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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死囚通信的玛丽耶特

与死囚通信的玛丽耶特
MARIETTE ET SON AMI DE PLUME DANS LE COULOIR DE LA M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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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告诉玛丽耶特,他在俄罗斯已经找到了一座监狱,阴森恐怖,非常好。

安德烈是俄罗斯的一位戏剧导演,玛丽耶特是法国巴黎的一位牙医,两人从未谋面。安德烈听朋友说,玛丽耶特十多年来,一直在跟美国一个死囚通信。他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戏剧题材,于是跟玛丽耶特联系,想来巴黎与她商谈剧本。

玛丽耶特的丈夫是一位传记作家。我到他家去过两次,他在家里也是穿西服打领带,衣冠楚楚。他正在研究维希政府的首脑贝当,对他充满了推崇之情。玛丽耶特对此极为反感,可是也无法干涉。丈夫住楼上,她住楼下,两人几乎不相往来。丈夫迂腐到了可笑的地步,无论见到谁,都会不顾别人脸色,推销他荒诞不经的观念。如果别人跟他说话,他要么起身倒水,要么拿一块点心放在口中,目光飘忽,一句也不听。玛丽耶特对活生生的人的故事最有兴趣,可以整天听人讲述。一会儿叹息流泪,一会儿哈哈大笑。她只是和丈夫无话可说,每次只要听他说起贝当、福煦元帅、马其诺防线什么的,不管有没有客人在场,她转身就走。用玛丽耶特的话说,这场婚姻么,就像鲤鱼嫁给了兔子。

安德烈原本只会在巴黎待几天,商谈一下剧本的计划,签订合同之后,就到美国去。他还要去探望那个关在狱中的死囚,毕竟主人公是两个人。可是安德烈来的时机不巧,遇上了新冠病毒爆发,先是美国停飞了与欧洲之间的航班,随后法国也开始全境封锁。

玛丽耶特家有空余的房间,于是安顿安德烈住下来。正好可以细细推敲剧本。索邦大学的一位教授开玩笑说,每个法国人的抽屉里都有一部未出版的手稿。大概是说法国人天生都爱写作,或者内心总涌动着不可抑制的激情。玛丽耶特的兴趣和才华主要在写信上。她几乎每天都在写信,给澳大利亚、哥伦比亚、马达加斯加、埃及等国家所有认识的朋友写信。我也是她的笔友之一。朋友们笑称她是书信体作家。不过跟她的丈夫比起来,她毕竟显得业余。撰写戏剧剧本,是一件相当专业的事。于是也把丈夫从楼上请下来,加入到这个因为封城而临时组合的写作小组。

十七年前的一天,玛丽耶特随手翻开一张叫《巡回》(}itL’Itinérant}/it)的街头小报,上面刊载着美国得克萨斯州波伦斯基死囚监狱里所有囚犯的生日。报纸呼吁善良的人们给他们寄送贺卡,给冰冷的牢房送去一丝温暖。其中一个名叫卡尔·奥布赖恩的人,和她同一天生日。玛丽耶特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

他们第一次通信的时间是那年的四月二十五日,这天是玛丽耶特的生日。之后的十多年,奥布赖恩一直在等待处决,他们的通信也一直没有间断。

安德烈想把这个充满法式浪漫的故事,搬上俄罗斯的舞台。舞台已经准备好,就是那座阴森森的监狱。外面疫情愈演愈烈,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感染,数百人死去。而玛丽耶特家的气氛变得反常的活跃。

最热心于这个戏剧的是玛丽耶特的丈夫。他翻遍了妻子收到的死囚来信,还有妻子特意留下的信的底稿,不断地为妻子的文笔和仁爱发出啧啧赞叹。他不分日夜地进行摘录和整理,并且写出了许多精彩的台词。

有时候安德烈会和玛丽耶特的丈夫发生剧烈的争吵。安德烈一头绿色的头发,穿着绿色的毛衣和绿色的长裤,长得又瘦又高,激动的时候会站起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声喊叫。玛丽耶特说他像一只“战斗的螳螂”。而丈夫总是显得很沉静,漫不经心地微笑着,等安德烈停下来,才用平和的语调,不喘息不停顿地进行回击。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客厅一角的一座古雅的大钟。他曾经隆重地向我介绍过,全法国,只有爱丽舍宫有同样的一座。

三月十九日,俄罗斯宣布彻底禁止外国人入境,安德烈开始变得慌张。回国的机票很紧张,他找人订票,回话说让他耐心等待。安德烈害怕回不了家,变得沉默寡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谈这部有关人类博爱的剧本。

客厅里只剩下玛丽耶特与丈夫。丈夫倒是热情不减,相当投入地朗诵着为死囚写的台词。玛丽耶特一直在看新闻。养老院已经死了几百人,却没有人进行检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忙碌不堪,连一只口罩都拿不到。意大利的神父因为经常出入病房安慰患者,已经死了五十多个。法国警察向无家可归者开出罚单,原因竟然是他们不遵守在家隔离的规定……所有人的命运都牵动着玛丽耶特的心。

玛丽耶特一边看着新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丈夫扮演着死囚。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触碰到了那个死囚面前的铁门,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死囚跟她说,当有人走向刑场的时候,所有囚犯都会敲打着铁窗送行。而此刻,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电视上的教皇,孤独地,在空无一人又广阔无边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广场上,向上帝祈求着神迹。玛丽耶特泪流满面。

安德烈终于买到了机票。告别的时候,没有拥抱,没有贴面礼,只有彼此惨淡的笑容。安德烈说:“等疫情过去,戏排好了,请你们来圣彼得堡。”弯腰上了出租车。玛丽耶特回头跟丈夫说:“希望有这一天。”

十多年来,玛丽耶特和丈夫相互厌倦,又相互牵扯,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安德烈离开的当天下午,玛丽耶特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的末尾,她写道:“我和丈夫相爱了。”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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