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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血流成河 2020年12月19日

2020年12月19日 1

霍莉坐在车里,向南的四条车道上车流一动不动。她离城区还有五十英里,心想要是这场长达几英里的拥堵再不疏通,她就要赶不上自己的葬礼,更别说提前去做好准备了。

作为一个每天都要与不安全感做斗争的人,霍莉会强迫自己预先做好计划,因此她总能提前完成任务。按照她原先的想法,她最迟会在周六下午一点赶回先到先得侦探社,但现在看来,三点能到都算是乐观估计了。她四周的车辆(前方是一辆巨大而破旧的垃圾车,沾满灰土的车尾仿佛高耸的钢铁悬崖)让她觉得幽闭,像是被活埋了(我自己的葬礼)。要是车里有香烟,她肯定会一根接一根地抽,但她没有香烟,因此只能求助于润喉糖,也就是她所说的戒烟替代品。外衣口袋里只有六粒糖,很快就会消耗一空,要不是她把指甲剪得短到没法咬,接下来牺牲的就会是它们。

我要赴一个很重要的约,现在却要迟到了。

迟到不是因为互赠礼物,那是母亲的传统圣诞早餐过后的节目。早餐她们吃了华夫饼和培根,还有差不多一周才到圣诞节,但霍莉愿意和夏洛特一起演戏。夏洛特给霍莉买了一件她绝对不可能穿(即便她能活下来)的褶边丝绸罩衣、一双中跟鞋(她也给母亲买了鞋)和两本书:《当下的力量》和《无因的焦虑:在混乱世界中寻求平静》。霍莉没找到机会包装礼物,只买了个圣诞礼物袋把礼物塞进去。夏洛特对着毛皮衬里的拖鞋哦哦赞叹,对着价值七十九美元五十美分的浴袍宠溺地摇头。

“至少大了两个尺码。亲爱的,我猜你肯定忘了保留小票。”

霍莉很清楚她保留了,说:“应该在我的外衣口袋里。”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但夏洛特突然建议两人去探望亨利,祝他圣诞快乐,因为节日那天霍莉不会回来了。霍莉望向挂钟,九点差一刻。她本来打算九点上路往南开,但强迫症过头也没什么好处——为什么要提前五个小时到侦探社呢?再者说,要是她搞砸了和昂多夫斯基的交涉,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亨利的机会了。她对亨利说的“你为什么害怕”也很好奇。

他怎么会知道我害怕?他对别人的情绪似乎从来都不怎么敏感,事实上,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

于是霍莉同意去探望亨利。夏洛特坚持要开车,结果在一个四向停车标记处撞上了别人的保险杠。气囊没有弹出,没人受伤,没人报警,可想而知的是夏洛特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她声称路面上有一块神秘莫测的冰,罔顾她在标记处没有停车而只是放慢速度的事实,因为她一向如此:夏洛特·吉布尼终其一生,只要坐在方向盘后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路权归她所有。

另一辆车的男人对此没什么意见,无论夏洛特说什么都点头称是,但双方还是交换了保险公司的名片,等他们重新上路时(霍莉很确定被他们撞弯保险杠的男人在上车前朝她使了个眼色),时间已经过了十点,而这次探视真是糟透了。亨利根本不知道她俩是谁,他说他要去穿衣服上班了,命令两人别再骚扰他。告别时霍莉亲吻他的面颊,他怀疑地打量她,问她是不是耶和华见证会派来的。

她们走出照护中心,夏洛特说:“回家路上你开车吧,我太难过了。”

霍莉喜出望外。

出门探望亨利前,她把旅行包放在了前厅。此刻她把包挎在肩膀上,转向母亲,准备和平时一样行告别礼——在面颊上干啄两下。夏洛特却紧紧搂住被她诋毁和贬低(并非一直都是无意的)了一辈子的女儿,痛哭流涕。

“别走。求你了,再待一天吧。要是你没法住到圣诞节,至少过了周末再走。我没法忍受一个人待着,现在还不行。过了圣诞也许可以,但现在真的不行。”

母亲像溺水的人似的搂住她,霍莉不得不按捺住惊恐的冲动,这才没有一把推开母亲。她尽可能忍耐这个拥抱,然后和母亲搏斗了一阵,挣脱开来。

“我必须走了,妈妈。我约了人。”

“所以是有约会了?”夏洛特微笑道,但这并不是善意的笑容,露出来的牙齿太多了。霍莉曾以为母亲已经不可能让自己惊讶了,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真的?就你?”

记住,这有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了,霍莉心想。假如真是这样,你可不想用愤怒的话和她告别。要是你能活下来,你随时都能对她生气。

“是公事,”她说,“不过咱们喝杯茶吧,我还有这个时间。”

于是她们喝茶,吃霍莉从小就讨厌的椰枣馅曲奇饼(不知为何,这东西有一股阴森的味道)。等她终于能逃出母亲家,时间都快到十一点了。屋子里依然能闻到柠檬草蜡烛的香味,两人站在门廊上,霍莉亲吻夏洛特的面颊。“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

霍莉走到车前,她的手刚摸到门把手,就听见夏洛特在背后喊她。霍莉转过身,以为会看见母亲跑下台阶,张开双臂,手指弯成钩爪,大声尖叫:“给我留下!你必须留下!我命令你!”

然而夏洛特还站在门廊上,手臂抱着身体。她在颤抖,看上去既衰老又哀伤。“是我弄错了,”她说,“浴袍正是我的尺寸,肯定是我看错了标签。”

霍莉微笑道:“那就好,妈妈。我很高兴。”

她倒出车道,查看左右车流,拐弯开向高速公路。十一点十分。时间还很充足。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

2

堵车的原因不明,这让霍莉愈加焦虑了。本地的AM和FM电台什么都没说,按理说应该播报高速公路交通信息的那个电台也一样。她的位智应用通常很靠得住,可是它今天同样完全没用。屏幕上只有一个微笑的小人在挥舞着铁锨挖坑,底下的文字是“服务正在修复中,很快就会恢复!”。

该死。

只要能再开十英里,她就可以从56号出口下高速,走73号公路回城,但现在73号公路和木星一样遥不可及。她在外衣口袋里摸了一遍,找到最后一粒润喉糖,剥开糖纸。她盯着垃圾车的车尾,保险杠的标贴上印着“咱的驾驶技术如何?”。

这些人都应该在购物中心,霍莉心想。他们应该去购物中心和闹市区的店铺里买东西,帮助地方经济复苏,而不是把钱送给亚马逊、联合包裹服务公司和联邦快递公司。你们应该滚出该死的高速公路,让有急事的人可以……

这时车流开始挪动。霍莉欢呼一声,但叫声还没离开嘴唇,垃圾车就又停下了。她左边的车里,一个男人在打电话。右边的车里,一个女人在补口红。她车上的电子钟说她不可能在四点前赶到弗雷德里克大厦——而且还是乐观的估计。

这样的话,我还有两个小时,霍莉心想。求你了上帝,请让我及时赶到,为他做好准备。不,为它,为那个怪物。

3

芭芭拉放下她最近一直在研究的大学名录,打开手机,点开贾斯廷·弗里兰德为她安装的“网络搜寻”应用。

“不经允许就追踪别人的行踪不太合适,你知道的,对吧?”贾斯廷当时说,“我都不确定,怎么说呢,这么做到底合不合法。”

“我只想确定我的朋友没事。”芭芭拉回答道。她对他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融化了他心中的一切疑虑。

