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终于要拉开了。所有化妆的细节都已完成。乐队指挥拿起指挥棒示意地轻轻敲一下乐谱架,乐队开始奏起柔和的拉幕序曲。赫斯特渥特停止了谈话,和杜洛埃以及他的朋友沙卡·莫里逊进了包厢。
“啊,让我们看看这位小姑娘表演得怎么样。”他跟杜洛埃说,声音低得谁也听不到。
在舞台上,六个角色已经在开头的客厅一场上场了。杜洛埃和赫斯特渥特一眼就看出,嘉莉不在里面,便继续低声谈他们的。摩根太太、霍格伦太太和代替邦贝格先生一角的演员是这一场的主要角色。那位职业演员,名叫巴顿的,除了自以为是以外,没有别的什么长处,但在眼下这个时刻,这倒是显然很需要的。演珍珠的摩根太太吓得身子僵僵的,霍格伦太太喉咙沙哑。全班人马演得毫无生气,除了只是念念台词以外,就什么都说不上。戏失败得这么惨,结果是场上情绪不安,只是因为观众一片好心,但望能演好,没有挑剔,才没有把遗憾的心情形之于色。
赫斯特渥特全然无动于衷。他早已预料到这场演出不值得什么。他所关心的只是忍耐一下,以便最后有个借口,并且献一下花,如此而已。
不过,第一阵恐慌感过去以后,演员们总算免于垮台。他们毫无生气地演下去,几乎把所有应该表现出来的表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戏演得沉闷到了极点,到这时嘉莉才出场。
只消看一眼,赫斯特渥特和杜洛埃就全都明白她同样演得缺乏生气。她迈过舞台,有气无力地说:
“你啊,先生,我们从八点钟起就在找你了。”但是念得没有光彩,声音又那么微弱,真是糟糕。
“她害怕了。”杜洛埃低声对赫斯特渥特说。
经理没有回答。
她这时候念了一行台词,这原本是很有趣的话:
“啊,这等于说我类似救命仙丹嘛。”
可是,台词念得太平板,念得死气沉沉。杜洛埃局促不安。赫斯特渥特兀然不动。
在另一处,萝拉要站起身来,预感到灾难快临头了,悲伤地说:
“我但愿你没有说这个话,珍珠。你知道老话说得好:‘错把姑娘叫太太。’”
表演缺乏感情,就弄得很尴尬。嘉莉根本没有掌握住角色。她仿佛是在睡梦中说话。看样子,她肯定将一败涂地。她比摩根太太还要来得糟。摩根太太如今多少已经镇静了些,至少能把台词念清楚。杜洛埃不看台上,转而看观众。观众默默无声,自然是但愿局面能够好转。赫斯特渥特盯住了嘉莉,仿佛希望能对她进行催眠术,把戏演得好些。他朝她那个方向倾注着决心。他替她难过。
几分钟以后,轮到她看那一封由那个奇怪的流氓送来的信了。观众刚刚因为听了一场谈话引起了点儿兴趣。谈话是由业余演员和一个名叫斯诺基的演员俩人之间进行的。演斯诺基的是一位矮小个子的美国人,一个带点儿疯疯癫癫的独臂士兵,如今给人家送送信,维持个生活,倒确实表现出了些幽默感。他以藐视一切的气概,吼叫着他的台词,而别人却对这段幽默无动于衷,从而形成可笑的局面。可是如今他已下台,剧情回到了悲伤的场面,由嘉莉担任主要的角色。她还没有镇定过来。在她和闯进来的流氓这整整一场戏中,她始终不知所措,观众简直难以忍受,到后来,她终于退场,可叫观众喘了一口气。
“她太紧张了。”杜洛埃说,一边也感到自己说得分量太轻,是在撒谎。
“最好到后台去,跟她叮嘱一下。”
杜洛埃乐于干任何事,使得局面好转。他硬是挤到了边门口,表示友好的看门人让他走了进去。嘉莉正站在舞台边厢,有气无力地等待着上场的提示,浑身有气无力。
“听我说,嘉特,”他说,一边望着她,“你千万不能慌,打起精神来。外边这些家伙算得上什么东西。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嘉莉说,“仿佛就是演不来。”
不过,推销员能来,她是感激的。她发现全班人马都这么紧张,她自己也就失去了勇气。
“来,”杜洛埃说,“打起精神来。你怕什么?出场演下去,把它演好。你担什么心?”
