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循迹追踪

第八节 循迹追踪
 

第二天下午,假瞎子带来了消息,他说各路出去哨探的人马都回来了,神行太保那一路已经查知了那个女人的行踪,目前,神行太保正在跟踪,派同伴回来报信,方向为南。

假瞎子还说,神行太保每逢岔路口和转角,必会留下标记,标记为一把刀。

二师叔一听,异常振奋,他带着我坐上马车,沿着通往东南方向的道路疾驶而去。

马车奔驰了半个时辰,太阳偏西,遇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二师叔让马车停下来,车师傅拉上了闸,一声吱吱的刺耳的声音响过后,马车停下来,马的四蹄还在不安分地蹬踏着地面。二师叔对我说:“下去看倒埝还是切埝有青子。”

二师叔说的是江湖黑话,不让车师傅听见。我们是向南方行走,遇到两个岔路口,一边向东,一边向西。江湖黑话中,东边称倒埝,西边称切埝,刀子称青子,暗器称暗青子。二师叔的意思是说,让我下车看是东边路口有刀子的印记,还是西边路口有刀子的印记。

我下车看了看,看到东边路口的一棵高大的树干上,刻着一把长约四寸的刀子,刀子很精致,有弯弯的手柄,有锋利的刀口。刀尖指向东方。

我爬上马车,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二师叔说:“往东走。”马车又开始向东

跑去。

临近黄昏的时候,马车来到了一座村庄,村中的狗看到突然来了一架马车,立即追在后面狂吠;几个孩子看到马车来了,也追在后面。我们穿过村庄后,看到道路向左边拐去。我跳下马车,在村庄最边一户人家的砖墙上,又看到了神行太保留下的一把小刀。小刀照样刻得非常精致。

村庄向前走不远,就是一座镇子。镇子上道路狭窄,行人稀少,一群人站在街道中间,弓着腰看着地上的什么。

这群人挡住了马车的去路,我们不得不跳下马车。

我们刚刚走到那群人的跟前,就有一个人说:“厉害啊,你看这个少年,一忽儿工夫就赢了七八块银元。”

我向人群中间看去,看到一个青年盘腿坐在地上,地上扣着两个瓷碗,青年把瓷碗拿起来,让你看看左手的碗底有一个毛茸茸的红色小球,右手的碗底是空的,然后,他双手交错,两个瓷碗在手底换来换去,让你猜哪个碗底有小球。

一个少年交给了坐在地上的青年一块银元,青年开始转碗,停止后,少年指着说:“这个碗底有。”青年揭开碗底,果然发现下面有毛茸茸的红色小球,青年不得不把两块银元给了少年。少年如此操作,很快就赚到了十几块银元。

我看得心痒,就挤进去,那个少年立即收手,他对我说:“钱赢得差不多了,我要走了,你来吧。”

我兴高采烈地蹲下身,眼看着青年把小球放在了左手的碗下面,可是转来转去,我就被转糊涂了,结果输了一块银元。

我不相信自己看不准,就又给了一块银元。这次,小球还是在左边的碗下面,我紧紧地盯着这只碗,不信他能转到哪里去。青年边转边念着口诀:“玩你的眼尖,玩我的手快,输赢转念间,大洋仅一块。”我明明看清了左边的碗,然而碗底翻起,又没有小球。

两块大洋都输出去了,我有点着急。师父一月才给我两块大洋啊。我从口袋里摸,又摸出一块,想要送给坐在地上的青年。

突然,背后有人来了我一把,他说:“呆狗,快走。”

我们身边一下子围过来十几个人,嬉皮笑脸地说:“别着急啊,先输后赢,这是常理。”二师叔和我想挤出去,他们排成了密密的人墙,挤不出去。有人的手已经开始在我和二师叔的身上搜。

二师叔说:“都是扯老海的,这是作甚?”

那些人一惊,手臂从我们的身上放下来。

坐在地上的青年站起来,他问:“哪条道上的排琴?”

二师叔说:“作相的。”

那些人闪开了一条道,他们说:“咋不早说,走吧走吧。”那名青年还把赢我的两块银元还给了我,他说:“这位兄弟刚出道儿吧。”

二师叔说:“还没有走江湖呢,我带着出来见见世面。”

那名青年说:“你们有什么难处,告诉兄弟一声。”

二师叔谢过他们,拉着我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小镇。

刚才,二师叔对他们说都是走江湖的,这是干什么,不让他们为难我们。他们问我们是哪条道上的兄弟。二师叔说我们是算命的。他们看到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就放我们走了。

坐在车上,我想着刚才的情景,实在想不明白,明明盯着左碗,明明左碗下放进了小球,为什么在转了一通后,就不见小球了。

我问二师叔,二师叔说:“这是燕尾子,也叫老月,你看着把小球放进去了,其实在碗扣上的那一刹那,你的视线被挡住,小球夹在他的指缝里,所以,你无论翻起哪个碗,碗底都没有小球。”

哦,原来是这样。燕尾子也是江湖黑话,指的是行骗团伙。老月指的是设局骗人的团伙。

我感到深深震撼,江湖上原来还有这么多有趣而令人惊惧的事情,还有这么一群形色各异的人。你如果不是江湖中人,你看到的只是街道、房屋、男人、女人,你如果是江湖中人,你看到的就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本来这伙燕尾子已经让我惊异了,没想到时间不长,我们又遭遇了一伙燕尾子。

