒出汗来,仿佛连脑海里都生满了雨后的蘑菇,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快感。家中书斋的除湿机发出混浊的声音,我一直独自在那儿找东西,已经过去好一阵了。说是找东西,但我也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在找些什么,只是感觉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空洞,有些重要的事物从中逸出,令人莫名焦躁。“唔,到底是什么来着……”“啊,说不定是……”“不对,等等……”我嘴上念叨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漫无目的地从书架上拿出些书,又放回一些。

在我家书架上,意大利语的原版书籍并不多。即便如此,我的手仍旧像是受到某种偶然的指引一般,不由自主地迅速伸向书架,从但丁与阿雷蒂诺[1]之间抽出一本纸张泛黄的旧书。那是一本托尔夸托·塔索[2]的《耶路撒冷的解放》。我为何要特地拿出一本平日并未翻看过的书呢?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只能说是一种超乎想象的心理吧。不过,我似乎从以前起,就对塔索颇有好感。倒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本名是龙雄(Tatsuo),发音与塔索(Tasso)总有些相通。年轻时,我总有些自视甚高,给友人写信也会扬扬得意地以Tasso Shibousawa落款。就连给现已故去的让·谷克多[3]写信时,末尾的署名似乎也是塔索。这可都是因为谷克多就是这样写的呀,他在回信中用那极具个人风格的字体称我为Monsieur Tasso Shibousawa。这可是真事。你们若是不信,大可来看看谷克多的亲笔书信。

不过,这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话说回来,我在这昏暗得白天也得开灯才能看清字迹的书斋里,打开了塔索那本五百多页的《耶路撒冷的解放》,随意一翻,正好是中间的第十章第十三节至第七十节的内容。众所周知,《耶路撒冷的解放》是一部八韵脚的叙事长诗,共二十章,各章的节数不尽相同,长的甚至有百节以上。这书应是许久以前便收在我家书斋里了,而我不经意翻开的部分却是此前未曾读过的。不,或许曾经还是翻阅过一次的,只是早已忘了个精光,以致与初次阅读相差无几。其中第六十六节,摘录如下:

Legge la maga: ed io pensiero e voglia

sento mutar, mutar vita ed albergo.

(Strana virtú!) novo pensier m'invoglia;

salto ne l'acqua, e mi vi tuffo e immergo.

Non so come ogni gamba entro s'accoglia,

come l'un braccio e l'altro entri nel tergo;

m' accorcio e stringo; esu la pelle cresce

squamoso il cuoio; e d'uom son fatto……

现在我才察觉,最后一行最末的单词没有拼完,这应当是被衣鱼[4]吃掉了吧。纸上不规则的小洞,仿佛奶酪内部的孔洞,清楚明白地印证着这是虫子侵食过后的痕迹。说起来,这也算是虫子耗费数年挖掘的堑壕吧。我不由得嘟囔抱怨起虫子之可憎,但毕竟是在这潮湿的书斋里长年放置的书,几乎未曾被取出翻看过,遭遇如此命运也是理所当然,反倒应该是我疏于护理书籍的错。这暂且不细说,关于这一小节诗,我总有些在意,我先在下面将它翻译出来吧。意大利语本不是我所擅长的,但若只是借助辞典,简单地译出意思,倒也不是不行。

魔女念出书中内容,我的意志和希望便起了变化,

我感到生命和肉体都在褪去。

(这不可思议的力量!)新的意志驱赶着我,

我跃入水中,沉入水底。

双腿不知为何紧紧相连,合二为一,

左右手臂陷入脊背。

身体缩小,皮肤上长满鳞片,

突然,我从人类变成了……

所谓魔女,或许无须我多言,即大马士革之王希多拉的侄女,年轻貌美的阿米达。与恶魔相交的叔父曾将大量魔法灌输予她。她一手执鞭子,一手持魔法书,低声吟出咒文。顷刻,被宴请的十字军骑士便无法自由掌控自己的意志和想法,连生命所栖息的肉体也起了变化,不由自主地跳入水中。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发生了。他们的双腿粘连,合二为一,手臂也逐渐滑向后背,身体缩小,周身长满银鳞,骑士们从人类变身为鱼……不,我不能确定是否为鱼。因为这部分书页已被衣鱼侵食得七孔八洞,文字是残缺不全的。实在令人遗憾。

