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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没

淹没

-第一章-

在大人还以为我们是无知孩童时,我其实已经在为电视剧里缠绵悱恻的爱情流眼泪了。

班级里调皮的男生会故意扯漂亮女生的马尾辫,女生们会在课间聚到一起偷偷讨论哪个男生最帅,受欢迎的男生和女生座位抽屉里总是塞满了告白情书,课堂上点到互相喜欢的男女同学回答问题时,大家会很有默契地齐声起哄。

长大之后,很难想象这些事会发生在那么小的年纪,如同小孩过家家。然而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每一次心动,每一句告白,都是倾注了真心的。

在这样的年纪,我自然也有了喜欢的人。但跟其他女孩不同,我喜欢的人,不是成绩最好的腼腆班长,也不是最受欢迎的英俊校草,而是我爸的义弟,比我大二十岁的叔叔,陆昭。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陆昭是自己的亲叔叔,大一点儿后才意识到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我爸跟陆昭之间,除了血缘,其他方面都与亲兄弟无异。

他们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互相扶持着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后来我爸认识了我妈,结婚后又有了我,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而陆昭作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这些年沉迷事业,始终单身。

在我八岁之前,陆昭一直都住在我们家,其实大学毕业后他就打算去外面租房的,然而我爸态度强硬,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

后来陆昭自己在市区买了房,我爸才不情不愿地放人,不过仍然在家里为陆昭保留了一个卧室。每逢节假日都强制要求他来我们家吃住。

事实上,陆昭的房子比我们家大了不止两倍,还位于最豪华的市中心地段,来我们家住纯粹属于体验乡下生活。

但我知道,我爸是想让陆昭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这样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时,心中便有了寄托。

然而对待兄弟如此仗义温暖的我爸,在我面前却如寒冬腊月般无情,尤其是当我递出不及格的试卷后,他抄起擀面杖的速度如同武林第一高手一般。我爸揍女儿,一向讲究快、准、狠。我妈则在一旁织着毛衣助威。

只有陆昭会把我护在怀里,温柔地擦掉我脸上的泪。

听我妈讲,我刚出生那天,我爸看了一眼便嫌我长得丑,我妈讥讽长得再丑也是遗传了他。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是陆昭默默把我从护士手里抱了过来,冲我温柔低语:“别听他们的,小善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

罗善,是陆昭替我取的名字。我爸想叫我招娣,我妈则想叫我春红,都被陆昭一一阻止。这件事值得我感恩一辈子。

我从小便爱黏着陆昭,他给我讲故事,教我画画,拿出全部的耐心去哄爱哭鼻子的我,就连我人生中会讲的第一句话,也是清脆响亮的“陆叔叔”。气得我爸当场揪起我的脸逼我叫爸。

陆昭从我家搬走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天都塌了,无论爸妈怎么呵斥,我都抱紧他的大腿死也不肯撒手。最后还是陆昭摸摸我的头,承诺会经常回来看我,才勉强安抚住我的心情。

事后想想,大概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会喜欢上陆昭。

在我的记忆里,陆昭一直是温柔似水的,他总是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嘴角挂着温暖的笑容,总是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糖果逗我开心。

下一次陆叔叔会变出什么口味的糖果,是我每晚临睡前必会思考的问题。

因为陆昭,我有了收藏糖纸的习惯。只要是他送的糖果,我一定会将糖纸保存下来,铺平抚顺,小心翼翼地夹在日记本里,像对待贡品一般,每天都要拿出来朝拜一番。

从我记事起,每一年的除夕,陆昭都是陪我们一起过的。哪怕工作再忙,应酬再多,他也一定会来我们家吃年夜饭。

每当屋外开始放烟花,我都会趴在阳台上认真地伸长胳膊,想要够到那些烟火。爸妈都笑我傻,只有陆昭会用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把我举得高高的,守护着我的幼稚童心。

在我还不理解爱情为何物时,陆昭已经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存在了。我会因为想念他而闷闷不乐,会因为见到他而雀跃欣喜,甚至还缠着要搬去他家住,惹得我爸妈大笑,那时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一分一秒都不愿与他分开。

第一次意识到我对陆昭的这种感情可能就是影视剧中所描述的爱,便是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纪。有美好,自然也会有恶意。

没有原因的,我忽然成了班里被孤立的对象。

前一天我跟班里的女同学还在操场上踢毽子,我笨拙的动作惹得她们大笑,然而第二天早上,当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大家却纷纷避开了我。从体育课分组特意撇下我,到撕烂我桌兜里的书,再到泼向我头顶的水。最终全班学生像约好了一样,集体对我实行冷战。

学生时代总会有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倒霉蛋,可能成绩不好,也可能性格内向,在班里最大的作用就是被大家排挤和取笑。突然有一天就轮到了我扮演这个角色。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前不久还跟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会忽然加入排挤我的行列,难道曾经那些欢笑与亲密都是假的?

我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知了父母,他们却只当是小孩子玩闹,并且搬出了家长惯用台词:“为什么他们不排挤别人只排挤你?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

于是,我在无数个夜里翻来覆去地纠结、焦虑、痛苦、困惑,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很多年之后,大家都已经长大成人,我偶然问过其中一个女同学,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孤立我,对方笑着回答,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大家只是年纪小不懂事,觉得好玩罢了。

十二岁的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玩,在极度压抑之下,甚至试图自残。在一个父母不在家的周末,我偷了一根我爸的烟,把自己关进房间,颤颤巍巍地点燃它,准备将烟头狠狠按到胳膊上。

然而犹豫了好久还是不敢下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决定先学抽烟,结果被呛得差点儿断了气。

就在我咳得死去活来时,陆昭打开了我房间的门,愕然看着烟雾缭绕中的我。

我僵在原地,脑中瞬间浮现出我爸抄起擀面杖砸向我的场景。

陆昭却只是拿走我手中的烟,干净利落地熄灭,打开窗让烟味慢慢散出去,然后他靠近我,声音如往常般温柔:“发生什么事了吗?”

忽然之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我埋头扑进陆昭怀里,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衫。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大哭。我断断续续地把这些天的痛苦煎熬全部讲了出来,陆昭始终沉默地倾听着。

等我哭累了停下来,他抬起指尖轻轻抚去我脸上的泪,低声道:“傻瓜,不是你的错。”

是的,不需要人生哲理,更不需要心灵鸡汤。

我只希望有个人能够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告诉我,不是我的错。

仅此而已。

只有陆昭,只有他。

虽然心情早已平复,我却不愿离开陆昭的怀抱,他任我赖着,像哄孩子般柔声细语:“答应叔叔,以后再也不许抽烟了,好不好?”

我乖乖点头,又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

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再碰香烟,因为被呛出了心理阴影。

第二天早自习,教室门被推开,走进来的竟然是西装革履的陆昭。天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说服班主任。

我瞪大双眼,看到陆昭文质彬彬地站在讲台上,对着全班学生礼貌地自我介绍:“同学们好,初次见面,我叫陆昭,是罗善的叔叔。”

就在大家窃窃私语,以为这是一位非常好说话的长辈时,陆昭原本温柔的表情却蓦地阴沉下来:“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各位打个招呼。大家都是同学,我相信你们都会和睦相处的,对吧?”

全班噤声。

看似毫无攻击力的话,每个字却都带着无形的威严。陆昭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他面无表情地扫视全场,强大的气场震慑着每一个人。当目光落到我身上时,他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微微勾起了嘴角。

我直愣愣地望着陆昭,清澈透亮的双眸,高挺的鼻尖,棱角分明的下巴以及微薄的唇,笑起来如同秋日微风。

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从晚辈的身份中剥离出来,真正以一个异性的角度去看待陆昭。

忽然之间,心底深处某种埋藏已久的东西,发了芽。

那天放学后,我远远就看到了校门口的陆昭。他倚靠在车前,笑着向我招手,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他没走,一直在等我。

那时陆昭刚刚成立了他自己的设计公司,正是忙碌期,时间对他如同生命,每分每秒都需用在刀刃上,而他却愿意放下所有工作,用一整天的时间待在学校,只为了保护我。

我心中虽有欣喜,但更多是愧疚,责怪自己浪费了他的宝贵时间。

陆昭摸摸我的头,语气温柔而坚定:“你比工作更重要。”

谁能抵挡这句话呢?现在的我不能,未来的我也不能。

就在那一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认认真真地在日记本上立下誓言:我会永远喜欢陆叔叔。

这是我跟老天打的一个赌。

一遇到困难就马上怀疑自己的我,唯独在喜欢陆昭这件事上,充满巨大的自信。

我确信自己会喜欢他,直到永远。

那段时间陆昭每天都会来学校接我,风雨无阻。他在用行动告诉我,不用害怕,我是有依靠的。哪怕全世界都孤立我,他也会坚定不移地牵起我的手,接我回家。

不久后,陆昭送了我一部手机,小巧精致,有着漂亮的粉色外壳。

他温柔地笑:“这是奖励你的礼物。”

对一个十二岁女孩来说,手机无疑是奢侈品。

我踌躇着不敢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被奖励,上回英语考试才五十九分。

陆昭眸中流动着温柔的云彩:“因为你很坚强。”

那一刻,我所有因为被孤立而产生的焦虑不安与自卑,全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夸我坚强。尽管我一度害怕到不敢上学,不敢说话,不敢直视那些人投过来的目光,可他,夸我坚强。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部手机,通讯录里只存了陆昭一个名字。从那天起,无论身在何处,他每晚都会发一条短信给我,只有简短四个字——晚安,小善。

这四个字陪伴了我整个少女时代。当我为了作业发愁时,当我为了同学关系烦恼时,当我被父母责骂时,当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这条短信永远是最有疗效的安眠曲。

那些日子我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蜜糖般的暗恋里,将私下偷看的每一部言情小说都代入了我和陆昭,每一次无意间的对视都令我怦然心动。

当然,我并没有丧失理智,很清楚二十岁的年龄差会是我们之间巨大的问题。作为一个成年男人,除非想去坐牢,否则绝不可能丧心病狂到接受一个未成年少女。

于是,快点儿长大,以成年人的身份向陆昭告白,成了我那时唯一的心愿。

小时候的我,讨厌被大人当成无知孩童,却又像个孩童般,以为未来一切都会如自己所愿。

-第二章-

六年的时间,比我想象中更漫长。

我讨厌无休止的作业,讨厌不合身的校服,讨厌雷打不动的早操,这一切都在强调着我未成年的身份,阻止我向陆昭表达心意。偶尔听到大人羡慕我们青春年少,我却不屑一顾,只想翻白眼。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会多么渴望回到青春年少。孩子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们所虚度的青葱岁月,是大人们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

镜子里那个女孩一天天长大,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从初中生到高中生,从干瘪到饱满,不用多久就要迈向大学的校门,属于法律规定的成年人了。

父母不再动不动就揍我,而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哪怕是粗鲁如我爸,也懂得应该善待高考生。为此,我爸还特意嘱托陆昭辅导我学习,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如果让他知道我对陆昭的非分之想,恐怕会当场赐我绞刑。

我的学习成绩自小就不理想,也没什么上进心,早就习惯了不及格的命。但我爸并不肯接受现实,他起初指望我考上清华、北大,后来发现比中彩票还要渺茫,便又降低期望,要求我考上本市最好的大学,然而只有我内心清楚,自己充其量只能念个大专。

直到那个周末,我们全家围坐在桌前包饺子,我妈随口埋怨陆昭,怎么快四十岁了还不成家,她这些年给他介绍过好多相亲对象,各个年轻漂亮,结果全被他婉言回绝,连面都不肯见。

我顿时提高警觉,表面装作认真包饺子,实则所有心思都在我爸妈的交谈上。

只听我爸冷哼一声:“你懂什么?陆昭从小就是天才,在设计界一直都是顶尖的,现在又成了公司大老板,那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配得上他的吗?自然要耐下心好好挑选!光年轻漂亮有什么用?还得有头脑、有学历,在事业方面帮得上忙才行!”