因为追赶神行太保心切,二师叔让我们继续前行,听说前方三十里处,有一座县城,我们决定在今晚就住宿在县城。

快到午夜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县城,然而奇怪的是,这座县城的城门没有关闭,我们来到城墙边,才发现城墙多处坍塌,有的地方还有水桶粗的窟窿,县城里一片暗淡,只有几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而且还随风飘来了若有若无的哭声,听起来很瘆人。我们仿佛走进了一座乱坟岗中,心中突生恐惧。

然而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安身。

二师叔说:“先进去再说。”

马车辚辚地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大街,铃铛声和车轮声在这个静静的暗夜,听起来异常嘹亮。黑暗中走出了两个人,他们点燃手中的火把,问我们是干什么的。

二师叔跳下马车,说我们是做生意的,因为赶夜路,而错过了住宿。

那两个人手持火把来到了马车前,将我们三人上上下下照了一遍,然后才说:“县城没有客栈。”

二师叔觉得他们在说谎,就说:“随便什么样的客栈都行,一间柴房也可以。”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兵荒马乱的,谁会出门赶夜路,客栈没有生意,关门了。”

另一个人说:“客栈老板都跑得没影了,我们这里前几天刚刚打了一仗,老百姓吓得躲到山上,城墙被攻破,城里很多房屋都烧毁了。军队走了后,一部分人才下山回到城里。”

二师叔问:“谁跟谁打呀?”

一个打火把的人说:“鬼才知道。穿绿的,穿蓝的,穿黑的,穿黄的,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谁知道是谁跟谁在打。打来打去,遭殃的是老百姓。地里的包谷眼看着熟了,没人敢收,都烂在了地里。”

二师叔说:“是的啊,打来打去,打啥意思嘛,就不会安安生生过日子?”

那两个人看到我们是实诚人,就让我们住在了靠近城门的一间房屋里。说是靠近城门,其实已经没有城门了,城门已经被炮弹轰为碎片,又被战火烧成了灰烬。

师父只有五天的时间,现在三天都过去了。

如果五天内,还找不到那个女人,大掌柜的会不会杀了师父?

我想,会的。大掌柜的都杀了三个算命的,再多杀一个,他也毫不在乎。师父在我们相术江湖上是成名人物,但是在土匪江湖上,应该没有人听说过他。

江湖和江湖不同,就像行业和行业不同一样。

天亮后,我在县城十字路口,又看到了神行太保留下的小刀暗号。这次,小刀是雕刻在一节烧焦的木头上。

我们刚刚转过十字路口,突然一个人倒在了马车前面。车师傅紧急拉住闸,跳下马车,看到那个人人事不省,满身是血,一下子吓呆了。

那个人倒下后,周围一下子围上来了七八个人,他们闹嚷嚷地喊着:“撞死了人,撞死人了。”

车师傅怀中抱着鞭子,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我想下车,二师叔拉住了我,他悄声说:“稳住。”

那伙人看到车师傅衣着寒碜,又被吓傻了,就来到马车前,他们打量着我们,看到我们衣着光鲜,就喊道:“下车下车,把人撞死了,谁也不要走。”

二师叔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几枚银元,递到其中一个人的手中,轻声说:“水做的生意,没多少子儿,排琴们肘山去。”

那个人听二师叔这样说,想要接过银元的手赶紧收了回去。

二师叔硬塞到他的手中,说:“兄弟要赶路,不能陪众位大哥。”

我听懂了二师叔说的话,他说我们做小本生意,没有多少钱,这点钱让他们拿去喝酒吧。

那伙人把那名昏过去的人抬在一边,马车轻快地离开了。

我问二师父,这伙人是什么人,二师父说:“还是一伙燕尾子。”

我说:“那人满身是血。”

二师叔说:“是猪血。”

江湖险恶,瞬间死活,脑袋别在刀刃上。人在江湖漂啊,谁能不挨刀啊。

我们离开那座县城后,一路向东疾驶,又到了岔路口,我跳下马车,在房屋上、树木上、墙壁上寻找着神行太保留下的印记,可是没有。从县城到这里,一路都是阳关大道,而且这一路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按说神行太保一定会留有印记的,可是我找来找去,就是没有找到。

我无奈地爬上马车,对二师叔说:“没有青子。”

二师叔跳下马车,他没有看房屋树木和墙壁,而是查看地上的脚印,他看到向南的路口,地上有一个刀子的标记。

二师叔回到马车上的时候,神色凝重,他对车师傅说:“快赶,向南。”

车师傅一声鞭响,马车像见到兔子的鬣狗一样向前窜去,我看着二师父,不敢问他,放着墙壁树木不做印记,而要做在地面上,这是为什么?肯定是神行太保遇到了不可预知的情况,他是在偷偷摸摸做印记的。

这两天来,马车一直在全力奔跑,可是,还没有追上那个女人和神行太保。我们在那座县城等候了一天半,而神行太保一路都在追赶,按说,无论是我们还是神行太保,都应该能够追上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有踪影。

很奇怪啊,很奇怪。

我们继续向前追,一路上的刀子标记越来越简单,越到后来,越发简单,甚至只画了一个折形的标记。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小镇上,尽管腹中饥饿,但为了不耽搁赶路,我们买了几个饼子,带上边走边吃。突然,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刀子标记,这次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石头摆出来的。刀子摆得很匆忙,只有半个刀柄。

