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江湖赶蛋

 

我们在多伦城中等候了三天,没有等到三师叔和燕子回来。我非常担心,豹子说,三师叔和燕子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们没有回来,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我在煎熬中又度过了三天。

这六天里,炮声愈来愈浓,枪声愈来愈密,还有飞机呼啸着从房顶上和树梢上掠过,树梢像波浪中的水草一样倾斜飘摇,镖师家的母鸡因为受到惊吓,连续几天都不下蛋了。

六天过后,我的身体慢慢得到恢复,能够下地行走了。豹子的身体恢复得更快,这可能与他从小练武有关。

第七天早晨,我刚刚走到院门口,突然看到远处升起了一股浓烟,几个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脚上的鞋子都跑掉了,他们一路大呼大喊:“快逃,快逃,城破了,城破了。”

我向院子里奔跑几步,一跤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院子里跑出了一个人,他将我夹在腋下,跑进房间里。我抬头看到他是黑乞丐。

镖师家中有两条地道,一条通往郎中家,一条通往城外。通往郎中家,是为了受伤后能够得到治愈;通往城外,则是为了活命。镖师把放在灶膛边的风箱搬开,然后抠开墙壁上的几块青色砖块,就露出了一个洞口。我们鱼贯钻了进去。

镖师最后一个离开,他又把风箱放回原处。这样,即使有人坐在灶膛前拉动风箱做饭,也不会怀疑到风箱边就是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

地道里一片漆黑,镖师点着了火把,火焰摇摇晃晃,说明前方与外界相连。我们行走了很长时间,走到了地道尽头,却发现出口已经被炸塌了。日军的飞机和大炮狂轰滥炸,多伦城坚守多日,城内城外很多地方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

我们从石头和土渣中爬出去,看到远处的多伦城中浓烟四起,那里正在遭受日军的铁蹄蹂躏。然而,我们每个人都空有一身江湖本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多伦在滴血,在战争这架全力开动的冰冷而狰狞的钢铁机器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显得微不足道。

豹子带着我们一直向北走,他说师祖就在浑善达克沙地,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想着就要见到师祖了,我非常高兴,可是又突然想到身边没有燕子和三师叔,我又感到非常痛苦。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一片灌木丛中,这里,就是我们今晚的栖息地。

行走了一天,镖师和黑白乞丐躺下就睡着了,然而我和豹子都睡不着。想到了这些天的经历,我毫无睡意。

我问豹子:“你怎么会来到多伦?”

豹子说:“是为了赶蛋。我本来是来到塞北草原上赶蛋的,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的师祖,也没有想到你师祖会拉起一帮人阻击日本人。我在这里想明白了,在国家危难面前,江湖恩怨算个什么!”

我惊异地问道:“赶蛋?赶蛋是什么?”

豹子说:“虎爪没有告诉你吗?”

我说:“没有。”

豹子说:“赶蛋是一种江湖规矩。虎爪看重你,你敬重虎爪,当然不会赶蛋了。”

向豹子提出赶蛋的,是小七子。就是在常家大院中,故意放走两个玩嫖客串子的小七子。他是豹子的徒弟。

赶蛋是盗窃帮中特有的一种规矩,就是徒弟向师父提出脱离师徒关系,以后不再受师父控制。赶蛋的双方中,谁也说不上谁对谁错,也许只是性格不合,脾气不投,也许只是师父管教太严,而徒弟又不服约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敢于向师父提出赶蛋的,一定有过硬的偷窃本领。

赶蛋的规矩是这样的,徒弟在一月之内,对师父进行入室盗窃,如果能够得手,就算赶蛋成功了一半;师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就要擒拿这个徒弟,如果没有擒住,徒弟赶蛋就成功了,此后,两人脱离了师徒关系。

然后,因为毕竟有师徒情分,尽管双方逢年过节都不来往,即使面对面遇到了,也不会打招呼,但是,当一方有难的时候,另一方肯定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助;当一方受到敌手攻击的时候,另一方绝对会扑在前面援救。两人尽管不再是师徒,但是情分还在。如果师徒之间互相落井下石,乘人之危,一方必欲置另一方于死地而后快,那不是江湖中人,那是官场中人。

