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铺子很小,宽而扁,门扇是用一块块木板拼起来的,木板的上方和下方各有凹槽,把一块块木板放进凹槽里,就组成了门扇。最后一块门扇和门框分别钉着门环,把两个门环连起来,挂上铁索,门就打不开了。关门的时候,每块木板都要按照顺序来放,否则也是关不住门的。为了便于辨认,每块木板上分别写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可是,那天晚上,剃头铺子的木板缺了两块,我们就顺着那两块木板的缝隙钻进了剃头铺子。那时候的剃头铺子,今天叫作理发店,或者发廊。那时候男人普遍留光头,只是一些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才会留着分头这样的发型。所以,那时候从事理发手艺的,都是一些老年男人。
那时候的剃头匠不单单剃光头,还包括刮胡子、剪鼻毛、掏耳朵、捏肩膀等一套行头。剃头铺子也不经常开门,很多的时候,剃头匠挑着挑子走村串巷,手中拿着一块马蹄形的铁片,铁片一碰撞,就会发出嗡嗡的响声,人们听到这种特殊的声音,就知道剃头匠来了。剃头匠肩上的挑子,一边放着剃头工具和铜盆,一边放着煤炭炉子,煤炭炉子是用来烧水的,所以民间有“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谚语。
剃头匠没在铺子里,但是他的一整套行头都在铺子里。门板打开着,煤炭炉子烧着,剃头刀、剪刀、刮刀布、磨刀石、耳勺……都在,唯独不见了剃头匠,估计剃头匠出去上茅房,没想到我们钻了进来。
我们的眼睛刚刚适应了剃头铺子里的黑暗,丐帮就追到了,他们在剃头铺子门前站成一排,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站在剃头铺子里,等待着他们进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远处的街巷,呆狗的叫魂声停止了,代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声音,一个苍老的男子在黑暗中嘶声叫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那时候,如果有小儿夜晚惊哭、失眠,家中的大人就会把上面这四句诗歌写在黄表纸上,贴在十字路口,过往行人如果看到这张黄表纸,念上三遍,据说小儿就会一觉睡到天亮。
丐帮在短暂的静寂后,有一个人手持长刀慢慢地摸上来,他藏身在门板后,倾听屋内的动静,然后,他慢慢地移身到了缺口,向房屋里探进了上半个身子。房间里很黑,他什么都看不到。然而我能够看清楚他的轮廓,我藏在门板后,操起剃头匠敲打的那块中空的铁片,狠狠地砸下去,那个人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那个人倒下去后,门外的人都吃了一惊,燕子顺手操起剃头刀,扔了出去,剃头刀插在了门外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轻轻叫了一声,也倒了下去。
门外的丐帮躲在了巷道的两边,门口那个被我砸中的人也滚到了门外。门里门外又陷入了对峙状态。
双方都不说话,但是空气紧张得就像绷紧的弓弦。
我在剃头铺子里摸索着,寻找着趁手的武器,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张扁担。这张扁担因为浸透了剃头匠的汗水,而显得油亮光滑。我把扁担操在手中,躲在门后,门外不论谁摸进来,我都会先给他兜头一击。
门外没有人再走进来,却有几十支箭镞射进来,有的箭镞射在木板上,有的箭镞射在房间里,多亏我和燕子躲在了木板后,要不然,会被乱箭射中。
我正在庆幸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声音愈来愈近,我透过木板的缝隙,想看看外面的情形,突然看到一道亮光逼近,如一道闪电,我本能地一闪身,木板的缝隙间伸进了一把快刀。快刀从缝隙伸进来后,直上直下地滑动,划得木板的边缘嘘嘘作响。如果我站在木板后,肯定会被刺中。
门外响起了压低喉咙的声音,一个沙哑的嗓门说:“里面的小子听着,乖乖走出来,爷们也不为难你,放你走。你要是继续顽抗,爷们把你剁成碎片。”
我和燕子不说话。
门外那个沙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听不到屋里的任何声响,有一个人轻声说:“都死了吧,肯定都死在里面了。”
门外的人渐渐逼近了房屋,他们在房屋门前仅仅几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商量着用什么办法冲进来。有的说,用夜战八方式,抡着刀片保护全身,就不怕屋里的人袭击;有的说,找块木板当作盾牌,只要冲过这扇门就什么都不怕。
我紧张地思虑着该怎么办,无论是用夜战八方式,还是用木板盾牌式,众寡悬殊的我们都无法抵挡。燕子趴在我的耳边说:“炉子,炉子。”
燕子一说炉子,我一下子开窍了。剃头匠的炉子昼夜不息,到了夜晚就加盖沫煤,只在炉膛里留一个筷子粗的空隙,方便火焰窜出。如果不留这个空隙,炉子肯定就会熄灭。剃头匠的炉子看起来好像熄灭了,其实沫煤下面全是烧红的炭块,敌众我寡的情势下,炉子是再好不过的武器了。
我把炉子端在手中,一步步挪向了房屋门口。门外,丐帮们仍在讨论用什么方法通过木板门,突然,滚烫的煤炭扑面而来,扑在了他们的脸上和身上,他们不由自主地惊叫着,向后狂奔了好远。
趁着门外的危险暂时解除,燕子用手摸着我的脸,她问:“刚才在院子里的那支箭,伤得厉害吗?”
