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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漱石到熊本熊(日本,熊本县)

从漱石到熊本熊(日本,熊本县)

1 为什么是熊本呢?

在熊本,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虽然算不上大雨如注,却总是绵绵不停。不过我去的时候恰好赶上梅雨季节,再怎么下雨也抱怨不得。那正是抢工插秧的时候,雨水如果不丰沛,就会影响农作,我作为一个还算健全的日本国民,也只能将降雨视作“来自上苍的恩惠”,甘之如饴了。也许归功于这淋漓的雨水,熊本街头染上了漂亮的鲜绿色。从东京来到这里,大概都会感佩不已:分明同样是城市,却处处绿意盎然,处处盛开着五彩缤纷的大团绣球花,流过市区的河流之多也令人佩服。这些发源于阿苏山脉的河流,因为匆匆奔向有明海的湍急浊流而涨起水来,那堪称豪爽的奔腾之姿别具一格。站在桥上纵目远望,不禁轻轻感慨:“哟,还真是来到了很远的地方呢。”河流也一样因地而异,各有不同的流淌之姿。

挑选这个时候来到熊本,第一个理由是为了参加“东京鱿鱼俱乐部”的同窗会。在这里先为不明所以的诸位做个介绍:所谓的“东京鱿鱼俱乐部”,是由吉本由美女士、都筑响一君和我组成的类似“文化体验队”的组合,三人结伴四处溜达,耳闻目睹各种事情,各自撰写文章(或者拍摄照片),这便是我们的主要活动内容。名义上由我担任队长的角色,在杂志上进行不定期的连载。三人结伴,从热海到萨哈林岛,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旅行。成果都收进了《地球的走失法》一书中。

吉本女士这个人其实是造型师的鼻祖级人物,都筑君则是个奇谈怪事无所不爱的编辑,还是位获得过木村伊兵卫奖的摄影家,而我原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小说家,三人三个模样,有着各不相同的追求。这样的组合十分有趣,三人结伴出游探访,总是非常愉快。

然而吉本女士由于种种缘故,搬离东京的住所,回到故乡熊本,过起了“悠然自得”的生活(练练大提琴,玩玩园艺),“东京鱿鱼俱乐部”自然就解体了。这是四年前的事。自那以来,我一直寻思着得去一趟熊本,探望吉本女士。恰巧今年六月偶然有这样的机会,我便招呼都筑君:“不一起去吗?”他立刻答道:“好呀,一起去!”于是可喜可贺,在梅雨季节的熊本市内,“东京鱿鱼俱乐部”的同窗得以重聚。尽管吉本女士事先就发出过忠告:“熊本的梅雨季节长得很,不好过哟。”话虽这么说,但除了这个时期,大家的时间都安排不开呀。

2 橙子书店的白玉君

时隔大约四十八年,我再次来到熊本。上次“来熊”(读作“Rai yu”,熊本人不知为何常用这个说法,其他县的人只怕读不来)还是一九六七年,那时我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既没上大学,也没进补习学校,没有什么明确的地方可去,整天东游西逛。有一天突如其来地想出去旅行,便从神户港乘上渡轮去了别府,又从那里坐巴士翻过阿苏山,来到了熊本。在熊本看了城堡,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由于无事可做,便走进电影院看了场电影。那是一部西部片《大战三义河》,因为由萨姆·佩金帕编剧而闻名于世。但当时我对萨姆·佩金帕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还蛮好看的嘛”,离开了电影院。走在夜晚的街头,一个女人上来跟我打招呼,因为心里害怕(要知道我还是一本正经的十八岁呀),我假装没听见,夺路而去。关于熊本,我记得的大概就是这些了。然后又顺道去了长崎,渐渐地兜里没钱了,便掉头回家去了。有生以来头一回体验漫长的单人旅行。独自一人行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单单是呼吸着空气,眺望着风景,就觉得自己一点点变成了大人。

自那以来,时隔四十八年,这次作为年事已高的作家又来到了熊本。抵达后的第二天,在市内的“橙子书店”进行了朗读和演讲。回想起来,在日本进行朗读,自一九九五年以来还是头一回。把暌违多年的朗读活动放在这家小型独立书店,主要是因为我很想见一见著名的招牌猫“白玉君”。吉本女士在信中说,白玉是一只可爱可亲、品相完美的雪白雄猫,完全值得不远千里乘飞机来相会。“橙子书店”就算挤得再满,充其量也只能容纳三十来人,是个空间有限的小书店。不过对我来说,没准这么大反而轻松愉快。上个月在新西兰曾经面对两千人演讲,真是够呛。三十来人刚刚好。

实际见到白玉君(它每天跟着主人一道,开车从家里到店里来上班),果然与传言无异,真是一只招人喜爱的猫儿,我也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它。的确,如此完美的猫儿实在难得。为了白玉君造访书店的人好像也不少,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招客猫”。这猫儿又老实又聪敏,从来不会去抓挠店里的商品——图书。

橙子书店的招牌猫“白玉君”