上帝做证,芭芭拉自己也有所疑虑,光是看着地图上的绿色小点都让她有负罪感了,尤其是杰罗姆已经删掉了他的追踪程序。然而杰罗姆不知道的是(芭芭拉也不会告诉他)霍莉在离开波特兰后又去了匹兹堡。这个事实,加上芭芭拉在霍莉家里的电脑上看见的浏览记录,让芭芭拉认为霍莉终究还是对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产生了兴趣。她的兴趣似乎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首先赶到现场的WPEN电视台记者,另一个是弗雷德·芬克尔,昂多夫斯基的摄像师。芭芭拉几乎可以肯定霍莉感兴趣的是昂多夫斯基,因为对他的搜索次数更多。霍莉甚至在电脑旁的记事本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两个问号。

芭芭拉不愿意认为她的朋友脑子出了问题,也不愿意认为霍莉精神崩溃了,但她也无法相信霍莉不知怎的发现了校园炸弹客的线索……虽然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霍莉缺乏安全感,花在自我怀疑上的时间多得过分,但霍莉同时也异常聪明。会不会是昂多夫斯基和芬克尔(这个组合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了西蒙与加芬克尔[1])偶然间得到了炸弹客的线索,但他们自己不知道,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念头让芭芭拉想到她和霍莉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叫《放大》。电影里有个摄像师在公园里拍摄恋人的照片,不经意间拍到树丛里躲着一个拿着手枪的男人。麦克雷迪中学会不会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比方说炸弹客返回犯罪现场,欣赏他的丰功伟绩,而电视记者拍到了他在看好戏(甚至假装帮忙救人)的镜头?也许霍莉觉察到了这一点?芭芭拉知道这个想法过于牵强,然而生活有时候也会模仿艺术,对吧?也许霍莉去匹兹堡是为了找昂多夫斯基和芬克尔问话。芭芭拉觉得霍莉应该挺安全的,但万一炸弹客还在那附近,而霍莉直接去找他了怎么办?

要是炸弹客反过来去找霍莉了呢?

芭芭拉觉得自己很可能只是在异想天开,然而当她见到霍莉离开匹兹堡,开车去母亲家时,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险些删除追踪应用,这么做能够安抚她的良知,但昨天霍莉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表面上看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说一声周六晚上她会住在母亲家。但是,就在通话结束的时候,霍莉忽然对她说:“我爱你。”

好吧,她当然爱芭芭拉,芭芭拉也爱她,但那是两人之间的共识,不是必须说出口才知道的事——除非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方说你和好朋友大吵了一架,现在想和对方和好;又比方说你要出远门,或者去上战场。芭芭拉很确定,人们在离家去上战场的时候,对父母或配偶说的最后一句话肯定是我爱你。

还有,她说我爱你时的语气也让芭芭拉觉得不舒服,那语气几乎称得上悲哀了。此时此刻,绿色光点告诉芭芭拉,霍莉根本不打算在母亲家过夜,她显然正在返回市区。改变了想法?和母亲吵架了?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芭芭拉望向写字台,看见霍莉借给她写小论文的影碟:《马耳他之鹰》《夜长梦多》和《地狱先锋》。她觉得等霍莉回来之后,这些影片是去找霍莉聊聊的一个好借口。她会假装惊讶地发现霍莉在家,搞清楚波特兰和匹兹堡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她甚至可以坦白自己装了追踪应用,不过要不要坦白取决于两人聊得如何。

她再次在手机上查看霍莉的方位,她还在高速公路上。芭芭拉猜路上堵车了,不知道是因为施工还是事故。她看看手表,又看看绿色光点。她估计霍莉五点前能回来就算走运了。

五点半我去她的公寓,芭芭拉心想。希望她没出事……但我觉得很难说。

4

车流爬行……停下。

爬行……停下。

停着不动了。

我要发疯了,霍莉心想,我坐在车里,盯着垃圾车的车尾,这时我脑子里的那根弦会突然崩断。我说不定都能听见它崩断时的噼啪一声,就像树枝折断了一样。

12月的天空中,阳光渐渐变得黯淡,日历上再过两个方格就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了。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她最早将于下午五点抵达弗雷德里克大厦,但前提是交通很快恢复畅通……以及汽油没有在此之前耗尽。油箱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汽油了。

我要错过他了,她心想。他会来找我,打电话问我要开门密码,却发现没人接听。他会认为我失去勇气,退缩了。

也许是命运或者某种恶意的力量(杰罗姆提过的鸟,浑身肮脏,有着霜灰色的羽毛)判定她不该第二次直面昂多夫斯基,这样的念头无法让她心安。现在她不只是上了他的个人黑名单,还成了他子弹的头号目标。按照她的计划,在她的主场迎接他,那将是她的优势。要是失去这次机会,他就会尝试着伏击她,而他肯定能成功。

她一度想拿起电话打给佩特,告诉他有个危险人物很快会出现在他们办公楼的侧门口,和那家伙打交道的时候他必须提高警惕,可昂多夫斯基还是会找到借口脱身的。他很容易就能做到,他就靠他那张嘴混饭吃。就算他没能骗过佩特,佩特也已经上了年纪,至少比他从警局退休时重了二十磅。他动作太慢,而伪装成电视记者的那个怪物动作很快,她不能让佩特冒险。把精灵从神灯里放出来的人毕竟是她。

垃圾车的尾灯灭了。它向前开了五十英尺左右,然后再次停下。这次它没有停太久,接下来向前开的一段路也更长。交通堵塞结束了?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她有她的霍莉希望。

结果她梦想成真了。五分钟后,她开到了四十英里每小时。七分钟后,五十五英里每小时。十一分钟后,霍莉踩下油门,开上超车车道。从导致堵塞的三车相撞事故现场呼啸而过时,她只随便瞥了一眼被拖到中央车道的那几辆事故车。

要是她能在开下高速公路前保持七十英里以上的时速,要是她开过大多数路口时都能是绿灯,那么她估计她就能在五点二十前赶到办公楼了。

5

五点过五分,霍莉就来到了办公楼附近。和人少得出奇的门罗维尔购物中心完全不同,这里的商业区繁忙得无以复加,可以说是好处坏处各占了一半。她在比尔街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中瞥见昂多夫斯基的机会相当渺茫,反过来他当街制服她(霍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的机会也同样渺茫。这就是比尔所说的有利因素。

就好像是老天在弥补她在高速公路上的坏运气,她看见弗雷德里克大厦几乎正对面有一辆车正在开走。等那辆车开走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倒进车位,尽量不去理会后面一个使劲按喇叭的猪头。要是换一个没这么紧张的情形,没完没了地按喇叭很有可能会使得她让出车位,但此刻她在整个街区都没找到第二个空位。要是街上找不到车位,那她就只好去多层停车场,甚至有可能要上一层楼才能找到车位。霍莉看过很多电影,知道女人在停车场会遇到什么,尤其是天黑以后,而现在天已经黑了。

霍莉的车头刚让出足够的空间,按喇叭的那辆车就开了过去,但那个猪头——不是他,而是她——还是放慢车速,用中指给霍莉比了个小小的圣诞快乐。

霍莉下车时车流刚好有个缺口,她直接横穿走(更确切地说,小跑)到街对面,在下一个路口和一群购物的人一起乖乖地等过街绿灯。人多就意味着安全。她把大楼前门的钥匙捏在手里,不想绕过去走侧门。侧门在供维修人员使用的小巷里,她在那里会是一个易于攻击的目标。

她把钥匙插进锁眼,一个男人刚好从她身旁走过,近得险些撞上她。他用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一顶俄罗斯冰雪帽拉下来盖住眉头。昂多夫斯基?不,应该不是。但她怎么能够确定呢?