在推销员感染人的充满活力的情绪鼓舞之下,嘉莉多少恢复了点儿生气。
“我可真演得那么糟么?”
“一点儿也不。你需要的只是精神一些。就像你给我表现的那么样。就像前一晚上那么样,把头这么往上一抬。”
嘉莉想起了她在房间里那一次成功的表演。她尽力去设想自己是能演的。
“下面是什么?”他说,一边看着她一直在研究的台词。
“嗯,是雷伊和我的那一场,我拒绝了他。”
“好,务必演得生动些,”推销员说,“加把劲,这是要害所在。要演得仿佛自己满不在乎。”
“麦顿达小姐,该轮到你了。”提词人说。
“哦,天啊!”嘉莉说。
“啊,你一怕就呆了,”杜洛埃说,“来,打起精神来。我就在这儿望着你。”
“真的?”嘉莉说。
“是啊,好,演下去。不用怕。”
提词人招呼她了。
她出场了,还是像原来那么心虚,可是突然之间,精神恢复了些。她想到有杜洛埃在望着呢。
“雷伊。”她温柔地说,声调比前一回来得镇静多了。正是这一场在排演时导演认为满意。
“她自然一些了。”赫斯特渥特心里想。
她并没有能像排练时那般演出,不过演得好些了。至少观众看了不感觉到反感了。全场人马的进步使得观众不致光注意着她。他们颇有所改进,如今戏仿佛演得过得去了,至少在不是太难于对付的部分是如此。
嘉莉兴奋而有点儿紧张地下场。
“嗯,”她望着他说,“是不是好了些?”
“嗯,我看是的。就这样演。演得要有生气。你比上一场好上十倍了。好,上去,演得激昂些。要感动那些观众。”
“真是好了些么?”
“好些,我看是的。下面是什么?”
“舞厅一场。”
“啊,你准能演好。”他说。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说。
“啊,女人啊,”他叫了起来,“你是为了我演出的啊!好,现在上台去,演好。你会觉得好玩的。就像在房间里那么演。要是你能那样演,我包你演得成功。啊,你猜怎么着?你能行。”
推销员往往由于热情和善意而说话言过其实。不过他确实认为嘉莉会把这特定的一场演得很好,他希望她能在大众面前重演一次。只是由于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他兴奋得什么似的。
时间一到,他卓有成效地给嘉莉鼓劲。他设法让她自己觉得演得很好。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当初那种热切愿望的忧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等到情节展开,她的感受便高涨起来。
“我看我能行的。”
“当然你能行。好,演下去,表演一手。”
在舞台上,凡顿太太正在恶毒地暗示着萝拉。
嘉莉在听着,感染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鼻子轻轻地一嗤。
“这就是说,”那位职业演员扮演雷伊,这时说道,“社会是一个可怕的为侮辱报仇雪恨的人。你听说过西伯利亚野狼的故事么?要是狼群里有一只因为衰弱而倒下来,别的野狼就把它吞吃掉。这样的比喻听起来不雅,不过社会有狼的成分。萝拉对此装模作样,加以嘲笑。本来尽只是装模作样的社会,对这样的嘲笑是极端反感的。”
一听到她舞台上的名字,嘉莉为之一惊。她开始感到情况的辛酸。被抛弃者的感受侵袭了她的心头。她呆在舞台侧面的边上,思绪奔腾。除了她热血在沸腾以外,她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
“来,姑娘们,”凡顿太太庄严地说,“让我们照看好我们自己的东西。有这样的惯偷进来了,就什么都不安全了。”
“上场。”紧靠在她边上的提词人说,不过她没有听到。她由于灵感的触动,正以颇具风度的姿态往前走动。只见在观众面前出现的,是一位美丽、骄傲的姑娘,随着剧情的发展,社会上一群野狼讥讽她,抛弃她,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呼救无门的人。
赫斯特渥特着眼睛。他受到了感染。嘉莉的真挚表情已经打动了大厅里所有的观众。能融化这世界的那股热情的魔力正在发生作用。
与此同时,原来散漫的注意力给吸住了,原来游离的感情给集中起来了。
“雷伊!雷伊!你为什么不回到她身边去?”这是珍珠的呼喊。
每一只眼睛都盯住了嘉莉,她还是那么骄傲,那么蔑视一切。她到哪里,他们也跟到哪里。他们的眼睛紧跟着她的眼睛。
扮演珍珠的摩根太太朝她走来。
“让我们回家去吧。”她说。
“不。”嘉莉说。她的声音第一次表现出了那撕人心肺的素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要跟他待在一起!”