赶蛋是有风险的。如果徒弟向师父提出了赶蛋,但没有在一个月里偷走师父的重要物件,那么就要在师父面前下跪悔过,发誓永不叛师,终生为师父鞍前马后效劳,一旦又想脱离师父,则要遭受所有师兄弟的痛打,此后沦为同门师兄弟中地位最卑贱的那个人。也就是上面我说过的杂贼。如果徒弟在一个月里偷走了师父的重要物件,即使远走高飞,也被师父在约定的时间里,走遍天涯海角擒住,那么则要在祖师爷时迁的塑像面前自残,一定要见血。如果这个被师父擒获的徒弟是排名靠前的,则要被所有师弟羞辱;如果这个被师父擒获的徒弟是排名靠后的小师弟,那么则要被所有师兄痛打。

赶蛋的风险还不止于此,并不是遭受一番痛打或者自残就宣告结束,他的苦难漫漫无边。此后,每逢深入险地偷窃,赶蛋失败的人最先蹈入;每逢大伙撤离险地,赶蛋失败的人留着断后。而且,如果偷窃失败,被官府追捕,赶蛋失败的人会被大伙赶出去,承担所有的罪责。

所以,任何一个窃贼,没有十足把握,都不敢赶蛋。

豹子是一个好人,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他讲义气,重情谊,能吃苦,他要是生活在冷兵器的古代,就是关羽张飞那样的人物,建立不朽功业。关羽张飞都是用来仰望的,不是用来交朋友的。因为他们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爱憎分明。豹子也是这样。他是那种眼睛里容不下任何瑕疵的人,他对自己要求极高,对别人也要求极高。豹子先后有过十几个徒弟,只有小七子一个人敢于提出赶蛋。小七子提出赶蛋的原因是,他不想生活在豹子巨大的阴影中。

所以,我说赶蛋双方,可能谁都有错,也可能谁都没有错。

小七子要赶蛋,他需要极大的勇气,承担极大的风险。豹子早就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他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朋友遍天下,他走到哪里,江湖朋友都会买他的账;向豹子提出赶蛋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江湖中人拒绝排斥。

那一年,晋北帮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从常家大院盗走了价值连城的大钻石。大钻石得手后不久,小七子就向师父豹子提出赶蛋。豹子爽快地答应了赶蛋,期限为一个月。

豹子家是大同城外一座独立的宅子,院墙高耸,门楼巍峨,居住在这座宅子里的除了豹子夫妻两个,还有两个仆人。豹子有两个儿子,他们都没有子承父业,一个在京城读大学,一个在省城读大学。盗窃帮也是个手艺行当,不同的是,别的行当可以世代相传,唯独盗窃行业传外不传内,父亲盗窃手艺再高,也不会传给自己儿子的。他们也都知道盗窃行业不光彩。

小七子要进入师父豹子的院子,很不容易。豹子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各种江湖技艺烂熟于心,他自认为能够封死小七子进入院子的所有通道。

29天过去了。整整29天来,豹子昼夜提防,小七子没有任何机会。豹子认为小七子要输了,夜晚就喝了几杯酒,早早上炕睡觉了。半夜时分,豹子突然听到窗外传来极为轻微的异常响动,就披衣下床,叫醒两个仆人,从后院搜索到前院,从里间搜查到外屋,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现象,豹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没有再在意。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意朦胧。

天亮后,豹子还没有起床,院外突然传来仆人的惊呼声,豹子匆匆穿衣下床,跑到院外,看到东厢房的门扇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

你我相距仅两丈,

你在厅堂我厢房。

宝贝古玩全归我,

想要找我来北方。

这首打油诗是小七子写的,豹子觉得很奇怪,昨晚子时,明明把宅子前前后后都搜索遍了,不应该有小七子藏身的地方啊,他是怎么偷盗成功的?豹子来到厨房,看到地上的一摊水迹,他一下子明白了。他兴高采烈地说:“这么高超的技艺,也只有我的徒弟才能想得出。”

昨天晚上,小七子藏身在水缸里。

北方天高地阔,干旱少雨,取水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河水,一个是井水。因为远离水源,吃水很不方便,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水缸。这种水缸普遍一人多高,能够保证人畜饮用十天半月。在抗战影片中,经常能够看到八路军给房东老大娘家挑水,而在南方则没有这样的情景。

昨天晚上,小七子早早混进豹子家中,藏身在水缸里,用一根芦苇秆伸出水面,进行呼吸。所以,当仆人们搜索到水缸边的时候,打开麦秸秆编成的瓮盖,只向里面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看到没有什么异常,就离开了。他们没有想到,小七子就藏在一人多深的水缸里,全身浸泡在水里。