狭小如鞋盒的大堂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到处都是黑影。她快步走向电梯。这是商业区比较古老的建筑物之一,只有八层楼,中西部的风格渗透到了骨子里。供乘客使用的电梯仅有一部,很宽敞,据说也非常先进,然而一部就是一部。租户经常为此抱怨,有急事的人往往会走楼梯,尤其是办公室在较低楼层的那些人。霍莉知道大厦还有一部货运电梯,但那部电梯每逢周末就会上锁。她按了上楼按钮,忽然觉得电梯肯定又坏了,她的计划将就此泡汤,但电梯门立刻打开,一个机械女声和她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弗雷德里克大厦。”站在空荡荡的大堂里,霍莉觉得这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缥缈怪声。

电梯门关闭,她按下五楼的按钮。轿厢里有个电视屏幕,平时总在播放一周新闻和广告,但这会儿没开。电梯里也没播放圣诞音乐,谢天谢地。

“上行。”机械女声说。

他会在楼上等我,她心想。他用某种手段溜了进来,等电梯门打开,他会在外面等着我,而我将无处可逃。

电梯门打开,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过邮筒(会说话的电梯有多新潮,邮筒就有多老派),走过女卫生间和男卫生间,最后在标着“楼梯间”的门前停下。每个人都对阿尔·乔丹怨声载道,而且都有正当的理由,这位大楼管理员无能又懒惰。不过他肯定有什么人脉,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能保住这份工作,尽管垃圾在地下室堆积如山,侧门的监控摄像头损坏多时,包裹的递送速度缓慢,而且要看他的心情。再加上时髦的日本造电梯,那东西气坏了每一个人。

不过今天下午,霍莉就指望阿尔的粗心大意,这样她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去侦探社搬椅子了。她打开通往楼梯间的门,发现自己运气不错,楼梯的拐角平台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清洁用具,其中有靠在楼梯扶手上的拖把和装着半桶脏水的滚轮桶。这些东西堵住了通往六楼的路,多半违反了消防规定。

霍莉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把脏水从楼梯上倒下去(阿尔肯定不会介意),可她最后还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她推着滚轮桶走进女卫生间,取下滚轮装置,把脏水倒进一个洗手池。她拖着滚轮桶走向电梯,手提包尴尬地挂在肘弯上。她按下叫电梯的按钮,门开了,机械女声对她说(好像她会忘记似的):“五楼。”霍莉记得有一天佩特气呼呼地走进侦探社,说:“你能给那玩意儿重新编程吗?让它说‘叫阿尔来修好我,修完就宰了他’?”

霍莉把桶翻过来。假如她把两只脚并在一起(她的动作必须很小心),那么滚轮之间的位置就刚好够她站上去。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卷透明胶带和一个棕色小纸包,接着在滚轮桶上踮起脚尖,伸展身体,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她用胶带把纸包固定在轿厢天花板靠里面的左上角,那里位于视线高度之上,而且是(已故的比尔·霍奇斯说的)人们往往不会去看的地方。昂多夫斯基最好别去看,否则她就死定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举起来,拍了一张纸包的照片。假如一切顺利,昂多夫斯基就不会见到这张照片,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保险措施。

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霍莉按了一下开门按钮,拖着滚轮桶按原路返回,把它放回楼梯间的拐角平台上。随后她经过璀璨美容产品(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让霍莉想起名叫德鲁比狗的老动画角色),走向走廊尽头的先到先得侦探社。她开门进去,舒了一口气,看看手表,快五点半。现在时间非常紧张了。

她走向办公室里的保险箱,输入密码,取出比尔·霍奇斯生前使用的史密斯威森军警手枪。她知道枪里有子弹,但还是转动弹仓,确认了一下,再啪的一声合上。不上膛的枪还不如球棒有用,这是她导师的另一句名言。

躯干中央,她心想,他一走出电梯我就朝他开枪。别管什么装钱的箱子,假如是纸板箱,子弹肯定能穿过去,哪怕他用箱子挡住胸口。假如是不锈钢箱子,那我就只能瞄准头部了。射击距离很短,会弄得一塌糊涂,但——

她哈哈一笑,吓了自己一跳。

但阿尔留下了清洁用具。

霍莉又看了一眼手表,五点三十四分。假如昂多夫斯基守时,那么在他出现前她还有二十六分钟的闲暇。她还有其他事要做,而且都很重要。她不需要去考虑其中哪一件最重要,假如她没能活下来,那么别人必须知道是谁炸了麦克雷迪中学,以便吞食幸存者和失去亲人的家属的痛苦,有一个人肯定会相信她。

她打开手机,点开录音应用,开始口述。

6

罗宾逊家给了女儿一辆可爱的福特福克斯当十八岁生日礼物,霍莉在商业区的比尔街停车时,芭芭拉离霍莉的公寓楼只有三个街区,但她在一个路口被红灯拦住了。她趁机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网络搜寻”应用,嘟囔了一声“妈的”。霍莉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侦探社。芭芭拉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现在去那儿,圣诞节快到了,这会儿又是周六的傍晚。

霍莉的公寓楼就在正前方,然而当交通灯变成绿色的时候,芭芭拉右拐驶向了商业区。去那儿用不了太长时间,弗雷德里克大厦的正门肯定锁着,但她知道小巷里侧门的密码。她和哥哥去过许多次先到先得侦探社,有时候他们就会从侧门进去。

我要给她一个惊喜,芭芭拉心想,带她出去喝杯咖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还能一起去吃点东西,随后再看个电影。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

7

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警探的案情报告:

拉尔夫,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说给你听。我没时间从头确认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你肯定已经知道:我遇到了另一个局外人,和咱们在得克萨斯州干掉的那个不一样,但两者之间有关联。怎么说呢,他就像是个改进过的新型号。

这会儿我在先到先得侦探社小小的接待区这里等他。我的计划是,等他带着我勒索他的钱走出电梯,我就给他当胸一枪,这件事就该这么处理。我认为他来是为了贿赂我,而不是杀我,因为我让他相信我要的仅仅是钱,以及他永不屠杀的保证。他多半不会遵守这个承诺。

我尽可能从逻辑角度考虑过整件事,因为我的生命就取决于我的决定。假如我是他,我会付一次钱,看看后续如何。我会在事后放弃匹兹堡那家电视台的工作吗?有可能,但我也可能会留下,为了试探勒索者,看看对方的诚意。假如这个女人再来找我,问我要第二笔钱,那我就宰了她,从此销声匿迹,过上一两年,再继续以前的行为模式。我也许会去旧金山、西雅图或者火奴鲁鲁,先在地方的独立小台找个工作,接着再向上爬。他会搞到新身份和新介绍人,拉尔夫,天晓得他在电脑和社交媒体的时代怎么能通过检验,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做到了,至少在此之前没失过手。

他会担心我把这些情报告诉其他人吗?比如说,告诉他就职的电视台?不,因为只要我勒索过他一次,我就成了他的同谋。我仰仗的主要是他的自信和傲慢。他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凭什么不傲慢呢?他已经逍遥自在地活了这么多年。

但我的朋友比尔教过我,永远要有备用计划。“皮带和吊裤带,霍莉,”他喜欢这么说,“皮带和吊裤带。”

假如他起了疑心,认为我并不想勒索他三十万美元,而是想杀了他,那么他就会采取预防措施。什么样的预防措施呢?我不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有枪,但我不认为他能带枪进来,因为他必须考虑到金属探测器的问题。也许他会走楼梯,这么一来,就算我能听见他的响动,他也还是会干扰我的计划。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我就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了。

(停顿)

比尔的点三八手枪是我的皮带,贴在电梯轿厢天花板上的纸包是我的吊裤带,我的保险。我拍了照片,他会想要拿到这个纸包,但里面其实只有一管口红。

拉尔夫,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但也许还不够。尽管我做好了计划,但这次我有可能无法活着脱身了。假如真是那样,我希望你知道你的友情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要是我死了,而你决定继续办由我开始的这个案子,那么请你千万当心。你有妻子和儿子。