我说:“不碍事。”
燕子用手摸到了我脸上的伤口,我本能地一哆嗦,燕子说:“都流血了,还说不碍事。”燕子从墙角的木板床上,撕开剃头匠的棉花,撕下一大块,放在炉膛里。房间里立即有了焦的气味,燕子把棉花烧后的灰烬,涂抹在我脸上的伤口处。
我说:“不要紧,一点也不疼。”其实,棉花灰烬涂抹在伤口上很疼,有一种烧灼的痛感。
燕子依偎着我,轻声说:“我知道很疼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棉花烧成灰能止血?”
燕子说:“我懂得很多民间土方子,棉花灰烬会止血,大蒜捣碎会消肿,生姜红糖治鼻塞,而是像你这样的,又呆又傻,也是有土方子的,用……”
我急切地问:“用什么?”
燕子说:“用块木板,在自己左边脸颊拍打二十下,右边脸颊拍打二十下,边拍边喊:我为什么这么笨?我为什么这么笨?拍完喊完,你就变聪明了。”
我问:“这真的管用吗?”
燕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说:“你的呆劲又上来了,你说管用不管用?”
那天,我们丝毫也不担心面临的险境,因为天色快亮了。天色一亮,他们不想走也得走。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门外的丐帮又静悄悄地围上来,这次,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圆凳,圆凳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它的凳面是圆形的,下面有四条弧形的腿,四条腿上雕刻着龙的形状,衔着宝珠的龙头就是凳脚。凳腿与凳腿之间用四棱形的木格连接。丐帮手持着木格,上下挥舞着,靠近了剃头铺子。
燕子操起剪刀,甩出去,剪刀扎在凳面上。手持圆凳的那个人有恃无恐,喜气洋洋地钻进半个身子,燕子操起剃头匠油腻腻的散发着汗臭和脚臭的棉被,盖在圆凳和手持圆凳的人身上,我操起扁担劈头盖脸砸下去,那个人在被子下发出一声闷叫,赶紧缩了回去。
门外的人和门内的人又恢复了对峙。
门外的丐帮轻声说道:“里面的听着,你要出来,啥话都好说。你要不出来,我们就放火烧房了。”
我说:“去你妈的,你们要是进来,啥话都好说。你们要是不进来,老子就上床睡觉了。”
门外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说道:“里面的听好了,这样僵持下去,谁也没有好处,你要是个爷们,就痛痛快快出来干一仗。”
燕子接口说:“我不是爷们,我是你干娘。”
门外一阵骚动,他们发出了一片惊讶声。
远处传来了鸡叫声,那声鸡叫很迟疑,像嗓子里灌满了山西老陈醋,接着,很多只鸡畅快地叫起来。天就要亮了。
我感到很兴奋。
突然,我闻到一股菜油味,然后听到菜油泼洒在木板上的湿漉漉的声音,他们真的要动手烧房了。
我对燕子说:“你跟在我后面,冲出去。”
我手持扁担,刚刚走到剃头铺子门口,一支箭镞射进来,射中了我的肩膀,箭镞巨大的力量带动我连退几步,燕子扶着我退到了木板后面。
这支箭镞带有倒钩,无法拔出,如果强行拔出,就会带出一块肉。巨大的疼痛覆盖我的全身,我握紧拳头,拳头里都是汗水。我对燕子说:“没想到我们会死在这里。”
燕子说:“我们死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我们坐在地上,依偎在一起,等待着死神降临。可是死神却没有降临,门外传来了一声呼喊:“呆狗、燕子,你们出来吧。”
凌晨的天光中,我和燕子面面相觑,我看她一脸问号,她看我一脸问号,那声音很熟悉,但我们都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燕子对着门外喊道:“门外可是道上的朋友?报个路数。”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你们这两个娃娃,连我们都不相信。我们是从赤峰来的靠扇的。”声音刚刚停止,剃头铺子里就多了两个人,一样的胖瘦,一样的高低,啊呀,是黑白乞丐。
他们中的一个人问:“你们怎么样了?”