橙子书店位于一条叫玉屋路的繁华大街正中央,周围有些诸如两百元酒吧(饮料两百日元起价,食品可自由携带入店,免收服务费……这生意还做得下去吗)、小寿司店之类的店铺,看上去不像是书店的存身之地,应该说这种地方也很有独立风格,总之“不像”反而更符合预期。店主田尻久子女士二○○一年创办了这家店,最初名叫“Orange”,是一家精致漂亮的杂货店兼咖啡馆,没过多久又把隔壁店铺也租了下来,一并经营起心仪已久的“橙子书店”来。店里只陈列自己中意的书,即所谓的“精选店”,自我启发书之类的一本也不放。大致按照每月一次的节奏,举办这种朗读会一类的活动,在生意方面只怕挺不容易。不过既有白玉君施以援手(真是名副其实的“猫之手①”),又有热心的顾客捧场,便活力十足地成了熊本文化的一面旗帜。

这天晚上我朗读了题为《养乐多燕子队诗集》的短篇小说(似的东西)。这篇作品曾在“养乐多燕子队球迷俱乐部”的会报上刊载过一部分,在公众面前完整地展示全文,这天晚上还是第一回,姑且可以算作“首次公开”。说起来这只是信笔写就的很随意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诸位高兴就成……就弄成了这么一种松松垮垮的局面。朗读完毕后,“东京鱿鱼俱乐部”的三个人来了一场轻松的对谈,话题不着边际,倒也算是一个充实的熊本之夜。有朝一日我还想再见一见白玉君,何况对隔壁那家两百日元起价的酒吧也颇感兴趣。

3 漱石住过的屋子和芭蕉树

听说漱石在熊本最后居住的房屋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我便想,有机会的话要去看看。因为得到了现任屋主的许可,非常幸运地进去参观了一番。明治三十三年(一九○○年),漱石在北千反畑町的这座屋子里住了四个月,当时他在熊本第五高等学校当老师。月薪一百日元,这在当时是破格的高薪了,可他本人对在地方上当老师好像并不满意。大概也有这个原因,漱石在熊本住过好多地方,四年零三个月里居然搬迁了五次。搬进这座屋子之后没多久,国家就下达了赴英留学的命令,他便借此机会离开了熊本。

这座房屋建造于明治三十三年(即是说漱石在刚建好不久就搬进来了),自那以来已经历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如今仍然在作为住宅使用。院子里与漱石住在这里时一样,高大的芭蕉树枝繁叶茂。芭蕉每到夏天就从根部锯掉,不过很快又长得高大茂盛,如此年复一年。眼前这棵当然难说是漱石当年观赏过的芭蕉树,然而那婆娑风姿却让人不由得作此想。人来人往,时过境迁,树木却毫不在意,只管扎根大地,长留天地之间。枝条长了又锯,锯了又长。

这座房屋是当时还很罕见的二层建筑。爬上陡急的楼梯(下楼相当可怕),有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铺着榻榻米,好像是做书斋用的。除了一张矮书桌外几乎没放家具,与一楼展现的家庭日常生活截然分割,形成绝世独立的空间。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可以俯瞰芭蕉繁茂的院落,那里正静静地下着绵绵细雨。漱石对在熊本住过的几处房屋,曾经十分神经质地写下诸多微词,但对于这最后的寓所似乎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或许是因为他可以在二楼这间宁静的书斋里,暂时离开家人,独自一人静静地沉溺于思考。

这座房屋虽然地处市内,但即便侧耳细听,也没有噪音传来。飘入耳中的只有轻轻的雨声。时间仿佛回到了一百二十年前,有一种奇妙而亲密的感觉。漱石先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间书斋里度过独处时光的?大概有过种种烦恼与忧郁,也有过种种梦想吧。镜子夫人就在两年前,纵身跳入流经市内的白川寻死,那时她才二十一岁。幸好被在场的渔夫救了上来,保住一命,然而夫妇之间却留下了裂痕。尽管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但不管怎样,似乎并非简单的人生。

夏目漱石的故居,他曾执笔创作的房间

这座房屋现在由与屋主有血缘关系的一对姐妹(分别为八十一岁和七十五岁,家住附近)照料,管理得井井有条,但毕竟还会有漏雨之类,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当地的文化团体似乎在研究收购保存的事情。既然好不容易保存至今,如果能一直维护下去,可就太好了。

4 绕城慢跑

我计划要绕着熊本城跑步,便把慢跑鞋塞进旅行包里带了过来,然而事不凑巧,连日下雨,没法外出。不过到了星期六早上六点钟,睁开眼一看,多日的降雨居然停歇了。虽然天空中乌云密布,可走在路上的行人都没撑伞。“好,今天可得跑上一跑啦。”赶紧换上运动衣,来到了马路上。绕着熊本城慢跑,心情十分舒畅。不会受到红绿灯的干扰,这一点最可贵,尽管因为湿度高,没跑几步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唯有一点,路上擦身而过的市民多半会爽朗地大声打招呼:“早上好!”这让我稍稍有些困惑。当然,待人友善总好过一切,受到如此温暖的欢迎,旅行者不应该有什么抱怨。然而每当有人打招呼,我总得礼貌地回应,倘若每次都大声回上一句“早上好”,那就无法思考了。我喜欢优哉游哉地一边思考一边慢跑(呃,其实并没有思考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于这一波“早上好”攻势,老实说可能有点吃不消。迄今为止,我在世界上许多城市的街头跑过步,如此频繁地跟人在路上寒暄却是前所未有。在希腊的小岛上,时常会有村里人招呼我:喝杯茶吧。“歇一会儿,”尽管如此,也不至于像这样寒暄不断。会不会是熊本这座城市,原来就有一种让市民相互“爽朗地问早安”的风气?还是正在开展一场“大家一起爽朗地问早安”的市民运动呢?