刚包好的一只饺子,被我手一抖,生生给捏散架了。

虽然我对我爸那番话嗤之以鼻,坚信真爱不需要看条件。但暗恋中的少女,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无限自卑的。

在这之前,我只想着等高中毕业就可以光明正大跟陆昭表白了,丝毫没考虑过如果被他拒绝该怎么办。冷静下来想想,陆昭拒绝我的概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

第一,巨大的年龄差。

第二,叔叔的身份。

第三,我既没学历,也不聪明,更谈不上漂亮。

他有什么理由会接受这样的我?

前面两条已经是铁的事实,无法更改,只有第三条勉强还有机会挽救一下。

于是我当即发誓要考大学,要学设计,哪怕需要付出比旁人十倍的努力也在所不惜。父母对我的突然发奋深感欣慰,全然不知我的花花肠子。

那时的我压根儿不在乎什么前途,点燃我所有动力的,只有对陆昭的爱。

陆昭的辅导非常有耐心,那些枯燥难懂的公式,被他用无比轻柔的语调念出来,竟然产生了一丝浪漫的朦胧感。我偶尔会注视着他脸部的线条出神,陆昭从不生气,总是笑着揉揉我的脑袋,把已经讲过的题再讲第三遍、第四遍。

其实但凡陆昭有一处表现出不耐烦,我那点儿轻飘飘的少女心思一定早就散了。可他永远都是无可挑剔般温柔,令我克制不住越陷越深。

这些年,我仗着自己年纪还小,总是肆无忌惮地跟陆昭亲密接触,比如飞奔扑进他怀里,比如紧紧牵住他的手,比如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因为再过几年,当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这些所谓逾矩的行为或许就通通不能做了。

大人跟孩子不一样,要懂道理、懂规矩、懂分寸,曾经的疯狂与叛逆,必须全部藏在心里,随着岁月流逝,慢慢消失不见。

做大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可人总会长大,谁也没有例外。

在陆昭夜以继日地辅导下,我最终考上了当地的美术学院。以我从小垫底的成绩,能考这个分数已算天大的惊喜,我爸嘴上斥责我怎么没加把劲考上名牌大学,其实私底下就差给陆昭跪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了。

高考前,我跟陆昭约定,如果考个好成绩,他就必须无条件答应我一个愿望。陆昭毫不犹豫地与我拉钩,定是以为我打算索要什么贵重礼物,殊不知我是准备向他告白。

因此,当我收到成绩单时,忍不住又哭又笑像个傻子,满心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结束漫长的暗恋了。

告白前夕,我比高考还紧张,在心里反复酝酿着台词,在删选了无数肉麻情话后,最终选定了比较朴素的一句——陆叔叔,我喜欢你,让我做你女朋友,好吗?

那晚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默默练习那句话,每念出一个字,心口就剧烈跳动一次。

最终因为脸颊太烫,我只得把脑袋挪出被窝散热,随即注意到窗外照进来一束浅浅的月光,美得不似人间景象。

我伸长胳膊,假装握住了月光。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

第二天,陆昭带着一个女人敲响了我家的门。女人留着长长的直发,面容清丽娟秀,一袭素雅的长裙,气质温婉娇柔,站在他身旁低头含笑。

陆昭温柔地拥住她,一字一句向我们介绍:“她叫沈曼华,是我未婚妻。”

沈曼华,这个名字往后很多年一直萦绕在我的生命中,我的悲与喜、哀与痛、绝望与新生,皆因她而起。

原来陆昭之所以单身至今,都是因为在等沈曼华。在很久之前,他便喜欢上了她,她却心有所属,嫁为人妇。后来因为一场意外丈夫离世,她独自带着儿子熬了好几年,兜兜转转直到前不久才终于接受陆昭的求婚。

他注视她时,眼中的爱意仿佛快要溢出来了。

我所有的美好幻想都在那一刻灰飞烟灭。在他们俩漫长而坚定的故事面前,我那些愚蠢幼稚的小心思显得尤其可笑,并且微不足道。

我想躲进房间放声大哭,想扔掉抽屉里攒了厚厚一本的糖纸,想把那部悉心珍藏的粉色手机砸个稀巴烂,甚至连好不容易考上的设计专业都不想读了。

然而,我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我只能在父母热情问候沈曼华时,默默转身进厨房切好水果,做个懂事的乖孩子。

沈曼华脾气很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为我们一家三口都准备了见面礼,我爸是红酒,我妈是化妆品,我是一只头上绑着蝴蝶结的兔子玩偶——完全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

我把那只兔子抱到了怀里,礼貌地冲她道谢。

陆昭这才将注意力从沈曼华转移到我身上,温柔一笑:“小善,现在可以说出你的愿望了,无论你想要什么叔叔都可以满足你。”

我低下头望着怀里的兔子,轻声道:“这个就够了。”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他已经永远也给不了了。

见了几次面后,我妈竟然跟沈曼华开起了玩笑,吵着要跟她结为亲家,原来沈曼华的儿子与我年龄相仿,即将去墨尔本留学,据说长得极其俊秀。

有这么一位貌美的妈妈,儿子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原以为沈曼华会果断推辞,没想到她竟然当场答应了,还煞有介事地问我愿不愿意。

我脸颊发烫,下意识看向陆昭,指望他帮我解围,却见他低头微笑,分明默许了沈曼华的玩闹。

是的,陆昭并不在乎我会跟谁在一起,他眼里只有他的未婚妻。

失落间,我赌气道:“好,回去告诉你儿子,他以后就是我罗善的未婚夫了。”

沈曼华灿烂地笑起来,钩住我的小指,语气变得认真:“那我们家小曜就交给你了。”

那时的我只觉得莫名其妙,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气话,会对未来造成翻天覆地的影响。

客厅里回荡着几个大人的欢声笑语,唯有我心底一片悲凉。

从前一见面就要赖到陆昭怀里撒娇的习惯,我开始学着改掉,当陆昭又一次笑着摸我的头时,我默默退后两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后来我甚至还想找借口不去参加陆昭和沈曼华的婚礼,被我爸怒斥:“陆昭这边只有我们三个亲人,要是再缺个你还像话吗?敢不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我脱口而出:“什么亲人不亲人的?他跟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回应我的,是我爸用尽全力的一巴掌。

我重心不稳地踉跄了几步,然后便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陆昭。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笑容的男人,此刻表情一片黯淡,仿佛刚刚被全世界抛弃。

我爸猛地将我拖曳到陆昭面前:“向你陆叔叔道歉!”

懊悔与羞愧瞬间吞噬了我的心。我该怎么解释呢?因为对你产生了男女之情,所以才不愿意把你当成亲人?我不是在抛弃你,而是喜欢上了你?

我垂下头沉默,我爸又一个巴掌准备甩向我的脸,被陆昭及时阻止,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算了,小善还是孩子。”

孩子,每个人都把我当成孩子。

那天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开口道歉,死撑着假装倔强,然而到了晚上,当我收到那句熟悉的“晚安,小善”时,终究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冲动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编辑了一段长长的短信,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与心酸全部写了下来。我想不顾一切地跟他告白,想让他立即回应我的爱,却还是在按下发送键之前犹豫了。

他苦苦等了那么多年才终于拥有的初恋与幸福,凭什么要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而掀起波澜呢?我不能,也不该这么自私。

我抹着泪,一点一点删掉了对话框里的字。

算了,算了。

十八岁那年,我明白了世界并不是围着自己转的,我喜欢的人并不一定就会喜欢我。

求而不得才是人生常态。

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第三章-

进入大学后,我迅速结识了好友蜜蜜。

她睡在我上铺,入住寝室第一晚,当我还在艰难适应着新环境时,她已经端着洗脚盆坐到了我床上,豪爽地拍拍我的肩:“咱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蜜蜜与我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所有我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在她的带动下,我频繁地进行社交联谊,虽然疲惫,但也很快就融入了大学生活。

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学会了化妆打扮,还尝试了当时流行的离子烫。

晚上熄灯后,我们寝室几个女生会躺在床上分享各自的心事,每个人必须坦白自己喜欢的男生是谁,有青梅竹马,有高中同学,有大学学长,只有我表示没有喜欢的人,惹得蜜蜜当即决定要撮合我和班上一个男同学。

我无奈地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如果不出意外,我想自己一定会渐渐忘掉陆昭,顺其自然地开始一段新感情,多年后回忆起少女时代那段暗恋,摇摇头只觉得幼稚,然后轻飘飘地一笑而过。

然而命运总是很擅长跟大家开一些无情的玩笑。它可以在你濒临绝望时突然赐予你一根救命稻草,也可以在你苦尽甘来、即将踏向幸福结局时,突然把一切美好都撕碎。

接到我妈电话时,我正在跟蜜蜜逛街,打算为陆昭和沈曼华挑选新婚礼物。就在我苦恼应该选八音盒还是小台灯时,听见我妈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沈曼华自杀了。

第二天就是他们的婚礼,她却毫不犹豫地从家里阳台跳了下去。

只给陆昭留下一封遗书,字字句句都是对亡夫深切的爱与思念。原来她这些年几乎每分每秒都渴望着追随亡夫而去,他去世后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了无生趣。只是因为要抚养儿子长大,才不得已坚持到现在。之所以答应陆昭的求婚,只是希望他能够代她好好照顾儿子。

沈曼华灿烂的笑脸背后,是毅然赴死的心,而陆昭对此一无所知。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就永远失去了她。

挂完电话,我跌坐在地上,不顾路人的围观,大声号哭起来。

我为沈曼华而哭,她深情却又绝情,自私却又勇敢,上一秒还那么鲜活的生命,下一秒便摔成了粉碎。我更为陆昭而哭,那么温柔又无辜的他,却要承担所有的痛苦和责任,我不敢想象他会经历怎样的崩溃。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陆昭十分平静地操办了沈曼华的后事,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看似正常,却又极其不正常。

葬礼上,陆昭一袭黑色丧服,面无表情地在沈曼华的遗像前站了许久。我想走过去安慰安慰他,却被我爸拉了回来,让我别去碍事。

一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有见到沈曼华的儿子,听说他在国外没回来。连亲妈的葬礼都不参加,不知他是心太狠,还是受打击太大。

葬礼过后,陆昭闭门不出好几天,拒绝见任何人。

我爸在家叹气:“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也好,你们都别打扰他。”

可我怎能放心?我爸一直收着陆昭家的备用钥匙,我偷偷拿走,擅作主张地跑过去打开了他家的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无数的空酒瓶,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刺鼻烟味。

我心中温润如玉的陆叔叔,此刻正乱糟糟地蜷缩在沙发角落,他抬头望向我,眼中已然失去所有光彩,充满憔悴与颓废。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胸口像被绞住一样痛。我以为陆昭会训斥我私自进他家,便打算先开口道歉,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他用力拽进了怀里。

我对陆昭的怀抱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当我想吃糖时、撒娇时、委屈时,他都会温柔抱住我,只是源自长辈的宠爱。

可这一次的陆昭,却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孤兽,颤抖着将我箍在怀里,仿佛把我当成救命稻草般,用沙哑无助的哭腔在我耳边低喃:“你知道吗?她一分一秒都没有爱过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陆昭越攥越紧,我感到身上的骨头几乎快散架了,却舍不得推开他。

他自小便没有家人,如今连最重要的初恋都狠心弃他而去,在这最孤寂绝望的时刻,还有谁能慰藉他呢?先前那些理智与坚强不过都是伪装而已,他最需要的不是一个人冷静几天,而是陪伴,能够接纳他脆弱一面的陪伴。

于是我伸手轻抚他的背,低声说:“陆叔叔,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陆昭身形一顿,动作变得温柔,他慢慢放开怀中的我,无力地笑了笑:“小善,不要轻易做出这种兑现不了的承诺。”

我认真道:“我说永远,那就是永远。”

那时我顾不上什么羞耻与矜持,只盼望能让陆昭明白,他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哪怕只是以家人的身份,我也想陪在他身边,成为他的依靠。

陆昭轻叹一声:“傻瓜。”

前不久还承诺要做他新娘的女人,转眼便走得那么狠心决绝,他现在又怎会把我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放在眼里呢?