8

五点四十三分,时间在飞逝。

该死的高速公路大塞车!要是他来得太早,而我还没准备好……

那样的话,我就找个借口,让他在楼下待几分钟。现在我还想不到什么借口,但到时候我一定会想到的。

霍莉启动放在前台的台式电脑。她有自己的办公室,但她更喜欢用这台电脑,因为她喜欢坐在最外面,而不是躲在里屋。要是她和杰罗姆听够了佩特抱怨他不得不爬楼梯上五楼,他们也会来用这台电脑。霍莉知道,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未必合法,但是能够解决问题。之前下载的信息应该还在这台电脑的存储器里,她祈祷最好如此,要是不在,她就完蛋了。不过要是昂多夫斯基爬楼梯上来,那她反正也要完蛋。要是他爬楼梯,那她就有九成把握相信他其实是想杀她,而不是付她钱。

这是一台最新型号的iMac Pro,快如闪电,但今天它似乎永远也启动不起来。等它终于启动之后,她把手机里案情报告的音频文件通过电子邮件发给自己。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U盘,里面存着丹·贝尔搜集的各个化身的照片,以及布拉德·贝尔制作的声纹对比图。她把U盘插在机箱背后,这时她听见了电梯启动的声音。不,不可能,除非大楼里还有其他人。

比方说昂多夫斯基。

霍莉握着手枪跑到侦探社门口。她一把推开门,把脑袋探出去。她没听见任何声音。电梯依然静悄悄地停在五楼,一切只是她的想象。

她没有关门,跑回前台做完她正在做的事情。她还有十五分钟,应该够用了,她只需要删掉杰罗姆制作的补丁程序,恢复让所有人不得不爬楼梯的电脑漏洞。

我会知道的,她心想。要是昂多夫斯基出电梯后,电梯能乖乖下去,那我就成功了。非常好。但要是它不下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9

由于正值圣诞季,商店都会开到很晚。用透支信用卡来纪念耶稣诞生的神圣日子,芭芭拉心想。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可能在比尔街上找到停车位,于是她在弗雷德里克大厦对面的多层停车场门口取了张停车票,一直开到四楼才找到空位。她飞快地走向电梯,边走边环顾四周,一只手放在单肩包里。芭芭拉也看过很多电影,知道女人在停车场会遇到什么坏事。

她安全地回到街道上,快步走向路口,刚好赶上过街的绿灯。来到马路对面,她抬头向上看,见到弗雷德里克大厦五楼亮着一盏灯。下一个路口,她向右拐。顺着这条街向前走一小段有条小巷,巷口的牌子标着“禁止通行”和“仅供维修车辆使用”。芭芭拉拐进小巷,在侧门口停下。她弯腰输入开门密码,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10

霍莉打开她发给自己的电子邮件,把附件拷贝到U盘上。她犹豫片刻,看着驱动器图标下的空白文件名。最后她输入了“若血流成河”,真是一个好名字。归根结底,这正是那个怪物该死的人生故事,她心想,鲜血和苦难,它正是因此才能存活至今。

她弹出U盘。接待区的前台是侦探社收发邮件的地方,放着许多尺寸各异的信封。她拿起一个有泡沫衬垫的信封,把U盘塞了进去,贴上封口。她忽然想到拉尔夫的邮件会由邻居家代收,一时间有点惊慌。拉尔夫家的地址记在她心里,她打算把U盘寄到那儿去,但万一被信箱小偷拿走了怎么办?这个念头仿佛噩梦。他邻居姓什么来着?科尔森?卡弗?科茨?好像都不对。

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她正要在信封的地址栏上面写“拉尔夫·安德森的隔壁邻居”,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康拉兹。她胡乱贴上几张邮票,在信封上潦草地写下:

拉尔夫·安德森警探

刺槐街619号

弗林特市,俄克拉何马州,74012

她在底下又写了“康拉兹家(隔壁)代收”和“切勿转寄,请当面交送”。这样应该可以了。她抓起信封,跑到电梯口,塞进邮筒。她知道阿尔收取信件和做其他事情一样懒散,这封信有可能会在邮筒里躺一整周(不过说句公道话,在这个时代,还用邮筒寄信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考虑到现在是圣诞季,甚至可能要过更久。但她并不着急,信迟早会寄出去的。

为了确定她没有出现幻觉,她按下叫电梯的按钮。门开了,轿厢停在五楼,里面空无一人。因此那确实是她的想象。她跑回侦探社,尽管没有气喘吁吁,但也有点气急,主要是因为她太紧张了。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她打开苹果电脑的搜索功能,输入杰罗姆给系统补丁起的名字:EREBETA。这是这部讨厌的电梯的品牌名,也是“电梯”这一词语的日语发音……反正杰罗姆是这么说的。

阿尔·乔丹坚决不肯请本地公司来修复漏洞,说只有Erebeta公司授权的维修人员才有这个资格。他说要是随便维修造成了事故,就会引发严重的后果:刑事责任,几百万美元的民事赔偿。现在最好把八层楼的电梯口全都关掉,封上黄色的“故障”胶带,等有资格的维修人员上门。阿尔向恼怒的租户们保证,用不了多久,顶多一周就会有人来,请谅解为您带来的不便。然而这一周拖了将近一个月。

“对他来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佩特嘟囔道,“他的办公室在地下室里,他整天坐在那儿看电视吃甜甜圈。”

最后杰罗姆插手了,他告诉霍莉一些她已经知道的事实(她本身就是电脑奇才):只要你会使用互联网,就能找到任何一个漏洞的补丁。而他们正是这么做的,用她面前的这台电脑连接上了控制电梯的那台低级电脑。

“找到了。”杰罗姆指着屏幕说。当时侦探社只有他和霍莉两个人,佩特出去找保释人拉关系了,看看能不能揽点生意回来。“你看见问题出在哪里了吗?”

她看见了。控制电梯的电脑忘记了去“看”需要停的楼层,结果它只知道起点和终点的存在。

现在她只需要取掉他们给电梯的控制程序打上的补丁,祈祷一切顺利。她没有时间测试,时间太紧张了。现在离六点只剩四分钟,她调出楼层菜单,上面显示出电梯井的实时运行情况,画面上标出了从B到8的各个楼层。轿厢停在五楼,屏幕最上方有四个绿色文字:准备就绪。

不,你还没准备好,霍莉心想,但很快就会准备好了。希望如此。

两分钟后,她刚动完手脚,手机就响了。

11

芭芭拉尖叫一声,转过身,后背靠在侧门上,抬头看着抓住她的男人的庞然黑影。

“杰罗姆!”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胸口上,“你差点吓死我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杰罗姆说,“女孩和漆黑的小巷是死对头,这是规矩。”

“你说删掉了追踪程序是在骗我,对吧?”

“好吧,是的,”杰罗姆承认道,“但既然你也装了一个,我看你就没法占据道德高——”

就在这时,另一条黑影从杰罗姆背后冒了出来……但不完全是一片漆黑。这条人影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手电筒光束照射下猫的眼睛。芭芭拉还没来得及叫杰罗姆小心,那条黑影就挥动手里的东西,砸在她哥哥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可怕的沉闷响声,杰罗姆倒在了地上。

黑影抓住芭芭拉,把她按在门上,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扼住她的脖子,掐得芭芭拉无法动弹。他的另一只手扔下半块砖头,也可能是水泥块。芭芭拉只知道那东西上沾着她哥哥的鲜血。

他俯身凑近芭芭拉。她看见了一张毫无特征的圆脸,头上还戴着一顶毛茸茸的俄罗斯军帽,奇异的光彩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别叫,妹子。你不想喊出声的。”

“你杀了他!”她喘息着吐出这几个字。他没有完全掐断她的呼吸,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已经掐断了一大半。“你杀了我哥哥!”

