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那麽衰老的眼泪
细细地读着青儿的来信,康先生止不住地心悸着,竟而在桌子上按着信纸的手也抖索起来。年岁的意识,蒙胧但也极其实在地闪过他的头脑,便使劲儿把摊着的手掌握成一个结实而有些枯乾的拳。
青儿的信依旧简短。青儿的信是一向简短的。但最近使康先生觉得特别的简扼。无非只是说他很好,附带地要些零用罢了。康先生读着,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了一块沉沉的心事,但立即又感到某种威胁下的不安了。虽然青儿在家书中一直沉默着,但是他确信着青儿定已洞悉了一切。二十一岁的孩子,而况又念着大学,有知识的人。他感到一层极其微妙的羞耻的感情,使他很不习惯地,在他行将衰老的细白而悠闲的双颊上,闷闷地泛起红来。
康先生是个刚刚踏出五十的男子;是个纤细白皙的有地位的人。没有带着眼镜的康先生的脸,有一种柔和得有些弱质的男性的美貌。现在康先生由不得喟然了。他觉得有些倦怠,一种极为虚无的倦怠,像一片薄薄的梦一样,黏着他就要衰老的、仍旧有些余悸的心脏。他仰着,满满地沉入沙发之中,无助地寻觅着一个舒适的姿势。这个高级住宅区的客厅,寂静得使人慌乱。窗外是湿湿的初春,鸡冠花赫然地盛开着,依在蓖蔴丛中,分外的红艳。他痛苦起来了。一种嘲讽的声音在寂静中絮絮着,狞恶地絮絮着。一切近年以来的失利,老来的荒唐,都在这个死的寂静中作祟起来,撕裂着他。康先生挣扎着,然而他已无由解释地耽溺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之中了。他无力地摸到了香菸,很狠地点开了火,便吧哒、吧哒地抽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听见呀然的开门声,接着就是那个熟习的、愉快的呻吟。上了玄关,一阵鸭子似的笨重的脚步声,走过客厅的走廊。
「康先生我回来了。」伊说,鸭子似的脚步声便消失在厨房里了。
康先生冷漠地「嗯」了一声,直起腰来,把青儿的信装进封里,关进他的抽屉去了。
「父亲大人膝下……」康先生想着青儿的信,以及那一手欲要起飞似的字体,不觉寂寞起来了。门开的地方,阿金走了进来,把带回来的罐罐儿饼推在他面前,又复为他倒了半杯开水,自己取了一只饼,便坐在窗下的沙发吃了起来。康先生因此便看见伊那样怡然的神态,觉得着实不类,微微地感到无可如何的厌恶了。伊穿着新买的暗色毛线窄裙,花格子单衣套着大红的毛外套。着实的打扮起来了,康先生想着。自从开始了夫妇的关系,单纯、质朴的伊,却也能使伊自己在伊所能想像的各个方面,与身分的改变相称起来。才过不久,伊便能一面为他添饭,一面听着他说话;伊便能漠然而关切地、皱着眉头替他打掉西服上的灰垢;伊便也会在小事上为他出主意甚或合宜地反对一些琐事。但这一切都没有使康先生感到逾越的不悦,因为这都是一个女人在身心都为一个男人所属的时候发於女性的自然而来的适应和变化。然而在某一面说来,感到这种由仆人而主妇的变迁,不习惯者,并不是阿金伊自己,而是无时不在觉得诧异的康先生了。
初春的潮湿的阳光,从窗口照着阿金慢慢嚼着饼的脸。以一个南部台湾僻壤的女子,伊的肉白,是不可思议的。伊绝不是个美丽的女子,像那些另外的台湾下女一般。阿金有一种似乎是命定要为人仆婢的、略略发胖着的脸。没有眼睑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偶然地开在那里似的。伊的鼻子肥而略略下塌,发着良善的油光;嘴唇倒是不大,只是有些过於肥厚了。特别是月前拿掉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伊的嘴唇似乎因此更见肥厚。老是含着一种母亲的寂寞和忧愁似地,重重地下垂着。