天快亮的时候,小七子悄悄从水缸里爬出来,听到院子里没有异常,就悄悄来到豹子大儿子的厢房门口,尽管门上挂着锁子,小七子悄悄抬起一扇房门,就进入了厢房。过去的房门一般都是两扇对开,木匠师傅要安装房门的时候,先要钉好户枢,然后抬起门扇,安装上去,户枢固定好了门轴,门扇就可以自由关闭。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就是打这儿来的。这样的门扇,安全性能不太好。

大儿子在京城上学,他喜欢收集一些古玩字画,每次放假回来,都会从京城带一些认为值钱的玩意。小七子知道豹子的大儿子有这个爱好,但是他并不知道哪些值钱,哪些不值钱。他干脆把墙壁上挂的,抽屉里放的,一股脑儿打个包,背着逃走了。

徒弟小七子骗过了师父,从师父眼皮底下盗走了一包裹的宝贝古玩,还在师父家中留了一首打油诗,这事情很快就在江湖上传开了,到了这种地步,师父豹子想出手要出手,不想出手也要出手,他已经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了。

江湖其实很小,每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是一架留声机,江湖中人聚在一起,最爱说的就是江湖轶事;就像俗世的人碰在一起,最爱说的是男女之事一样。小七子赶蛋、豹子家失窃这件事,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就以风卷残云、水流落花的速度,传遍了江湖。

豹子必须出手了。

就在豹子刚刚走上通往北方擒获小七子的路程时,晋北帮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在虎爪50岁生日宴会上,官府派兵包围了虎爪的府邸,虎爪被押往京城。

那天,豹子离开大同仅有上百里,就被虎爪派来送信的人追上了。虎爪的书信只有短短几句话,写得极为潦草,显然当时的情况异常紧急。虎爪已经意识到自己难逃此劫,他让豹子回来收拾残局,并查找叛徒。

豹子回到大同的时候,局势已经不堪收拾,虎爪府邸中的人全部被关押,晋北帮树倒猢狲散,豹子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收拾残局,重整旗鼓了。

豹子决定先查找叛徒,查找叛徒比擒获赶蛋更重要。擒获不到赶蛋的,江湖上笑话的只是豹子;而查找不到告密的,江湖上笑话的是整个晋北帮。

查找叛徒也比擒获赶蛋更艰难。小七子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句打油诗,告诉了自己行走的方向;而叛徒逃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他是谁,他去了哪里,豹子丝毫也不知道。

然而,这难不住豹子。豹子从晋北帮中一个个排查,一个个寻找,最后疑点落在了冰溜子身上。所有人的下落都有了消息,所有人的行踪都有了结果,唯独没有冰溜子的任何消息,冰溜子像个臭屁一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豹子又溜进官府,藏身在衙门的横梁上,偷听他们的每一句谈话。那时候,晋北帮和大钻石是轰动整个北方的大事件,公门中人不可能不谈到。豹子在衙门的横梁上一直偷听了七天,夜晚他顺着廊柱溜下来,在衙门的灶房里吃饱喝足,天亮后又回到横梁上。他在这里反复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就是冰溜子。冰溜子从衙门领走了一大笔赏金后,就离开了。

既然冰溜子从衙门领走了一大笔赏金,那么衙门账务中一定会有这一大笔赏金的记载。豹子在第八天,溜进财务室,翻找账本,终于看到了冰溜子的一笔记录,还有冰溜子的签名。现在,铁证如山,那个出卖晋北帮的叛徒,就是冰溜子。

豹子决定铲除冰溜子。冰溜子是叛徒,江湖上每个帮派对叛徒的处决都极为严厉,最重的是凌迟。

查找叛徒,很难,豹子做到了;寻找叛徒,更难,豹子同样要做到。

冰溜子是山东人,他最可能逃往的地方就是山东,豹子收拾好行囊后,离开大同,向东南走去。

豹子穿山越岭,风餐露宿,他一路上都在留心观察,寻找着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有一天夜晚,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豹子住在客栈里,听到隔壁传来可疑的响声,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的呼救声。豹子伸出双手,拉住花格木窗,一使劲,木窗就碎裂了,豹子一纵身,就跳进了隔壁房间里。