我不再多言,而是默默收拾起满地的狼藉,还煮了一碗面,全程监督他吃完。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忧心忡忡,陆昭伸手揉揉我的脑袋:“别担心,我没事了。”

我当然不信,望着他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暗暗决定以后要常来照顾他。

然而陆昭并没有给我多少机会扮演田螺姑娘,那天过后,他变得愈加忙碌,不是在拼命地工作、出差,就是飞去墨尔本寻找沈曼华的儿子,尽管每回都一无所获,他却从未放弃。

我能见到陆昭的次数越来越少,曾经他时不时就会来我们家过几天,后来渐渐地只有除夕才能看见他了。难得见面,他看上去还跟以前一样温和淡然,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走出了悲痛,只有我知道他内心藏着无尽哀愁。

那天陆叔叔颤抖无助的模样,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因为我想让那样的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二十岁生日那天,因为没有等到陆昭的电话,我闷闷不乐一整天,瘫在寝室床上连课都不想上。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个生日陆昭都会陪我过,实在抽不开身,他也会准时在零点打电话给我。我只是想要一句生日快乐而已,然而那天直到傍晚我的手机都毫无动静。

我先是难以置信,接着便开始委屈与愤恨,最后陷入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在陆昭心里的位置了?连父母都会偶尔记不住我的生日,凭什么要求陆昭不能忘?

于是我翻开日记本发泄起了情绪,字字句句都写得无比凄凉,仿佛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写着写着还落了几滴泪。就在蜜蜜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时,令我魂牵梦绕的手机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我立即扔掉日记本,飞快按下接听键,对面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温柔低语:“小善,下楼。”

呆愣片刻后,我来不及换掉睡衣便直奔楼下,一眼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陆昭。

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应该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荒谬吧。然而对那时的我来说,不去喜欢他,才叫荒谬。他的细心,他的体贴,以及总是能准确融化我内心的温柔,让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我大步跑向他,张开双臂用力蹦进了他怀里。我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见到他,他清瘦了许多,但身形依旧挺拔。

陆昭脱下他的风衣裹住我,微微皱起眉:“也不披件外套。”

我踮起脚紧紧钩住他的脖子,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他无奈地笑,在我耳边轻声道:“生日快乐。”

我在他怀里闷声抱怨:“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可能?”陆昭叹气,“我一整天都在飞机上,所以错过了零点。作为补偿,明天叔叔什么工作都不干,带小善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内心放起了烟花。

我人生中第一次游乐园之旅,便是陆昭带我去的。

那时我爸妈生意繁忙,很少有空陪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习惯了一个人在家里自娱自乐,听歌、画画、看书,或是趴在窗口发呆。只有陆昭察觉到了我心底的孤寂,带我第一次去了游乐园,第一次吃了棉花糖,第一次坐了旋转木马,让我第一次可以跟同学讨论自己周末去了哪里玩。

那之后,只要我不开心,陆昭就会带我去游乐园。

虽然后来我并没有那么喜欢游乐园了,烦极了永无止境的长队,还有嬉皮打闹的熊孩子,但只要跟陆昭一起,无论去哪儿都是开心的。

陆昭摸摸我的头:“不生气了?”

我连忙摇头:“我才不会生陆叔叔的气。”

陆昭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乖。”

陆昭这一年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条星空手链,上面镶着几颗用蓝色宝石制成的小小星球,十分别致精巧。我抬起手腕,撒娇要陆昭帮我戴上,在心底暗暗把这条手链当成我们之间的信物,发誓要戴一辈子。

心满意足地送走陆昭后,我一回头便看到了目瞪口呆的蜜蜜,她愕然道:“你啥时候被包养的?”

我轻咳一声:“那是我家陆叔叔。”

蜜蜜依然处于震惊中:“哪有跟叔叔那么亲密的?你简直像条鼻涕虫一样粘在他身上好吗!我跟亲爹都没有那么亲!”

确实,我跟亲爹也没有那么亲。

于是我老老实实将自己这些年的苦涩暗恋全部交代了出来,原以为会遭到猛烈抨击,蜜蜜却只是痛骂我居然这么晚才向她坦白,然后迅速与我商讨第二天的游乐园约会计划,还献上了她衣柜里最贵的一条裙子。

那时我们二十岁,既长大了,却又还没长大,还没有经历社会的磨炼,对未来仍充满无限幻想,哪怕好朋友喜欢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大明星,我们也会信心满满地告诉她: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第二天,我穿上蜜蜜的成熟连衣裙,用粉底把脸涂得煞白,最后抹上姨妈色口红,忐忑不安地来到了陆昭面前。他为我打开车门,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意,我顿时就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我坐在副驾驶上懊恼不该这么打扮,不伦不类的,像个智障,陆昭倾身替我扣上安全带,我愣愣地与他四目相对,听见他轻声道:“今天很漂亮。”

所有懊恼瞬间烟消云散,我低头傻笑,智障就智障吧,反正他夸我漂亮。

那天我们一起坐了摩天轮,我假装恐高地钻进陆昭怀里,在他柔声安慰我时,我忍不住埋头窃笑。总是被大家认为内向拘谨的我,一到他面前就忍不住调皮起来。

我们在游乐园玩了一整天,其中有半天是在排队,不过我无心嫌累,因为全程都在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陆昭十指相扣,出门前蜜蜜特意告诫我,比起拥抱,十指相扣更能增加暧昧气氛。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碰到他的手时,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女孩突然拦住了我们,拉拉陆昭的衣袖:“叔叔,给你女朋友买束红玫瑰吧。”

原本还很介意小女孩中断了我的计划,在听到她那句话后,我的心情顿时冲上云霄,情不自禁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原来在外人眼里,我和他完全可以是情侣关系,二十岁的年龄差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遥不可及,这对我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鼓舞。

陆昭愣了几秒,僵硬地转头望向我,眼中满是诧异,似乎刚刚才意识到小女孩口中的女朋友所指何人。

我迅速移开目光,心虚地不敢与他直视,只听他用万分无奈的语气向小女孩解释:“小姑娘,这位姐姐只是叔叔的侄女,她跟你一样还是孩子哦。”

仿佛一把刀直直插入我的胸口。虽然早已预料他会是这个反应,但我还是克制不住失落起来。

小女孩一副机灵模样:“那叔叔就给您侄女买束玫瑰吧,女孩子都喜欢花的。”

我重新燃起希望,此刻小女孩在我心中宛如救世主,今晚能不能收到陆昭的玫瑰就看她的表现了。在我殷切的注视下,陆昭终于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到了小女孩手上。那些钱足够买下整个花篮了。

天知道我那时多么想给小女孩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待会儿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回到寝室后,蜜蜜她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然而下一秒我就听见陆昭认真道:“记住小姑娘,红玫瑰是应该送给爱人的,叔叔送给侄女就不像话了。这些花我就不要了,你拿回家吧。”

又一把刀插向我的胸口。如果活在古装剧里,我大概会立即吐血而亡。

小女孩眉开眼笑地收下钱,丢下一句“谢谢叔叔”便挎着花篮跑开了,我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也随之破灭。陆昭并未察觉我的心情起伏,甚至还若无其事地买了一根糖葫芦给我,我舔了口糖衣,甜味从舌尖缓慢延伸到心口,变成了化不开的苦。

在陆昭心里,比起红玫瑰,我更适合糖葫芦,因为我还是孩子。无论十岁还是二十岁,他都只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而我也确实还是孩子,胆小到因为一次挫败就再也不敢往前试探。

对那时的我来说,人生还很长,有大把青春可以荒废。

因为我确定自己的心不会变,也确定陆昭会一直在身边,所以一点儿都不着急。

全然不知,时间的流逝有多么迅猛无情。

-第四章-

转眼到了大学毕业,我佯装四处面试,迟迟不定下来。

直到我爸在饭桌上随口说了句:“干脆去你陆叔叔的公司实习吧。”

计划通过。

我强行忍耐着,才没让自己当场笑出声。

从超市购完物后,正好在家门口碰见了陆昭。

他从一辆银灰色轿车上走下来,一身笔直正装,仿佛刚参加完一个重要会议。

屈指一算,上次见面还是在半年前的除夕。

不知为何,我竟然多了一丝局促,没了往常扑进他怀里的勇气,只站在原地呆呆问了句:“陆叔叔,你怎么来了?”

陆昭很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购物袋,温柔地笑笑:“因为想小善了。”

我面上一烫,庆幸现在是晚上,陆昭应该发现不了我的异样。

陆昭继续道:“还想大哥和嫂子。”

所以并不是只想我一个人。

我瞬间恢复平静,不禁打量起这个被自己称为叔叔的男人。

同样是中年男子,我爸早八百年前就发了福,啤酒肚好似怀胎八月,爬个四楼就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陆昭却仍旧气宇轩昂,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清俊的脸庞增添了更多的成熟魅力,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使他更加迷人。最令我沉醉的,还是他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

我忽然有点儿过意不去:“陆叔叔,你是因为我实习的事才被我爸叫回来的吧?会不会太麻烦你呢?其实我自己随便找一家小公司也可以的。”

虽然很渴望跟他朝夕相处,但以我那点儿实力,进了陆昭公司估计只能拖后腿。

陆昭声音变轻:“小善不想来我身边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条件反射回了句:“想。”

陆昭朝我伸出一只手,弯起嘴角笑:“那,以后请多多指教。”

我慢慢握住他那只手,温暖的触感一点一点从指尖蔓延开来,直至心脏。

去陆昭公司上班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因为我家位置偏远,为了方便上班,更为了远离我爸妈的念叨,我提出想去市中心租房子住。

我爸大手一挥:“你陆叔叔家房子那么大,随便留一间客房给你就是了,不用特意租。”

我妈佯装客气:“那是不是太为难陆昭了?”

陆昭笑了笑,征询地望向我:“小善想住叔叔家吗?”

我一面为爸妈不要脸的行为震惊,一面又陷入突然要与陆昭同居的紧张,支吾半天竟没能回答出来。

陆昭语气温和:“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我爸一道巨掌拍到我背上:“她能有什么不愿意?明天就搬过去!”

我妈立刻起身帮我收拾行李。

我一时间悲喜交加。为人父母竟然如此不负责任,毫无顾忌地把亲闺女往一个中年男人家里推。还好对方不是别人,而是陆昭,可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的陆昭。

蜜蜜得知我要搬去陆昭家后,比我本人还要兴奋,直呼这是天赐的良机,催促我赶紧上,我故作矜持:“上什么?”

蜜蜜镇定答:“上他。”

我连忙捂住蜜蜜的嘴。

蜜蜜表情严肃如同教导主任,冲我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数落:“装什么纯?还当自己未成年吗?虽然你脸蛋、身材、性格全都平平无奇,但至少还有胶原蛋白!不趁着年轻赶紧拿下喜欢的人,难不成要等到人老珠黄,再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在二十几岁时勇敢一把?”

行,刀刀致命。我苦涩一笑,万般愁绪上心头。

蜜蜜越说越痛心疾首:“就算你等得起,你的陆叔叔可等不起了,也不算算他都多大年纪了,虽然他目前外貌身材保持得很好,但人总有衰老的一天。你再磨叽下去,他要么跟别人结婚生子,要么就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只能躺病床上接受你的告白了!你当年第一次心动的时候就应该立刻扑上去,这么多年大好时光全被你浪费了!”