我将翻开的书摊放在小桌上,想着给熄灭的烟斗点上火,歇一口气。此时我突然察觉,塔索的书上似乎有一个闪着银光的小东西倏地走过。本以为是看走了眼,但并非如此。

我立刻用左手中的长方形放大镜,将那闪着银光的小东西扣在书页上。我想知情者应当不少,这大大的放大镜,是某家出版社送给各位作家的创业八十周年纪念品。就连我这样未曾发过几篇文章的人也收到了这件礼品,想必是广为派送了一番吧。专职作家当中,有许多需借助老花镜的人,阅读细小文字时,也有不少人同我一样,必须得用放大镜。听说这件纪念品出乎意料地大受好评,或许就是出于此因吧。这放大镜周围包着宽边,以免放在桌上时损伤玻璃镜片,因此放下放大镜后,镜片和桌面之间还能留有些许空隙。我则利用这些许空隙,成功地困住了那银光闪烁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虫,一只形同小鱼的虫。或许不必我多言,便已有人知晓,那便是衣鱼。据《本草纲目》的作者所写,“其形略似鱼”,并有白鱼、蝉鱼、壁鱼、陆鱼、蛃鱼、蠹鱼、纸鱼及衣鱼等称法,日本古来则将其称为kiraramushi或shimi[5]。那只被我扣住的衣鱼长约八毫米,形似纺锤,如银色甲胄一般光辉闪烁。它在镜片底下快速绕圈片刻之后,仿佛意识到自己无法逃出,便断了念想,不再动弹。但它绝未被镜片压死。如此前所述,镜片与纸面之间所留的空间极为宽裕,足以保证小而扁平的昆虫在其中自由地活动。

镜片下的衣鱼,虽说是虫,却无翅膀,身体上有多个节,头部有一对触角,尾部则生着三根长尾,宛若古生代志留纪[6]的甲胄鱼[7],穿着一身熏银[8]铠甲。这身行头极其不具现代感,倘若将其视作一种新流行的拟古典主义风格,在昆虫界倒是足够时尚了。随光线增减,其身体大小也不时显出变化,别有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

我慢慢给烟斗点上火,望着那被困在镜片底下的小虫,它一动不动,仿佛正静静等待我的裁决。我于是这般说道:

“啊,原来如此。就是这家伙吃了塔索的文字啊。”

说罢,便出现了令人惊异的情况。那小虫竟答了我的话。此前丝毫不动的身躯,不知是出于羞耻还是悔恨,竟瑟瑟发起抖。

“实在是太抱歉了。我太饿了,就……”

那声音澄澈美丽,却纤细微弱,仿佛快要断气一般。或许有人听过暮蝉的鸣叫,这声音虽不如蝉鸣响亮,但暮蝉若能人语,或许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吧。这声音可真美啊,令我不由得慌了起来。

“不,我并非在一味地责怪你吃掉塔索的书。要吃便吃,只是希望你挑没有字的白纸来吃,至少让我还能读到塔索的诗呀。”

“若只是白纸,吃起来也不大美味。要吃的话,我们还是想吃文字。文字才好吃。”

我略微起了点坏心眼,想要让它受些苦头,便用捉弄的口吻说:

“唔。那我便想问你,只要是文字,就都是美味么?”

在我直观看来,其实文字并非皆为美味,其中必定也有好吃与难吃之分。此处虽说是“文字”,但更贴切的叫法或许应当为“观念”。例如第十章第六十六节中出现的maga(魔女)、tergo(脊背)、squamoso(长满鳞的),这些文字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美味吧。若是依我推测,小虫到底还是按照自己的标准,吃着它们认为美味的文字,准是这样的。

我以为这捉弄之辞会使小虫更加激烈地颤抖起来,甚至会有鳞片从那熏银铠甲上脱落,飞散四周。

“没想到您竟看得这样透彻,那我便不再隐瞒,全盘托出吧。我们有特别喜好的文字,若见着那样的文字,便一定要吃进肚中。”

“塔索诗中被你吃掉的,就是那样的文字吧。”

“正是如此。”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若是向这小虫询问那缺失的文字,我总觉得特别难为情,甚至有一股强烈的难堪情绪。即便如此,我还是下定决心,忐忑不安地开了口。

“那文字,究竟写了什么呢?”