隔壁房间里住着一个女人,珠光宝气,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者女儿,夜晚时分,两个跟踪已久的窃贼拨开门闩而入,意图劫财又劫色。

每一个盗贼在进入帮派的时候,都会被告诫严格遵守这几句天条:“认贼作父不变节,金盆洗手远覆辙。偷富不偷贫,劫财不劫色;夺财不夺命,失风不卖友;不吃窝边草,不贪恋女色。”盗贼是江湖上一个最为古老的帮派,他们有自己沿袭了很多年的帮规制度,盗贼中有很多侠盗、义盗。盗亦有道。

这两个劫财又劫色的小毛贼,触犯了帮会中的天条,豹子将他们的肩膀脱了臼,以示惩罚。他们咬紧牙关,满头虚汗,忍受着疼痛,仓皇逃遁。

天亮后,豹子继续赶路,从客栈通往东边只有一条道路。豹子走不多远,看到前面有一座破庙,庙门口摆放了三颗石头,三颗石头呈品字形摆放,豹子知道遇上麻烦了。这是江湖上进行挑衅的标记。

如果不敢接受挑衅,就转身离开;如果敢于接受挑衅,就将三颗石头摆成一排。豹子纵横江湖二十年,罕有敌手,而且急于寻找冰溜子这个叛徒,所以,他将三颗石头在路边摆成了一排,然后继续向前赶路。

豹子知道前面会有危险,所以他步步小心。走不多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声音尖厉。豹子一矮身,一枚泥土做成的弹子从头顶上飞过,落在被无数脚板踩得坚硬发白的路面上,摔成了几瓣。

袭击者来自后面。豹子刚刚转过身,又一枚弹子呼啸着迎面飞来,豹子抡起背上的褡裢,弹子与褡裢相撞,拐向路边的树干,摔成了无数碎片。豹子看到破庙的屋顶上,有一人手拿弹弓,向着他发射。弹弓是一种类似于弓箭那样的武器,锯一段Y型小树杈,两端绑上两条牛筋,两条牛筋用布鞋底连接,一副杀伤力巨大的弹弓就做成了。使用的时候,一手持把柄,一手持布鞋底,布鞋底裹有弹子,用力拉开,弹子就会激射而出。

站在破庙上的那个人看到连续两颗弹子都被豹子躲过,他拉开弹弓,射出了第三颗弹子。豹子侧身将弹子接在手中,弹子打得他的手心隐隐作疼。这种弹子是用河底淤泥做成,团成小球,放在阴凉处晾干,弹子就会变得坚硬如铁。如果放在烈日下暴晒,弹子就会开裂。

站在破庙上的那个人从口袋里取出了第四颗弹子,搭在弹弓上,豹子将手中的弹子扔出去。弹子带着破空之声飞向那个人。那个人没有想到豹子反守为攻,他看到弹子呼啸而来,而他在破庙顶上无处躲藏,弹子砸在他的额头,他尖叫一声,骨碌碌滚下庙顶。

豹子想要继续赶路,破庙里走出了五个人,两个青年,一个中年,另外两个是昨晚在客栈被卸了膀子的两个小毛贼。那个中年人外形儒雅,穿着长袍,他用江湖黑话说:“看得出老兄是高买,为何要为难我两个孩儿。”

盗窃行当里,把高手叫高买,把徒弟叫孩儿。每一个窃贼都不会把自己的孩子拉进这个帮派中,所以这个行当里的孩儿不是指儿女,而是指徒弟。豹子听到他们这样说,就明白了这个中年人是昨晚被卸掉膀子的那两个小色鬼的师父。而且,既然师父就在身边,说明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豹子说:“行走江湖,最讲一个义字。窃物不伤人,不动窝边草,这是祖训。你的两个孩儿妄动色念,因小失大,恐怕只会对你不利。”

中年人说:“你纯属污蔑,我的孩儿哪里妄动色念了?你口出狂言,扬言要铲平我们冀中帮,有没有这回事?”

豹子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他说:“我心中有事,疾急如火,哪里会和冀中帮为难?你的两个孩儿昨晚要强迫一个单身女子,我出手替你惩罚他们,你问问他们是也不是?”

中年人回头质问那两个小毛贼,两个小毛贼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中年人心中明白了八九分,他向着豹子抱拳致歉,道:“老兄高买,敢问在江湖上怎么称呼?”