刀子的方向赫然指着路边的旷野,而没有指向前方的道路。

那个女人为什么放着前方的道路不走,而要从旷野中穿过?神行太保遇到了什么情况,连用石块摆放一个刀子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决定沿着旷野继续向下追。然而,旷野崎岖难行,暗沟密布,任何一个窟窿和坎沟,都会阻挡车辆前行的车轮。二师叔从怀中掏出一根金条,放在了车师傅手中,让他在这里等我们,我们从车辕里解开马匹,一人骑着一匹,向前追。

要在旷野追赶,难度远远大于道路。在道路上追赶,道路通往哪里,就追向哪里,而在旷野上,漫漫无边,该向哪个方向追赶。

二师叔观察了周边的地形,对我说:“向前方的豁口追。”

要离开这片旷野,只能选择从地势较低的豁口走。二师叔这个老江湖的判断是准确的,我们追了一程,突然看到地上有一摊新鲜的马粪。

二师叔说:“我判断他们是骑着马,果然是这样。”

二师叔查看着马粪周围的蹄印,他说:“神行太保有危险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二师叔说:“马蹄印凌乱,绝不是两匹马留下的,看情况应该有四匹以上。如果那个女人骑着马在前逃,神行太保骑着一匹马在后追,那么另外两匹马的蹄印是怎么来的?如果是三匹马在前逃,神行太保一个人在后追,他肯定会留下标记告诉我们,说自己势单力薄。而现在,神行太保只留下了追击的标记,而且标记越来越简单,说明他没有时间来做完标记。为什么会没有时间呢?因为后面有追兵。”

我问:“刀子标记越来越简单,为什么到小镇上又有石子摆放的标记?”

二师叔说:“应该是追击的人在小镇上和我们一样,买饼子,趁着这点宝贵的时间,神行太保在地上用石子摆放标记,尚未摆好,追击的人临近,他又赶紧逃跑。看起来,神行太保的生命危在旦夕。”

我听了后,倒吸一口冷气。

二师叔说:“好在追击神行太保的人,还不知道我们在他们的身后。一旦情况危急,我们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问:“追击神行太保的人,是什么人?”

二师叔说:“暂时还不知道。”

我们打马跑到了豁口。豁口是一座倒塌的古城墙,无数年的风吹日晒,让古城墙墙体斑驳,像一头卧在旷野的累倒的骆驼。然而,城墙依旧异常坚硬,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寸草不生。

二师叔趴在豁口上,仔细辨认蹄印,他说:“共有四匹马从这里通过。”

然而,那四匹马从这里通过了多长时间,二师叔无法知道。他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面,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又把小拇指舔湿,迎着风竖起,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依然闻不到任何气味。

二师叔说:“他们离开时间已经很长了。”然而,具体长到多久,我们无法知道。

豁口前方有一条道路,我们估计他们会驶上那条道路,就赶了过去,果然,我们在土路边的沟坎上,看到了马的蹄印,蹄印朝前,应该是从旷野跃上路面,也应该是他们四匹马留下的。

沿着道路向前走,又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然而,现在我们找不到他们去往的方向了,因为这里马蹄印杂乱,像秋天的花瓣一样密密麻麻布满了路面,应该是一种骑兵部队通过了这条路,那么是骑兵部队先于他们通过,还是他们先于骑兵部队通过,无法判断了。

现在,我们犯难了,应该向哪个方向追?

我们寄希望于路面上会有神行太保留下的刀子印记,然而,我们寻找了方圆几十米的范围,也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的印记。

突然,二师叔在土层里找到了一枚麻钱,麻钱被磨得铮亮,上面写着乾隆通宝。

乾隆通宝早就不用了,所以一般不会有人把它带在身上,更不会带到荒郊野外。荒郊野外的土层里出现这样一枚乾隆通宝,一定是有原因的。

二师叔说:“这是神行太保故意丢下的。”

我问:“为什么会故意丢下?”

二师叔说:“神行太保被人追赶,来不及下马勾画刀子印记,只要把一枚铜钱丢在路上,为我们指引去路。”

我说:“为什么说就是神行太保丢下来的?”

二师叔说:“这种麻钱是江相派闯荡江湖随身携带的必备之物,用来占卜。如果我没有猜错,前面估计还会有毛笔砚台之类的物品,这是江相派为求卦者书写卦辞的必用物品。”

我们骑上马,按照铜钱指引的方向,继续追击。

然后,到了下一个路口,果然看到了毛笔。毫无疑问那是神行太保丢下的,为我们指引路径。

我们急急向前赶,又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这次,我们仔细搜索,却没有看到砚台,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可供借鉴的物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师叔说:“往回找,他们没有来到这个岔路口,就中途离开了道路。”

我们向来路搜索,果然在路边的壕沟里看到了砚台,还有一行马蹄踩踏的蹄印。

我们追入了路边的草地上。追过了十几米,看到前方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掩映在茂盛的草丛中,如果不仔细看,是无法看到的。

沿着那条小道继续追。突然看到前方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片被磨穿的马蹄铁。

二师叔说:“不论是哪匹马的马蹄铁,这匹马都已经跑不快了,快走,赶在天黑前追上他们。”