“不,他还活着。”男人说。他微微一笑,露出堪称正牙医师杰作的两排牙齿。“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请你相信我。我可以弄死他,你叫一声,或者企图逃跑,换句话说就是惹恼了我,我就继续砸他,直到他的脑浆像老实泉[2]似的喷出来。好了,请问你还想叫吗?”

芭芭拉默默摇头。

男人的微笑变成了咧嘴笑。“真是个好妹子。妹子,你很害怕,对吧?我喜欢。”他深深吸气,像是在吸食她的恐惧,“你应该害怕的。你不该来这儿,但总的来说,我很高兴你来了。”

他凑近芭芭拉,在她耳畔轻声说话。她能闻到他的古龙水,感觉到他肉乎乎的嘴唇。

“你非常美味。”

12

霍莉伸手去拿手机,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依然是电梯的楼层菜单,但电梯井示意图底下现在多了个选择框,问她是要“执行”还是“退出”。她真希望她能完全确定,选择“执行”就会发生某些事,而且是她期待的某些事。

她拿起手机,准备把侧门密码发给昂多夫斯基,这时她忽然愣住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昂多夫斯基的名字,也不是“未知呼叫者”的字样,而是她的忘年交芭芭拉·罗宾逊的笑脸。

亲爱的上帝啊,别是真的,霍莉心想。上帝啊,求求你。

“芭芭拉?”

“霍莉,有个男人!”芭芭拉在哭,霍莉几乎听不清楚她的声音,“他用什么东西打昏了杰罗姆,我觉得是砖头,他流血流得很厉害——”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化身为昂多夫斯基的怪物取而代之,他用训练有素的电视播音员的声音对霍莉说:“你好,霍莉。是我,切特。”

霍莉无法动弹。其实她没愣多久,顶多不过五秒钟,但在她的内心世界里要久得多。这是她的错。她想赶走她的朋友们,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来是因为担心她,因此这就是她的错。

“霍莉?你还在吗?”他的声音里有笑意。形势变得对他有利了,而他乐在其中。“这下情况就不一样了,你说呢?”

别慌,霍莉心想。要是能救他们,我可以牺牲自己,也愿意牺牲自己,但我绝对不能慌。要是我慌了,那我们都是死路一条。

“是吗?”她说,“你想要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你伤害那个姑娘,对她哥哥不利,我就毁了你的生活。我不会罢手的。”

“你是不是还有一把枪?”他没给霍莉机会回答,“你当然有了。我没有,但我带了一把陶瓷匕首,非常锋利。你要记住,咱们面谈的时候,我会带着这个姑娘。要是我看见你手里有枪,我不会宰了她,那会浪费一个最好的人质,我会在你眼前毁了她这张脸。”

“不会有枪的。”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信任你。”他依然美滋滋的,听上去放松而自信,“我看咱们就不需要用钱换U盘了。我给你的不是钱,而是这个妹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在撒谎,霍莉心想。

“我觉得条件很好,让我和芭芭拉再说两句。”

“不行。”

“那我就不给你密码了。”

他笑了出来。“她知道密码,她哥哥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正准备输密码呢。当时我从垃圾箱背后看着门口。我确定我能说服她告诉我,你要我说服她吗?像这样?”

芭芭拉尖叫起来,霍莉忍不住捂住了嘴。都怪我,都怪我,全都是我的错。

“住手。别伤害她。我只想知道杰罗姆是不是还活着。”

“暂时还活着,正在抽着鼻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大脑也许受伤了。我下手很重,我觉得必须重一点。他块头不小。”

他这是想吓唬我。他不希望我思考,而是做出本能反应。

“他流了很多血,”昂多夫斯基说,“头部受伤嘛,你知道的。不过天气很冷,有助于血液凝固。说到冷,咱们就别瞎打岔了,告诉我密码,除非你希望我继续拧她的胳膊,这次我会拧到脱臼的。”

“4753。”霍莉说。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13

这个男人确实有匕首:黑色的刀柄,白色的长刃。他抓着芭芭拉的一条胳膊(被他弄伤的那条),用刀尖指了指输入面板。“妹子,麻烦你了。”

芭芭拉输入数字。绿灯亮起,她拉开门。“我们能把杰罗姆弄进去吗?我一个人就能拖动他。”

“我相信你能做到,”男人说,“但是不行。他看着像个酷小伙,那就让他再酷[3]一点吧。”

“他会冻死的!”

“妹子,你再不走,就会流血而死。”

不,你不会杀我,芭芭拉心想,至少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的。

但他可以伤害她。挖掉她的一只眼睛,划烂她的脸,割掉耳朵。他的匕首似乎非常锋利。

她走进大楼。

14

霍莉站在先到先得侦探社前台的电脑前,通过敞开的大门望着走廊的另一头。她的肌肉因为肾上腺素而抽动,她的嘴巴干得像沙漠里的石块。她站在那里,听见电梯开始下降,在电梯重新上来之前,她不能按下程序的“执行”按钮。

我必须救芭芭拉,她心想,还有杰罗姆,除非他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听见电梯在一楼停下。过了仿佛一个永恒那么久的时间,它又开始上升。霍莉向后退,眼睛一直盯着走廊尽头关闭的电梯门。她的手机放在鼠标垫旁边。她抓起手机,塞进左前裤袋,又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把光标移到“执行”上方。

她听见一声尖叫。上升的电梯隔绝了叫声,但还是听得出是个女孩在尖叫,是芭芭拉。

都怪我。

全都是我的错。

15

打倒了杰罗姆的男人挽着芭芭拉的胳膊,就像是在护送心上人走进正在举办盛大舞会的舞厅。他没有抢走芭芭拉的单肩包(更像是对它视而不见),金属探测器在他们经过时无力地嘀了一声,很可能是因为她的手机,抓着她的男人只当没听见。他们经过楼梯间(直到不久前,弗雷德里克大厦心怀不满的租户还只能爬楼梯上下楼),进入大堂。正门外的另一个世界里,圣诞节购物的人群拎着大包小包匆忙经过。

我刚才还属于外面的世界,芭芭拉心想。仅仅五分钟以前,一切都还风平浪静。那时候我还愚蠢地以为有一整个人生在等待着我。

男人按下电梯按钮,他们听见电梯下降的声音。

“你应该给她多少钱来着?”芭芭拉问。她在恐惧之下感觉到了模糊的失望,霍莉居然在和这个人做台面下的交易。

“现在无所谓了,”男人说,“妹子,因为我有了你。”

电梯停下,门打开,机械女声欢迎两人来到弗雷德里克大厦。“上行。”女声说。门徐徐关闭,电梯开始上升。

男人放开芭芭拉,摘掉毛茸茸的俄罗斯军帽,把它扔在双脚之间。他抬起双手,做了个魔术师的花哨敬礼动作。“来,看着,我觉得你会喜欢的。咱们的吉布尼小姐当然也该看一看,要不是因为她识破了我的真面目,也就没有这堆麻烦事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极为恐怖,超过了芭芭拉的想象。若是放在电影里,你会说这个特效做得不赖,然而这却是现实生活。中年男人的圆脸从下到上泛起涟漪,涟漪始于下巴,向上扩散时不是越过嘴部,而是穿过了它。他的鼻子颤动,面颊拉伸,眼睛闪烁不定,前额收窄。忽然间,他的整个头部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果冻,它颤抖、摇晃、沉陷、扭动,内部是彼此纠缠、翻腾不息的红色物质。这种红色物质不是血液,它充满了黑色的斑块。芭芭拉尖叫一声,后退撞在轿厢内壁上。她的双腿失去力量,单肩包从肩膀上滑落,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她沿着轿厢内壁滑坐下去,眼睛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她的前后括约肌同时松开。

