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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赵南栋〔4〕赵南栋

〔4〕赵南栋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二日下午6:50 

上午7:20,病人脸色突然转白,在眼角、口角发现部分血色分泌,血压迅速下降,至难于测出血压。心搏缓慢化和不规则化。

加以紧急急救,送加护病房。

加强强心剂投与,使用人工呼吸器,并安置颈静脉管。

下午6:10,病人心跳突告停止。值班医师给予心肺复苏急救,并投与肾上皮质素心脏注射,并同时施行电击。20分钟后,病人仍未能恢ft生命征兆。6:45宣布死亡。

死亡原因:心肌梗塞,多次发作。

从台北市一个叫做猪屠口的、阴暗、荒芜而破落的社区中,一个被人弃置的屋子里,赵南栋像一具苏醒的僵尸,感到焦躁和不安宁。他终于站了起来,穿上厚厚的、破旧的西装上衣,走出他蛰居的,黑暗而又闷热的屋子,走向烈日和烟尘的台北街道。他走路,他搭公车……汗水拓湿了他污秽的领口、腋下和脊背。他下车,他走路,寻找合适的公车站牌。他终于来到了J医院,在询问台上,问到了赵庆云的病房号。

昨天下午,赵南栋打电话到哥哥的公司。哥哥不在,公司的同事说,他到J医院去了……

他搭电梯到达了西栋十楼。

他走进没有关着门的一〇〇二病房。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在病房里孤单地站了一会。他走出病房,找到护理室。

“赵庆云,送加护病房了。”

那个满脸痘子的护士,淡然地这样说。她告诉他加护病房的方位。赵南栋游魂似的上电梯、下电梯,走了两个长长的、医

院的回廊。回廊外,种着整齐地对排着的苏铁树。他然后又上了电梯,下了电梯,向右拐。

护理人员问了他的身份,疑惑地为他穿上消过毒的白衣。他走进加护病房,在第三个床位上,他看到他的父亲赵庆。

两个医生从赵庆云的床边走开,从呆立着的赵南栋的身边走过,离开了加护病房。两个护士开始俐落地拔去病人身上的输氧管、导管和点滴管。她们掀开床单,从病人的右侧腹拉下一条满是血水的导管。

赵南栋看见父亲瘦削、灰黄,在几个导管口上流着血水的尸体。父亲紧闭着双眼,长期咬着导管的嘴唇,依然空茫地张开着,露出了从一片幽暗的口腔中微微外吐的、白色的舌尖。父亲的嘴唇青灰。细细的、粗硬的胡渣子,爬满了父亲嘴唇的四周和下颚。他的头发秽白而无光泽。细大的、青白色的四肢,毫无气力地,恁意地搁在沾着血污的白色床单上。平生第一次,赵南栋看见父亲那衰败的、被导尿管弄得有些发炎的器官、在芜乱的体毛中,安静地死亡着……

护士用一条全新的白被单,盖住赵庆云的尸体。一个年轻轻就开始秃头的医生,正在厚厚的病历上的最后一页,奋笔疾书,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卫生服务员,开始把病床推出加护病房。

赵南栋梦游似地跟在病床后头走着。一个小护士追上来要回穿在他身上的,消过毒的白衣。他加快脚步,追上运搬着父亲 

的死尸的病床,和他们挤进了电梯。

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下坡的廊道,走出了大楼后门,来到一处空旷的,医院后壁的小广场。小广场上,停着一部陈旧的运尸车子。他们走上一条窄小的水泥路,送进一间孤独的、灰色的7]C泥房屋。陈旧的木头看板上,写着褪了漆色的“太平间”三个颜体字。

他们把用白床单包裹的尸体,推进冰尸的箱子里,而后锁上了那厚重的,不锈钢小箱的门。

护士和卫生服务员匆匆地离开了太平间。太平间里的一个老管理员,用浓重的河南口音问你是……亲戚?”

赵南栋沉默地凝视着那严密地锁上了的、冷白色的、不锈钢的小门。他于是回头离开了太平间。

走了几步,赵南栋又站住了。火烧似的太阳下,在一身上下厚厚的冬季衣服里,他可以感觉到冷冷的汗水,从他的脊背和胸口各处流淌着。他的汗衫和衬衫全湿透了。他用西装袖口擦着脸上的汗。他走到太平间右侧的一棵老榕树下,跌跤似地坐了下来。

赵南栋始终没有流眼泪。他坐在树荫下,时而低头,时而仰望。他开始感到眩晕,而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感到气喘,脸色青苍。麻雀在老榕树上聒噪地叫着。一阵热风,在太平间门外,扬起了一片灰色的沙尘。

现在他开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条没有幵封的强力胶。他迫不及待地拆幵黄色的包装盒子,打开强力胶的锡管。他从裤

袋里摸出一个塑胶袋,开始把两个锡管里的黄颜色的强力胶,全部挤进塑胶袋里。

他用颤抖的双手搓揉着塑胶袋,把鼻子凑进袋口,睁大着那晦暗而空洞,却依旧不失秀丽的眼睛,贪婪地吸气。

“哦……”他轻轻地呻吟起来了。

他像呼吸困难的病人吸取着氧气一样,一口接着一口,把强力胶辛辣的挥发气体,贪嗜地吸进他的肺叶里。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直直地凝视着黄灰色的,医院大厦。从医院的墙外,传来了繁忙的汽车和机车的声音……

一个小时之后,叶春美从医院大厦的后门、慌忙地,快步走来。她带着惊惧、苦痛的表情,走在通往太平间的、狭窄的水泥道上。在靠近太平间的门口时,叶春美蓦然地站住了。她微喘着气,看见了在榕树周围晃晃摇摇地走着的,眼睛直直地、空茫地望着前方的赵南栋。

“宋大姊,哦,宋大姊,这是你儿子丨”叶春美的心中狂喜般地呐喊了,“我从没见过的小芭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宋大姊……”

她缓缓地走向前去。她站在赵南栋的跟前,看着他那一头垢污的长发,苍白而瘦削的脸。她的眼中发散着温暖的光采,像是母亲看见了自己的骨血。她拉起他的无力的手,从宽松的袖口上,看见他胳臂上几处用烟头烫触的伤口。

“小色乐,我的孩子,”她喃喃地说,“啊,宋大姊,老赵,我终于找着他了。” 

她费力地扶着瘦弱、一身汗臭、神志不清的赵南栋,走向开在医院围墙边的后门。

哦,宋大姊,她愉快地想着,你不是要我照顾小芭乐吗?毕竟,你让我找到他了……

她在医院的后门外,拦下了一部计程车。她把赵南栋安顿在后座内侧,等自己坐稳了,用力关上了车门。

“石碇仔。”她说。

——原载一九八七年六月台湾《人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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