她把一只含着谴责意味的手直指着她的情人。接着,以极端的朴素抒发了深沉的哀怨,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不会再受苦了。”
赫斯特渥特体会到,他见到的是特别高超的艺术。大幕降下时,观众掌声雷动,而这正是为了嘉莉,因此,他的体会就加深了一层。他心想,她真美。她所取得的成就,比之他那个圈子里要高出一级。一想到她是属于他的,心里只觉得甜滋滋的。
“精彩!”他说,然后一阵激动,便站起身来,走到了舞台的门口。
他见到嘉莉的时候,她还和杜洛埃在一起。他对她的情意说不定。她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和感情,几乎使他激动得晕头转向。按照他的心意是但愿能怀着无边的深情,把一个情人的赞美诉说个没完没了。不过杜洛埃也在这里,他也洋溢着情怀。而且他比赫斯特渥特还要来得沉醉。至少,按照事情的性质来说,杜洛埃的热情表现得更加鲜明。
“啊,啊,”杜洛埃说,“你演得好极了。这简直是了不起。我知道你准行。哦,你可真是小小的可爱的人儿!”
嘉莉眼睛里闪烁着成功的光芒。
“我演得还好么?”
“还好吗?我看是好得很。你没有听见一片掌声么?”
就在此时此刻,还仿佛有隐隐约约的掌声。
“我想我是抓住了点儿什么——我自己感觉得到的。”
说到这里,赫斯特渥特走了过来。他出于本能感觉到了杜洛埃身上的变化。他明白,推销员和嘉莉亲近,胸中涌起了嫉妒之心。在一刹那间,他责怪自己把他打发到后台来的。他还恨他是个闯入者。他实在难以把自己硬拉到那么一个水平,只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向嘉莉表示祝贺。可是,他终于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控制住了,而这可真是一个胜利。他的眼睛里几乎跳动着他惯常的机灵的眼神。
“我想,”他说道,一边望着嘉莉,“我该过来告诉你,你演得多么精彩,杜洛埃太太,太叫人喜欢了。”
嘉莉心领神会,回答说:
“哦,谢谢你。”
“我正在对她说,”杜洛埃插进来说道,他如今是因为她是他的人而高兴得什么似的,“对她说,她演得很精彩。”
“确实如此。”赫斯特渥特说,一边转过身来,眼睛望着嘉莉,而她呢,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言外之意。
嘉莉喜气洋洋地笑了起来。
“要是你在戏的其他部分都演得这么好,你会叫我们把你看成天生的一个女演员。”
嘉莉又微微一笑。她体会到赫斯特渥特处境的敏感性,但愿能单独和他在一起,不过她并不了解杜洛埃身上的变化。赫斯特渥特发现自己如此压抑,难以说出话来,加上每时每刻对杜洛埃的在场心怀妒忌,只好装出一个浮士德的风度 17,一鞠躬走开去。出去以后,他妒忌得咬牙切齿。
“混蛋!”他说,“难道他非要老是挡道么?”他回到包厢时心情抑郁,光思量着处境的不幸,连谈话也没有谈。
下边的一幕大幕升起时,杜洛埃走了回来。他起劲得什么似的,一心想低声说些什么,可是赫斯特渥特装作专心在看戏。他的眼睛盯住了舞台,尽管台上还没有嘉莉,正在演她进场以前的通俗闹剧一个片断。不过,台上演些什么,他也并没有看。他正在想他自己的种种念头,而这些却是很惨的。
戏剧表演的进程对他并不利。从这里开始嘉莉很自然地成为中心人物。观众本以为既然一开头印象不佳,后面也好不了,可如今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演得不好的地方也以为演得好。一般人的感情都倾注在嘉莉身上。她扮演她的角色相当的巧妙,尽管没有像长长的第一幕末了那样激起了那么强烈的感情。