燕子说:“呆狗被犬齿倒钩箭射中了。”
被倒钩箭射伤后,我一直提着一口气,现在突然看到黑白乞丐走进来,我们摆脱了危险,那口气放下去,突然感到全身酸软,再也没有力气站稳了,一下子倒在了燕子的怀中。
黑白乞丐看了看我的肩膀,脸上带着惊异。天色越来越亮,剃头铺子里的一切渐渐明晰。我努力睁开眼睛,能够分辨出哪个是白乞丐,哪个是黑乞丐了。白乞丐说:“犬齿倒钩箭非常霸道恶毒,千万别碰,碰一下就会疼得钻心。”然后,他又对黑乞丐说:“小心背上呆狗,赶快去找家药铺。”
白乞丐在前面引路,黑乞丐把我背在了肩膀上,一路小跑着,燕子跑在旁边,帮忙扶着我。我的肩膀尽管疼如刀割,但是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看到胡同口蹲着一个落光了头发的老头,他满脸惊慌,皮肤白皙,手臂蜷起,放在腰间,手指半伸不伸,好像拿着一把剃头刀。可怜的老头,在黑暗中蹲了大半夜,不能回到自己的铺子里。
穿过了几条巷子,来到了一家药铺前,白乞丐叩响了门扇,里面传来了说话声:“谁呀?”
白乞丐隔着门扇,对着门缝说:“吃搁念的,有个排琴挂彩了。”江湖上的朋友,有个兄弟受伤了。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郎中走出来,穿着肥大的裤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我听见他说:“怎么伤成这样,谁下的毒手?”
郎中让黑白乞丐把我平放在一张床上,然后把一块浸湿的布放在我的嘴巴上,我咂摸咂摸,一股辛辣的液体流进了喉咙里,那是酒。辛辣的酒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感到自己身体渐渐飘了起来。郎中拿了一把铮亮的刀子,架在火上烧,然后在我的肩膀上切了一个小口,拔出犬齿倒钩箭。一股巨大的疼痛,如同巨石一样压向我,我昏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夜晚。墙壁上挖了一个灯台,有一人多高,一盏菜油灯放在灯台上,如豆的灯光照着房间,我看到房间里只有白乞丐和燕子。白乞丐正在和燕子讲述他们这些天的经历。
那天晚上,日本人发现了我们后,黑白乞丐将日本人引入了森林中,他们一进入森林,就爬到了树上。草原上有树木,但以灌木丛为多。树木低矮,树枝浓密,躲藏在树枝中,即使几米远也看不到的。
黑白乞丐知道这片灌木丛中有机关陷阱,但是日本人不知道。日本人追进灌木丛中后,径直向前追击,没想到纷纷中了机关,有死有伤。
日本人的数量很多,而且还有枪炮,黑白乞丐判断日本人绝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所以在日本人的炮弹落下来前,他们已经在夜幕的掩护下,藏身在树林边的坑穴中。日本人的炮弹在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但他们毫发无损。
那天后半夜,他们在坑穴中躲过了沙尘暴后,从星空中判断方位,向南行走。他们和我们一样,本来也想寻找对方,但是沙尘暴改变了一切具有标志性的东西,他们只能放弃了寻找。
燕子问:“你们怎么依靠星星辨别方向?”
白乞丐说:“这太简单了。你记得那天后半夜的沙尘暴过后,天空是什么样子?”