又追了几里路,一道壕沟挡住了去路。壕沟很陡峭,马匹无法下去。

壕沟是南北走向,我们站在壕沟边,却发现向东边有马蹄印,向西边还有马蹄印。也就是说,有马匹向东边跑了,还有马匹向西边跑了。

会不会是追击的人兵分两路,围追堵截?这种可能不会有,追击神行太保的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在追击的时候,是不会分开的,分开只会让优势转化为劣势,相信这一点追击的人肯定明白。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四个人都下马滑入壕沟,把马放开,让马听天由命。追击的人这两匹马长期在一起,走向了和陌生的马完全不同的方向。

下壕沟。

壕沟深约二三十丈,我们抓着悬崖边的荒草树根,溜到了壕沟底。在这里,果然看到了人的脚印。

沿着脚印在阴森的沟底走了上百米,脚印突然消失了。

二师叔观察四周,他说:“就在这个山洞里。”

顺着二师叔的手指,我看到左边的山崖上有一个山洞,离地约有十尺。

我们侧耳聆听,听不到可疑的声音,就攀援着岩石,来到洞口,看到了一堆篝火,篝火边的山崖被烟火熏得乌黑。手掌探进篝火里,灰烬居然尚有余温。

二师叔说:“神行太保逃进了这个山洞里,追击的人点燃篝火,想要把他熏出来。”

我问:“神行太保现在呢?”

二师叔说:“不知道。”

我心中牵挂着神行太保的安危,尽管我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和他只见过一面,然而,他是因为我们才遭遇风险,他的安全就是我的安慰,他的危险就是我的危机。

我跟着二师叔蹑手蹑脚地走进山洞中,发现山洞仅有几十米深,洞里空无一人,我们向上方寻找,抬头看去,突然发现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蝙蝠倒挂在洞顶上,洞壁陡峭,没有任何可以攀援藏身的地方。

我们走到山洞口,二师叔从山岩上找到了一块灰色的布片。我们刚准备走出,突然空中响起了一连串的尖叫声,无数的蝙蝠像一片乌云一样压向我们。我们惊惶万状,从山洞口滚落到了山谷中。山谷中厚厚的荒草和艾蒿,遮没了躺倒的我们。

无数的蝙蝠像一片云在空中盘旋,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回到了山洞里。

被蝙蝠噬咬的人,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亡。民间一直认为,蝙蝠吸血,蝙蝠咬人后,吸光了人的血,人就会死亡。也是在几十年后,我才明白,蝙蝠身上带有狂犬病毒,它咬人一口,就将狂犬病毒注入人体。被蝙蝠咬过的人,不是失血而死,而是中了狂犬病毒而死。

蝙蝠向我们发动进攻,也许是因为先前有人用烟熏过他们,它们这种长得异常丑陋的妖怪,把我们当成了那两个追击者。

被蝙蝠咬伤,要赶快打狂犬疫苗。

二师叔说:“神行太保还活着。”

我问:“你怎么知道。”

二师叔拿着手中一块灰色的布片说:“这是长袍上的布片,我们作相的都喜欢穿长袍,表示庄重典雅。这应该是神行太保长袍上的布片。这块布片挂在岩石上,但又不是岩石撕下来的,是神行太保故意撕下来,挂在岩石上。”

我问:“你怎么知道?”

二师叔说:“岩石撕下来的布片,是三角形;而手撕下来的布片,是方形。这块布片是方形,肯定是神行太保自己撕下来的。”

我问:“那他为什么要自己撕下布片,挂在岩石上。”

二师叔说:“为了将追击的人引入山洞中。”

我说:“是的,肯定是让蝙蝠咬了这些追击者。”

二师叔说:“不对,神行太保没有进山洞,他并不知道山洞里有无数的蝙蝠,他只是想把追击者引入山洞,为自己的逃跑赢得更多的时间。”

我对二师叔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问:“二师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二师叔说:“我们作相的,要独自闯荡江湖,察言观色,见微知著,早就练出了侦探的眼光和头脑。江湖险恶,稍有不慎就会死亡,其实侦探哪里有我们这么缜密的头脑。侦探只是在课堂里专业训练过,而我们却都是亲自在江湖中历练过的。度过了多少难关和风险,才有了这些宝贵的江湖经验。我们能够做到的,侦探不一定能够做到。你看神行太保这一路多厉害,每次在间不容发之际,都能够给我们留下标记,还能将追击者引到这个山洞口,神行太保所做的这些,侦探哪里做得到?”

听到二师叔一席话,我对我们这个行业有了前所未有的敬重。我问:“追击者为什么要在洞口点火,为什么不进山洞?”

二师叔说:“追击者不知道神行太保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有枪没有,如果追击者贸然进洞搜索,那么神行太保在暗处,追击者在明处,追击者进来几个,就会被打死几个,所以他们采取了熏狗獾的方式。”

我明白了。我小时候在老家的时候,跟着长工的儿子,用筛子套过鸟雀,用水灌过田鼠洞,用烟熏过狗獾窝。狗獾和刺猬很像,身上都长了长长的针刺,但是比刺猬大得过,刺猬也就只有握紧的拳头那么大,而狗獾则有半米长,像头半拉子猪。狗獾吃蚯蚓和青蛙,也吃庄稼。所以,我们见到狗獾洞,就点上一堆柴禾,脱下衣服,将浓烟扇进洞里面。不一会儿,狗獾就打着喷嚏出来了。

神行太保不在山洞里,那么会在哪里?