赫斯特渥特和杜洛埃都怀着兴奋的热情打量她那美丽的身姿。她能这样表现出才能,而他们又能亲眼看到她在这样金碧辉煌的盛会上表现出来,并且剧中的情感和性格适得其妙地起到了衬托的作用,这些叫他们尤其感到了她的魅力。对杜洛埃来说,她已不只是昔日的嘉莉了。他急切盼望能和她一起转回家去,把这一切都对她倾诉。他急不可耐地等着戏演完,好让他们俩人双双回家转。
相反的,赫斯特渥特在她频添的动人之处中看到的是自己可怜的处境。他恨透了那个在他身旁的人。天啊,他甚至连尽情赞美都做不到啊。他感到难受时,还非得装假不可。
在末了一幕,对她的情人来说,嘉莉的魅力特别表现得淋漓尽致。
赫斯特渥特注意听着剧情的发展,心里想,不知道嘉莉什么时候能上场。他不用等多久。剧作者运用技巧把快快活活的全班人马送去兜风去了,现在就由嘉莉单独一个人登场。这是赫斯特渥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她单独一个人面对着观众,因为在别处她都有一个配角在场,当她一进场,他突然觉得,她原来那股力量——在第一幕末了,这股力量压倒了他——如今又回来了。如今全剧快要结束,出现大的动作的机会正在过去,而她的感情正表现得越来越深沉。
“可怜的珍珠,”她以纯乎自然的悲伤的调子说,“没有幸福固然可悲,看到人家明明是一伸手就能抓住幸福,却还在为寻求幸福盲目地摸索,何等可怕。”
她这时正悲伤地凝视着外边宽阔的大海,一只胳膊没精打采地靠在油漆的门柱子上。
赫斯特渥特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深感一种同情的心理。他觉得她简直是在对他说话。他如今是情思萦绕,听到这声音,看到这神态,几乎产生了错觉,仿佛倾听着的悲哀的曲调,都是诉说的自己切身的感受。悲哀就是具有这样的素质,仿佛这一切都是对着自己一个人而发的。
“可是,她跟他在一起是能够非常幸福的。”这位年轻的女演员接着说,“她那快快乐乐的脾性,她那张欢欢喜喜的面容,可以照亮任何一个家庭。”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观众,自己没有看着他们。她这些动作,那么朴素,仿佛这时只有她一个人。接着靠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翻开了几本书,仔细看起来。
“对于我不能得到的东西我并无所求,”她最后低声这么说——又仿佛是一声叹息——“我这一生,在这广漠的世界上,除了两个人之外,谁都不认识我,可我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不久将要成为他的妻子。”
一个名叫桃花的角色打断了她的话,这叫赫斯特渥特颇为懊恼。他坐立不安,只盼望她能讲下去。那苍白的脸容,那轻盈的体态,那珠灰色的服饰,颈项上挂着一圈珍珠项链;这些叫他为之沉醉。嘉莉那个神气,仿佛很累,需要有人保护,而叫人入迷的梦境袭来的一刹那间,他心潮奔腾,简直要朝她走去,缓解她的不幸,从而也增进自己的快乐。
隔了一会儿,嘉莉又独自一个人了,她正在激动地说:
“我必须回到城里去,不管那里潜伏着什么危险。我必须去,如果能够的话就偷偷地去;如果必须的话,便公开地去。”
外边响起了马蹄声,接下去是雷伊的声音在说:
“不,我不再骑了。把马牵走。”
他走了进来,这样就开始了一场戏,这场戏在赫斯特渥特的心头勾起了一场爱情的悲剧,如同他独特而复杂的一生事业中别的一些事那样,叫他心灵震撼。因为嘉莉决心要在这一场里出色地表现一番,现在已经提示叫她上场,她全身洋溢着深沉的感情。赫斯特渥特和杜洛埃都注意到了她情绪上涨的心态。
“我本以为你和珍珠跑了。”她对她的情人说。
“我确实走了一段路,不过走了一英里路,我离开了那伙人。”
“你跟珍珠没有闹什么意见?”