我叹了口气:“大姐,我那时才十二岁,犯法的。”

蜜蜜笑里藏刀:“那您十八岁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二十岁的时候又干什么去了?”

我张张嘴,想要替自己辩解两句,却又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因为陆昭太忙?因为我要上学?因为时机不对?又或者,只是因为我太懦弱而已。

如今我二十二岁,距离我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我当然明白,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只是年龄越长,我越犹豫。自从沈曼华离世,陆昭便一直单身,仿佛他的心也随之枯萎了。我妈后来又试图给陆昭介绍过对象,皆被他断然拒绝,连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别说我永远比不上沈曼华,就凭陆昭跟我爸之间这亲如兄弟的交情,他也断不可能接受我。恐怕只会联合我父母一起把我送去电疗。

小时候总以为成年了便可以光明正大向他告白,殊不知成年人其实比小孩子要懦弱一万倍,因为需要顾虑太多太多现实因素。学会的道理越多,人越胆小。

好似做梦一般,我就那么搬进了陆昭的家。

我曾经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如今真正搬进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我的房间很大,床单被套与墙纸桌椅都是浅色系,该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床头摆放了一只卡通闹钟,书桌的其中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口味的糖果,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牌子。

想到这一切都是陆昭特意为我准备的,我忍不住低笑,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连头发丝都泛起了甜。

为了在陆昭面前塑造一个贤惠体贴的形象,我搬进来第二天便开始积极做起了家务。陆昭家虽然很大,却总是给我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餐桌和壁橱都是空的,冰箱里只有酒。除了我那间卧室还算温馨外,家里简直毫无生气。

那我就想办法让这里恢复生气。

给空旷的客厅和书房摆上绿植,给冰箱添置上新鲜食物,在橱柜里摆满精巧的餐具,把衣帽间布置得条理分明,把书柜整理得井然有序。

陆昭默默配合着我,表情像在观赏小孩扮家家:“小善长大了,懂事了。”

我小声嘟囔:“我早就长大了。”

陆昭修长的身形忽然靠过来,抬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我头发上的羽绒。

我仰着脸看他:“陆叔叔,你都喜欢吃什么菜?我可以做给你吃。”

做家务带来的成就感,让我升起一股莫名的自信,竟想要包揽陆昭的饮食起居。

陆昭微微弯起嘴角:“你会做什么菜呢?”

我如梦初醒,支吾半天才尴尬道:“……煮方便面。”

陆昭眼里笑意更深:“那我就喜欢吃方便面。”

我顿时觉得自己很没用,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废物,居然妄想照顾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只能失落地说:“我会学的。”

陆昭揉揉我的脑袋,低头与我对视:“傻瓜,你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只负责开心就可以了。”

低落的心情瞬间消散,我忍不住笑,跟他在一起,自然是每分每秒都开心。

每天早上一起床,便能见到穿着睡衣的陆昭,温柔笑着招呼我吃早餐,用完餐后他会换上成熟笔挺的西装,而我总是要纠结半天应该穿什么衣服才好。一切就绪后他会开车载着我去往公司,我坐在他的副驾驶上,听着电台里播放的音乐,用余光偷瞄他的侧脸。这些我曾经只敢在脑内幻想的事,如今竟成了生活中的日常。欣喜之余,我却又陷入焦虑。

因为我不想让陆昭看到自己的素颜。

虽然我从小到大再邋遢的样子陆昭都见过,但仿佛一夜之间我便生出了羞耻心,何况皮肤也没十几岁时那么水嫩了,再加上先前蜜蜜的一番无情打击,我内心的自卑感更是加重了好几万倍。然而同一屋檐下,无论我怎么刻意回避,也还是会有不得不素颜面对陆昭的时候。

比如这天我刚卸完妆,陆昭便来敲我房门:“小善,我给你泡了杯牛奶。”

我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拒绝掉那杯牛奶,可那是陆昭为我泡的。

从十二岁开始,我便再也无法拒绝陆昭。哪怕他端一碗砒霜过来,我也会欢欢喜喜地喝下去。

此时往脸上扑粉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以手遮脸,提心吊胆地开门。

陆昭把牛奶递给我,盯着我那只死死挡住脸的手,关切地问:“脸怎么了吗?”

我试图敷衍过去:“没什么,有点儿过敏。”

陆昭哪里懂我的小心思,听到过敏二字立刻皱了眉,拿开我的手弯腰凑近,仔细打量起我的脸。

我欲哭无泪,恨不得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没在我脸上发现什么异样,陆昭先是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后突然明白过来,不禁无奈低笑。

我悲愤地捂住脸:“是不是特别丑?”

陆昭收敛了笑容,掌心落在我肩上,声音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人心:“不要胡思乱想,无论什么样子的小善都很漂亮。”

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在别人眼里毫无存在感的我,却是从小受着陆昭夸赞长大的。就算我刚从泥坑里滚一圈,从头脏到脚,他也会笑着夸我可爱。小时候毕竟单纯,我傻乎乎地信以为真,还以为自己真是仙女下凡,直到现实教会我做人。

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与漂亮二字毫无关系,走到哪儿都是被忽视的小透明,属于扔进人海里便再也找不到的类型,而陆昭就是唯一能从茫茫人海中一眼找到我的人。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发现此刻陆昭离我很近,他宽阔的胸膛近在眼前,只要我微微一扑,便会倒进他怀里。

——想抱他。

我心跳加速起来。

虽然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距离比以前更近了,却因为我这莫名生出的该死的羞耻心,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暗河,曾经毫不犹豫奔进他怀里的我不知躲去了何处,只留下了现在这个瞻前顾后、胆小多虑的我。

他会推开我吗?

应该不会的,我打小不知道抱过他多少次,从未被拒绝过。

可我毕竟早已长大,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屁孩,出门甚至会被熊孩子称为阿姨了。作为一个成年女性,大晚上随随便便扑进一个男人怀里,会不会让陆昭心生反感?责怪我没脸没皮?

不不,陆昭从来不会责怪我。

我赶走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鼓起一万分的勇气,正式决定扑向他,反正只是像以前一样撒个娇而已,他应该不会多想的。

陆昭却已经转过身去:“喝完牛奶就早点儿睡吧,晚安。”

我一个踉跄差点儿连人带奶扑向地面,所幸及时扶住门框才没出洋相,只能幽怨地目送他的背影。

因为情绪起伏太大,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凌晨三点,口干舌燥起身去厨房倒水,却看到了正站在阳台抽烟的陆昭。

他衣着单薄,靠在栏杆上,神情一改平日的温柔,而是充满落寞。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蜷缩在角落颤抖无助的他,仿佛白天的温和从容都是装出来的,此时此刻这个比黑夜还要压抑悲伤的男人,才是真正的陆昭。

原来他从未走出过阴霾。

所以冰箱里才会摆满了酒,所以家里才会这么冷清空荡。

在我搬进来之前,他都是一个人待在这冰冷的房子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无尽长夜。

陆昭直直凝望着远处漆黑的天空,仿佛沉浸在非常久远的回忆里,并没有察觉我的靠近。

当我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时,陆昭才愣怔地回过神。他立即掐灭了烟,声音沙哑:“怎么醒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怕被他听出哭腔,只是收紧胳膊,将脑袋靠在了他背上。

半晌,陆昭低叹一声,将掌心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没有推开我。

那一晚,我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抛掉所有顾虑,我要抱紧陆昭,用余生去温暖他。

我已经迟到了整整十年,这一次,绝不放手。

-第五章-

生活并不是只有爱情,还有人际关系与生计。

初入职场,我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陆昭的设计公司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装修非常讲究,整齐的办公区域,宽敞明亮的会议室,温馨舒适的茶水间,拥有好多部门,员工们各个走路带风,甚是忙碌。

因为陆昭的关系,同事们大多对我很友好,刚开始倒不会安排太重的任务给我,不过日子久了,工作还是逐渐繁忙起来。

我并不是多么认真勤快的人,换作以前早就想方设法偷懒,然而身处陆昭的公司,我无形中总有种压力,因为害怕让他失望,不自觉地总想要好好表现。可惜能力有限,艺术天赋也不强,很多完成不了的工作只能靠加班去弥补。

尽管陆昭安慰过我什么都不用怕,凡事有他在,可我还是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事给他丢脸。我的上司是全世界最温柔的陆叔叔,而我的压力却比当初高考时还要大,我知道他会无条件纵容我,但我绝不允许自己在工作方面拖累他。

陆昭察觉出了我的紧张,经常在午休时间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躺在又大又软的沙发上休息。而我总是假装睡觉,实际在偷瞄陆昭专心工作的样子:与平常截然不同,他眉眼间全是严肃与认真,只有在望向我时,才会流露出温柔。

每当我需要加班赶稿时,他都会像当年辅导我高考一样,耐心地陪着我,指导我。每当我完成一个方案,他都会摸摸我的头,给予我温柔的夸赞。那比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要动听一百倍。

无论多么正经的公司,私底下都少不了八卦。陆昭对我亲近的态度更是引得大家猜疑连连。

中午去茶水间倒咖啡,我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几个同事正在讨论我会不会是陆昭包养的小情人。我脸上一烫,明明正在被别人背后议论是非,我却完全不觉得生气,心底反而有点儿小窃喜,甚至还想多听她们八卦一会儿。

岂料其中一个叫林芬的女同事迅速打断了讨论:“别搞笑了,老板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清汤寡水的类型?我早打听过了,罗善和老板只是正常的叔侄关系而已。”

我握着杯子的手不禁抖了又抖。

清汤寡水,叔侄关系,我竟分不清哪一个更值得生气。

更让我生气的是,那个叫林芬的年轻女同事,长得非常漂亮。

嘲讽你的人比你长得好看,于是你连站出来替自己反驳几句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找蜜蜜诉苦,她严厉谴责:“她们瞎了吗?竟然用清汤寡水形容你?起码得是个瘦子才配得上这词吧!”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虽然我并不算胖,但离好身材还差得远。普通的样貌,普通的身材,大家总说年轻就是本钱,而我似乎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何况这世上多的是比我更年轻的漂亮女孩,她们热情活泼,拥有无限魅力与朝气。如果不是因为我爸跟陆昭这层关系,恐怕我此生都无法离他这么近。

我总是很容易便跌进自卑的谷底,每次把我拯救上来的,是陆昭的笑容。那是专属于我的宠溺微笑,全世界他只会冲我一个人露出那种微笑。只要他一冲我笑,我心底所有的消极面便会立即被阳光射穿,重新燃起希望。

一无所有也没关系,只要努力变好就可以。

于是我默默开始实施减肥计划。

虽然陆昭经常夸我好看,可他口中的夸赞,不过是大人哄小孩而已。我想要陆昭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会对他产生吸引力的成年女人。

奶茶、火锅、甜品,一律戒掉。蔬菜沙拉成为我每天唯一的伙食。我甚至还办了张健身卡,一有空便去锻炼。成功坚持一个月后,体重秤上的数字只减少了零点五。我当场呆在原地。

蜜蜜安慰道:“人各有命。”

可我偏不信命。

如同疯魔般,我连沙拉都不吃了,只靠喝水充饥,实在饿得胃痛了就干啃两片菜叶子。后果是没几天便头晕眼花,走路踉踉跄跄,往沙发上一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我挣扎着往肚子里大口灌水时,陆昭应酬完回家了,手上还拎着一盒进口糖果。

不等他开口,我就虚弱地摆手:“我不吃。”

陆昭走到我身边坐下,轻声问:“胃口不好?哪里不舒服吗?”

我有气无力地摇头。

陆昭意识到不对劲,盯着我毫无血色的脸,皱起眉:“你在节食?”