姑且不论这些,绕城慢跑还是十分快乐的。熊本城非常美丽,是一座保存得很暖心的城堡。市民们给人一种珍爱城市的印象。不论是在地势上还是在精神上,从古至今,城堡都构成了熊本这座城市的中心(好似心脏一般),看上去人们似乎巧妙地把城堡的存在纳入了日常生活。这次我没有时间,所以没去爬天守阁,不过早晨花上一小时绕城奔跑一圈,便感到了这种自然而亲密的氛围。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城堡,这种生活说不定十分美妙。不像卡夫卡的《城堡》,“只能看到,却走不到”。顺便一提,据说熊本市有一项条例,规定“城堡周围不许建造高于石垣的建筑”,我觉得这是一项非常美好的规定。夏威夷考艾岛也有一个规定,“不许建造高于椰子树的建筑”,可能与之相似吧。作为旅行者,我真心希望能一直这样,永远保留“城下町”那从容的时间性。

5 走访万田矿

我去参观了最近每每因为能否顺利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而成为话题的“万田矿”。所谓万田矿,是位于熊本县北部荒尾市的煤矿设施遗迹,曾经繁荣一时,但如今已经不再采掘(煤炭需求太少,采掘成本过高),被遗留在那里,空无一人。说实话,世界遗产也罢煤矿也罢,我大抵都没什么兴趣,但要是对不感兴趣的东西都不闻不问的话,别说充实的旅行,连这样的旅行记也写不成了。于是我便发奋前去探访了一番,结果却发现相当有意思。

万田矿虽说位于熊本县,实际上是叫三池煤矿的巨大矿脉的一部分,大体位于熊本县与福冈县的交界处,其中一部分设施还属于福冈县西南部的大牟田市。总之不过是事出偶然,人为地在矿脉上画出了一道县界而已。对于煤矿来说,不管是属于熊本县还是福冈县,感觉就像“这种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是随意斜躺在那里罢了。然而就行政划分而言,万田矿姑且划归熊本县管辖。于是,作为探访熊本的一环,我们前去参观了万田矿。

从熊本市内到荒尾市,还有相当一段路程。我坐在汽车后座上眺望着车窗外,发现熊本县总而言之有许多山,而且山上长满了树木。山间蜿蜒着许多河流。“嗯嗯,日本还是有许多树嘛。”我再次由衷地感叹道。没有山的地方便有许多水田,到处都在忙忙碌碌地插秧。大家都在拼命劳作,我也不能偷懒,得好好干活才行啊。

另外我还发现,在熊本县,屋顶大多铺着瓦。此前我没怎么意识到,但仔细一想,最近在东京市内,根本看不到瓦屋顶了。有没有瓦屋顶,风景带来的印象大相径庭。此外,在通往荒尾市的公路上,一次也没碰到过保时捷、法拉利、奔驰S级之类的车,倒是轻型车非常之多。公路很通畅,也没有什么颠簸,托其福,我倒是一路好睡。熊本县的公路状况好像很不赖。由于季节的缘故,许多燕子在低空翱翔,这让我对养乐多燕子队的命运浮想联翩。来到了熊本,却要去想什么养乐多燕子队,想也无济于事呀。(广岛的球迷们会不会一看到鲤鱼,就想起广岛鲤鱼队来呢?)

就这么到了万田矿。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那里的红砖建筑完全是西欧风格,几乎是一派废墟模样,寂寞地伫立在一无所有、空空如也的草丛之中,然而那风姿却是潇洒的英国式样,望上去倒有些像狄更斯小说里的风景。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便向导游大叔——一位刚上年纪的老先生打听。他热心地告诉我:那是因为这里最早一批机械全都是英国货。明治初期,在煤矿领域,英国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采矿技术,因此日本从英国进口了成套机械,而安放这批机械的设施和建筑,理所当然就得采用英国式样了。想必是按照从英国寄来的设计图,老老实实地砌砖垒墙,搭建拱窗,规规矩矩地建造出和原型一模一样的楼房来。应该不至于一砖一瓦都是从英国运来的吧,但总之是非常像模像样。所以直至今日,周围的其他建筑已经倾圮崩塌,唯独它依然矗立在那里。

刚刚建成时,人们仰望着这幢建筑,想必对那壮丽的异国情调叹服不已。可想而知,崭新的红砖艳丽辉煌,玻璃窗骄傲地反射着阳光,楼房里最新式的机械发出轰响。在当时的人们眼中,这番景象一定是日本现代化的象征,然而事到如今,却只是残留在荒野之中的废墟而已。周围环绕着长满了红锈的矿车铁轨。绿色的杂草吸收着梅雨季节丰沛的雨水,与历史之类毫不相干,只管到处扩张领地。花儿不可思议地连一朵都看不到,只有遍地丛生的杂草。