豹子说:“江湖人都称我豹子。”

中年人问:“敢问是晋北帮二当家的豹子?”

豹子说:“正是在下。”

中年人连连鞠躬,他穿在身上的长袍的下摆像叶片一样连连抖动,他站直身子,吟出了一首诗歌:

春雨潇潇江上船,绿林豪杰夜知闻。

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这是一首唐诗,作者李涉。这首诗歌在外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但是在盗窃界却脍炙人口。

这首诗歌来源于唐代诗人李涉的真实经历。有一年,李涉坐船去江西九江看望弟弟,夜晚遇到一伙盗贼。盗贼即将行窃,随从说:“船上是诗人李涉。”盗贼说:“如果是诗人李涉,我们当然不会取他的东西,看能不能给我们留下一首诗歌?”李涉听到随从禀告后,欣然命笔,写了上面这首诗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盗贼们拿到这首诗歌,非常高兴,连续两次宴请李涉,表达敬佩之意。

中年人询问豹子为什么会来从遥远的晋北来到冀中,豹子说起了晋北帮的覆灭和追捕冰溜子的经过。

中年人说:“冰溜子这个人,我没有听说过,但只要他是江湖中人,也只要他从冀中路过,就一定能够查找清楚。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中年人是冀中帮的瓢把子,每一个帮派的瓢把子都是一只硕大的蜘蛛,都在当地织出了一张密密的网络,然后,这只蜘蛛藏身在无人所知的地方,每逢有江湖中人像蜻蜓一样飞过来,触及了这张网络,躲藏在暗处的蜘蛛就会走出来查看。在自己的地盘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瓢把子的耳朵和眼睛。

豹子上路了。

当天下午,豹子来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向哪条路上走,十字路口有一家茶馆,茶馆是三教九流聚会的地方,也是各种江湖消息的集散地。别看茶馆老板一身肥肉,坐在树荫下摇着芭蕉扇,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也别看茶馆小二肩上搭着湿漉漉的毛巾,跑前跑后忙个不停,见到谁都叫爷,见到谁都堆起满脸笑容;也别看茶馆常客天天泡在茶馆里,一壶茶喝成了白开水,还要求往里面续水,好像穷得叮当响,其实他们很可能就是江湖中人,他们的背后站立着一个庞大的无所不能的江湖组织。

豹子在茶馆里落座后,喝了一碗茶,然后把茶碗倒扣在桌子上,把一双筷子交叉放在茶碗底。时间不长,一个长相周正的人就走过来了,他坐在豹子的对面,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兄是外地来的?”

豹子说:“初到贵地,多多叨扰。”

那个人问道:“有兄弟能帮上忙的,尽管说。老兄遇到什么难处了?”

豹子说:“我要找一个人。”

那个人问:“什么样的人?”

豹子说了冰溜子的外貌特征,还有他说话的口音和声音特点。那个人说:“你等等,我带一个人给你。”

豹子将茶碗翻转过来,小二又倒了一杯茶。这杯茶还没有喝完,先前的那个人带了一个人过来,被带来的这个人又干又瘦,双手像鸡爪子,两颊塌陷,勾肩缩背,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他抖抖索索地坐在豹子的对面,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表纸和一管毛笔。他按照豹子的描述,很快就画出了一幅图画,豹子看着这幅图画,心中一阵惊叹,想不到这个朽成了一把骨头的老者,居然有这么一笔好技法。他画出的那个人,实在太像冰溜子了。

这种方法,在古代叫画影图形,根据语言描摹来还原人物外貌,现在还会偶尔使用。

冰溜子的画像画好了后,先前的那个人对豹子说:“老兄您在这里等候,我去去就来。”

那个人把画像卷成一团,握在手中出去了。后来的这位老者向豹子颔首致意,也颤颤巍巍地出去了。茶馆里依然人声鼎沸,笑语喧天,他们不知道就在茶馆的一角,一场剑影刀光已经拉开了帷幕。

豹子坐在茶馆的一角,心中忐忑不安。小二给碗里续上了新茶,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眼前氤氲,白色的雾气扑在豹子的眼睫毛上,让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湿润的感觉。那些在晋北崇山峻岭中的往事浮上了心头,那些熟悉的面容一个个浮现眼前,坐在陌生的茶馆,想着并不遥远的往事,豹子心中涌起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那个人又回来了,他的脸上带着喜色。坐在茶馆墙角的豹子一看到他的神情,就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他明白,冰溜子从这条路上走过了,而且留下了痕迹。