二师叔说:“这里山林密布,沟壑纵横,是个躲藏的好地方。躲在这里,即使拉网式搜山,也不一定能够找到。但是,神行太保匆匆上路,身上肯定没有带多干粮。这么长时间来,又被人追着逃跑,没有时间购买干粮。他肯定非常饥饿。一个异常饥饿的人是肯定不会向没有饮食的深山里走的,他只会向有人烟的地方行走。我们爬上山顶,看看哪里会有村庄。”

二师叔说完后,又说:“不对,不对,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想明白。这可太蹊跷了。”

我问:“什么事情?”

二师叔说:“这个女人在前奔跑,神行太保在后追赶,两个追击者在神行太保后面追赶。这一行人都跑得非常急,为什么会这样?这不符合常理啊。”

我问:“怎么不符合?”

二师叔从地上捡起四块小石头,摆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比划着说:“这个女人和神行太保不认识,也不知道神行太保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会拼命奔逃?这个女人只要一停下来,这场连环追击就停止了。两个追击者也和神行太保应该不会有多大的矛盾,犯不着这样穷追不舍。我们作相的,始终铭记着和气生财,绝不和人结冤家对手,一旦对方认为我们是骗局,给他退钱就是了。算命这件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不相信我算命,那我还要你的钱做什么?所以,两个追击者和神行太保也不会有什么梁子。梁子是黑话,也就是过节。”

二师叔顿了顿说:“眼看着你也要独自走江湖了,你来分析一下,这四个人是什么情况?”

我想了想说:“我说,那个女人逃跑,不是为了神行太保;两个人追击,也不是为了神行太保,而神行太保夹在他们中间。哦,我想明白,这两个人是鹰爪孙,那个女人犯了事。”鹰爪孙就是江湖黑话中捕快的意思。

二师叔生气地说:“你真愚钝,你这个样子怎么能独闯江湖。”

是的,我真愚钝,有时候一点点道理,就是想不通。

二师叔说:“捕快有自己的联系方式,他们每到一地,会通知自己的同行,或者换马追击,或者兜头拦截。这两个一路上不断追击,马不停蹄,显然与鹰爪孙无关。这两个人,是天王寨的人。”

哦,我终于想明白了。要不是天王寨的人,不会这样舍命追击,那个女人也不会这样舍命奔跑。

二师叔又说:“还不对,还不对。”

我问:“哪里不对了?”

二师叔说:“一只鹿在前面跑,一只狼在后面追,一只豹在更后面追,三个都被逼入了死胡同,鹿无所谓,被谁吃都是吃,被狼吃和被豹吃都是一样的结局,狼就不一样了,狼想要活命,你说它会怎么办?”

我想了想,摇摇头。

二师叔说:“狼只会和鹿联合起来,背对墙角,拼死一搏。这样它们才有可能死里逃生。”

我问:“你是说神行太保和那个女人联手对付这两个追击者。”

二师叔说:“是这样的。那个女人和神行太保肯定是在一起奔逃,如果他们两个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早就被追击者赶上捉拿了。你仔细回想,这一路上,穿越旷野,跳跃断墙,滑下深沟,洞口留印,草蛇灰线、金蝉脱壳……这是一个老江湖才会做到的。如果那个女人在前跑,神行太保在后追,那个女人又怎么会把神行太保和追击者引入这些起死回生的绝境之地。这一路上,他们屡次改变逃跑路线,说明形势都是千钧一发,即将被追上了,才不得不为之。而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出现了转机。所以,他们四个人,先是一人追一人,两人追后一人。后来形势所迫,变成了两人追两人,先前两人结成了联盟。”

我想,肯定是这样的。当时的形势那么危急,稍有犹豫,就会被后面两个追击者追上,所以,他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后面两个追击者。

二师叔说:“上山,寻找他们。”

我们手脚并用,爬上了山顶,山顶在壕沟的另一面,站在山顶上,我看到我们骑着的两匹马不见了。我说:“不见我们的马了,回去怎么办?”

二师叔生气地说:“怎么会原路返回呢?你这娃真不知道江湖深浅,舔着刀口过日子,你还敢走回头路?”

我感觉自己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这次出来,总是被二师叔骂。算了,出来作相的都是天生的,我回去后还是走我的绳索,或者刻我的章子吧。

我们这一行认为,罪在一,不在相。相指的是行骗者,一指的是受骗者。相和一都是江湖黑话。罪行在于受骗者,而不在于行骗者。受骗者如果不贪,怎么会受骗,难道贪婪不是你的罪行吗?

屠夫杀牛前,会用一块黑布蒙在牛头上,口中念念有词:“不怪你,不怪我,只怪你的主人把你卖给我。”然后举起八磅重锤,砸在牛的头上,牛像半截墙壁一样,一下子就瘫倒了。我是一名屠夫,我没有罪行,这世间总需要有人当屠夫;你也没有罪行,你辛苦一生,还要被人吃肉;有罪的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为了钱,将你卖给了屠户。

屠户就是相。这世间屠夫极少,作相的也极少。做屠户要有条件,这就是心肠特别硬的人,作相也需要条件,这就是特别聪明的人。

我不聪明,我作不了相,我只能作一。

站在山顶上,能够看到好多片丛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密,有的疏。我知道,凡是有树林的地方,必定有村庄。

人类生活在自然界中,和兔子一样,面临着种种风险。兔子的栖身之地,周围一定有茂密的荒草,用来遮挡老鹰和狼狐的视线。人类同样也是这样,村庄的周围一定会有茂密的树林,用来遮挡虎狼的视线,也用来遮挡空中老鹰的视线。凡是有人类的村庄,一定会喂养鸡鸭,而鸡鸭是老鹰的美食。凡是有人类的地方,一般也会有羊群,而一只体型庞大的老鹰,可以抓起一只羊羔。

可是,这么多丛林,难道都有人居住吗?神行太保和那个女人要藏身,又会藏在哪座村庄?