“没有——有的,这是说,我们经常有的。表示我们关系的晴雨表总是指着‘多云’和‘阴’。”
“那么又是谁的过错呢?”她态度从容地问。
“不是我的错,”他不高兴地回答说,“我知道我已经尽了力了——我说我尽了力——可就是——”
巴顿说得有点儿别扭,可是嘉莉颇有风度地解救了他一下。
“不过她是你的妻子嘛,”她说,一边全神贯注在这个无话可说的演员身上,然后口气放得缓和一些,又响起了低沉的音乐般的声音,“雷伊,我的朋友,恋爱生活的好坏决定婚后生活的好坏。别叫你们的生活感到不满足,感到不快。”
她把两只小手合起来,仿佛恳求似的挤得紧紧的。
赫斯特渥特嘴唇微微张开,他凝视着。杜洛埃踌躇满志。
“做我的妻子吧,是的,是这样。”那个男演员在说,相形之下,表演得弱得多,不过还未破坏那温柔的气氛,那是嘉莉所创造的,也是她在维系着的。她仿佛并没有感觉到他是个可怜虫。即使是对着一块木头,她仍然会演得很出色。她所需要的辅助性的东西都在她自己的想象范围之内。别人的表演并不能影响到她。
“那么你已经懊悔了?”她慢声慢气地说。
“我失掉了你,”他说,一边抓住了她的小手,“任何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一逗,我就听任她支配我的一切。这可是你的过错——你自己明白,是你的过错——你为什么要抛开我啊?”
嘉莉慢悠悠地转开身去,仿佛在沉默中控制着什么冲动似的。然后她回过身来。
“雷伊,”她说,“我最大的幸福正在于我一直以为,你的爱情全部都倾注在一个有德性的妇女身上,无论家世、财产、成就都配得上你。可是如今你对我揭露出了什么一个情况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跟你自己的幸福作对啊?”
这后面的一个问题问得如此单纯,对观众和那个情人来说都是个切身的问题。
临了那位情人嚷道:“像往常一样对我吧。”
嘉莉甜甜蜜蜜地回答说:“这我对你已经做不到了,不过我可以本着萝拉的精神说话,而萝拉对于你来说是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照你的心意办吧。”巴顿说。
赫斯特渥特身子朝前倾。全体观众寂静无声,全神贯注。
“不管你看中的女人聪明或者虚荣,”嘉莉说,一边眼睛下垂,悲哀地看着她那个颓然坐在椅子里的情人,“美丽或者丑陋,有钱或者贫穷,她能真正交给你或者拒绝交给你的只有一样东西——这就是她的那颗心。”
杜洛埃觉得喉头一紧。
“她的美丽,她的聪明,她的成就,她也许能卖给你,可是她的爱不是金钱能买的,是无价之宝。”
经理认为这话是直接对他诉说的,这话在他听来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他所热爱的女人这样的前途一无希望,这样的悲惨,可又如此的妩媚动人,他禁不住热泪涟涟。杜洛埃也控制不住了。他正暗暗地下定决心此后要对嘉莉比过去任何时候要好。天啊,他要跟她结婚!她是相配的。
“她希望他回答她的只是,”嘉莉在继续说,至于她情人那早预料到会说的回答,她几乎没有听进去,而是和乐队如泣如诉的曲调融为一体,她说道,“每次你望着她的时候,你的眼睛应该表达的是你的忠贞;每次你跟她说话的时候,你的声音应该温存、深情、善良;你不该轻视她,单只为她没有马上理解你坚强有力的思想和勃勃的雄心;因为,一旦厄运和邪恶使你最伟大的目标招致到挫折时,她的爱仍将给你安慰。你眼睛望着一棵棵树木,”她接着说,这时赫斯特渥特只是尽力克制自己,才把情感压下去,“为了汲取力量和实现伟大的前程。可是不要看轻那些花朵吧,因为它们所能献出的就只是芬芳。要记住,”她最后温柔地说,“爱是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一切。”她以奇异的甜美的重音落在“一切”这个词上,“不过这是上帝唯一准许我们留在坟墓外的东西。”