那个人坐在桌子边,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一个底朝天,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然后说:“这个名叫冰溜子的人半个月前已经从这里过去了,他当天晚上住在喜来客栈里,一个人住了一间房。半夜时候,客栈里来了客人,老板想给他的房间里加个人,他不同意,还和那个客人吵了起来。后来,这个客人只好住在过道上。因为吵过架,又加上他一连串奇怪的举止,所以老板对他印象深刻。他穿着很普通,寡言少语,没有随从,完全不像有钱的样子,但是他随身背着一个包裹,包裹很沉重,就连上茅房也背着这个包裹,可见,里面装的是真金白银。还有,第二天天刚亮,他去打洗脸水的时候,身上还背着包裹,洗完脸后,却不着急离开,而是关起房门,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等到太阳升起老高,他才最后一个离开。他好像不愿意遇到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攀谈。那天晚上,过路的住客们在楼下大厅里猜拳喝酒聊天,他也没有走下楼梯一步。我把这张画像拿给客栈老板看,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说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冰溜子自以为行踪隐秘,没想到留下线索。其实,他越是防备,越会露出马脚。就好像那些进城购物的山民,把钱袋藏在内衣口袋里,边走边摸,他越是小心谨慎,越是告诉了小偷钱袋所在的位置。

豹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条路走对了,冰溜子确实走的是这条大路。然而,让豹子忧郁的是,冰溜子已经走过去半个月了。

知道了冰溜子的去踪后,豹子草草吃了碗面条,就急急赶路了。

豹子在冀中一路畅通无阻,每逢该打尖吃饭的时候,豹子就会走到大道边的饭店。豹子吃完饭后,只需要把饭碗倒扣在桌子上,然后把筷子交叉搭在上面,就会有人走过来和他搭话。几句江湖黑话过后,豹子发现他们竟然都是冀中帮的手下。豹子只要说出那个像个破落秀才一样的中年人,这些人立即露出恭敬神色,愿意给豹子提供一切帮助。

这个世界上的江湖从来就没有消失,世界很大,但是被江湖中人分成了方格状的一块一块,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比如豹子这样的人,和江相派二师叔这样的人,他们能够在这样的方格中行走自如,因为他们已经在江湖中闯出了万儿,谁见到他们都要给个面子。而像我这样道行很浅的无名之辈,离开方格则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那时候,豹子拿出冰溜子的画像,前来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人就让豹子稍等,自己走了出去,替豹子打探冰溜子的行踪。往往不需要多长时间,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探听到了冰溜子的行踪。冰溜子身裹黄白之物,一路谨小慎微,就像挑着两筐鸡蛋进城的农妇一样,他诚惶诚恐地防范着任何人,而任何人都会留意到高度恐慌的他。

这一天,豹子来到了德州地界,这里已经离开了冀中帮,而属于泰山帮的地界。

德州是水旱漕运交通要道,经济繁荣,店铺林立,其中一家叫作德顺斋的扒鸡铺,人头攒动,生意兴隆。豹子走进了德顺斋,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来,点了一份德州扒鸡。

小二端来了一盘德州扒鸡,捏着两只鸡爪一抖,鸡肉纷纷掉落,香气扑鼻而来,德州扒鸡果然名不虚传。豹子用筷子夹起一片鸡肉,刚准备放入口中,突然听到邻座传来了说话声,他们在说着一件奇怪的事情。

豹子侧头看去,看到邻座坐着两个人,都是年近花甲的老者,一个穿蓝,一个穿黑,从他们梳得整洁的头发上,能够看到他们家境不错。穿蓝的说,他日前接到一个请帖,城东朱大掌柜要宴请他,但是他从来和朱大掌柜没有任何来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穿黑的说,他也接到了这样的请帖,但是他连朱大掌柜是谁,都不知道。

穿蓝的说,朱大掌柜是个做皮货生意的,这些年从东北贩运毛皮,拉到德州卖,发了大财。他的财富,在德州是数一数二的。朱大掌柜还乐善好施,谁家有个灾祸急病,只要去他家,向他开口,都不会空手回去的。可是他从来不买皮货,也只是听说朱大掌柜,朱大掌柜干吗要宴请他?