我知道瞒不住他,点头承认自己在减肥。

陆昭沉下脸:“不准减,你现在这样正好。”

他的语气带着怒意,仿佛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

我委屈极了,气得往他身上一扑:“哪里正好?不信你试试,肯定抱不起来我。”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闯祸了,我此时此刻的行为完全不像是在跟一个名义上的长辈交流,反而更像是在冲暧昧对象撒娇,这无疑等于大逆不道。果然,陆昭片刻愣怔,气氛瞬间变得很尴尬。

我连忙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开,他却忽然伸手箍住我的腰,将我从沙发上打横抱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毫不费力。

于是又换我愣住了。

我刚才设想了无数可能,比如被责怪、被教育、被告状到我爸那儿,唯独没想过陆昭会真的抱起我,还是干脆利落的公主抱。先是两只耳朵发烫,接着是脸,很快蔓延到了脖子,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烧熟了。

陆昭却气定神闲,冲我低笑:“现在可以答应我了吗?”

我心跳如雷,只能迷迷糊糊地点头。

陆昭终于放心,动作温柔地将我放回沙发,我下意识钩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剥了颗糖果放进我嘴里,轻抚我的头发:“乖,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

甜味弥漫整个口腔,我在他肩窝蹭了又蹭,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陆昭随手要把刚才剥下来的糖纸丢进垃圾桶,被我飞速夺过来,小心翼翼地铺平抚顺。

他无奈地笑:“还跟小孩子一样喜欢收集糖纸。”

不,我是喜欢你。

陆昭望向我的目光始终溢满温柔,仿佛可以纵容我任何事。哪怕我闯祸犯蠢,哪怕我大逆不道,他也会无条件宠着我。

这便是我喜欢他的理由。

如果全世界都在否定我,那么只有陆昭会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无论我在外面有多卑微,只要面对陆昭便可以尽情任性。

因为生命中有了陆昭,如此平凡而又渺小的我,变成了最幸运的人。

喜欢陆昭,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不久后陆昭需要去外地出差,我以长见识为由,自告奋勇要陪他一起去。

出发前,蜜蜜意味深长道:“希望酒店只剩下一间空房。”

我咳了咳:“这梗也太老了。”

然而还真被她说中了。

因为一直以来陆昭都是独自出差的,负责订票的助理并不知道我也跟着去了,只预订了一间大床房。

我们拖着行李箱,尴尬地四目相对。

虽然已经同居有一段时间,但毕竟都睡在各自的卧室,就算我们关系再亲密,在酒店住同一间房也还是太越界了。

就在我掏出手机想查查附近还有没有其他酒店时,陆昭低声道:“我睡沙发就好。”

所以他真的打算跟我住同一个房间。

我愣在原地,身体莫名发起了烫。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一进房间,我还是当场震住了。

房间很大,很豪华,对得起五星级的招牌。但卫生间的墙居然是透明玻璃,尽管有一扇帘子作为遮挡,可还是隐隐能够看见内部的样子。换而言之,当有人在里面洗澡时,外面的人是完全能够看得见轮廓的。

这根本就是情侣房。

我神经高度紧绷,恨不得立刻拖起箱子打车走人。

虽然跟喜欢的人开房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来得太猝不及防了,我毫无心理准备。何况我还没有减肥成功,哪来的自信敢在陆昭眼皮子底下大方洗澡?

陆昭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起伏,随意地泡了壶茶,打开电视。

到了洗澡时间,我头昏脑涨地坐在床上,抓着手机拼命给蜜蜜发消息。

蜜蜜甚是兴奋:“洗完澡什么都不要穿,直接披着浴袍出来,记得露出一点点香肩。”

我头更疼了。

直到陆昭提醒我:“小善,要去洗澡吗?”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邀请我一起洗的样子。

我脸颊一烫,装作很忙的样子:“陆叔叔你先洗吧,蜜蜜在缠着我聊天。”

陆昭笑了笑:“好。”

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我背对着玻璃墙,犹豫着要不要偷偷回头看一眼。陆昭常年健身,平时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完美的肌肉线条,他身材一定保持得极好。

我拍了拍脸,逼自己清醒一点儿,现在不是耍流氓的时候。

终于轮到我,硬着头皮走进卫生间,反复检查了数次帘子,我才胆战心惊地脱下衣服,躺进了浴缸里。

仔细一想,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外面又不是别人,而是我的陆叔叔,全世界最温柔最绅士的男人。估计就算把帘子全部掀开,他也绝不会往我这边多看一眼。

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小心翼翼。

于是我赶走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开始琢磨这次出差的项目,虽然我这次来只是为了长见识,但能帮上陆昭的忙自然是最好。

工作和学习果然是最好的安眠药,我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直到陆昭敲门把我唤醒,我才发现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了,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寒战。白天我就一直隐隐感觉身体不太舒服,这下是彻底受凉了。

虽然脑袋涨得厉害,但我还是穿戴整齐才走出卫生间,陆昭眉宇间透着担忧:“泡澡的时候怎么可以睡觉?”

我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我错了。”

陆昭坐了过来,伸手探我的额头,脸色一变:“小善,你发烧了。”

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用蜜蜜的话讲,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机会,居然被我的感冒发烧终结了。

出差那几天,我什么正事也没干成,尽在医院打吊针了。

护士拿起针筒对准我的手背时,我下意识缩进陆昭怀里,他搂紧我,掌心挡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柔声低语:“乖,叔叔陪着你。”

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小朋友。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怕打针,但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就开始做作起来。

大概是我们表现得太过亲昵,过往行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望过来,眼神中带着八卦与猜疑。毕竟年龄差摆在这儿,任谁见了都会在心里揣测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说不定跟公司同事一样,也以为我是被陆昭包养的小情人。

我往陆昭怀里钻得更深了些,没打吊针的手伸过去环在他腰上,暗暗扯起嘴角。

就让他们去猜好了。

大胆地猜。

-第六章-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

跟陆昭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太过短暂。

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沮丧的时候,每一秒都那么漫长和难熬,快乐的时光却总是还没反应过来就匆匆流逝了。

明明感觉自己昨天才刚刚搬进来,还在跟陆昭一起布置房间,结果无意间一翻日历,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

尽管我嘴上说着决定用余生温暖他,然而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偶尔找机会假装自然地扑进他怀里,其他什么都没干。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他而已。

唯一有所成就的,就是从实习小助理升级为了正式的设计师。

按常理讲,我十二岁喜欢上他,二十二岁应该就是我们正式在一起的时候了,历经十年光阴,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偶像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结果我的二十二岁,竟然就那么平静无澜地过去了。

在时间面前,谁都没有主角光环。

蜜蜜对此进行了激烈地破口大骂,什么窝囊废、胆小鬼、没出息,全招呼了个遍。

我却如同村口老大爷般不急不缓,认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跟陆昭过着同居生活也别有一番滋味。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陆昭在酒店为我举办了一场小型宴会,邀请了我爸妈、蜜蜜、一些同事以及老同学。大厅还精心设计了一番,天花板上挂满梦幻的粉色气球,隆重得像是某家千金小姐的订婚仪式。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太过夸张,毕竟只是不咸不淡的年纪,没什么好庆祝的,但内心还是忍不住小小欢喜。

为了跟宴会配套,陆昭还特意为我准备了一套白色小礼服,很仙,很美,只有瘦子穿了才好看的那种。

我扭捏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换上。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忍不住感叹,真是糟蹋了一件好裙子。

陆昭低笑:“真好看。”

我随口道:“陆叔叔,你没必要这么照顾我自尊心的。”

陆昭表情忽然变得严肃,扳过我的肩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语气低沉:“小善不相信叔叔说的话吗?”

他不喜欢我自卑的样子。

我连忙点头:“相信的。”

陆昭摸摸我的头发:“我们小善,是最乖最好看的。”

我心口一跳。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深邃的目光牢牢粘在我身上,让我莫名有些窘迫,暗暗在心里佩服他的逼真演技。

毕竟他的前任可是沈曼华那种级别的仙女,说明他的审美还是正常的。

每天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他一定很辛苦。为此我好一阵愧疚。

蜜蜜安慰道:“说不定他是真心觉得你好看呢。”

我犹犹豫豫:“不可能吧?”

蜜蜜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虽然被挤对了,但我还是隐隐有些小愉悦。

说不定陆昭的眼光就是与众不同,说不定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意淫着,荡漾着,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吓到了。

如果生活就像这样继续下去,我想,我是知足的。

这一年间,我每天一睡醒就能看到他。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打扫屋子,逢年过节一起回爸妈家吃团圆饭。一切都很安逸,美好到仿佛活在梦境中,我根本不愿意去打破它。

直到,几个月后,陆昭答应了林芬的约会邀请。

对,就是那个嘲讽我“清汤寡水”的美女同事。

林芬属于全公司我最看不顺眼的一个,尽管已经共事一年了,我还是一看见她就一肚子火,倒不是记恨她讽刺我长相,而是因为,她也喜欢陆昭。

她比我大几岁,进公司三四年了,一直在明目张胆地向大家宣告她对陆大老板的爱慕。林芬喜欢陆昭,全公司都知道,私下还有不少热心同事为她支招。而我喜欢陆昭,却只敢告诉蜜蜜一个人,偏偏蜜蜜还是个死毒舌,以打击我为乐。

无论怎么比,都是我更加没底气一些。

林芬生日那天,在公司放话一定要约到陆昭陪自己过生日。

起初我并没有当回事,陆昭这几年已经单身惯了,于情于理都不会轻易接受林芬。

作为老板,他怎么可能会答应陪一个普通员工过生日呢?

然而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啊等,时针划过十二点,都没有等到陆昭回家。

哪有什么单身惯了,只是没遇到合适的对象而已。

只是,既然林芬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呢?为什么偏偏是林芬呢?

明明说过我是最好看的女孩,明明说过我身材正好,不用减肥,结果还不是找了一个比我漂亮、比我瘦的大美女。

男人都是骗子。

成年人不需要挂满粉色气球的梦幻宴会,两个人独处便已足矣。

他并不属于我一个人,他不是只会陪我过生日。

我没有开灯,坐在一片漆黑的客厅里,像个幽怨的女鬼。

如果我打电话跟他哭着撒撒娇,他会不会立即赶回家哄我?

算了,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万一是林芬接电话呢?

想到以前那个擅自决定用余生温暖陆昭的自己,我自嘲地笑出了声。

所谓余生,并不是我自己单方面就能决定的,如果陆昭不喜欢我,那么无论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他的事都与我无关。

这一年和睦的相处,让我错以为自己能够就这样跟他过一辈子。殊不知世事无常,当我还在不急不缓放慢脚步时,其他人已经用飞一般的速度远远超越我了。

是啊,上天怎么可能好心到允许我们一直安逸下去呢?

在我独自领悟完一番大道理后,门铃终于响起。

我箭步开门,扑面而来是浓重的酒气。林芬正亲密地挽着陆昭站在门口。陆昭明显喝醉了,无力地倾靠在林芬身上。

没等我开口询问,林芬就大大方方地搀着陆昭往卧室走去。

我跟在后面阴阳怪气地问:“你们怎么不去开个房?”

虽然理智告诉我要冷静,却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酸气冲天。

林芬给了我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老板吵着要回家。”

我心底闪过一丝庆幸。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暂时还没有实质性发展?

把陆昭扶上床后,林芬试图脱他的外套,被陆昭抬手阻止,语气不容拒绝:“你回去吧。”

林芬不情不愿地离开,临走前以一副女朋友的姿态叮嘱我:“小侄女,帮我照顾好老板哦。”

我礼貌假笑,然后火速关上门。等我回到陆昭卧室时,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头发微乱,衬衫衣领处的纽扣解开了两个,迷醉中又带着虚弱。

我叹了口气,脱下他的鞋子与外套,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准备了条温毛巾仔仔细细擦他的脸。我动作很轻,从额头擦到鼻子,又从鼻子擦到下巴,第无数次感叹,陆昭的五官,实在比艺术品还要精致,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当我回过神,发现陆昭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用迷离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试着唤他:“陆叔叔,要喝水吗?”