果冻头部开始固化,但随即出现的面容与他刚才的脸毫无相似之处。他不再是那个打昏杰罗姆并押着她走进电梯的男人了,这张脸比较窄,皮肤也黑两三个色号,他的眼睛不再是圆的,而是在眼角处上斜。把她拖进电梯的男人有个蒜头鼻,现在这个鼻子更尖也更长,嘴唇比先前薄。

这个男人比抓住她的男人年轻十岁。

“这一招很厉害吧,你说呢?”连说话声都不一样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芭芭拉想问他,但词语无法从嘴里钻出来。

他弯下腰,拉起单肩包的带子,轻轻放回她的肩膀上。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无论怎么躲都无法完全躲过去,吓得当场尖叫起来。“钱包和信用卡可不能弄丢了,对吧?能帮助警方辨认你,以防……嗯,万一。”他夸张地捏住鼻子,“我的天,这里是不是出了点小意外?哎呀,你知道俗话是怎么说的,人生总有狗屎事。”他哧哧坏笑。

电梯停下,门徐徐打开,外面是五楼的走廊。

16

电梯停下的那一刻,霍莉飞快地瞥了一眼电脑屏幕,然后点击鼠标。她没有看屏幕上从B到8楼的各个停靠层有没有变灰,杰罗姆在一个名为“Erebeta故障和修复指南”的网页上找到了具体步骤,那次她和杰罗姆自己动手维修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她不需要看,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会知道结果。

她走到侦探社门口,望向二十五码外的电梯。昂多夫斯基抓着芭芭拉的胳膊……当他望向她的时候,她发现他已经不再是昂多夫斯基了。现在他是乔治,只不过去掉了小胡子和快递员的棕色制服。

“来吧,妹子,”他说,“动一动你的脚。”

芭芭拉踉踉跄跄地走出电梯。她瞪大的双眼淌着眼泪,神色茫然,她美丽的深色皮肤变成了灰白色,一侧嘴角冒出白沫。她看上去像个紧张症患者。霍莉知道原因:她目睹了昂多夫斯基变身的过程。

霍莉本该照顾好这个惶恐的少女,但她此刻不能多想。她必须保持镇定,必须竖起耳朵听,必须依靠她的霍莉希望……尽管希望从未显得如此遥远。

电梯门徐徐关闭。现在她无法使用比尔的手枪了,因此她的全部机会都取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刚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的心脏像铅块似的向下沉。但紧接着,电梯没有像Erebeta电梯程序所规定的那样在原地待命,她听见了电梯下降的声音。谢天谢地,她听见电梯在下降了。

“我带来了我的小妹子,”屠杀儿童的乔治说,“这个妹子不太乖,我觉得她把屎尿拉在了裤子里。过来,霍莉,你自己闻一闻。”

霍莉没有从门口离开。“我很好奇,”她说,“你到底有没有带钱来?”

乔治咧嘴一笑,从露出的牙齿来看,他远不如另一个分身那么适合上电视。“事实上,没有。有个纸板箱放在垃圾箱背后,我就是在那儿看见妹子和她哥哥过来的,但箱子里只有几本购物目录。你知道的,就是写着‘房主收’的那种东西。”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给我钱。”霍莉说。她沿着走廊向前走了十来步,在离对方十五码的地方停下,假如这是橄榄球,那她就在红区内了。“对吧?”

“就像你根本不打算给我U盘,然后放过我,”他说,“我不会读心,但我学习了许多年的身体语言和表情语言。你完全藏不住心事,我可以确定你不打算放过我。来,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拉出来,掀起来给我看。用不着完全掀开,你胸口那两颗小豆豆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需要让我看见你没有武器就行。”

霍莉撩起衬衫,没等对方发话就原地转了一圈。

“现在把裤腿拉起来。”

她也这么做了。

“一点也不抵抗,”乔治说,“很好。”他侧着头打量她,就像艺术评论家在欣赏油画。“我的天,你真是个难看的小女人,对吧?”

霍莉没有回答。

“你这辈子有过哪怕一次约会吗?”

霍莉没有回答。

“难看的小毛毛,还不到三十五岁,头发就开始变白了。你甚至懒得掩饰,假如这还不算投降,那我也不知道什么算了。情人节你给假阳具寄卡片吗?”

霍莉没有回答。

“我猜为了弥补你的长相和不安全感,你用某种……”他忽然停下,低头看着芭芭拉说,“我的天哪,你可真沉!还有你臭死了!”

他松开芭芭拉的胳膊,她倒在女卫生间门口,双手分开,臀部撅起,额头贴着瓷砖地面。她的啜泣声很微弱,但霍莉能听见。是的,她听得很清楚。

乔治的脸突然改变。他没有变回昂多夫斯基,而是换上了一张凶残而讥讽的脸,让霍莉看见了他外表下真正的怪物。昂多夫斯基是猪脸,乔治是狐狸脸,但这张脸属于豺狼,属于鬣狗,属于杰罗姆所说的霜灰色的鸟。他踹了一脚芭芭拉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臀部,疼痛和惊吓使得她哭叫起来。

“给我进去!”他吼道,“进去,把自己收拾干净,让大人谈大人的事情!”

霍莉想跑过这最后的十五码,怒吼着命令他不许踢芭芭拉,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另外,假如他真的愿意让人质去女卫生间待着,那么她想要的机会也许就会到来,至少能打开通往竞技场的大门。因此霍莉坚守阵地,没有动弹。

“给我……进去!”他又踢了芭芭拉一脚,“等我收拾完这个管闲事的婊子再来找你。你就祈祷她没给我耍花招吧。”

芭芭拉哭着用头顶开卫生间的门,爬了进去,但乔治还是又朝她的臀部踢了一脚。他望向霍莉,嘲讽不翼而飞,笑容重新浮现。霍莉觉得这个笑容按理说应该很迷人,放在昂多夫斯基的脸上也许确实如此,但放在乔治的脸上就不一样了。

“好了,霍莉。妹子去屎坑了,现在只剩下咱俩了。我可以进去,用这东西……”他举起匕首,“把她开膛破肚,或者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就放过她,放过你们俩。”

我知道你不会的,霍莉心想。等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不会留下任何活口,包括杰罗姆在内——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她试着在声音里同时表现出怀疑和希望。“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当然能。我拿到U盘就立刻消失,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从匹兹堡电视界消失。我也该换个地方了,早在这家伙——”他抬起没拿匕首的那只手,从上到下缓缓地抹过面部,就像在放下面纱,“放炸弹前我就知道了。我认为这大概就是他放炸弹的原因。所以,霍莉,是的,你可以相信我。”

“也许我该转身跑进侦探社,锁上门,”她希望她的表情能显示出她真的在这么想,“打电话报警。”

“然后把这个姑娘留给我的温柔和慈悲?”乔治用匕首指了指女卫生间,微笑道,“我看恐怕不行,我注意到了你看她的眼神。另外,你跑不了三步我就能追上你。我在购物中心说过了,我的动作非常快。好了,废话少说,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立刻就走。”

“我有得选吗?”

“你觉得呢?”

她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舔舔嘴唇,点头道:“你赢了。饶我们一命就行。”

“我会的。”和在购物中心时一样,他回答得太快,太随便。她不相信他,他也知道,而且不在乎。

“让我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霍莉说,“给你看一张照片。”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缓慢地掏出手机。她打开相册,选出在电梯里拍的照片,举起手机给他看。

来,命令我,她心想。我不想主动这么做,所以狗娘养的,你命令我吧。

他中计了。“我看不清,你过来点。”

霍莉走向他,依然举着手机。两步,三步,离他只有十二码了,十码。他眯着眼睛看手机。还有八码,你看见我有多么不情愿了吗?