二师叔指着其中的一座小丛林说:“他们在这里。”

我问:“为什么?”

二师叔说:“因为这片林子里有椿树。”

我问:“为什么有椿树的丛林,就一定有人家。”

二师叔说:“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光武皇帝刘秀逃难,那时候他还没有做皇帝,逃到了一片树林中,饥渴难耐,爬上了一棵桑树,看到树上的桑葚,就用来果腹,没想到吃完后,不饿了,也不渴了。追兵走后,刘秀从树上跳下来,对着这棵大树拜了又拜,他说,我以后如果坐了江山,一定封你为树中之王。到后来,刘秀果然坐了江山,就开始封树王,因为是冬天,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刘秀把椿树当成了桑树,封为树王。所以,以后家家户户砌墙盖房,院前院后一定要栽种椿树。”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来到了那片有着椿树的丛林里,果然看到了有几间房屋。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上,有一个工工整整的刀形印记。

这座村庄不大,只有五六户人家,二师叔刚刚带我走进村庄,突然一把拉住我,藏身在一棵柳树后。

我悄声问:“怎么了。”

二师叔悄声说:“情况不对。”

我问:“怎么不对?”

二师叔说:“村庄里冷冷清清,连一声狗叫都没有。山洞口的火堆尚有余温,说明他们离开不久,也就是说,他们走进这座村庄的时间更短,可是,为什么会没有狗叫,也没有说话声呢?”

我问:“那怎么办?”

二师叔说:“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村子里没有人,一种是村子里有埋伏。但是,村口又有神行太保留下的印记,埋伏的可能性不大。村庄里没有人吗?也不对,空气中明明有炊烟的气味,还有猪粪牛粪的气味。”

二师叔警觉得像一只狐狸,这才是真正的老江湖。我再学一百年,也达不到二师叔这种级别。罢了罢了,我还是不要蹚相术江湖这股浑水,我只是一只小虾,永远变不成鲨鱼。如果一只小虾把自己当成了鲨鱼,那它连怎么死都不会知道。

我决定,师父这件事情到了头,我就离开香涌寺。

二师叔问我:“会爬树吗?”

我说:“会。”以前在马戏团走江湖的时候,爬树上杆是家常便饭,也是我的必修课。

二师叔看着柳树顶说:“爬上去,不要弄出响声。”

我抱紧树干,双腿一夹一蹬,就上去一截,再抱紧树干,再一夹一蹬,又上去一截。我爬上了树杈,藏身在了枝条后。

二师叔也爬了上来,他的爬树技巧丝毫也不输于我。看来,走江湖的,什么技艺都要掌握。

我们抱着树杈,向村庄里望去,看到村庄的那头,有一个人持枪把住出口;而在另外一个院子里,一个同样持枪的人,在院子里搜寻,鸡窝里,水缸后,柴堆旁……他边搜寻,边向四面张望。土墙下,站着这一户人家,一对夫妇,两个孩子,每个人都是一脸惊恐。当院里,有一只狗躺在地上,血液流了好大一滩。

他们手中有枪,肯定是土匪了,是黑骨头派出寻找那个女人的土匪。我们手中没有枪,这下该怎么办?

神行太保会不会在这个村子里,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两个拿枪的人在每家每户都搜索了一遍后,他们在村庄出口会合了。他们低头商量了几句,就扛着枪向前方继续追击。

我们没有枪,神行太保也没有枪。我们是江湖上的相,不是土匪,谁见过宰相手中拿着枪光着膀子冲锋陷阵的?然而,现在,没有枪的宰相在拿着枪的土匪面前,是无论如何也占不到便宜的。

我感到很纳闷,他们既然手中有枪,为什么不开枪将那个女人打死?还有,师父让二师叔把那个女人送到妓院里,为什么不让杀了她?

我问二师叔心中的疑问。

二师叔说:“大掌柜的要活的,谁也不敢弄死,要不然,大掌柜的就没完没了找你的麻烦。大掌柜的要杀谁,只能由他杀,谁也不能代替他杀,谁代替他杀了,谁就有了麻烦。”

哦,原来是这样的。

两个土匪的出现,让我们相信神行太保和那个女人还活着,也让我们相信,两个土匪跟丢了。

两个土匪跟丢了,我们就有了机会。

二师叔说:“把这两个小喽啰干掉,神行太保就没有危险了,我们也都安全了,有没有这个胆量?”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对二师叔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相信只要他想干的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我朗声回答:“有。”

还没有等二师叔做出反应,我又犹豫了,我说:“他们有枪,我们没有枪,怎么才能干掉他们?”