穿黑的说,他更奇怪,他连朱大掌柜都没听说过,居然也接到了这样的请帖。

穿蓝的说,既然接到了请帖,干脆结伴去一趟。

穿蓝的和穿黑的离开了德顺斋,豹子匆匆吃了几口,就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一起去往朱大掌柜家。邀请两个人家不认识他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奇怪,而这个朱大掌柜,可能就是一位江湖奇人,也许从他的身上能够找到冰溜子的线索;即使找不到有用的线索,能够认识这位江湖奇人,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豹子乐于结交江湖朋友。

德州城东有一座大宅院,院墙和房屋全部用墙砖砌成,院墙巍峨高耸,房屋雕梁画栋,屋顶飞檐翘角,看起来异常气派,在城东一大片旧瓦房中,这幢大宅院显得鹤立鸡群,异常醒目。这就是朱大掌柜家。

豹子跟着穿蓝的和穿黑的走进大宅院的时候,看到大宅院里已经来了几十个人,他们散落地坐在院子里的篷布下,篷布下摆放着几张八仙桌,桌子下放着长凳子,这种情景显然是在置办酒席。

穿蓝的和穿黑的很顺利地走了进去,因为他们手中拿着请帖,大门口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收取了他们两个的请帖后,就将他们放了进去,而没有拿请帖的豹子被账房先生拦在了门外。豹子装着在身上寻找请帖,突然脚下打滑,撞向账房先生,账房先生抱着豹子接连退后了几步,才站稳了。账房先生站稳了,豹子的请帖也找到了。账房先生很客气地躬身请豹子进入,豹子昂首阔步走了进去。他在刚才的一瞬间窃取了账房先生装在口袋里的请帖,而账房先生和周围所有人都浑然不觉。口袋里取物,对于豹子来说,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了。

豹子在院子里落座不久,朱大掌柜就走出来了。院子里的几十个人中,有的认识他,谦恭地向他打招呼,有的不认识他,用呆若木鸡的眼光望着他。豹子看到朱大掌柜有五六十岁,身材魁梧,梳着大背头,穿着丝绸长袍,眼睛里精光闪烁,豹子望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朱大掌柜的是个江湖中人。江湖中人的身上带着一种干练、狡诈、机敏凝结而成的气质,江湖中人看江湖中人,一看一个准。

朱大掌柜说了一通欢迎辞,说欢迎各位百忙之中大驾光临,然后就请大家开席赴宴。人们迟疑不决地坐在了凳子上,豹子也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他想看看这个朱大掌柜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大掌柜开始向每个客人敬酒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给每个人敬完酒后,能够准确地说出这个和他碰杯的人的名字,后面的随从就从托盘里取出一个纸袋,上面写着年月日和这个人的姓名,碰过杯的人打开纸袋,看到里面是一张银票,上面的数额巨大得让他们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

朱大掌柜逐个敬酒碰杯,每个人都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钱数,他们想要询问,却一直没有机会,因为等到他们看到银票的时候,朱大掌柜已经和下一个人碰杯。朱大掌柜端着酒杯来到豹子的身边时,豹子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朱大掌柜上下端详着豹子,眼中的神色既疑惑又欣赏,他也看出了豹子是一个江湖中人。

朱大掌柜举起酒杯说:“高山长青,绿水长流,兄弟光临,蓬荜生辉。”

豹子也举起酒杯说:“山高路远,江湖情长,不请而至,还请海涵。”

两人碰完杯后,握握手,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朱大掌柜的随从另外取出一张银票,要交给豹子,豹子坚决推辞了,他说:“我来贵府不是贪图银钱,而是想要结交你这位朋友。”

朱大掌柜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如同洪钟。他拉着豹子的手,走到了上席,让豹子坐下,然后说:“老夫今日高兴,有贵客盈门,等宴席散后,我们好好喝酒聊天,聊它三天三夜。”

豹子也非常高兴,他生性豪爽,也极喜欢这种性格豪爽的人。

朱大掌柜敬完酒后,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都落在了朱大掌柜的身上,朱大掌柜的说:“各位都接到了一个纸袋,纸袋上写着年月日,纸袋里装着银票,银票上写着钱数。实不相瞒,在座各位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我,但是我都认识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朱大掌柜为什么给他们钱,也不知道朱大掌柜什么时候认识了自己。