陆昭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把我拉进怀里,翻身压住我,低哑的嗓音响在我耳畔:“陪我睡觉。”

我心里大慌,下意识挣扎着想要推开陆昭,他的身体却像座山一样压得我更紧,牢牢束缚住我的四肢,炙热的呼吸紧贴着我的脸。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身上每一根寒毛都在颤抖。

虽然我们已经同居一年,可除了偶尔的拥抱,从没有过更亲密的行为。

在震惊与慌乱中,我忽然想起自己今天穿的内衣款式很老土,还是我妈老早以前给我买的,不禁在心里哀号起来。所幸陆昭没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只是将脸埋在我的颈窝,缓缓闭上眼,气息逐渐平稳。我瞪大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不知多久,确认陆昭已经熟睡后,我紧绷的身体才缓慢松懈下来,责怪自己一定是想多了,陆昭只是单纯让我陪他睡觉而已,是我自己心术不正。何况就算陆昭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也应该欣然接受才对,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

可为什么,当他刚才压向我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发自内心的恐慌呢?

我脑中一团乱,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睁眼到天明。

陆昭似乎睡得很沉,清晨悠悠醒来,与我四目相对。我衣衫凌乱地躺在他身下,尴尬到恨不得原地爆炸,再加上通宵未眠,不愿让陆昭看到我憔悴的脸色,连忙想要起身回自己房间。可他仍保持着压住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陆昭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我试探地叫了他一声:“陆叔叔?”

陆昭这才身形一顿,连忙放开我,声音有细微地颤动:“小善,抱歉,叔叔喝醉了。”

我摇摇头:“没事的。”

陆昭微微松了口气,眼神变得柔和:“昨晚有发生什么吗?”

他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努力镇定:“没有。”

陆昭点点头,神情恢复平静。想起昨晚他跟林芬亲密的模样,我忽然无比委屈,阴阳怪气道:“起床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林芬,你是不是很失望?”

陆昭表情一滞,无奈地叹气:“昨晚林芬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因为也请了很多老员工,作为上司,我于情于理都不方便拒绝。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灌我那么多酒。以后我会注意,尽量推掉与工作无关的邀约。”

原来不是他俩单独约会。

我恍然大悟,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智障,居然不明不白郁闷了一晚上。

陆昭观察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化,柔声道:“不生气了?”

想到那些老员工之所以给陆昭灌酒,大概是为了撮合林芬和他酒后乱性,我恼怒又后怕,不放心地问:“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林芬?”

陆昭没有任何犹豫:“当然。”

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我扑进陆昭怀里,嘴角忍不住扬起。

陆昭揉揉我的脑袋,低笑道:“林芬跟你一样,在我眼里只是小孩子。”

笑容凝固在我脸上,刚才还火热跳动的心,一点一点结成了冰。

-第七章-

那天以后,我忽然觉得林芬看上去没那么讨厌了,望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分惺惺相惜,搞得林芬云里雾里。

蜜蜜又出起了馊主意:“他不是把你当小孩吗?那你就用行动证明一下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呗。比如扔掉你衣柜里那些灰沉沉的宽松卫衣,平时尽量穿得有女人味一点儿,把睡裙全部换成性感风格的,可以露出乳沟与大腿的那种。每天在家里与性感的你朝夕相对,我不信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心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我很犹豫:“可是我这身材,会不会有点儿自取其辱?”

蜜蜜点点头:“确实没什么看点,先凑合用吧,万一你家陆叔叔就好这口呢?”

我还是很犹豫。

那可是陆昭,那么透明无瑕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区区一件性感睡裙勾起波澜?

而且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欲望,永远那么干净,温文尔雅,完美得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人。我正是喜欢这样的他。

蜜蜜又开始破口大骂:“拖!你他妈就继续拖!拖上一年又一年!一个林芬倒下了,还会有无数个林芬再扑上来,人家可不会像你这么啰唆,直接霸王硬上弓,到时候你就灰溜溜滚蛋吧!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到底喜不喜欢陆昭?该不会只是闹着玩的吧?”

我拍案而起:“喜欢!当然喜欢!”

于是,在蜜蜜的怂恿下,我咬牙买了好几件所谓的性感睡裙,却像做贼一样藏在衣柜深处,死也不敢换上。

在蜜蜜第八百次发消息催促后,我终于决定豁出去,挑了其中一件吊带裙穿上。裙子很短,勉强盖住大腿,胸前与后背都空荡荡的,乳沟若隐若现。如果在家里穿成这样,我会立即被爸妈凌迟。

此时陆昭正在书房办公,按照计划我应该走进去装作拿书。然而我站在书房门口徘徊许久,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

这算色诱吗?会不会太轻浮了?被讨厌了怎么办?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紧张得浑身都在哆嗦。

蜜蜜的短信适时发来:如果退缩的话,就打给我八千块钱哦。

我立即冷静下来,推门走了进去。

陆昭倚靠在座椅上,为了看方案,他难得戴了眼镜,衬得整个人更加安静温和。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向我,怔了一秒,又将目光落回电脑上。

我死死低着头,动作僵硬地挪步到书柜前,根本不敢看陆昭的方向。

半晌,陆昭毫无反应。

我失落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也是,不过是一件普通吊带裙而已,又不是活在旧社会,我犯得着这么紧张吗?况且以陆昭的阅历,我这估计只算小儿科。

正胡思乱想着,一件外套突然披到了我肩上。我头一转,看见了站在自己身旁的陆昭,顿时僵在原地。

陆昭眉头微微皱起,伸手用外套将我裹紧,低声说:“你在发抖。”

我颓丧地垂下脑袋,果然又成功扮演了一回智障。

陆昭笑了笑:“新裙子很漂亮,但最近降温,会感冒的。过一阵再穿好不好?”

他又夸我漂亮了。

我情绪立即好转,傻笑道:“好的。”

然后开开心心地跑进房间换回了卫衣。

直到蜜蜜皮笑肉不笑地提醒我:“他是在夸裙子好看,不是夸你本人好吗?而且他完全只关心你的保暖问题,对你裸露的肉体视若无睹,不得不说,你们叔侄之间的亲情真是感人至深。”

我欲哭无泪。

周末接到我妈电话,一上来就问我公司里有没有合适的单身男同事,可以试着交往交往。我懒得理她:“我才多大?您十年后再来催吧。”

我妈立即抬高了音量:“你可别仗着自己年纪小,大好年华转瞬即逝,一眨眼你就三十岁了!现在开始谈,二十五岁前结婚,三十岁前生二胎,一天都不能再拖了!”

这些唠叨我不知听了多少次,刚开始我还会不服气地反驳,换来的往往是连珠炮般的数落,甚至还能扯上“不孝女”这个骂名,现在我开始学着装聋,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她说得也没错,大好年华转瞬即逝,我必须珍惜跟陆昭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我妈一声怒吼把我震醒:“让你陆叔叔接电话!我就不信那么大一个公司会没有跟你年龄相仿的青年才俊,我马上让他随便介绍一位给你!”

我被迫把手机交给陆昭,他耐心地听完我妈的絮叨,含笑道:“这要尊重小善的想法。”

我妈丝毫不把我当人:“她能有什么想法?全凭你安排!”

回想起从小到大爸妈无数次不把我的意愿当回事,仿佛我是一个任凭操控的木偶,我一时憋屈万分,眼眶泛起酸。陆昭接完电话后,我故作镇定地问:“陆叔叔,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认真地注视着陆昭,心想如果他真的打算给我介绍对象,就立刻离开,再也不会赖在他身边。陆昭用指尖抚平我紧皱的眉头,温和的嗓音如一缕暖风:“小善的人生,当然要由你自己来安排。”

我愣了片刻,随即背过身去,不想让陆昭看到自己眼角滑落的泪。

我要如何才能不那么喜欢陆昭呢?

答案是不可能。时间每向前一秒,我对他的喜欢就加深一万倍。

陆昭察觉出我在哭,默默将我揽进怀里,我仰起脸,从陆昭眼中看到了无尽疼惜。

这世间只有他会如此在意我。

我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像个幼稚的小孩:“我不要相亲,不要谈恋爱。”

陆昭温柔地擦掉我脸上的泪,如同在呵护最珍视的宝物,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感到万箭穿心。

他柔声道:“真正的缘分,不用特意安排便会出现在你生命里。或许有一天,你会邂逅一个男孩,他的一言一行都莫名牵动着你的心,你会忍不住关心他,挂念他,想要时时刻刻都见到他,他会慢慢教给你恋爱的美好之处。到了那个时候,不用任何人催,你也会义无反顾跟他在一起。”

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我才不要什么男孩。

我只要我的陆叔叔。

我喃喃开口:“我已经遇到了。”

十二岁那年,不,早在出生时,就遇到了。

陆昭眼神一闪,低头看我:“谁?”

你。

最简单的一个字。

却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一个字。

我没有回答,沉默地靠在陆昭怀里,明明离他这么近,却触不到他的心。

不久后,陆昭又飞去了墨尔本,沈曼华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对所有人都避而不见,但陆昭从来没有放弃找他。虽然我心中略有怨念,可正是这么认真尽责的态度,显得他更加有魅力,更让我着迷。

通过一年多的磨炼,我也算是个拿得出手的设计师了,跟同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大家都对我亲切有加,虽然大部分原因是仗着陆昭这层关系。最令我意外的是林芬,曾经趾高气扬的大美女,今天竟然笑嘻嘻地帮我倒起了咖啡,让我受宠若惊。虽然她算是我的强劲情敌,但某种意义上我们又同是天涯沦落人。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咖啡,下一秒林芬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打听陆昭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

我不禁苦笑:“我也想知道。”

林芬一愣:“什么?”

我连忙改口,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

林芬不以为意,继续说:“对了,那天晚上老板喝醉,我送他回家,他一路上都在重复一个叫沈曼华的名字,你知道是谁吗?他的前女友?”

握着咖啡杯的手忽然一抖,我的心缓慢往下沉。

这么多年了,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沈曼华。

是啊,陆昭还能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呢?

当然是那个全世界最好的沈曼华。独一无二的,刻骨铭心的,沈曼华。

所以那一晚,他将我压在身下,让我陪他睡觉,也只是酒后把我当成了沈曼华而已。

喜欢陆昭,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他会纵容我的任性,保护我的脆弱,从不吝啬他的温柔与怀抱。只要不去奢望从他身上得到超越长辈之外的爱,那我就是幸福的。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越靠近他,越想得到更多。

好不容易应付完林芬,我极度丧气,还好在下班路上接到了陆昭的电话,心情才稍微舒缓一点儿。

陆昭柔声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捏了捏自己圆润的脸:“有。”

陆昭语气里带了笑意:“乖。”

我啰唆半天,小声道:“陆叔叔,我想你了。”

陆昭声音变得低沉:“我也想你。”

我握紧手机,身体轻飘飘地仿佛要飞起来了。

挂完电话,我脚步轻快地进了小区电梯,一个打扮奇怪的年轻男子也跟了进来,他一身漆黑,戴着大大的黑色兜帽以及口罩,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我按完我所在的楼层后,男子依然纹丝不动,无声无息像个死人。

我莫名有些不安,装作要帮他按电梯的样子,试探地问:“请问您住哪层?”

