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寂静的巴黎

迈松·拉菲特的美食家

迈松·拉菲特的美食家
UNE FINE GUEULE À MAISONS-LAFFITTE
0

费里克斯约我去巴黎普罗可布餐厅吃饭。他特意告诉我,这是一家一六八六年开业的古老餐厅,卢梭、伏尔泰和拿破仑,都曾是这里的常客。

我和费里克斯见过两三次,他是一位出版商。朋友向他推荐了我的《匠人》这本书。这一次他郑重其事地约了饭局,是想让我见一位神秘人物。

就这样,我认识了郑鹿年先生。郑老师建议我点这里的“炖小牛头”,他是美食的内行。我们点了一瓶味道很好的葡萄酒,边喝边叙家常。郑老师是上海人,祖籍浙江宁波,到法国已经将近三十年了。他说,看到我写的中国乡村的那些人和事,很亲切,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这时的我,并不知道郑鹿年先生是一位翻译家。他是法国大诗人拉马丁的名作《格拉齐耶拉》、历史学家克洛德·德尔马《欧洲文明》的译者,出版了《小镜子》《口福》《中西大误读》等法语作品。现在他正在创作一部关于以色列的书,已经实地采访过多次。他读了《匠人》后,停下正在进行的写作,答应了费里克斯请他担任翻译的请求。他说:“我希望能让法语传达出中文的美来。”

很快就到年底了,郑老师约了我、费里克斯和几位文化界的朋友在迈松·拉菲特他的家中迎接新年。他准备了香槟、意大利马提尼、阿尔萨斯白葡萄酒、勃艮第红葡萄酒,还有肥鹅肝、牡蛎、雪茄等。炉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一位优雅的女士朗读着郑老师新译出来的片段,远处教堂传来新年的钟声。我把一根根木头扔进壁炉。手中的一段木头,皮已经剥落了,露出许多虫子蛀过的小洞,然而年轮一圈一圈,无比清晰。一章结束,大家举杯。

书一章接着一章地翻译着。郑老师经常约朋友们来一起朗读。有时候在他家中,有时候在新桥下的绿地上,有时候在卢森堡公园。大多数是只有五六个人的小聚会,朗读完了,大家简单说几句,然后天南海北胡侃,大多跟文学无关。每次聚会郑老师都准备了让人惊喜的美食。如此一来,谁都盼着来参加我们的小聚会。

一年之后,书稿已经翻译完成,可是郑老师还不肯停手,他又继续改。二〇一八年春节,我们互致新年问候的时候,他已经把《匠人》改了八稿。

三月中旬,巴黎忽然下起了雪。天黑了,我照平时的习惯在外面散步,身上落满了雪。然后接到费里克斯的信息,约我去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Albin Michel)。书稿立即被他们接受,并在当年十月出版,首印一万二千册。

翻译的事告一段落,我与郑鹿年老师,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巴黎封城前我和他见过一次,是在伏尔泰大道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当时意大利已经有了疫情,不过巴黎很少有人在意,都觉得跟中国一样,离自己都很遥远。大概因为相当正宗的缘故,这家饭店生意过于火爆。郑老师来了三趟,都被告知要排两个小时的队,只好悻悻然放弃了。越是吃不到,越成心结。所以这次我们在饭店开门前一小时就到了,在附近的咖啡馆坐等。

餐馆一开门我们就进去了。时间不长,每张桌子旁边都已经坐满了人。我们点了那不勒斯厚底比萨、帕尔马火腿、西西里岛油炸米团、墨鱼面、佛罗伦萨T骨牛排、意大利水牛奶酪等,问郑老师口味如何?他点点头,脸上的神情甚是陶醉。当时我们就约好,过几天吃他亲自做的法式烤鸡。郑老师说了一串的形容词,里面还夹了几个专业的法文术语,说得我心痒痒的。

郑老师不愿意别人称他翻译家。他说:“我最多算一个美食家,馋嘴好吃。不管中餐西餐,我都能吃出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是在寻常的日子里。除非喝多了,其他时候唱出的高调,都是假象。”他想把这种踏实的幸福传递给我。

回家两天后,就听说意大利疫情大爆发,我心里一惊。我和郑老师稍一沟通,一致同意,放弃法式烤鸡,各自在家隔离十五天。

谁也没想到,我们自我隔离还没有结束,马克龙突然宣布巴黎封城。我与郑老师至今未见。我们向往的平凡的幸福,也戛然而止。

2020.04.01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