二师叔说:“相不用枪,相用脑杀人,相杀人从来不见血,杀人见血的,那是卒。”

我们从树上溜下来,二师叔从柴垛上抽出一根树枝,折成了一根拐杖。我问这根拐杖能有什么用,他们手中有枪。二师叔说:“他们有枪,我只有拐杖,但我的拐杖可以敲碎他们的天灵盖。”

二师叔拉着我,在丛林中行走,丛林中没有路,我们不得不在树木间觅路而行。一群鸟雀被我们的脚步惊飞,在天空中回旋鸣叫。

二师叔回头对我说:“你的脚步不对,这样会弄出很大的响声。在丛林中行走,一定要高抬轻落,在夜晚行走,一定要擦地低落。高抬轻落,就不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擦地低落,就不会踩中对方的铁蒺藜。”

我按照二师叔的方法行走,果然再也没有鸟雀被惊飞。一些感觉比较敏锐的斑鸠、伯劳之类的小鸟,刚刚展开翅膀,看到没有更大的动静,就又落下了翅膀。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赶到了一座村庄的旁边。站在土岗上瞭望,看到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通过这座村庄,我们在村庄没有看到刀子印记。

我说:“神行太保没有来这座村庄,你看,找不到印记。”

二师叔说:“肯定来过这座村庄,这是唯一的一条道路。但因为这里不是岔口,所以不会有印记的。神行太保会走这条路,两个土匪也会走这条路。我们穿山林,走的是近路,过会儿土匪就会来了。”

一听说有土匪要来,我害怕了。二师叔说:“有什么害怕的?我们和他们斗智,不斗力,你有什么可怕的?”

二师叔拍打着身上的土灰,也让我把身上的土灰拍打干净。他说:“你待会儿见到土匪,一句话也不要说,有我来对付他们。即使他们问你,你也装哑巴。”

我说:“好的。”

二师叔让我在前面走,他的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右手拄着拐杖,在地上探路,我们迎着土匪走上去。

二师叔是瞎子,我是哑巴。

我们走了上百米,对面就来了两个土匪,他们把枪用衣服包起来,扛在肩膀上。枪长衣短,枪托露在外面。

两个土匪都是黧黑脸膛,他们一个胖,一个瘦。他们都大张着嘴巴喘气,他们的牙齿都是黑色的,据说一个人长期抽烟,尤其是那种劣质香烟,牙齿就会被熏黑。

两个到我们面前,胖子没好气地问:“喂,那个小子,见没见有人跑过去?”

我看着胖子的鼻子,一句话也不说。我本来很害怕,但是听人说你如果害怕谁,不敢看他,盯着他的鼻子,你就不害怕了。

胖子喊:“臭小子,问你话,听见没有?”

二师叔一直侧耳听着,这时候他哈哈笑了:“两位先生,明眼人还不如我这位瞎眼人,看不出来这孩子是哑巴?”

胖子说:“是哑巴?一个老瞎子,一个小哑巴,倒真是绝配。”

二师叔没有接过胖子的话题,而是伸长脖子闻了闻,他说:“杀气很重,两位先生不介意的话,容我说两句。”

胖子说:“我们还有事情,不想跟你瞎扯。”

瘦子说:“我们时间紧,瞎子想说什么就赶快说。”

胖子说:“走走,谁有闲工夫听你扯淡,到前面村子里去问。”他们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去了。

二师叔突然说:“两位先生要找两个人,一男一女。”

两个土匪本来迈出了脚步,又生生拔回来了,瘦子说:“这个算命先生还真有两下子。”

胖子说:“什么两下子三下子,他是瞎蒙的。”

二师叔说:“不介意的话,摸摸手相,一摸便知。”

胖子站在原地不动,瘦子走回过来,他把手掌伸给二师叔。

二师叔只摸了一下,就说:“男左女右,先生请换过来。”

瘦子换了左手给二师叔,二师叔的食指和中指像鸡啄米一样在瘦子的手掌点来点去,突然说:“你们找这一男,已经找了三天;而找这一女,时间更长。”

瘦子问:“有多长?”

二师叔说:“从脉络上看,已逾旬日。”那个女人来到寺庙,加上这几天追踪,超过十天了。

瘦子惊讶地看了胖子一眼,胖子赶紧走了过来,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二师叔。

二师叔说:“请换位先生。”

胖子把他的左手伸出来,二师叔摸了摸,惊讶喊道:“这位先生脉象更明显。你们二位先骑马,后步行,一路风餐露宿,十分劳苦。”

这次轮到胖子用惊讶的眼神看瘦子了,瘦子更为惊讶,他张着嘴巴,忘记了合拢。

二师叔突然又说道:“这位先生,前景堪忧,前景堪忧啊。”

胖子问:“怎么了?”

二师叔以坚决的口吻说:“换人,另一位先生来。”

瘦子无比虔诚地把手掌伸给二师叔,二师叔摸了摸后,突然大惊失色:“前景实在堪忧,前景实在堪忧。”

瘦子满脸都是惊恐,他问道:“怎么了?”

二师叔说:“不能说,不能说,二位先生请上路吧,权当我没说,权当我啥都没说。”

二师叔说完后,就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很坚决地迈步前行。

胖子和瘦子面面相觑,在我们走了十几步后,追上了我们。

我真担心他们会就此离开,没想到他们追来了。只要他们追上来,编好的笼头就会套在他们头上,不让套都不行。

瘦子拉着二师叔的衣袖,央求他说:“大师请慢走,您刚才说话说了一半,请指明,我这心瘆得慌。”

二师叔说:“姑妄听之,姑妄听之,老朽胡言乱语,先生别信别信。老朽说了,先生也不会信。”

瘦子说:“大师您先说,说说又有何妨?”