建筑物里面,当年的机械几乎原封不动地安放在原处。煤矿被废弃是在一九九七年,这些机械自那以来便一直被遗忘在这里,无所事事优哉游哉地只管睡大觉(不用说,这不是机械的责任)。万田矿被指定为国家重要文化财产,姑且算是个观光景点,但一见之下,似乎并没有受到热切的瞩目。现在却忽然(说不定)要列入“世界遗产”,因而大出风头,对于这般急剧的变化,它好像有些无所适从。就像一个睡得正香却被突然摇醒的人,甚至让我感到同情。当真变成世界遗产的话,只怕会被更加剧烈地摇醒过来吧。要是我的话,宁可这样悠闲地酣睡下去,至于煤矿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被遗忘的设施中最值得一看的,是一分钟就能从地面降到地下二百六十四米深的坑道的铁电梯。一旦发生有毒瓦斯泄漏会十分危险,所以根据国家指示,这条垂直坑道已经用混凝土严密封堵起来,只保留了电梯和坑道入口。说是电梯,其实连一扇门也没有,就是一个铁框子,里面满满当当地像油渍沙丁鱼罐头那样塞着二十五人(定员),朝着漆黑的无底深渊(顺便一提,六本木Hills的展望台是二百五十米高)一举坠落下去。像我这样有恐高症的人单是想象一下,就觉得要魂飞魄散了。

青年时期的与谢野铁干在明治四十年,与四位作家朋友一道走访了这座万田矿。为了写稿子,他亲自乘坐过这台可怖的电梯(书中只写着“三池煤矿”,没有记载具体的地名,但看来就是这座万田矿)。我由衷地感到钦佩:明治时代的作家可真了不起。再怎么说是为了写稿,我也做不了这么恐怖的事情。

然而在这座被废弃的煤矿设施里,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担任导游的刚上年纪的大叔大婶。据他们自己说:“我们是人才派遣中心派来的。”总之就是老年志愿者。他们为人亲切,一看就是循规蹈矩的人,说话带着熊本口音,时不时会出现不易听懂的情况,可让人觉得就像是大明星笠智众②专程来为我们做导游似的,托他们的福,心里暖洋洋地告别了煤矿。哪怕只是为了这些人,也希望万田矿能顺利成为世界遗产。连我这个对世界遗产几乎毫无兴趣的人,也在心里这么想(私下里我倒是在推进“让太田胃散③成为世界遗产”的运动)。要是能成功该有多好。(这是后话,诸位也都知道,不久之后万田矿成功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剩下的就是太田胃散啦。)

而且在探访万田矿的回程途中,在一家店名颇为奇怪、叫“高专大个(荒尾本店)”的餐厅里吃到的大阪烧也很美味。用尺寸大得出奇的锅铲,猛然翻动个头大得出奇的大阪烧,那情形很值得一看。荒尾市不知何故满街都是大阪烧店。因为矿工们都喜欢吃大阪烧……不知是否如此,总之假如你有机会去万田矿,归途中请务必品尝一下。配着冰得透凉的唐培里侬香槟王一起吃,非常美味,请不要忘记随身带着高级香槟杯……这话纯属玩笑。我们喝的是普通啤酒,照样很好。那是一家非常亲民的饭馆。

6 前往人吉的SL④旅行

“既然来到了熊本,就应该坐SL到人吉去玩一趟。”因为吉本女士这么说了,所以对SL和人吉都毫无兴趣的我也听从建议,从熊本站坐上了SL。“东京鱿鱼俱乐部”的旅行,我大体总是像这样言听计从、奉命行动。吉本女士常常有机会为从东京“来熊”的朋友们导游(因为她朋友众多),早已坐惯了这趟列车。线路也牢牢地定了型:“买这种便当,在这一带一边观赏河景一边用餐。”都筑君还没到规定的地方就打算吃便当,结果受到了严厉的训斥,就像没调教好的狗狗挨训一般,真可怜。这姑且不论,车厢里卖的“饭团便当”真是朴实而美味。

SL列车并非每天都开,比如六月就只有周末才运行。铁道线路则有联结鹿儿岛与熊本的肥萨线和鹿儿岛本线,熊本与人吉之间每日往返一趟。沿途有许多人招手致意,唤起羁旅之情。然而我望着滚滚升腾的黑烟,却一味担心不已:这般浓烟滚滚,沿途的人家晾晒的衣物岂不是要落满烟灰?我设身处地地感受到,蒸汽机车飞驰而过的画面固然美不胜收,但毕竟与当代的情景不太相符啊。直到下车后,我还在担心晾晒的衣物呢(因为平日里我自己常常晾晒衣物)。

顺便一提,这趟SL列车在旅行者中极有人气,指定席总是一抢而空(座位都是指定席),想坐的话最好提前买票。乘坐蒸汽机车与电气机车的舒适程度有差异吗?是呀,多少有所不同,就好比我平时用模拟唱机听唱片,唱片的音质就与CD的音质有所不同。蒸汽机车与电气机车或许有着类似的差异。虽然并非天差地远,但还是稍微(然而的确)有点不一样。这种类似感觉的差异对有些人来说,说不定会成为非常重大的差别。但不用说,模拟唱机是不会冒黑烟的。

铁路在半道上变成了单线,需要在各个车站等候交会。不过每个车站都有各自的风情,可以下车到站台上小憩片刻,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周边风光。因为并不需要赶时间,这样也很开心。等到列车沿着球磨川行驶时,车窗外的风景便渐渐变得生气勃勃。这一带的风景恐怕在JR的“全国车窗绝景排行榜”上也名列前茅。激流中可以看到玩漂流的人们。