小虫的语气突然郑重起来,如此答道:

“我有一个交换条件。我会将文字的具体内容告诉您的,作为交换,还请您把我从这镜片底下放出来。您若将这镜片抬起,我必定会将那文字告知予您。我保证。”

我停止了思考,依照小虫所言,迅速用左手将放大镜抬到离书页约五厘米的高度。这一瞬间,我听见如同玉石般的清脆声响。

“Un pesce[9]……”

留下这只言片语,小虫的身躯便再度闪起银光,倏地从塔索的书上跑走了。刹那之间,我的视野中便已没了小虫的踪影。

书斋中只剩我茫然一人。一种不知如何形容、好似紧张过后迅速松弛下来的心情,一波又一波地向我袭来,宛如海浪。沉浸在这急浪之中,我发起呆来,陷入沉思。那身披熏银铠甲的小小衣鱼,说不定就是被阿米达的魔法变成鱼的十字军骑士。那家伙满以为那个“鱼”字是被自己吃了,其实它自己就是那个“鱼”。若再往深处追寻,想必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也曾是一条鱼吧。这种莫名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又散去。

还有最后一件奇怪的事。那日早晨,我一直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忘了些重要的事,却又如何都回想不起,因而极度焦躁烦闷。当我听见那小虫的美妙声音,盘踞心中的烦躁情绪竟倏地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存在一般。想来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无法道个明白。

*

荒谬的故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得写些稍微正经一点的内容。

从前我便有一件在意的事。中国和日本自古就有许多人类变身为鱼的故事,而在欧洲文化的历史长河中,自希腊神话以来,这类故事虽说不上是丝毫没有,但也极为罕见。顶多也就是第勒尼安[10]的船夫变成海豚之流吧。若从这一角度来看我此前介绍的塔索著作,《耶路撒冷的解放》第十章中涉及阿米达的魔法的内容就可谓非常珍贵的一例了。不过,诗中对人类变化为鱼的过程描写倒是显得十分定式化,若要说是直接参照了但丁《地狱篇》中的内容,恐怕也无甚不妥。只是但丁所描写的并非人变成鱼,而是人变成蛇。关于人变成蛇的例子,欧洲倒有不少。下文将引用一段寿岳文章[11]的译文(但丁《地狱篇》第二十五章第一百六十行以后),可以与塔索的描写做个对比。

两腿与双胯完全贴合,刹那之间,贴合面上的缝隙也消失无踪,毫不留痕。

我眼见那双臂滑向腋下,人类原本短小的双足,则随双臂的缩短而迅速伸长。

比但丁更为古老的,则是罗马那位奥维修斯的《变形记》。当中也有极为类似的描述。此处借用田中秀央[12]与前田敬作[13]的译文,摘录如下(第四卷第五百七十六行以后):

随后,皮肤发硬,生出鳞片,发黑的身体各处浮现出泛蓝的斑点。他胸部朝下,匍匐在地。双腿贴合为一,逐渐变细,化作蛇尾。

在古今东西的文学作品中,涉及人类幻化为鱼的题材,且以高度艺术化的洗练风格著称的,无疑当属《梦应鲤鱼》,出自日本18世纪的上田秋成[14]之笔。西欧作品中常见的描写手法,在此作品中竟鲜有出现。而这极致的简洁之中,却又蕴含着胜过千言万语的力量,令人不禁哑然。

此事不可思议至极。其回首所见,竟是金光粼粼,不知何时起,身体已化作鲤鱼。而其却不觉怪异,摆尾挥鳍,逍遥自在。

*

关于前文中与衣鱼有关的潦草故事,或许早已被眼尖的读者轻易看穿,其灵感来源于《今昔物语集》中的故事。我丝毫不认为有独创性便值得赞赏,反倒跃跃欲试,想要将自己的创作来源一股脑地亮出来。(这是多么稀缺的优良情趣呀!)

