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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非洲了

他去非洲了
IL EST PARTI EN AFR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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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府”餐馆的王兄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在我家巷口,给我送来一袋蔬菜鱼肉。我赶紧下楼。

王兄站在圣彼得堡路上“马奈画室”的楼下,戴着口罩,脸几乎被完全遮挡住。口罩是几个月前他向国内捐款时,协会给他的赠品。他说可以重复使用,放在电饭煲里煮一煮,晒干就行。昨天法国死了二百九十二人,今天竟然一下子死了四百一十八人,让人心慌。“你就别出去买菜了,超市人多。我店里的冰箱大,够咱兄弟吃一阵子了。”他说。他把袋子放在地上,退后几步,和我隔开一米的距离。

他自我隔离已经二十多天,好在安然无恙。我们站在路边闲聊。“对了,老谭怎么样?还在外面干活吗?”老谭就是原先他店里那位生病晕倒的厨师。我忽然想起他跟我说过,这么危险的情况下,老谭还在外面跑。

老谭是莒县人,会烧一手山东菜,到巴黎不久,就被王兄请到“孔府”做厨师。他最拿手的是“鱼腹藏羊”。有一次我请郑鹿年夫妇来这里吃饭,就点了这一道。郑老师笑着说,以后他的《口福》加印,一定要把这个菜写进去。《口福》是他用法语写的一本介绍中国饮食文化的书,引得许多法国人心驰神往,垂涎欲滴。

我们相熟之后,老谭曾破例让我到后堂观摩过这道菜的做法。一条大鱼已经刮鳞洗好,用黄酒腌在一个大盘子里。老谭用一口铁锅爆炒着切成细粒的羊肉、冬笋、香菇和海米。一边炒,一边添加各种调料。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就炒好了,倒在一个盘子里晾着。等到羊肉稍凉,老谭用一只小勺子细心地装进鱼肚,然后用猪网油把鱼裹上,拿刷子在上面刷了一层糖稀,放进烤箱。

“马上好。”老谭说。我们出来喝茶,也就十多分钟,里面铃铛一响,王兄给我们端来新鲜出炉的“鱼腹藏羊”。烤熟的鱼金黄酥脆,用筷子轻轻分开,里面鱼肉雪白粉嫩,羊肉绵软醇厚,一股浓郁的香气飘得满屋都是。就在这次吃饭三个多月后,老谭突然晕倒在店里。

王兄打了急救电话,几分钟后,消防员就到了。几个人把老谭抬上车,很快送到火车北站附近的一家医院。工作人员显然对这种情况有一种自动处理程序,交接顺畅自然。护士用车子把老谭推到里面,消防员跟王兄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没有人问王兄一句话。送过去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王兄在医院等到凌晨四点,一位男护士出来说,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上午,王兄炒了两个菜,煲了一锅汤,给老谭送过来。老谭已经醒了,不过不能吃什么,只喝了两口汤。医生已经检查过了,说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应该是早就有的。问老谭,他什么也不知道。王兄说,你安心养病,其他一切有我。

在医院待了三天,老谭突然给王兄打了个电话:“老王,我回家了,医生让走的。”

“说没说医药费的事?”

“没人提,就说可以出院了。我其实也没太懂,看手势是让我走,我就走了。”

不知道是因为老谭没有保险,还是这个病没办法手术,医生等他病情稍稳定就让他出院了,没给他做任何治疗。老谭心里有些发慌,可是也无法可想,就回到住处躺着。

老谭在巴黎北郊跟人搭铺。一间几十平米的房子里,放了三床上下铺,住六个人。王兄曾经跟他开玩笑:“那你不如我,我刚来时住的是三层楼,你才两层。”所谓三层楼,是一张床上下架了三层。大概也因为住得不舒服,老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孔府”店里。最忙的是午餐和晚餐那一段时间,每天有不少空闲。老谭常常坐在门口喝茶,偶尔有女孩经过,他就朝她们点点头:“Bonjour.”这是他会的唯一一个法语单词。女孩们大多也会回他一句:“Bonjour.”他就高兴地笑着,一直看着她们走远。

休息了两个月,老谭又来店里,如从前一般精神抖擞。可是因为他有这个病,王兄不敢用他,劝他回国好好养病。老谭说:“出来的时候,我就跟家里人说好,挣了钱到县城买套房。他们每天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现在回去算个什么事?”

很快老谭又在另一家店做起了厨师,偶尔还会给王兄打电话,也就是说说闲话。最近一次打电话是在巴黎封城之后。

“法国这个样子,我不能歇着啊。我有个老乡在非洲的马里,说那里没病毒,有活儿。前些天我就到马里来了,先送几天外卖。有个工程队马上过来,一到我就给他们做饭去。老王,跟你说,这里人可热情了,太热情了。巴黎怎么样?不行就回国吧。”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马里也有了病毒,已经确诊了二十五例,死亡两人。王兄和我又闲谈了几句,朝我挥挥手,回“孔府”。我站在路边上,有点怅然若失。他走到都柏林广场,一拐弯不见了。巴黎的大街上空无一人,显出一种惊惶的冷寂。

也许,脑中有个“定时炸弹”的老谭,此时正在西非马里炎热的荒漠中,架起锅灶,精心地给工地上的一群中国人烤着“鱼腹藏羊”。据说这道名菜,传自春秋时齐桓公的厨子易牙,至今已有二千六百多年。

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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