朱大掌柜接着说:“老夫现在家产万贯,奴仆成群,做皮货生意也有十年了,实际上,老夫十年前还是一个窃贼,偷过在座各位所有人。正是在座的各位,当年资助老夫做成了生意。今天每个人手中拿着一个纸袋,纸袋上的年月日,就是老夫当年偷窃你家的时间,银票上钱数的一半,就是当年偷窃你家的钱数。”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来赴宴,居然是领取自己当年丢失的财物,而且是加倍领取。

豹子听到朱大掌柜这样说,心中暗暗赞叹。他觉得朱大掌柜不但侠肝义胆,而且有情有义。

朱大掌柜又说:“今日过后,老夫就要离开德州,还完了诸位的债务,老夫就一身轻松,此后只与琴书为伴,归隐山林。”

人群中先是一阵静寂,接着就爆发出一片掌声。

后来,豹子才知道,朱大掌柜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一场意外。

就在两个月前,富甲一方的朱大掌柜得了一场猛病,卧床不起,远近的名医走马灯般地来到朱大掌柜家,摸着他愈来愈微弱的脉搏,摇头叹息说,让准备后事。朱家人看到无力回天,就找到山上的一名老和尚做法事,超度朱大掌柜的灵魂。

老和尚来到朱家宅院,朱大掌柜声情并茂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怀着万分悲痛的忏悔的心情,祈求自己来世不要变成猪马牛羊。老和尚很长时间都在静静地听着,末了才慢悠悠地说:“世间荣华富贵,皆为过眼烟云,唯有内心安宁,才能通向来世。”

躺在病榻上的朱大掌柜内心忽而安宁静谧,忽而汹涌澎湃,他回顾自己繁忙的一生,感觉到到头来一切都是空,十年追逐功名,十年行走江湖,十年经纶世务,十年经商敛财,而现在躺在床上,即将撒手人寰,却什么也带不走了。纵有万贯家产,也难挽回性命,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富可敌国,不是妻妾成群,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自己的性命。如果能够让生命得以延续,他愿舍弃现在的一切。如果舍弃现在的一切能够换回自己的生命,他无怨无悔。

那些天里,朱大掌柜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清醒的时候,就和老和尚交谈,老和尚的话如同春风化雨,让他苦闷而烦躁的心情渐渐趋于宁静。两个月过后,奇迹出现了,朱大掌柜起死回生了。

起死回生后的朱大掌柜做出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要散尽家财,孤身一人到深山老林中做和尚。在离开德州前,他要清理债务。他欠别人的债务,加倍偿还;别人欠他的债务,一笔勾销。

豹子在和朱大掌柜交谈后得知,他以前是泰山帮的三当家。泰山帮在被官府追捕时,朱大掌柜幸运逃脱,孤身一人从泰山来到德州,从德州的大户人家窃取财物,有了本钱,便变换姓名,做起了正经的皮货生意。由于他资金雄厚,为人豪爽,好结交朋友,所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十年间就积累了万贯家产。

朱大掌柜没有想到,就在他息影俗世、退隐山林的时候,豹子来了;豹子也没有想到,他刚刚踏入山东境内,就遇到了朱大掌柜这样的江湖奇人。

他们两人一见如故,促膝而谈,越谈越投机,当天晚上,两人就睡在一间房屋里,继续交谈。

朱大掌柜问豹子:“兄弟你千里迢迢来鲁地,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豹子说起了晋北帮的覆灭,和他在衙门横梁上偷听到的谈话,从账本上翻找到了冰溜子的名字。

豹子一说到冰溜子的名字,朱大掌柜就悚然而惊,他说:“当年泰山帮和崂山帮的覆灭,都与此人有关。只是,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了,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豹子拿出了冰溜子的画像。

朱大掌柜震惊地站起来,他说:“是了,是了,就是这个人。”他指着画像的手指在剧烈哆嗦着。

豹子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在山东境内,不需要自己动手,朱大掌柜会登高一呼,一呼百应,冰溜子纵然钻进老鼠洞里,也会被猫爪子掏出来。泰山帮的三当家朱大掌柜尽管离开江湖多年,但是只要他出面,山东江湖都会买他的面子。

朱大掌柜说起了当年泰山帮和崂山帮的恩恩怨怨,说起了冰溜子告密,让两大帮派覆灭。朱大掌柜说到动情处,眼冒火光,牙齿咯咯作响。

豹子只问了一句话:“江湖上对告密者怎么处罚?”

朱大掌柜说:“活剐。”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