康先生想起那个被迫着折回去的生命了。医生还说是个男孩子呢。但是说什麽也得拿掉他。这使他颇费了一番唇舌,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执拗的伊的那颗母性的心。但是从斯以後,他从阿金那里得来的妻子的细心和照拂虽然不曾减少∣∣在某些地方,他所得的似乎要更为浓烈,然而康先生渐渐地感觉到伊的无识的眼神中隐秘着的、可悯的茫然和寂寞的光采了。这种一个母亲对於未谋一面的生命的爱恋,对於康先生是个可惊奇的事。然则他也不是不曾想过要留下那个孩子的。那时候,他打算在寒假里青儿回来的时候,便用某种方法使他能接受这种新的关系。如果必要,还可以完成结婚之类的形式和手续,把孩子养下来。不料青儿在感情上尚幼稚得无法接受这样的关系,整个寒假使家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了。康先生觉得极为狼狈起来,便将他一切美梦,赌气似地撕毁了。青儿返校以後,阿金的敏感的心,似乎也察觉到这个不可容的事实,变得沉静了。取掉了孩子的那天晚上,出院的阿金卧在床上,握着康先生汗冷的手,咽咽地哭了起来。康先生才始看见了一颗温柔地向着他的妇人的心,也不由得激动了。
现今阿金便以这种唐突的、知命的沉静,坐在那里。那个一直老去的病的苍白的脸,甚至在爬满了细细的雀斑了。康先生拨开了纸包,无意义地挑了一个饼,咬了下去。面粉的香味和甜甜的红豆馅使他慢慢地咀嚼起来。
「前日∣∣我还没同你说起∣∣」伊说着,细心地用手抹去唇边的饼屑:「前日,他来过了。」
「嗯,」他慢应着,随即诧异起来:「嗯,谁来过了?」
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前日,来看我。」
康先生於是想起了那个黝黑的、粗鲁的青年来了。
大约是两年以前的一个秋天的上午,康先生外归,在玄关看到破旧的包袱和一双满是风尘的大皮鞋。走过客厅的时候被青儿叫住了。康先生走进客厅,便听见阿金的房间里的絮絮地谈话着男人的声音。然而阿金始终不发一语,好像因此很激怒了那个男人。不久以後,这个陌生的男人要走了,阿金送他到门外,两人还絮絮了一些时候。了解台语的青儿告诉康先生,说是那个男人劝着阿金回去嫁人。那天晚上,父子两人便合夥嘲笑了伊。那时伊说:
「我对哥哥讲了,说我不嫁一样可以赚钱回去,何必急着拿我的聘金。」便无邪地笑了起来。
那时候,康先生的事业正旺盛着。他对阿金说如果伊真要返乡适人,他一定要好好为伊热闹一番的。
那青年第二度来访的时候,青儿已考上大学。而也正是阿金搬进康先生的卧房以後的第一个星期。康先生腼腼地退到客厅里,他听见男人凶狠但却极力抑制着的斥责。然而阿金依旧不发一语。康先生自客厅的门缝里,第一次看见了那个高大、黝黑而且暴跳如雷的青年。他看见阿金在玄关上平静地看着那个青年穿着鞋子,任他愤怒地比划着。不久,阿金轻轻地走进客厅来,康先生看到对着他戆戆地微笑着的伊的无识的眼神,闪烁着一种青春的、安定而幸福的光采了。
康先生不曾回话,客厅里遂死一般的寂静起来。阿金珍爱地抚弄着伊的毛线窄裙,搓揉着,说:
「这次我答应了。说是要做给人为後的,」伊说,幽幽地:「这次我就答应了。他明天来带我,我明天跟他走。」
康先生茫然了。或许这算是了结了一件事罢。阿金第二度拒婚之後,康先生狞恶的男性的心,曾经少许为伊的痴情烦恼过。不想如今伊会变得这样的爽快了。
「买了两条鱼。下午吃呢,晚上吃?」伊说着,立起身来。康先生有些惊慌地回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下午吃罢,」伊自说着,愉快起来,「最近我极想吃条鱼呀。」