燕子想了想后说:“有很多星星。”
白乞丐说:“你知道这些星星的排列有什么规律?”
燕子惊奇地问道:“星星满天闪烁,难道还有什么规律?”
白乞丐说:“当然有了,七曜、四象、三桓、十二次、二十八宿……它们的排列都有规律。我们一般人,最少也要了解二十八宿。二十八宿指的是二十八颗星,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我们生活在北方,需要了解北斗七星。”
燕子问:“什么是北斗七星?”
白乞丐说:“北斗七星位于北方,将这七颗星连接起来,就像舀酒的勺子,所以叫作北斗七星。在夜晚,很容易就辨别出北斗七星,看到了北斗七星,与它相对的不远处,就是北极星。北极星,就在端北的方向。”
白乞丐刚刚说完,灯花就闪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爆声,爆声响过后,房间里更明亮了。
白乞丐接着说:“我们一路向南,没有遇到多少波折。你们这一路上恐怕不顺利吧?”
燕子点点头。
灯花又爆响了一下,白乞丐看着油灯,说:“我们很早就到了多伦,可是在多伦一直等不到你们,就判断你们这一路上肯定很不顺利。”
燕子说起了夜遇采生折割的恶丐,说起了我负伤,说起了在额吉家养伤,说起了师祖和麦帮主。
白乞丐说:“我们这一路上虽然没有波折,但是一路上都遇到很奇怪的事情。”
燕子问:“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白乞丐刚想说,黑乞丐突然闯进来了,他悄声说,有夜行人到了。白乞丐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房间里陷入了黑暗。
工夫不大,我听见有沙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很细很轻,就像春蚕咀嚼桑叶。
我们在黑暗的房间里屏声静息,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门外沙沙的脚步声在房门前停止了,似乎有一双耳朵贴着门缝在偷听,过了片刻,他才离开了。
房间里没有再点灯,燕子轻声问:“那是谁?”
白乞丐说:“不知道。”
黑乞丐说:“我躲在墙角的阴影中观察,看到有一个人影沿着屋脊行走,脚步飞快,直奔药铺而来,我断定他们是奔着我们来的。”
燕子说:“你们等我回来。”
燕子将两支飞镖装在身上,一转身就离开了,房顶上传来了哒哒的声音,没有练过耳力的江湖中人,是不能听到这样细微的声音的。黑乞丐赞叹地说:“这个女娃子真是好身手。”
我身体虚弱,听到黑乞丐在夸奖我媳妇燕子,心中一阵高兴,想要说话,却又觉得很累,就干脆闭上嘴巴,倾听他们在说什么。
黑乞丐在黑暗中说:“我总觉得这个丐帮很蹊跷,做事很邪门。”
白乞丐说:“你还看不明白?这不是秃子头顶上的虱,明摆的嘛。”
黑乞丐说:“可惜了老帮主啊,要是老帮主在,丐帮怎么会成为这样。”
他们说老帮主不在了,那么老帮主去了哪里,他是离开了还是被害了,我想问,可是浑身绵软,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黑白乞丐又说起了他们老家的一些事情,什么三叔,什么八婶,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后来,困意袭来了,我想睡觉,可是又牵挂着燕子,燕子一个人出去了,她不回来,我睡不着。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燕子回来了,我一下子困意全无。我听见白乞丐问:“那个夜行人是什么路数?”燕子说:“不知道,我看到他满城找药铺,一家一家偷听。”
白乞丐说:“是了,和我的判断吻合,夜行人是冲着呆狗来的。”
燕子说:“我明白了。”
我想了想,也似乎明白了。夜行人只找药铺,肯定是在找我,因为我负伤了,只会待在药铺里。这个夜行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冲着我来?我们刚刚到多伦,没有仇家,要找我的,只会是丐帮。
我听见白乞丐说:“呆狗待在这里是安全的。这家药铺的郎中,也是江湖中人,和我有过交往,很可靠,很仗义。”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燕子借着月光,走到了我的跟前,摸着我的手,我的手趁势握住了她的手掌。燕子惊喜地问我:“醒过来了,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我想说我什么都想吃,我非常饿,可是我没有力气说话。白乞丐说:“这么久呆狗都没有吃东西,肯定很饿,可是,现在黑灯瞎火的,到哪里去找点吃的。”