他们俩人因为他们对嘉莉的感情得不到发泄而十分痛苦。这场末了结束时说的话,他们几乎没有听进去。他们只看到他们崇拜的偶像正以动人的风采在进行表演,在继续焕发着魅力,而这对他们俩人来说简直是上天的启示。
赫斯特渥特下定了一千个决心,杜洛埃也一样。他们一起加入了那热烈的鼓掌声,这鼓掌声终于把嘉莉叫到了台前谢幕。杜洛埃鼓掌鼓得手都疼了。接着,他再一次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他去的时候,嘉莉正走出来,见到一只大花篮从甬道里送过来,他就等在那里。那是赫斯特渥特送的。她朝经理的包厢看了一眼,和他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他真想从包厢里一跳跳出来,把她拥抱起来,他把结过婚的人应该谨慎小心这一点都给忘了。他几乎忘掉了与自己一起在包厢里的这些人。天啊,为了能拥有这位可爱的姑娘,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啊。他要立刻采取行动。杜洛埃,该到了他完蛋的时候。他一天也不能再等了。推销员绝不该占有她。
他是如此的兴奋,以至在包厢里待不下去了。他走到了过道里,然后走到了街上,一路在思忖着。杜洛埃没有回来。最后一幕刚过,还没有几分钟,他就急着盼望只有他一个人和嘉莉在一起。他诅咒那个时刻,自己只能笑啊,鞠躬啊,装模作样啊,而事实上他却只盼着对她说他爱她,只盼着独个儿在她耳朵边低声说话。他见到自己的希望只是白费心思,便苦苦地哼着。他必须装作带她去吃消夜。后来,他走过去问她情况怎么样。演员们都在卸装,说话,急匆匆走动。杜洛埃在紧张兴奋的热潮过后和人家闲聊。经理尽力克制着自己。
“我们当然去吃消夜去。”他说。他说话的那个声音可说是对他内心的一种嘲笑。
“哦,是的。”嘉莉说,微微一笑。
这位年轻的女演员正在兴高采烈。她如今懂得了什么叫作被宠爱。平生第一回她被人家所爱慕,所追求。成功带来的独立性如今初露嫩芽。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她是在低着头看她的情人,而不是抬起头来看。她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么个情况,不过,在俯就之中,她还是感到了其中自有说不尽的甜蜜。等到她一切停当了,他们就登上了正等着的马车,往闹市赶去。只有这么一会儿,她有机会表达她的感情,那就是经理超在杜洛埃之前登上马车,坐到了她的边上。在杜洛埃上车坐定以前,她温存地、冲动地捏了捏赫斯特渥特的手。经理热情冲动得什么似的。要是能和她单独相处的话,叫他出卖灵魂他也愿意啊。“啊,”他心想,“苦啊。”
杜洛埃滔滔不绝地说话,自以为嘉莉心里只有他。这顿晚宴被他的过于兴奋给糟蹋了。赫斯特渥特回家去的时候,心里只觉得这股情意要是找不到地方解脱的话,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对嘉莉热情地低声说道“明天”。她就懂了。他从推销员和他的宝贝那里告别走开的时候,心里只觉得把他杀了也绝不后悔。嘉莉也感到了分别的痛苦。
“晚安。”他说,装作从容不迫,表示友谊。
“晚安。”年轻的女演员温柔地说。
“那个傻瓜!”他说,如今是把杜洛埃恨得要死,“那个傻瓜,我要打垮他,而且马上!明天就可以见分晓。”
“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杰作,”这是杜洛埃在说话,非凡地得意,一边捏了捏嘉莉的胳膊,“你可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