“所以我才叫你在景色优美的这一带吃便当呀!”都筑君又在挨吉本女士训斥了。

在人吉,我们吃了鳗鱼。我们去的是已去世的安西水丸兄追捧的“上村鳗鱼屋”。铺面不算太大,看似小巧玲珑的一家店,然而里面却“走了一重又一重”,深不可测。整个店堂里充满了烤鳗鱼的气味。据说这里用的鳗鱼是九州(熊本、宫崎、鹿儿岛)产的,下单之后才开肠剖肚,用炭火炙烤,等到端上桌来需要花些时间。不过,小口地饮着酒等待鳗鱼烤熟,也是相当舒爽的事儿。

这家店里的鳗鱼饭套盒是在两层鳗鱼之间铺上一层白米饭,也就是所谓的关西式鳗鱼饭套盒,只烤不蒸,鱼肉有点脆生生的。特制的调料很甜,吃时在上面撒足了山椒粉。吃惯了东京那种软嫩鳗鱼饭的人,可能会觉得纳闷。相比之下,(唯独)鳗鱼饭,我喜欢关东式胜过关西式。但偶尔吃一回也蛮美味的,毕竟肉很厚实,吃完后肚子很饱。

关于人吉市,能想起来的也就是这家鳗鱼屋了,此外也没看过什么。对了对了,逗留此地期间,我突然想起川上哲治就出生在人吉。很久以前,我看过一部叫作《川上哲治物语十六号选手》的电影。少年川上在人吉的学校棒球部作为投手大展身手,被熊本市的棒球名校相中:“待在这种乡下,宝贵的才华会埋没的!”于是他告别了故乡人吉。少年川上肯定也是像宝贝一般抱着球棒和棒球手套,乘上我坐过的肥萨线SL,眺望着球磨川美丽的流水,怀揣着不安与梦想一路奔向熊本的吧。

7 海上的赤崎小学

从人吉沿着弯弯曲曲的滨海公路驱车向前,我们来到了位于津奈木町(紧邻水俣市北部)的赤崎小学。但这座小学由于周边人口过于稀疏,学生数量年年减少,再加上建筑物出现抗震性问题,于二○一○年三月停办了。停办?为什么我们特意要去参观一所已经关闭的小学呢?因为这所小学的校舍是建在海上的。这就是我们的理由。从远方俯瞰,看上去有点像一艘漂浮在海面上的客轮。相当美妙。

海上说来是没有住址的,所以这片校舍没有所谓的地址(土地编号)。如果有人无论如何都想写信到这里来,就只能写成“熊本县苇北郡津奈木町福浜165番地再向前”。这个“再向前”感觉好像挺不错,对不对?意思是土地到此为止,再向前就是大海了,洋溢着浓浓的海上生活的气息。这儿甚至还留下了孩子们在课间休息时从窗口伸出钓竿钓鱼的佳话。

这所赤崎小学所在的地域,山峦向海上延伸,勾勒出险峻的地形,所以很难有足够大的平地,连一块像样的运动场都造不出来,孩子们根本无法随心所欲地进行体育运动,于是干脆到海上去造新校舍了。实地看一看,新校舍倒是很壮观。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建筑,模仿舷窗模样的圆形窗户非常漂亮。校舍是一九七六年完工的,就是说三十四年之间,这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之类)。虽说有万不得已的缘由,但就这样废弃了尚可使用的漂亮校舍,实在非常可惜,况且其中肯定浸满了许许多多在这里度过美好岁月的人们的感情。

我们参观这所小学是在星期六这天。热情的津奈木町镇公所的职员特意赶来,为我们打开了校舍的大门。一脚踏入校舍,首先为内部几乎原封不动的状态震惊。桌椅一样不少,图书馆的书还陈列在书架上。各种备用品也依然如故,挂在墙上的扬声器仿佛马上就要播放校内广播似的,配餐室里张贴着好像是卡路里热量表的东西,教师办公室里各种文件堆积如山,校长室的装饰柜里摆放着醒目的奖杯和奖状。就像是刚刚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老师和学生们都去了别处紧急避难,唯独校舍被遗留在了身后一般。那光景仿佛现实在隐隐约约地抽离而去。地板上散落着无数海蟑螂的尸骸,由此可见,这所学校已经关闭很多年了。海蟑螂们不知打哪儿来,窸窸窣窣地侵入学校,然后就在这儿断了气。为什么海蟑螂要到学校里来死掉呢?谁也回答不上来。海蟑螂脑子里思考的事情真是个谜。

如果万田矿的建筑物是年代久远的历史废墟,那么这里应该就是刚刚出炉、还保留着日常模样的废墟。人们的涓微气息、点滴思绪,都还萦绕在角角落落里。甚至让人觉得,似乎随时都会有小学生吵吵嚷嚷地从走廊拐角处猛然跳出来。

津奈木町当然希望好好利用这如今已别无用处的楼房,也在努力寻找买家。然而抗震性能似乎成了瓶颈,洽谈难以推进。据说最糟糕的情况或许是只能一拆了之。楼房眼下被弃之不顾,不可避免地正在老化,可是它所在的位置却充满了魅力,海水澄澈透明,顺利的话大概还可以改建成疗养设施。