对方一言不发,只漠然地盯着我,眼中有浓郁的戾气,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信号。我心中警铃大作,手心不禁冒出冷汗,盘算着待会儿电梯门一开就一个箭步冲出去。

叮的一声。

电梯门刚开了条缝,一只纤长有力的手就从背后伸过来重重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瞬间被黑衣男子牢牢钳制在了怀里,一把冰凉的匕首顺势抵到我腰间,耳边响起一道无比冰冷的声音:“开门,进屋。”

刀尖轻易戳破了我的衣衫,直抵我的皮肉,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刀身便会捅进我身体里。我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身体条件反射地僵住,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只能颤着手掏出钥匙开了门。

一进屋,男子就动作娴熟地用绳子将我捆紧扔在了沙发上,犹如待宰羔羊的我,那时心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后悔刚才没在电话里对陆昭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与我想象中不同,男子并没有在家里翻箱倒柜搜刮财物,而是搬了把椅子在我面前随意地坐下,用那双清冷的眼眸上下审视着我,似乎带着些许不屑。

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我心底的恐惧几乎都快被耗没了,只剩下不耐烦,于是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是谁?劫财还是劫色?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男子嘲讽地笑起来:“您有色可劫吗?”

我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愤怒,继续追问:“我们认识吗?我得罪过你吗?你为什么要绑架我?事先声明,我可没钱,你是不是绑错人了?”

男子缓缓靠近我,眼中散发出锐利的光:“我们当然认识。”

然后他扯掉口罩,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懒洋洋地勾起唇角:“你好,未婚妻。”

-第八章-

我第一反应是遇到了精神病。

我至今连恋爱都没谈过,哪来这么一个未婚夫?

然而在仔细打量对方的脸后,我慢慢屏住了呼吸。

这个男人,有着跟沈曼华相似的俊秀面容。

虽然沈曼华已经离世多年,但她温婉秀丽的脸始终印在我心中。

回忆瞬间涌进大脑——

沈曼华笑着钩起我的小指,郑重其事地与我约定:“那我们家小曜就交给你了。”

而正在因为陆昭有了未婚妻而失魂落魄的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只当那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现在,报应来了。

眼前这个人,虽然五官与沈曼华极为相似,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沈曼华是清丽的百合,他则像一只刺猬,哪怕是微笑,眼里也没有丝毫温度。

我努力安抚住因震惊而狂乱的心跳,试探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对方才冷声道:“秦曜。”

秦曜。秦曜。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时思绪万千。没错,他就是沈曼华口中的小曜。

万万没想到,这些年陆昭一直苦苦寻找的少年,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前途一片光明的海外留学生,为什么会变成面前这个眼神狠戾的持刀绑架犯?他有什么目的?

我试着挣扎:“可以放开我吗?我们好像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秦曜望向我的眼神充满嘲讽:“谈不上深仇大恨,我只是恶心你而已。”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到底哪里招惹你了?”

他语气森冷:“因为你喜欢陆昭,所以让我恶心。”

我顿时脊背发凉。

我还以为全世界只有蜜蜜知道我喜欢陆昭。

秦曜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内心翻涌着,却不敢问,因为一旦问出口,就等于间接承认了。但如果什么都不说,又好像默认了似的。

于是我故作镇定:“你不会是误会什么了?陆叔叔是我爸的义弟,我只是作为晚辈借住在他家而已。”

秦曜嗤笑一声:“误会?每天晚上躺在一张床上厮混也是误会吗?”

我先是愕然,不明白他又在说什么疯言疯语,随后迅速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陆昭醉酒那晚。可他是怎么看见的?我不敢细想,只觉毛骨悚然。

秦曜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恶劣地勾起唇角:“你们没有拉窗帘。”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我还是倒抽了一口气。这几年秦曜拒绝与陆昭联系,故意隐藏自己的所有踪迹,大家都以为他留在了墨尔本定居,结果他却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国,一直躲在暗处跟踪监视着我们。

我用嫌恶的眼神瞪他:“你是变态吗?”

秦曜用更嫌恶的眼神瞪我:“你跟自己的叔叔上床就不变态吗?”

若不是双手被绑,我真恨不得掐死他:“那天晚上陆叔叔喝醉了,单纯抱着我睡了一宿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做!而且就那一晚!”

秦曜一副懒得理我的态度,低头把玩起了手上的匕首。

我努力平复心情:“你到底想干吗?”

秦曜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你猜,如果你死了,陆昭会不会伤心欲绝?”

他一定很想看到我瑟瑟发抖的样子,但我偏不,故意装得很平静:“我不想猜。”

记忆中沈曼华描述的儿子,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小男孩。实在无法跟面前这个疯子联系到一起。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他妈的死,才导致了他如今的疯狂。他从小便没了父亲,一直与妈妈相依为命,两人一起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谁能接受那么亲切美好的妈妈以跳楼的方式结束生命?

我忽然有点儿心软:“如果你缺钱,可以直接找陆叔叔要,我相信无论多少钱他都会给你的。没有必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秦曜表情不屑:“谁说我需要钱了?我只是想折磨陆昭而已。”

方才的心软立刻烟消云散,我皱起眉:“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这个问题似乎戳到了秦曜的怒点,他变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不配得到幸福!如果他当年能够稍微关心一下我妈,给她一点儿温暖和希望,我妈怎么可能会跳楼?如果他真的爱她,又怎么会放任她被痛苦与绝望吞噬?那些温柔与体贴,但凡有一点儿出自真心,都应该立即发现我妈的异常吧?我妈跟我生活了那么多年都安然无恙,结果跟陆昭在一起没多久就跳楼自杀,他到底对我妈做了什么,才会令她那般心灰意懒?凭什么我妈死得那么惨,他陆昭却可以逍遥自在活这么多年?”

我心下一惊,秦曜似乎压根儿不知道遗书的存在。

陆昭为什么要瞒着他?难道是担心他接受不了妈妈因为选择爱情而抛弃了他?

也是,以他这种精神状态,恐怕很容易受刺激发疯。只是这样一来,秦曜把所有的责怪与怨恨都转移到了陆昭身上。

我心口隐隐作痛:“不是这样的!陆叔叔并没有逍遥自在,这些年他一直都是单身一人,那些孤独与痛苦,都深埋在他心底,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秦曜笑了笑,眸中却带着寒意:“没错,他陆昭必须余生都活在孤独和痛苦中,哪怕赚尽钱财,住在最豪华的房子里,他也只能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耗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去跟踪监视他,每逢看到他在深夜无人时露出孤独悲伤的神情,我都会发自内心地痛快愉悦。绝望正在缓慢而坚决地吞噬他,总有一天,我要亲眼见证他跟我妈一样从阳台跳下去。”

我的身体缓慢僵住,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的秦曜犹如从地狱而来的魔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嗜血气息。他对陆昭的恨意竟然已经到了如此扭曲恐怖的地步。

秦曜眼里的戾气越来越深:“然而,当陆昭又一次落寞地站在阳台抽烟时,却第一次有个女孩从背后抱住了他。原本失魂落魄的陆昭,整个人顿时柔软下来,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依靠。他的笑容越来越多,那个空荡荡如鬼屋般冷清的房子,也因为女孩的存在,开始渐渐有了烟火气。这一年间,他们一起过着温馨快乐的小日子,把我妈忘到了九霄云外。”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心跳猛地停了半拍,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一无是处,原来我可以成为陆昭的依靠。

秦曜忽然揪起我的衣领,粗鲁地把我拽向他:“我认识那个女孩,妈妈曾经给我看过她的照片,笑着要把她给我做未婚妻,女孩面容清淡,远不如妈妈婉约美丽,但只要能让妈妈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可这个女孩,竟然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注视着陆昭,为他笑,为他哭,为他驱散内心的阴霾,一步一步毁掉了我的期望。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他的表情时而阴森恐怖,时而又像个脆弱孩童,如果他知道沈曼华的自杀真相,说不定会崩溃疯掉,可陆昭又何错之有,白白承受这种深入骨髓的恨?

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开不了口说出真相,只能无力地解释:“我再说一遍,陆叔叔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女人,我们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多算单恋他。”

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在他面前隐瞒自己喜欢陆昭的事了。

秦曜眼中的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嫌恶,顺手把我扔回沙发上:“他不把你当女人还能当成猪吗?确实,母猪都比你有吸引力。”

我恼羞成怒:“麻烦你说话放尊重一点儿。”

秦曜冷笑:“一个不守妇道的未婚妻,没资格得到我的尊重。”

我气得心跳过速:“麻烦你不要再强调什么未婚妻了,那只是我妈跟沈阿姨开的玩笑!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至于还把小时候的玩笑当真吧?”

秦曜认真地凝视我:“如果我妈还活着,那确实只算一个玩笑,可惜她死了。”

我感到不可思议:“所以呢?你真的打算娶我?”

秦曜瞥我一眼:“少白日做梦。”

我快憋屈疯了,却因为手脚被绑无处发泄。我从未如此思念陆昭温暖的指尖,还有那双望向我时总是充满怜惜的清澈眼眸。全世界只有他,会视我如珍宝。

如果他知道我被如此对待,一定会温柔地抱住我,给予我无尽疼惜吧。

那么我此时遭遇的一切,便都值得了。

当我沉浸在想象中时,秦曜突然从我包里翻出手机,对着我连按了好几下拍照键。

我警惕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他戏谑地笑:“拍点儿照片给你心爱的陆叔叔看看。”

我反倒松了口气,陆昭一旦发现我被绑架,肯定会马上报警派人来救我。

然而秦曜优哉游哉地坐到我身旁,竟把镜头同时对准了我和他,似乎并不害怕露脸。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沈曼华的儿子,是沈曼华自杀前泣血托付给陆昭的唯一骨肉。就算秦曜对我干出再无法无天的事,陆昭恐怕都不会选择报警。而他此刻远在墨尔本,即便第一时间从那边赶回来,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今晚根本没人会来救我。

一下子天旋地转,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纤细而冰凉的手指忽然伸过来掐住了我的下颌,我瞪大双眼,看见秦曜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吻上我的唇。

唇与唇相贴的那一瞬,我胸口一滞,仿佛丢失了灵魂。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初吻发生时的场景。

可能是在微风徐徐的秋天,可能是在惬意休闲的午后,可能是在播放着浪漫爱情片的电影院,可能是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下。

无论何时何地,对象都只会是一个人。那个我一出生便注定喜欢上的男人。

我会轻轻踮起脚,羞赧却又坚定地吻向他,而他则像往常一样拥我入怀,温柔宠溺地接受我的初吻与心意。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快门音效,我从美好的幻境中回到残酷现实。

秦曜早已放开我,很轻易便从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陆昭的名字,把刚才的照片发了过去,然后利落地关机。

嘴角尝到苦涩的咸味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流出了眼泪。

在电梯里被持刀威胁没有哭,被五花大绑扔在沙发上没有哭,被羞辱谩骂成不守妇道的母猪也没有哭。因为在我的幻想中,陆昭就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无论我遭遇任何危险,他一定会从天而降般来到我面前,救下我,抱紧我。

然而这个猝不及防的吻,彻底击碎了我的梦,还有我的心。

-第九章-

秦曜似乎没想到我会哭,眉头皱起:“有什么好哭的?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我心如死灰:“这是我的初吻。”

秦曜恶劣地弯起嘴角:“也是我的初吻,算我们扯平了。”

我没力气骂他,幽幽地将目光转向阳台:“你现在就把我从那儿扔下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也解决了一桩烦恼,皆大欢喜。”

秦曜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我,而是打开电视,饶有兴致地调起了台。我眼泪一直往下掉,每当快要缓和时,一抬头看到秦曜那副欠扁的模样,便又悲上心头,哭花了整张脸。

我边哭边想,陆昭看见那张照片会做何反应?在我和秦曜之间,他会选择保护谁?答案很明显,照片已经发出去有一段时间,到现在还没有警察上门抓人,说明陆昭压根儿没有报警。所以我必须跟秦曜这个疯子独处整整一晚上。想到这里,我哭得更是伤心。

疯子终于转头看我:“你们家有方便面吗?”