“过来点,霍莉。我刚变完身,有几分钟眼睛不太好使。”

你这个黑心肠的骗子,她心想,但还是举着手机又走了一步。他倒下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会带着她一起倒下。但前提是他会倒下,假如真能如此,她完全愿意。

“看见了吧?在电梯里,用胶带贴在天花板上。你拿了就——”

尽管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但霍莉还是没看清乔治的动作。前一瞬间他还站在女卫生间门口,眯着眼睛看她手机上的照片。下一个瞬间,他已经一只手搂住她的腰部,另一只手抓住她伸出的胳膊了。他说他的动作非常快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拖着霍莉走向电梯,她的手机掉在地上。进了电梯,他会立刻杀死她,取下贴在天花板上的纸包。接下来他会去卫生间杀芭芭拉。

至少他是这么打算的。但霍莉有她自己的计划。

“你要干什么?”霍莉叫道——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而是因为此刻她需要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按下电梯按钮。按钮灯没有亮,但霍莉听见了电梯嗡嗡启动的声音。电梯上来了,她必须等到最后一瞬间再挣脱他。反过来,等他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他也会竭力挣脱她的。她不能允许那样的结果出现。

乔治的狐狸窄脸咧嘴微笑。“知道吗,我觉得咱们这事还是会有个好——”

他忽然停下了,因为电梯没有停。电梯经过五楼,他们看见门缝里的灯光一闪而过,随后电梯继续上升。他在吃惊中松开了双手,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足以让霍莉挣脱他的束缚,向后退了半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顶多只用了十秒钟,但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霍莉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楼梯间的门砰然打开,杰罗姆扑了出来,脸上全是凝结的血液。他双眼圆睁,手里拿着放在楼梯间的拖把,木柄向前伸直。他看见乔治,冲了上去,边跑边喊:“芭芭拉呢?我妹妹呢?”

乔治一把扫开霍莉。她撞在墙上,那一下震散了她的骨头,让她眼前冒出无数黑点。乔治抬手抓住拖把,轻而易举地从杰罗姆手里抢了过去。他向后撤身,显然想用拖把攻击杰罗姆,但就在这时,女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

芭芭拉跑出来,举着单肩包里的胡椒喷雾。乔治扭头去看,刚好被喷了一脸。他疼得尖叫,捂住眼睛。

电梯来到八楼。机械运转的嗡嗡声陡然停止。

杰罗姆扑向乔治。霍莉尖叫“杰罗姆,不!”,并且用肩膀顶了一下他的侧腹部。他和妹妹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男女卫生间之间的墙上。

电梯的警报响了,喇叭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乔治扭过头,用他发红流泪的眼睛望向那个声音,这时电梯门开了。打开的不仅是五楼的电梯门,所有楼层的电梯门都一起打开了。导致电梯无法使用的就是这个系统漏洞。

霍莉伸出双臂,扑向乔治。她的愤怒叫声融入了咆哮的警铃声。她伸在前面的双手碰到他的胸部,把他推进了电梯井。有一瞬间他似乎悬在半空中,眼睛和嘴巴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张大。他的脸开始发生变化,他的五官渐渐沉陷,但还没等乔治变回昂多夫斯基(如果他打算这么做的话),他就已经掉了下去。霍莉几乎没感觉到有一只强壮的棕色大手(杰罗姆的手)抓住她的衬衫后摆,否则她就会跟着乔治一起掉下去了。

局外人尖叫着下坠。

霍莉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但这个叫声让她感觉到了狂暴的喜悦。

在她听见他的身体砰然落在电梯井底部之前,电梯门就关上了。不仅是五楼的门,所有楼层的门都一起关上了。警铃停了下来,电梯开始下降,前往它位于地下室的终点。轿厢经过五楼的时候,三个人望着灯光在门缝中一闪而过。

“是你干的。”杰罗姆说。

“太他妈对了。”霍莉说。

17

芭芭拉膝盖一弯,在半昏迷中倒了下去。她松开手,胡椒喷雾落在地上,滚到电梯门前停下。

杰罗姆在妹妹身旁跪下,霍莉轻轻地拉开他,握住芭芭拉的手。她撸起芭芭拉上衣的袖子,正想摸芭芭拉的脉搏,芭芭拉就挣扎着想坐起来了。

“他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霍莉摇摇头。“什么都不是。”这很可能就是真相。

“他不在了?霍莉,他不在了吗?”

“他不在了。”

“从电梯井掉下去了?”

“对。”

“好,好极了。”她想爬起来。

“芭芭拉,你先休息一下吧,你刚刚险些昏过去。杰罗姆,我更担心的是你。”

“我没事,”杰罗姆说,“我脑壳很硬。掉下去的人就是那个电视播音员,对吧?科佐洛夫斯基还是什么的。”

“对。”他说对了身份,却说错了名字。“硬脑壳先生,你至少流掉了一品脱血。看着我。”

他看着霍莉。两个瞳孔大小相同,这是个好消息。

“还记得你那本书叫什么吗?”

他脸上凝结的鲜血仿佛形成了一张面具,他不耐烦地瞪了霍莉一眼。“《黑猫头鹰:一名美国黑帮分子的崛起与败亡》。”他放声大笑,“霍莉,要是他砸坏了我的脑袋,我就不可能记得开门密码了。他到底是谁?”

“宾夕法尼亚中学爆炸案的凶手。不过咱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会引来太多的疑问。杰罗姆,低头。”

“一动就疼,”他说,“我好像扭了脖子。”

“你就听话吧。”芭芭拉说。

“小妹啊,我不是想说你坏话,但你的味道不怎么好闻。”

霍莉说:“我有办法,芭芭拉。我的柜子里有一条裤子和几件T恤,你应该能穿上。去拿了换上吧,你可以去卫生间里收拾一下。”

芭芭拉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去,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杰,你确定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去吧。”

芭芭拉走向走廊尽头的侦探社。霍莉摸了一遍杰罗姆的后脖颈,没找到任何肿胀的地方,于是她命令他再次低头。她在杰罗姆的头顶上看见了一个小破口,在低一些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更深的划伤,不过那一击的主要力量似乎落在了枕骨上,吸收了冲力。她觉得杰罗姆运气不错。

他们三个都走了好运。

“我也需要清理一下。”杰罗姆望向男卫生间。

“不,别清理。我也许不该让芭芭拉去清理的,但我不希望她以……目前这个状态见警察。”

“我感觉到芭芭拉在计划什么事,”杰罗姆说,他用胳膊搂住身体,“天哪,冻死了。”

“那是休克的后遗症,你需要喝点热的。我应该给你泡杯热茶,可惜现在没这个时间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进脑海:要是杰罗姆搭电梯上楼,她的整个计划(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计划)肯定会彻底崩溃。“你为什么走楼梯?”

“这样他就听不见我上来了。就算我的脑袋疼得要爆炸,我也知道他会去哪儿。大楼里只有你一个人。”他顿了顿,“不,他不叫科佐洛夫斯基。昂多夫斯基。”

芭芭拉夹着干净衣服走出侦探社。她又在哭了。“霍莉……我看见他变身,他的脑袋变成果冻。它……它……”

“她到底在说什么?”杰罗姆问。

“现在先别管了,回头再说。”霍莉搂了她一下,“去清理一下,换掉衣服。还有,芭芭拉,无论它是什么东西,现在都已经死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悄声说,走进卫生间。

霍莉转向杰罗姆。“杰罗姆·罗宾逊,你追踪了我的手机?或者芭芭拉?还是你们俩都这么干了?”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露出笑容。“要是我保证再也不叫你霍莉莓莉了,你能不能放我一马,别逼我回答这个问题?”