《今昔物语集》第十四卷第十三篇故事,题为“入道觉念持诵《法华经》,得知前世”,第七卷第二十篇的故事也与之类似。此外,《法华验记》[15]第七十八篇的内容亦属此类。世人通常认为,《今昔》中的故事多是参照《法华》中的内容而来。在我看来,只要故事的内容有趣,无论谁先谁后都无所谓。接下来,我打算对照两部故事集,将这篇故事重新编排一遍。不过故事本身极为简短,或许也算不上重新编排吧。

明快律师[16]之兄觉念和尚,一心皈依佛门。出家后,依照老一套的顺序,自是首先学习《法华经》,早晚诵读。然而,经书中有三行文章,他无论如何也读不出来。每当诵读至此,必会将这三行遗漏。无论背诵多少遍,还是会把此处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如何是好。觉念为此深深悲叹,遂祈求三宝[17]加持。随后,他竟梦见一位高迈老僧,对他如此说道:“你无论如何都记不住那三行经文,此乃因缘宿命。你前世是一只名为衣鱼的虫,被卷入《法华经》的书页之中,吞食了那三行经文。但也因曾住在经书之中,此世你才得以转生为人,皈依出家,细诵《法华经》。总之你是因为吞食了经文,才无法记清那三行文章。念在你诚心忏悔,我便暗中赐予你加护,保佑你流畅诵读经文吧。”

觉念梦醒,此后便能流畅诵读《法华经》了。故事就此结束。

*

说起来,我被这入道觉念的故事吸引,是因为故事中的时间被划分成过去、现在和梦境这三个相位,而这三者之间又是相互矛盾的关系。换言之,在我的理解里,这个故事是一个时间的悖论。若做如下梳理,或许会更好懂一些:

过去(前世)=衣鱼   =吞食(习得)经文

现在(现世)=僧人   =忘记经文

梦境    =僧人+衣鱼 =想起经文

若要对这个故事的逻辑构造进行分解,再重新拼凑成一个更为有趣的故事,我大概会这样调整:觉念在梦中遇见老僧,得知自身前世,不经意间重新想起此前忘却的经文,但这仅是因他在梦中化作了衣鱼模样。梦醒睁眼,觉念再度遗忘经文。论其缘故,是他此时已返回人间世界。梦境是一个具有特权的空间,觉念在此恢复前世衣鱼之身,经文亦得以保留在其记忆之中,但这只能发生在梦里。若是睁眼回到日常世界,梦中一切再无存在的可能。

吞食经文,就是将经文据为己有的行为,抑或是习得经文的行为。吞食经文的衣鱼,通过吞食的行为习得经文,但毕竟只是虫类,不通人语。欲通人语,必须生而为人。但若转生为人,便会丢失前世的一切记忆。丢失的记忆可在梦中再次取回,而梦境终究只是梦境,梦中可以实现之事,无法在梦醒之后的日常世界中延续。在梦中如奇迹般复活的前世,也会随梦境一同消失而去——这便是我所说的悖论,一种存在于前世、现世与梦境这三个相位之间的矛盾关系。

我甚至觉得这种关系与其说是悖论,倒不如用恶性循环一词来形容更为准确。简而言之,不通人语的衣鱼想要转世为人,获得诵读经文的能力,但无论转世多少次,也不过是在衣鱼与人类(无法诵读经文的人类)之间来回打转,无法同时满足两个心愿,即记住经文与通人语。其中,衣鱼可实现前者,却无法满足后者。入道觉念则可实现后者,却无法满足前者。或许只有在梦境之中,二者才有可能同时实现,但若果真如此,那存在于梦境当中的,恐怕既非衣鱼,亦非入道觉念,而是某种辩证否定了这两者的特异他者。这或许就是悟道之境吧,只是若通达此境,故事便会停下脚步,不再前行了。

晾晒书物,纸鱼若有声,或能诵短诗

蓼太[18]

*

前文亦有提及,这一故事还有另一种版本,即《今昔物语集》第七卷第二十篇的故事。这一版本是源于中国的故事,我虽觉得它不及入道觉念的故事有趣,但仍旧希望介绍一番,以供参考。

在震旦秦郡的东寺里,住着一位不知姓名的年轻沙弥,可流畅诵读《法华经》。只是每当他遇见其中第五品《药草喻品》中的“叆叇”[19]二字,定会忘记读音。教过其多次依旧如此,其师于是叱责:“《法华经》的其他部分你都能流畅诵读,为何偏偏记不住‘叆叇’二字?真是怪事。”

某夜,在其师的睡梦中,有一位僧人如此说道:“那位沙弥,你再加叱责也是徒劳。他前世是这寺庙东边不远处一村庄内的女子。此女时常怀着敬仰之心诵读《法华经》,但那《法华经》的经文,偏偏被衣鱼吞食了‘叆叇’二字。正因如此,此女如今转生为沙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记住‘叆叇’二字。你若不信,大可前去此女家中看个究竟。”