这所小学的前方有两座小岛,弁天岛和赤尾岛,退潮时可以走过去。涨潮时这条满是石块的通道便隐藏到水下去了。我们访问时正值退潮,于是徒步前往。在这样一所位于大自然正中央的小学里度过孩童时代,大概十分快乐吧,看来会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现在这一带的孩子得坐三十分钟的公交车,到津奈木町中心地带的小学去念书。从公交车道上,可以眺望这所仿佛漂浮在海上的客轮一般、如今已经关闭的小学校舍。

8 到阿苏去

我们住在八代市近郊日奈久温泉一家叫“金波楼”的老旅馆里。这是一家明治四十三年开始营业的老旅馆,在当时算是非常罕见的木造三层建筑,原封不动地保存至今,现在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对象。地板微微有些倾斜,男子露天浴池从走廊上就几乎一览无遗。如果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的话,该说是样式陈旧古老呢,还是古色苍然,总之是个悠闲惬意的温泉旅馆,甚至有一种时间旅行般的错觉袭上心来。这家旅馆的地板泛着无可比拟的光泽,单是看一看就感佩不已,看来是经过万般擦拭的。投宿这家旅馆,是吉本女士指定的,她说:“早就想住一次看看了。”

这一带从前是靠栽种灯芯草繁荣起来的。灯芯草是制作榻榻米的材料,据说八代的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八到九成,真厉害。我听说在全盛时期,收购者与本地的农家们怀揣着大把纸币,整天寻欢作乐。在熊本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然而如今廉价的中国产灯芯草大量涌入,加之榻榻米的需求减少,种植面积跌落到了鼎盛时期的三分之一,所以此地已经不再景气了。

日奈久温泉周围也一样,一到日落时分便鸦雀无声,说得更直白点,就是相当萧条。道路昏暗,很少有店家开门,只有几间卡拉OK兼小酒馆还在营业。漫步街头的泡温泉的房客似乎也个个百无聊赖。向出租车司机一打听,说是:“从前还有脱衣舞剧场呢,热闹极了,现在嘛……”最喜欢这类热闹的“温泉设施”的都筑君因为期待落空懊恼无比。九州新干线就从近旁通过,遗憾的是未能惠及这里。

八代市内还有几家保持着昔日风貌的大型夜总会。最大的一家夜总会叫“白马”,少女时代的八代亚纪(出生在八代市)曾在这里谎报年龄登台献歌,一举成名,这家夜总会也因之闻名于世——这是夜总会界权威都筑君告诉我的。嗯,作为对夜总会毫无兴趣的人,我也觉得“白马”的建筑与霓虹灯招牌值得一看,是那种能感受到昭和气派的帅气设计,虽然我们是在宁静的星期天早晨去探访的,不知道现在究竟繁荣到什么程度。

“白马”附近有一条拱廊式的商店街,那里有一家叫“黑猫广播”的别具一格的电器行——虽然店里并没有猫咪,只有狗儿。这里的店主森先生父子俩是铁杆音响发烧友,以真空管放大器制作者的身份在那个世界小有名气。看起来是普通至极的商店街电器行老板,可店内却有一面正规的工作台,父子俩专心致志,在自己动手制作真空管放大器。靠墙排列着好几套奥特·蓝星和JBL的巨大扬声器。只要你提出要求,他们会更换各种各样的放大器,播放美妙的音乐给你听。虽不是披着羊皮的狼,却是披着街头电器行外衣的发烧友,只不过不像狼那样可怕,仅仅是“执迷不悔”而已,为人倒非常热情。

我试听了据说是父亲森精一前一晚刚刚做好的真空管功率放大器,以及也是最近刚刚做出来的JBL自制组合装置,音响效果妙不可言,根本不像是输出功率只有零点八瓦。从前的扬声器效率高,完全不需要近来充斥市场的那种大功率放大器。音响极其朴素,特色鲜明。这套装置的低频扬声器(低音喇叭),用的是JBL型号为D130的三十八厘米扬声器,其实我家里用的也是配了这种喇叭的装置,可音响效果却与之大不相同,比较起来很有意思。

从星期天一大清早起,就与这对有趣的父子畅聊音响装置,真是一段心旷神怡的时光——星期天本来是固定假日,只因为卷帘门稍稍开了条缝,我便硬是闯了进来。不过一来二往,就到了前往阿苏的特快列车发车的时间,十分遗憾,交谈只好半途而废,尽管我很想用各种各样的扬声器配上各种各样的放大器,优哉游哉地一直将音乐听下去。

如果委托这对父子,而且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好像可以请他们定制真空管放大器。因为是手工制作,不能批量定制。有兴趣的女士先生请联系八代市“黑猫广播”。爱好音响与音乐的人,在这家店随时都会受到欢迎。

在八代车站,我买了一种叫“香鱼屋三代”的香鱼便当,坐上“九州横断特快”。香鱼便当非常好吃。我一面想照这样下去,体重可是要长个不停了,一面还是吃了个一干二净。在旅行途中很难进行健康管理,就只能认命啦。吉本女士也好,都筑君也好,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又香又甜(吉本女士不管吃多少都不会胖,而都筑君好像是吃多少身上就会长出多少的体质),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吃掉了种种东西。