燕子在黑暗中轻声笑着说:“这有何难?我中午出去,看到西关有户人家准备酒席,给儿子结婚,那家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我去去就来。”
燕子又出去了,黑乞丐走到床边,叫了我两声,我没有答应,他以为我睡着了,就毫不顾忌地说:“这女娃子可真不得了,浑身透着精灵,可是偏偏就喜欢床上这傻小子。这傻小子真有福。”
白乞丐嘿嘿笑着说:“人的命,天注定,各人自有各人福。傻小子尽管脑瓜笨点,人很不错。”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觉得我真的很幸运,能够遇到燕子,能够娶燕子做老婆。为了燕子,我再被射中一百支箭也愿意;为了燕子,我纵然死一百回也愿意。
时间不长,燕子就回来了,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包裹。白乞丐点亮油灯,燕子把包裹打开,里面是装在碗子里的方块肉、白馍馍,还有两坛子美酒。黑乞丐把坛子打开,酒香四溢。黑乞丐喝一口,连连赞叹:“好酒,好酒。”
白乞丐也喝了一口酒,然后说:“这一路上,我们都感到很奇怪,这里的乞丐和别的地方的乞丐不一样。别的地方也有乞讨,乞讨自古就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这里乞讨的人,处处都透着邪门。”
燕子说:“我们也感到奇怪。”燕子说起了遇到三怪那些从事采生折割的恶丐。
白乞丐接过话头说:“我们这一路上没有见到采生折割,但是我们遇到好几起念秧。先一天,我们遇到一个过逢招子,强扭住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说那个少年赖了他的钱。当时有几十个人围观。我们走过去,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过逢招子拄着探杆走过去,掉落了一个钱袋,走在身后的少年捡起钱袋还给他,过逢招子摸摸钱袋后,就说少年赖了他一半钱。少年说他没有取一张钱,而过逢招子扭住少年不放手,嘴里叫喊着,这是谁家的少年,把他爹喊来,讹了我一半钱,欺负一个瞎子。围观的人看到过逢招子一脸可怜相,而捡钱的少年衣着光鲜,纷纷指责少年,少年有口难辩。”
燕子说:“这个过逢招子也太无赖了。”
白乞丐接着说:“双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远方骑马走来了一群人,穿着中山装,看起来像官府中人。其中一个为首的人白白净净,留着短须,他上前问明了事由后,对过逢招子说,你掉落的钱袋里钱多,而少年捡拾的这个钱袋里钱少,显然这个钱袋不是你的,你去找你的钱袋吧。过逢招子故意掉落的这个钱袋,被送给少年拿回家了。”
燕子笑着说:“这个办法真好。过逢招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躺在床上,心想,过逢招子所用的,不就是关内的掉包计吗?不同的是,关内的掉包计,是两个人扮演,前面一个人故意把钱袋丢在地上,后面一个人等人捡拾,如果你捡拾了,后面这个人就走出来了,说见着分半。你看到厚厚的一叠钱,肯定心动,就会从身上取出你的钱,给了后一个人,赶快把他打发了事。而等到你回家,把钱袋解开,才发现那厚厚的一叠钱,除了上下两张是真的,中间是厚厚的一叠废纸。
江湖上的骗术也是因地制宜,同样都是掉包计,关内的靠骗,关外的靠讹。
白乞丐接着说:“到了第二天,我们又遇到了一件怪事。”
燕子问:“什么怪事?”
白乞丐说:“我们又遇到了来滚。来滚走在路上,看到哪个有钱人走过去,就故意撞一下,然后自己倒在地上,说有钱人把自己撞坏了,身体不能动弹,要有钱人把自己送到药铺里。”
我想,这个还是讹诈。
白乞丐接着说:“来滚躺在地上,痛苦地叫喊,惹来了很多围观的人。人们看到来滚苍老衰弱,而那个有钱人又高又大,就相信了来滚的话,纷纷指责那个有钱人。那个有钱人后来也就相信了是自己撞倒了来滚,他担心来滚会没完没了地纠缠,赶紧给钱了事,仓惶逃走。”
燕子说:“我们这一路上,也遇到了过逢招子,他们假扮成说书人,在人家的丧事上要赏钱。”
白乞丐说:“在红白喜事上打秋风,这是丐帮惯常用的手段,但是来滚假装被人撞倒,进行讹诈,就太不通情理了。如果一个地方的丐帮,总是出现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和帮主有很大的干系。”
我想,白乞丐说得很对,多伦换了帮主,要是老师祖当他们的帮主,师祖为人正直,肯定不会出现这些采生折割和敲诈勒索的事情,可是,这个新帮主是什么人啊,他为什么要假扮成师祖的模样?