翌日早晨,其师便前往东边村庄,找到那女子的丈夫问话,得知其家中确实存有《法华经》。他让丈夫取来,翻开《药草喻品》一看,正如梦中人所诉,果真缺了“叆叇”二字。据丈夫所言,“妻子已过世许久,在世时,常常翻读这本经书”,而她过世之时正是十七年前,与沙弥的年龄完全一致。

这一故事与此前入道觉念的故事略有不同。首先,在衣鱼与人类(沙弥)之间,还隔着一名死去的女子,也就是设了一个缓冲。在对梦境的处理上亦然,此处并非转世者本人做梦,而是由其师作为代理人进入梦境。换句话说,这里也设了一个缓冲,使故事构造更加复杂,却明显削弱了故事的冲击力。我还是觉得,若不让人类与衣鱼直接相连,这故事的精髓便显得朦胧飘忽,令人抓不到核心。

话虽如此,入道觉念的故事并未明确觉念忘记的经文内容,而这一版本中则清楚锁定了《法华经》中的“叆叇”二字,也是有趣之处。为何衣鱼偏要吞食“叆叇”二字,“叆叇”二字之中藏着何种语义,若是顺着疑惑继续追寻下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只是我没有这般闲心。

*

我在前文中提到,吞食经文,就是习得经文的行为。恰好有一个传说可以作为例证,我就顺便做个介绍吧。

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所写,有俗间传说称,衣鱼进入道教经卷之中,吞食“神仙”二字之后,身上便显出五色。人类若将其吞食,即可获神仙之身。唐代张易之[20]之子听闻,便在纸上写满“神仙”二字,撕碎之后,投入瓶中,并在瓶中放入衣鱼,令其吞食文字,以求顺利成神。此事最终以失败收尾,此男也成了疯人。

这是一个关于偷懒耍滑的故事,有句话叫“坐享其成”,说的就是张易之之子这类人吧。自己不读经书,却妄想在瓶中人工饲养五色衣鱼,再将其食尽,即可一举升格为神,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懒汉。虽然最后成了疯人这一点令人想避而远之,但他至少创意出众,也不失为一位值得学习的人物。

或许已有读者察觉,这个人工饲养衣鱼的桥段,指向了与此前《今昔物语集》中的两个故事完全相反的方向。后者所表达的是吞食以后便能习得,而前者则是为了习得而吞食。若是如此,衣鱼吞食“神仙”二字,张易之之子又为成神而吞食衣鱼,这二者之间又究竟有多少分别呢?

殊不知,张易之之子便是衣鱼本身。

[1]阿雷蒂诺(1492—1556),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诗人。

[2]托尔夸托·塔索(1544—1595),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诗人。

[3]让·谷克多(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导演,其代表作有小说《可怕的孩子》及电影《诗人之血》等。

[4]无翅小型昆虫。常孳于书柜、书堆间隙及旧书中,以书页、人类皮屑等物为食。

[5]两种日语称法的含义分别为闪亮的虫、光点。

[6]早古生代的最后一个纪。约开始于4.4亿年前,结束于4.1亿年前。

[7]一类没有下颌的原始鱼类,已灭绝。

[8]以硫黄熏黑做旧的银。

[9]意大利语,意为鱼。

[10]古希腊人对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伊特拉斯坎人的称呼。

[11]寿岳文章(1900—1992),日本英文学者、随笔家、民艺运动家,对和纸也深有研究。

[12]田中秀央(1886—1974),日本语言学家,日本西洋古典学的开拓者,将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译成日文的第一人。

[13]前田敬作(1921—2003),日本的文学研究者、德国文学研究者,与田中秀央合译奥维修斯的《变形记》,获日本翻译出版文化奖。

[14]上田秋成(1734—1809),日本江户时期作家,著有《雨月物语》。

[15]日本平安时代的佛教故事集。

[16]佛教中的僧官职位,专门研究、解释、读诵戒律,又称“律者”。

[17]佛教中的佛、法、僧。

[18]蓼太,即大岛蓼太(1718—1787),日本江户时期俳人,著有《蓼太句集》《芭蕉句解》等。

[19]音同爱戴,云层厚密之意。

[20]女皇武则天之宠臣。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