二师叔说:“两位先生明日有血光之灾。”二师叔说完后,拄着拐杖就向前走。

瘦子这下慌了,胖子也慌了,他们一人一边,拉着二师叔的手臂,瘦子说话都打结了,他问:“怎么就……就有了血光之灾。”

二师叔说:“两位一来,我就闻到血腥气,两位是不是过着刀口上的日子?我再一摸两位的手心,两位都是火命,金木水火土,火命的人,最不能沾血腥。血腥浇火,火即灭。火灭人亡,性命不长。”

瘦子和胖子对望一眼,你看我一脸愁容,我看你愁容一脸。他们都吓坏了。这一路上他们追赶神行太保和那个女人,最担心的是中了埋伏。他们判断神行太保绝不是一个人,肯定还有帮手。啊呀,不好了,八成是到了神行太保的地界,他们快要遭殃了。

瘦子问:“怎么办?怎么破解?”

二师叔说:“要想破解也不难。今夜子时,月上中天,你们从此地向正北方走五百步,多一步不行,少一步也不行,然后转而向西行走五百步,多一步不行,少一步也不行。一路不能回头。然后跪在地上,默念一百遍‘观音菩萨,请宽恕我’,血光之灾自然消除。”

瘦子和胖子面露喜色。瘦子手伸进口袋,摸不到什么,就给胖子使个眼色,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递到二师叔手中。二师叔说:“我泄露天机,已减阳寿三年,何必贪图钱财。走吧,走吧。”

瘦子和胖子弯下腰去,对二师叔千恩万谢。一个为人指点迷津而不收钱的先生,肯定不会是骗子,说不定还是观音菩萨化身人形,为他们消灾避难。瘦子和胖子站在路上,一直目送我们走远了,这才转身走进村庄。

二师叔说:“今晚,就取此二人性命。”

夜半时分,月色黯淡。这天是阴历二十三,月相为下弦月,虽有月亮,但不明朗。月亮边浮云缭绕,引人联想。

瘦子和胖子从村庄走出来了,他们来到我们黄昏分别的那个地方,先向北行走五百步,后又向西行走五百步。他们刚刚向西走到二百步的时候,突然发现走进了坟茔中。

坟茔里埋葬着附近村庄几百年来的死者,坟茔多得数也数不清,每个坟茔边都栽种着柏树,有的大如宝塔,有的细如鞭杆。坟茔里有鬼火在游荡,忽明忽暗,时近时远,似有似无。远处传来了鸱鸮的惨叫,一声声瘆人心脾。

瘦子和胖子吓坏了,他们手挽着手,踏入了坟茔中。

他们走到了坟茔的中间,突然一个足足有三四丈高的恶鬼从坟墓里钻出来,青面獠牙,体型庞硕,恶鬼看到他们,哈哈大笑,怪叫道:“孩儿们快出来,宵夜送来了。”

瘦子和胖子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再也顾不上下午那个瞎子算命大师叮咛的不能回头看的话了,他们呀呀怪叫着,扭头就跑。胖子跑上了一座坟墓,骨碌碌滚下来,头磕在了墓碑石上,血流满面;瘦子碰上了一棵柏树,柏树尖利的针状树叶刺进了他的眼睛,他眼前一片漆黑。

胖子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向回奔跑,他跑到了一棵巨大的柏树面前,突然,他看到柏树上吊着一个人,长发低垂,面色煞白,是一个吊死鬼。胖子吓得几乎背过气去,转身跑向右边,刚刚跑了几步,坟墓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恶鬼,这个恶鬼摇着芭蕉扇,大声喊道:“黑白无常,把这个胖子捉来给老爷下菜。”

黑白无常立即从坟墓里站起来,向胖子扑来。

胖子怪叫着,扭头又跑,突然,他一声尖叫,掉下了万丈深渊。

瘦子浑身筛糠,想爬起来,可是爬不起来,那个摇着芭蕉扇的恶鬼,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跟前,瘦子用手指撑开眼皮,看到这个恶鬼从腰间抽出钉锤,一锤下去,瘦子就没了声响。

天亮后,人们从坟茔边走过,赶集买东西的,下地干活的,走亲戚的,结婚嫁女的,络绎不绝,没有人知道,就在昨晚,这里有两个人死了。

装神弄鬼,对于作相的来说,实在太容易了,因为这是他们的必修课。

这个坟茔是我们在来的时候就看好了的,二师叔算好了这个坟茔的位置,所以才让他们北走五百步,西走五百步,刚好就要走进这片坟茔里。

坟茔的三面是平坦地带,一面是悬崖。我们只需把他们逼到悬崖下,这个计策就成功了。

那个身高三四丈的恶鬼,是一个道具。我们夜晚窝在一户废弃的农家小院里,做了好几个这样的道具。当胖子和瘦子走过来的时候,趴在坟茔后的我只是把这个恶鬼道具扶起来,他们就被吓得半死。他们扭头就跑,我拉动长长的绳子,躺在地上的吊死鬼就会吊在半空中。吊死鬼仍然是一个道具。这时候,他们要么向左面跑,要么向右面跑。向右面跑,就遇上了二师叔装扮的手拿芭蕉扇的恶鬼,二师叔只说一句黑白无常,胖子便吓坏了,转身逃走,刚好就跑到了悬崖下。

至于瘦子,别说二师叔,即使我过去卡住他的脖子,他也不敢反抗。

两个凶悍的土匪,就这样死了,他们死在鬼阵中。其实这世界上哪里有鬼啊,都是人自己吓唬自己,编造了鬼。

心中无鬼,万事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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