18

十五分钟后,楼下大堂。

霍莉的裤子是条九分裤,对芭芭拉来说太紧了,她好不容易才系上纽扣。她的面颊和额头不再像刚才那样犹如土色。她会好起来的,霍莉心想,她会做噩梦,但她会撑过去的。

杰罗姆脸上的凝血已经开裂了。他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但并不觉得眩晕,也没有反胃。霍莉对他的头疼并不吃惊。她的包里有泰诺,但她不敢让他吃。他需要去急诊室缝针,还需要拍X光片,但这会儿她必须先跟他们对口供。等对完口供,她就可以去收拾她搞出来的烂摊子了。

“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我不在家,”她说,“你们觉得我肯定在侦探社加班,因为之前我回家和母亲住了几天。明白了?”

两人点头,努力配合她。

“你们去小巷走维修人员用的侧门。”

“因为我们知道密码。”芭芭拉说。

“对。这时忽然冒出来一个抢匪。明白了?”

两人继续点头。

“他先袭击了你,杰罗姆,接着他企图攻击芭芭拉。她用包里的胡椒喷雾喷他,喷了他一脸。杰罗姆,你跳起来和他扭打。他跑掉了,于是你们进大堂来,打电话报警。”

杰罗姆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找你?”

霍莉卡住了。她想到了要修复电梯的漏洞(趁着芭芭拉在卫生间清理身体和换衣服的时候弄好了,易如反掌),还把比尔的枪放进包里(以防万一),但她根本没想到杰罗姆问的这个问题。

“圣诞购物,”芭芭拉说,“我们想把你从侦探社拖出去,和我们一起采购圣诞礼物。对吧,杰罗姆?”

“哦,对,有道理,”杰罗姆说,“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霍莉,你在这儿吗?”

“不,”她说,“我出去了。对,我出去了,去城市另一头买圣诞礼物了,这会儿我就在那边。受到袭击后你们没有立刻打电话给我,因为……呃……”

“因为我们不想吓到你,”芭芭拉说,“杰罗姆,对吧?”

“对。”

“很好,”霍莉说,“你们都记住这套说法了?”

两人都说记住了。

“那么现在杰罗姆该报警了。”

芭芭拉说:“霍莉,你要去干什么?”

“收拾一下。”霍莉指着电梯说。

“哦,天哪,”杰罗姆说,“我都忘了那底下还有一具尸体了,我忘了个干净。”

“我没忘,”芭芭拉打了个寒战,“天哪,霍莉,你要怎么解释电梯井底下有一具尸体?”

霍莉想到了另一个局外人的下场。“我看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要是他还活着呢?”

“他从五层楼的高度掉下去,芭芭拉。算上地下室就是六层。电梯还压下去……”霍莉抬起一个手掌,另一个手掌从上面压下去,做了个三明治的手势。

“哦,”芭芭拉说,她的声音很微弱,“对。”

“报警吧,杰罗姆。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但我毕竟不是医生。”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霍莉走向电梯,把电梯叫了上来。补丁重新打好之后,电梯运转一切正常。

电梯门开了,霍莉看见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这就是俄国人所说的“ushanka”。她想到刚才开前门时从她背后走过的那个男人。

她回到两个朋友身旁,一只手拿着那顶帽子。“再讲一遍咱们的故事。”

“抢匪。”芭芭拉说,霍莉觉得已经可以了。他们很聪明,故事里其他的部分也很简单。假如一切都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下去,警察也根本不会关心她在哪儿。

19

霍莉离开他们,走楼梯去地下室。这里散发着陈旧的香烟味和她害怕的霉味,灯没开,她只好用手机照亮找开关。她转动手机,暗影悄然浮动,你很容易就能想象伪装成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潜伏在黑暗中,准备跳出来掐住她的喉咙。她出了一身汗,但脸上发冷。她不得不有意识地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打架。我自己也受到了惊吓,她心想。

她终于找到了两排开关,全都按下去之后,几排日光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蜂窝般的嗡嗡声。地下室是个肮脏的迷宫,到处堆放着箱子和纸盒。她再次想到大楼的管理员,一个标准的贱人,白拿他们付的薪水。

她找到方向,走向电梯,电梯门紧闭着。这一层的电梯门很脏,油漆已经剥落。霍莉把包放在地上,取出比尔的手枪。电梯的开门钥匙挂在墙壁挂钩上,霍莉取下来,插进左侧电梯门上的锁眼。钥匙很久没用过了,感觉很涩,她不得不把枪别在腰带里,双手一起使劲,这才转动了钥匙。她重新拔出枪,推一侧的电梯门,两扇门同时滑开。

一股混合了燃油、润滑油和灰尘的气味迎面而来。电梯井的正中央是个状如活塞的长形东西,她后来得知它的学名叫柱塞。在它的四周,散落在烟头和快餐包装袋之间的是一些衣物,就是昂多夫斯基踏上最后这段旅程时身上穿的衣服。这段不长却致命的旅程。

而昂多夫斯基本人,《切特出警》的男主角,却不见踪影。

地下室的日光灯很亮,但电梯井底部依然暗沉沉的,霍莉不喜欢这样。她在阿尔·乔丹凌乱的工作台上找到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一圈,特别是柱塞背后。她找的不是昂多夫斯基(他已经不在了),而是某种特定的外来种类的虫子,那些危险的虫子有可能正在寻找新的宿主。她没有看见虫子,曾经寄生昂多夫斯基的东西或许能再活一段时间,但活不了太久。她在凌乱而肮脏的地下室角落里看见一个麻布包,于是捡起昂多夫斯基的衣物,连同毛皮帽子一起塞了进去。最后塞的是内裤,霍莉用两根手指像镊子似的捡起它,厌恶使得她的嘴角向下耷拉。她把内裤扔进麻布包,打了个寒战,轻轻地喊了一声(“哕!”)。她用掌根把电梯门合上,用钥匙重新锁好门,随后把钥匙放回挂钩上。

她坐下来等待。等杰罗姆、芭芭拉和接警的警员离开后,她把手提包挎在肩上,拎着装有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上楼,走侧门出去。她可以直接把衣服扔进垃圾箱,但那儿太近了,她不太愿意。她拎着麻布包继续走,等她走到大街上,她就只是一个拎着包的普通人了。

她刚发动汽车,就接到了杰罗姆的电话。杰罗姆说,刚才他和芭芭拉在弗雷德里克大厦侧门遭到了抢劫,目前他们在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

“我的天,太可怕了,”霍莉说,“你们应该早点打电话给我的。”“不想让你担心,”杰罗姆说,“我们没什么大事,他什么都没抢走。”

“我这就过来。”

去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的路上,霍莉把装着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扔进一个垃圾桶。外面开始下雪了。

她打开收音机,伯尔·艾夫斯扯开他该死的嗓门,高唱《神圣快乐圣诞节》,她立刻关掉了收音机。她最讨厌的歌就是这一首,原因显而易见。

你不可能万事如意,她心想,每个人都迟早会碰到烂事,但有时候你确实能得偿所愿。说到底,一个神志健全的人能够期待的也就无非如此了。

而那正是她。

一个神志健全的人。

注释

[1] 美国著名民谣摇滚音乐二重唱组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流行乐团之一。

[2] 一座位于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间歇泉,现喷发规律是每九十分钟一次,最高喷发记录为五十六米。

[3] 原文为chill,也有“那就让他再冷一点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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