我们乘坐的车厢里不知何故有许多年轻的泰国游客,和我们一样都在阿苏站下了车。那是手臂上刺着文身的男孩们,和纤细苗条、打扮时髦的女孩们。这些年轻的泰国游客要去阿苏干什么?是因为泰国没有火山(我猜大概没有),为了将来之用前来看一看吗?就像我们跑到泰国去看大象农庄一样。关于这一点,我其实很想问一问的,只是因为忙着吃便当,结果没问成。泰国的年轻人到底到阿苏去做了些什么呢?(这是后话,经过调查,在泰国走红的一部电视剧是以九州北部为舞台,因此如今在泰国,前往九州旅行变成了一种风尚。)

在阿苏,我们在县道十一号(即所谓的“山波公路”)沿路看到了令人惊诧的怪异光景。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树木被巧妙地修剪成了动物的形状。这是一种叫作“林木雕塑”的园艺手法,修剪过的树木大约有七百株,总之是个不得了的数字。制作者名叫若宫道男,在公路沿线开店销售玉米(好像没有店名)。据说他起初是从事畜牧业的,由于人手不够被迫歇业,开始在旱田里种植玉米等农作物,拿到公路边去卖。空闲时一来二去,竟然迷恋上了这种“剪刀手爱德华”式的创意园艺工作。修剪出的动物实在是五花八门,好像以鸟类居多,还有牛、龟、马、象,以及恐龙、熊本熊,甚至还有举棒击球的棒球明星一郎,总而言之各种生物无所不有,而且每一样都修剪得十分精巧。要修剪出这么多东西来,肯定得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修剪好的东西肯定还得维护管理,不能出现蓬乱。想到这些便心生佩服,虽然事不关己,还是不由得慨叹。

由于店里玉米不够了(我们吃的碰巧是最后几根玉米),若宫老板急忙跑到地里掰玉米去了,所以非常遗憾,没能与他攀谈,但老板娘把大致情况告诉了我们。若宫老板大约是从二十年前开始修剪这些林木雕塑的,此后便殚精竭虑坚持至今,数目达到了大约七百株,使用的几乎都是黄杨。因为黄杨便于修剪,就把它们运进山种在这里,然后修剪成型,精心维护。店铺背面就是山谷,山谷这一侧场地不够用,于是又租下了对面那一侧,让那一面也出现了林木雕塑群。山谷对面是广阔的牧草地,沿着草地边缘,绿色的动物们排列成行。

是特意跑到山谷对面去,在那边修剪林木雕塑的吗?

对呀。

那岂不是很辛苦的工作?

是很辛苦。

老板娘对丈夫这种充满激情,有时甚至(可能)让人觉得有些疯狂的林木雕塑手艺,长年以来抱着怎样的态度?我没敢深入追问,因为老板娘正忙着做烤玉米生意(一根三百日元)。不过从她的语气中,似乎感觉到“反正是他喜欢干的事,又这么拼命,也没啥太大的害处,就随他去吧”。虽然没觉出提奥·凡高式的舍身追求的姿态,也几乎听不出批判的余韵。

其实非但没有害处,反倒有不少游客被成排的林木雕塑吸引,不知不觉停车驻足,顺便再来店里买根玉米吃——我们也是其中一员。从营业角度来看这片林木雕塑,我觉得是大有益处的。要称作“艺术”恐怕有些难度,但至少可以称之为“成功”。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广阔世界里,有许许多多不容批评的“成功”。在这样的成功或者说自我完善面前,我们唯有倒吸凉气、唯有敬服的份儿。

就算没有这些林木雕塑,烤玉米也既新鲜又美味。有空的话,不妨在去阿苏时,顺便到若宫老板经营的这家“无名小店”转一转。

9 最后是熊本熊

既然是访问熊本,恐怕还是得提一提熊本熊吧。要知道在熊本旅行的五天之中,处处都能看到熊本熊。或者不如说,想寻找没有熊本熊的风景反而更困难。想象没有熊本熊的熊本县,可能比想象没有金枪鱼和绿芥末的寿司店还要困难,比想象没有便衣警车的小田原厚木公路还要困难,比想象没有反万字旗的纳粹德国还要……哎呀,这个比喻不太妥当。请把这个忘掉吧,对不起。

总而言之,海报上也好,招牌上也好,宣传册上也好,矿泉水上也罢,点心盒上也罢,巴士和市营电车的车身上也罢,皮包上也罢,汗衫上也罢,种种东西、各个角落都有熊本熊展露尊容。就连出租的汽车“丰田普锐斯”上,也印着红黑两色的熊本熊花纹。就算声称整个熊本县都已经“熊本熊化”了,也绝非夸大其词。《熊本日日新闻》上,每天刊载以熊本熊为主角的四格漫画。也许有朝一日连社论都会由熊本熊来写……这当然是开玩笑啦。

其实不光是熊本,东京都港区的便利店货架上,满眼都是熊本熊的商品。看到这些东西,甚至想调侃一句:“喂喂,这里不会是熊本县吧?”熊本熊原本是为了配合熊本县宣传活动“熊本惊艳”而设计的吉祥物,是一种“软性标志物”,没想到转瞬之间风靡全日本,如今几乎形成了不妨称作“熊本熊产业”的产业链。近十年来,世间前前后后出现过众多“软性标志物”,然而像熊本熊这样在全日本一鸣惊人的例子,此外却再没见过。这个表达也许不够恰当:它简直像病毒一般无休无止地增殖,侵蚀着四周。