白乞丐正说着,外面传来了打更声,报君知干燥而有节奏的声音,在静静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嘹亮,梆,梆,梆,梆,已经到四更了。
梆子声响过后,白乞丐接着说:“距离帮主家几十米远,有一座祖师庙,祖师庙里供奉的是木匠的祖师鲁班。祖师庙的地理位置较高,建在一座小土丘上,站在祖师庙门口,能够看到南街的每条街巷。”
鲁班这个名字我听过,小时候,在我们家乡的一座山上,也有一座祖师庙。鲁班是木匠的祖师,他造了一只木鸟,在天空飞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落下来;他还造了攻城的云梯,攻城部队面对再高的城墙也不害怕。我们老家有首顺口溜说:三月三,去上山;去上山,看鲁班;看鲁班,诉屈怨;百姓头上有青天。鲁班本来是木匠的祖师,但是在我们家乡,鲁班成为了所有人的神灵,如果你有什么冤枉,就在每年三月三的这一天,把你的冤枉告诉鲁班,鲁班就会把报应投在他身上。因为大家都相信这个传说,所以民间作恶的人很少。
白乞丐说:“我们就住在祖师庙里,监视着帮主家的情况。有一天,我们看到两个人从帮主家走出来,其中一个人走几步,就会按一下上衣口袋,从南街走到祖师庙的土丘下,只有二百米的距离,他一路上按了好几次。我判断,这两个人一定身上藏着重要东西。那个身上藏着东西的人很好认,他缺了一只耳朵,身材高大,脸上都是横肉。所以,我们不担心会跟丢了。”
燕子惊讶地轻叫一声,她说:“啊,这个缺了一只耳朵的人,说话声音是什么样子。”
白乞丐说:“很难听,像公鸡叫一样干瘪。”
燕子说:“是了,是了,是他,就是他。”
白乞丐问:“是谁?”
燕子说:“这个人和他好几个同伴曾经和我们交手过,我们削掉了他一只耳朵。”燕子讲起了在旷野的羊圈里与采生折割交手的情景。
黑乞丐插嘴说:“你和他们交手过?这个人有武功,很难对付。幸亏他们没有冲进羊圈里,否则你和呆狗都要遭殃。”
白乞丐接着说:“我们在后面暗暗地跟着这两个人,跟到了城外的一条干沟里,我们就追上去和他们套近乎,想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他们要去哪里。但是,这两个人对我们很冷淡,一副急于要离开的样子。我们说的是江湖黑话,本来在江湖上,只要一说黑话,就是自己人,彼此都会很亲近。但是,这两个人很反常,他越反常,我越要弄清楚他们想去干什么。因为他们是从帮主家走出来的,帮主是一个日本人。”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过来,声音很整齐,听声音大概有十几个人。燕子说:“巡夜的过来了。”
白乞丐住口不说,等巡夜的脚步声离开了,白乞丐才接着说:“我们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动起手来。他们想急着走,我们偏不让他们走。我们将他们制伏了,从缺了一只耳朵的那个人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书信上全是螃蟹腿,没有一个字能够看懂。”
我想,那肯定是日本字。
白乞丐说:“我们看不懂,就问那两个人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们不愿意说,我们就折根棍子,戳他们的穴位,他们一会儿痒得哈哈大笑,一会儿疼得痛哭流涕,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后来,他们终于撑持不住了,才说这上面是守卫多伦的中国军队的布防情况。这封书信是帮主写的,也是帮主亲手交给他们的,让他们送到赤峰去。”
麦帮主实在丧心病狂,不但夺走了丐帮帮主之位,而且还给日本人通风报信。这封书信要是送到了日本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多伦很快就会被日本人攻陷。
白乞丐顿了顿,又说:“我们知道了这封书信的内容后,就对这两个送信的下了杀手,一刀割断了他们的脖子,抛尸荒野,用不了一个时辰,这两具尸体就会变成两具骷髅,谁也无法辨认是谁的了。草原上的秃鹫多得是,一见到尸体,就会成群结队地飞下来啄食。我们怀揣这封书信,却犯难了,到底该怎么处置?是立即销毁了,还是交给守城的军队?此前我们从来没有和军队打过交道,如果我们说是从丐帮手中抢来的,他们会相信吗?我们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干脆就把书信藏在鲁班像的后面,用几块砖头压着。第二天,我们睡起身,一摸藏书信的地方,空空如也。书信被人盗走了,背后还有高手盯着我们。我们毛骨悚然,昨晚我们睡得很沉,这个偷书信的人要是害我们,还不是举手之劳?更奇怪的是,祖师庙门窗紧闭,这个高手是从哪里进来的?”