然而下午或晚上,两人都吃得很少。收拾晚饭的时候,两条黄鱼只是被斑斑驳驳地挖了小小的破片罢了。初春的夜晚,渗着微寒,在重苦地沉默着的二人之中,徐徐地降了下来。康先生提早上了床,拉上了被窝,照常嗅到了由两种体臭混合起来的,一种近乎粮谷的乾燥的气味了。他燃起了一枝菸,吐着和他的心思一样荒芜而杂沓的烟云。康先生记起了那一夜怎样诱惑了阿金的往事。青儿负笈南下之後,在赋闲的时日中,这个相随数年的女佣,竟成为他的蛊惑了。他所受到的抵抗,竟出乎意外的薄弱而无力的。那天深夜里醒来,第一个跳进他的意识的是身旁的沉睡着的女体的呼吸。那时候,他也像现在那样地仰卧着,悄悄地抽着菸。他想起了出门的青儿;想起了工厂倒闭以後的这一段突然使他意识及年岁的闲得可咒的日子;想起了他的半生;想起了辽远辽远的家乡;想起了更其辽远的童年了。悲怆和虚幻的感觉,如虫豸一般噬着他的心,他的即将衰老的慾情,便又燃烧了起来。
便是这样地过了将老的一年的时光。康先生从阿金的二十三岁的女体,彷佛感觉到他的失去了的青春,失去了的生命,更使他感觉到衰老已经大大地占领了他的肉身了。伊并非一个冷淡的女子,但对他所求的并不多。这很使他安心了。而且和这样一个强健的青春共眠,康先生彷佛也感到丰满的青春能够渗渗地流入他的将老的躯壳里去。
阿金收拾完毕,熟习地爬进了卧床,放下蚊帐。两人都沉默着。这沉默变成一种无告的悲哀和寂寞,攻击着康先生。他痛苦起来,撩开蚊帐,将菸蒂小心地弹在远远的地板上。他感觉到阿金翻过身去,侧面着墙,孩子气地弄着弄着蚊帐的缝线。康先生注视着伊的丰厚的项背,使他重又感到一种心悸的绞痛了。
「喂!」他细声地说。
女人不曾反应。
「喂!」他说着,伸出抖索的手,搬着伊的肩,伊也便分外驯顺地仰躺过来。
「明天就走吗?」康先生嗫嚅着,凄楚之情如腊霜一般地封冻着他的暮空一般青苍的脸。
伊点着头,侧目注视着一张曾经那样从无疑惧地爱过的脸,不禁悲悯起来。如此靠近着的二人之间,却叫他们感到这世界上最大的离愁和孤独的氛围了。
「我要一个孩子,」伊轻柔地说,「我要有──个孩子。但你不能有,不想有……」
康先生悲愁地抱住了伊,用他的全部的生命,把伊绞紧在他瘦弱的怀里。
「我能给你,」他说,痛苦地气喘着,略略哽咽起来,「阿金,我能的。」
伊喟叹起来了。望着帐外晖晖的灯光,全心的悲悯起来。
「你不能,你已有了阿青。」伊说,渐渐地闭下了伊的眼。「你不能……我要有一个孩子。」伊无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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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开始不安定起来。
次日早晨的事情。
九时过後不久,阿金便要和那个青年出去了。康先生独自坐在客厅里,听见阿金进来辞行,便把一大把不曾点过的钞票扎好,预备做伊的工钱之类。然而伊却说:
「不要了,你前几天才给了我,都寄回去了,」伊说,羞赧起来,「只是我想要这一身衣服,好不好穿回去?」
他茫然地答应了,也听不清伊再说了些什麽,只是听着伊走下玄关,听着伊走出大门,听着伊随着那钉着铁跟的男人的皮鞋声,渐去渐远了。
康先生回到卧室,注视着悲愁地空旷着的床舖。突然之间,他看见床隅绉绉地堆着阿金的亵衣。这使他如跌落一般扑向它,狂人一般地嗅着。他觉得哽塞起来了,在顷刻之间,康先生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苍老下去了。他感到一种成人以後久已陌生了的情绪,因为他的枯乾的眼眶里,居然吃力地积蓄着那麽衰老的眼泪来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笔汇》二卷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