有一点想说明一下,我对熊本熊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只是隐约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既不会主动购买熊本熊商品,也不会穿印着熊本熊图案的裤子,不会特别想驾驶印着熊本熊花纹的丰田普锐斯,同时也不会有意排斥它、拒绝它。只是对旅途中处处都有熊本熊一事,老实说,或许有一种吃得过头有些腻味的感觉。假如事态就这么无节制地发展下去,熊本熊商品在全世界泛滥成灾,熊本熊这一标志物变得“脍炙人口”的话,熊本县的存在不是也会变得“脍炙人口”吗?假如熊本熊的形象由于大量生产而变得陈腐,那么与之相随,岂不是连熊本县的形象也将变得陈腐吗?这种情形让人稍稍有些担心。

呃,不管熊本熊今后将走过怎样一条命运之路,都与我这个神奈川县人几乎毫无关系,那是熊本县的问题。这种问题本可以放在一边不管不问,但我这个人天生是不幸的性格,一旦介意起什么来,就会挂在心头难以忘怀,于是决定跑到熊本县一个名字非常之长,叫作“工商观光劳动部·观光经济交流局·熊本品牌推进科”的部门去,听听熊本熊推广负责人是怎么说的——很遗憾没听到熊本熊是怎么说的。熊本熊兄的头衔是“熊本县营业部长”,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公务员,现在忙得不可开交。

我猜想“工商观光劳动部·观光经济交流局·熊本品牌推进科”一定正为了将熊本熊的形象推销到全世界拼命工作,是一间充满活力的最顶级的办公室(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双眼圆睁,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可实际走进去一看,却是个十分清闲的部门。当然,大概人人都在认真地努力工作,不过或许受熊本熊性格的影响,看上去倒像个性质温馨而悠闲的部门。交谈之际,电话铃连一声也没响过,也没有听到怒骂声和欢呼声。以下是我与负责人之间大致的对话内容。

全世界好像到处都有熊本熊,是不是你们的战略原本就是这样呢?

是不是到处都有,我们不知道,但原则上不管是谁,只要愿意,就可以免费使用熊本熊的徽标与标志物,结果就变成到处都在使用熊本熊了。

对于使用者的身份、使用方法是否恰当,你们就不审查吗?

当然审查。不过只要是提升熊本县形象的(或者并没有特别损害的),一般都会批准。

具体说来,哪些做法是提升熊本县形象的呢?

比如说以食品为例,如果采用了熊本县生产的食材,就可以自由使用熊本熊标志物,向获准者发放许可号码。使用者必须出示许可号码。

只要使用一点点食材就可以吗?

只使用一点点就行。

那么像风俗业之类的地方呢?

这种申请,我们根本就不会接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第一个获得熊本熊认可的商品是什么?

佛坛。

熊本熊佛坛?

对的。

熊本县对这种东西有需求吗?

这就与我方无关了。

熊本熊的成功给熊本县带来了什么样的利益?

根据日本银行的推算,自二○一一年起的两年内,熊本熊带动的经济效应达到一千二百四十四亿日元。

这个经济效应具体来说,到底是谁获益了呢?(而且,如果日本银行当真有如此准确的推算能力,为什么日本还会变成这样一个债台高筑的国家?)……我很想问一问,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因为对着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负责人问这样的问题,我渐渐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欺负熊本熊”似的。到底有谁会故意欺负楚楚可怜的熊本熊呢?

走访了熊本县政府,与熊本熊的负责人交谈之后,有一点让我感触良深:熊本熊这个被人为“制造出来”的存在,好像已经摆脱了它的制造者,或者说已经脱离了熊本县政府“工商观光劳动部·观光经济交流局·熊本品牌推进科”的意图和控制,径自行走起来。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石巨人⑤一般,恐怕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它的步伐,也无法改变它的前进方向了。而且,它大概还会在前进道路上,到处散播另一个被称作“经济效应”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至于今后熊本熊会不会像“凯蒂猫”或“海螺小姐”那样,作为普遍的经典形象扎下根来,抑或是在“脍炙人口”之后又渐渐变得陈腐,作为一介小说家,我不得而知。但总而言之,熊本熊君眼下正在精神抖擞地迅速增殖,随着不断增殖,恐怕它也将逐渐离开原来的根基与土壤,越走越远。就像“米老鼠”在普及之后,失去了原来的“老鼠性”一样。对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世界,在这里,形象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而实质则拼命地追逐其后。

然而不管怎样,今后每当我回忆起这趟熊本之旅时,大概都会怀着这样的感慨吧:“那次旅行,一直阴雨绵绵,沿途处处都是熊本熊呀。”一个作家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否也以某种形式包含在熊本熊的经济效应中呢?

①日本俗语,指忙得想让猫儿来帮忙。

②笠智众(1904-1993),日本著名演员,代表作有《秋刀鱼之味》等,出生于熊本县玉名郡。

③日文中“胃散”与“遗产”同音。

④指蒸汽机车。

⑤Golem, 希伯来传说中有生命的人偶,多为石造巨人,灌入魔力后可行动,没有思考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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