啊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震惊不已。门窗紧闭,并不能阻挡钻天贼,钻天贼偷窃,自有路数,从来不走门窗。黑白乞丐武功高强,却不识盗窃路数。
燕子说:“那封书信是关于军事布防的,寻常小偷是不会偷的,要偷走这封书信的,只会是熟悉这封书信内容的人,这封书信对他们大有用处。可是,谁熟悉这封书信的内容呢?是丐帮。但是,如果是丐帮,那么为什么又会只偷走书信,而不加害你们?”
我听着燕子的分析,觉得句句在理。偷走书信的人,肯定不会是丐帮的人,也不会是普通小偷,因为普通小偷没有这样的身手。能偷走这封书信的人,只会是神偷。可是,这个神偷怎么又会知道这封书信的内容很重要?只有一种可能,这个神偷一直在暗中监视着黑白乞丐,或者说一直在暗中监视丐帮。
白乞丐说:“那天早晨起床后,我们发现书信不见了,异常惊讶,但是猜不透是谁偷走了。当时,我们想到会是丐帮,留意丐帮的一举一动,但是,丐帮再没有派人出城送信。按说,如果是丐帮偷走了这么重要的书信,一定还会再派人送出城的。丐帮风平浪静,说明他们并不知道两个送信的人已经被我们杀死了,也不知道书信到了我们手中,还不知道书信又在我们手中丢失了。”
燕子说:“是的,偷信人不是丐帮的。”
白乞丐接着说:“我们的背后一直有人在跟踪盯梢,而这个人是敌是友,我们丝毫也不知道。按说,我们也是行走江湖二十年的老手了,可是这次却着了人家的道儿,想来都觉得可怕。于是,我们决定离开祖师庙,去城墙脚下的土洞里居住。居住在土洞里的,只会有一种人,就是流落异地的乞丐。一个乞丐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乞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你要给丐帮打招呼,因为这是丐帮的地盘。丐帮同意了,你才能乞讨。你别看大街上的乞丐东一个西一个,有瞎子有瘫子,好像彼此都没有关系,其实他们背后都有丐帮在撑腰。你要是欺负了其中的一个,你家的房子不是被点着了,就是被推倒了。丐帮是天下第一邪恶帮派,他们什么下作的事情都能够做出来。”
燕子说:“丐帮确实很邪恶。”
白乞丐说:“可是在多伦很奇怪,我们乞讨的时候,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驱赶。大街上的那些乞丐看起来都忙忙碌碌的,他们走路很快,见面很少交谈,不去民居周围,主要集中在部队驻扎地,和一些大型建筑的附近,比如银行、戏院、衙门周围。”
我躺在床上想,多伦城中的乞丐,已经不是乞丐了,而是日本人的暗探。他们背后可能有日本人给钱,当然就不需要乞讨了。
突然,屋顶上传来了一声轻响,那是瓦片碎裂的声音。屋顶上一直有人在偷听。黑暗中,燕子像一支利箭一样飞出了房屋,手一扬,一支飞镖飞了出去。可是,奇怪的是,屋顶上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道黑影像轻烟一样飘远了。
燕子走回来说:“这个人身手好快,追赶不及了。”
屋子里的人都不再说话,大家都觉得极度沮丧。我们说了大半夜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全被人偷听去了。
确实有高手一直在背后跟踪盯梢黑白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