我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曜面无表情道:“我饿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此生最大的音量冲他吼:“滚!”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进了厨房,从柜子里翻出我之前储备的辛拉面,像模像样地煮了起来,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我又惊又怒,深刻感受到气到想杀人是一种什么体验。

不一会儿,秦曜便端着两碗面摆在了茶几上,面里竟然还加了火腿和鸡蛋。我厌恶地翻了个白眼。他十分悠闲地大口吃起来:“另一碗是你的。”

我瞪他:“你瞎了?我手被绑着。”

他没有反应,埋头专心吃面。

我心思一转,立刻放柔态度:“不如你解开绳子,我保证不逃跑。”

我没有撒谎,如果绳子真被解开,我第一件事并不是逃跑,而是迅速把那碗面泼到他脸上,以解我心头之恨。

秦曜几口吃完他自己碗里的面,然后将另一碗端到我面前,夹起一筷子方便面送到我嘴边,一副照顾卧床病人的姿态。

我心知无望,语气恢复冷漠:“滚。”

秦曜表情不悦:“我亲自喂你,你敢不吃?”

我冷笑:“滚。”

虽然从中午到现在我一口东西都没吃过,还被绑了一晚上,又哭了那么久,早已体力不支,可接受他的喂食就等于被侮辱了人格,我宁愿饿死。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秦曜会无赖到如此地步,他竟然举着筷子往我嘴里硬塞。我张口想要骂他,面条被顺势塞进我嘴里。方便面的香味霎时溢满我的口腔,他似乎还往汤里加了芝士,我怨恨地瞪着秦曜,嚼了几口吞下。

他又强硬地喂了我几口,或许是饿疯了,我竟然觉得美味极了。转念一想,秦曜以这般姿态喂我吃面,侮辱的应该是他自己的人格,我就把自己想象成被太监伺候用膳的太后娘娘好了。

秦曜直直盯着我:“好吃吗?”

我被他盯得起鸡皮疙瘩,不耐烦道:“难吃。”

秦曜一抬手,连碗带面都倒进了垃圾桶。

……这个神经病。

秦曜重新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了一部日本恐怖片。前不久陆昭刚陪我看完这部电影,有好几段瘆人情节,吓得我钻进他怀里不敢看屏幕。如今又看一遍,我镇定得像在观看洗衣液广告,全程面无表情。

反倒是秦曜,表面上装得毫不畏惧,女鬼一出场,他就马上刻意转移视线。这一切全被我看在眼里,差点儿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秦曜冷冷地瞥我一眼,我迅速别过头不再看他。

现在已经凌晨了,秦曜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打算,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吗,若说想要折磨陆昭,绑我也绑了,照片也发过去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这儿?莫非想要等到陆昭赶回来,现场跟他打一架?

我不禁忧虑起来,如果秦曜真想打架,以陆昭的性格绝不可能还手,肯定会吃亏。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昭被这个疯子所伤,必须想办法挣脱束缚。无奈绳子捆得太紧,没等我想出计策,一颗脑袋忽然靠到了我的肩上,秦曜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闭着眼睛,大半个身子都靠向了我。

我内心怒海翻天:“还要不要脸了!”

对方犹如死猪,毫无反应。

我立即挪动肩膀,试图甩开他的脑袋,结果他身子一歪,面朝下倒在了我腿上。我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他却睡得很香,甚至还在我腿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最后我骂累了,不知不觉也打起了瞌睡。迷糊中我竟然梦见了沈曼华,她亲切地钩起我的小指,柔柔笑道:“要遵守我们的约定哦。”

我猛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我心中一喜,以为是陆昭回来了,然而动了下身体,发现还被绑着。转头一看,秦曜正拿着他那把匕首鬼气森森地坐在我床边。

比起匕首,我更关心的是,“该不会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吧?”

秦曜冷哼:“不然是鬼?”

我极度不适:“要你多管闲事?”

秦曜目光变凉,缓缓倾过身,指尖触上我的领口。啪的一声,衣领的纽扣被解开。

他的手指继续往下,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我就是要多管闲事。”

我霎时白了脸:“你疯了?”

秦曜点头:“嗯,早就疯了。”

此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微微泛起亮光,如无意外陆昭应该还在飞机上。我孤立无援。

至今二十三年的人生中,我碰到过很多烦恼。曾经也痛哭过,伤心过,崩溃过。甚至几个小时前还在因为初吻被夺走而悲痛欲绝。可跟此时的遭遇比起来,昔日烦恼全都变得不值一提。我甚至觉得以前那个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掉眼泪的自己,是天底下最无病呻吟的矫情鬼。

当最后一颗纽扣也被解开,露出里面的胸衣后,因捆绑而无力动弹的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与绝望。我浑身僵硬,如坠地狱。

秦曜戏谑地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笑出声:“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吧?”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秦曜冷眼看我:“不要自作多情了,大姐。我只是很好奇,如果故意制造出你已经被我强暴的假象,陆昭会是什么反应。”

我怀疑他脑子被狗啃了:“请问我是死了吗?我不会自己说出真相吗?”

秦曜挑眉:“难道你就不好奇?你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他究竟有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女人,会不会为了你跟初恋的儿子翻脸?”

我愣住,蓦然失了言语。

秦曜的嘴角扬起自信的微笑:“所以,要不要配合我演场戏?反正我也不想真的去碰你这种货色。”

我再次升起想杀人的冲动:“我什么货色?”

秦曜的目光充满鄙夷:“平凡、无趣、毫不起眼、活在世上属于浪费资源的那种货色。”

我胸口一堵,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他戳到了我心底深处最敏感自卑的地方。

但我不愿认输,死撑着和他斗嘴:“我这种货色做你的未婚妻,还真是委屈你了。”

我默默劝自己要忍耐,等陆昭一回来,再把现在受的委屈加倍讨回来。

秦曜挑起我的下巴:“怎么?这么想嫁给我?”

我咬牙切齿:“滚。”

秦曜却又一次倾身靠近我,故意将视线落在我胸前:“身材真差。”

确定他不会乱来后,我胆子变大,斜眼瞥他:“陆叔叔喜欢就行。”

秦曜嫌恶地皱眉:“不要脸。”

我冷笑:“不要脸的应该是解我衣服的流氓吧?”

争吵间,秦曜忽然把目光转向我枕头旁边的兔子玩偶,眼神一怔,喃喃自语:“原来这只兔子送给你了。”

我陷入沉默。

虽然我曾经无比嫉妒沈曼华,可她送的这只玩偶却一直伴我入眠。

秦曜站起身:“好了,我也玩够了。”

这个疯子终于要滚了,我顿觉心口舒畅,噩梦般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

秦曜弯下腰,将滑落的被子重新盖到我身上,黝黑的眼眸与我四目相对,沉默了良久,才低笑一声:“改天见,我的未婚妻。”

然后他利落地转身,大步消失在我的视线。

最好永远都别见面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我不敢再睡,生怕秦曜又折回来,一直等到早上近九点,才终于见到了跌跌撞撞冲进卧室的陆昭。他一脸的风尘仆仆,黑眼圈严重,身上的衬衫有许多皱褶,显然昨晚一收到消息就立即赶回国了。我望着他,委屈涌上心头。

陆昭一步一步走到床前,用沙哑的嗓音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小善,对不起。”

然后他轻轻掀开被子,一眼便看到了将我捆紧的绳子,以及凌乱敞开的衣衫,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本就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僵在原地好几秒,陆昭才过来解我身上的绳子,他双手剧烈颤抖着,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解开死结。

压抑的束缚感终于消失,我却因为四肢麻木仍然无法动弹。陆昭抬起我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手腕处被勒出的印痕,眼眶迅速红了一圈,不等我开口,他就大力将我嵌进怀里,语气中带着悲恸:“他对你做了什么?”

有一秒钟,我脑中闪过了秦曜那个提议。假如我闭口不做解释,让陆昭以为我真被强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会去找秦曜拼命,还是劝我息事宁人?是他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让我独自面对秦曜那个阴晴不定的疯子一整夜,难道我没有权利任性一次,小小地试探他一下吗?

可我望着此刻的陆昭,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失控,时而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我,时而又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里,两只手从未停止过颤抖,连呼吸都透着丝丝凉意。我怎能忍心欺骗这样的他?

于是我伸手轻抚他的后背,轻声说:“陆叔叔,没事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搞了一场恶作剧。”

陆昭似是松了口气,却仍搂紧我不肯放手,低哑的声音落在我耳畔:“当真?”

我重重地点头。

陆昭终于放开我,低垂着眸,伸手将我敞开的衣服纽扣一颗一颗扣好。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胸前毫无遮挡,仅有一片薄薄的内衣覆着,顿时窘迫地定住。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住,只听得见陆昭低沉的呼吸声。我不敢抬头看他,目光只能到处乱转,随后猛然发现,我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手链不见了。

那条陆昭在我二十岁时送给我,我曾发誓要戴一辈子的星空手链。

-第十章-

我确定,手链是被秦曜顺走了。

变态般的洞察力令他一眼看出那条手链对我有多重要。

以前我总爱把一辈子挂在嘴边,轻而易举就立下生生世世的承诺,却忽略了世事无常,眨眼之间便可能产生猝不及防的变化。就像此刻,曾经发誓要戴一辈子的星空手链,才三年就被偷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尽管我每年都会有新的生日,尽管陆昭还会送上更精致的礼物,我却还是觉得心底像缺了一块无法愈合的口子,莫名其妙地钻着牛角尖。

我努力整理好心情,决定不再纠结,打开关了一夜的手机,才知道昨晚陆昭给我打了几十通电话。我咬牙切齿地删掉秦曜拍的那张接吻照,却发现除了照片,秦曜居然还给陆昭发了一句“你的女人在我手里”。我后脑勺一痛,差点儿当场晕厥。

陆昭眼神一黯,语气充满颓然与歉疚:“我猜到他会对我有怨,却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居然靠绑架你来报复我。对不起,小善,是我连累了你。叔叔保证,一定会让秦曜向你道歉。”

我当然不愿让他为难,飞速整理好心情:“没关系的,我以后小心点儿就好。”

他是在乎我的,这就够了。

陆昭伸手理了理我额前乱掉的刘海,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父母要好好照顾你,如果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上天总是如此,最喜欢在人毫无防备时给予致命打击。前一秒还让我以为自己是他心底最在意的人,下一秒却又告诉我:不,你不配。

他关心我、在意我、照顾我,只是因为受我父母所托罢了。如果我妈当初生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孩子,他也一样会温柔呵护对方长大。我在他心里,毫无特别之处。尽管早已清楚这个事实,可当真正从他嘴里听到时,我的心还是迅速沉向了不见底的深渊。

蜜蜜说,你的脸蛋、身材、性格,全都平平无奇。

林芬说,陆总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清汤寡水的类型。

秦曜说,你平凡、无趣、毫不起眼、活在世上属于浪费资源。

陆昭说,我答应过你父母要好好照顾你。

理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我脱口而出:“不就是被亲一下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何况秦曜长得那么好看,算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呢。”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陆昭眼中的愕然令我的心碎成无数片,然而我别过头,没做任何争辩。那时我并不知道,命运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我和陆昭开始陷入微妙的冷战。或者说,是我单方面在闹别扭。

方式很简单,就是我不再冲他撒娇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比常人更亲密,从我记事起,他便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让我肆无忌惮撒娇的人。没错,是唯一。就连在爸妈面前,我都不会耍性子撒娇。

从十二岁开始,我便希望陆昭能把我当成一个大人看待,然而每当见到他,我又会情不自禁变成爱撒娇的小女孩,总是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搂紧他的腰,或是钩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还动不动在他面前哭鼻子。而现在,我必须学着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谁知道当我冲陆昭哭鼻子撒娇时,他心里想的会不会是“好麻烦,但为了她父母只能忍”呢?

我变得礼貌又疏远,在陆昭的家里循规蹈矩得像个陌生房客,吃完饭就回房间,在公司则像其他同事一样毕恭毕敬地称他为“老板”。每当接触到他闪烁复杂的眼神,我都会迅速低下头看手机,就这样僵持了大半个月。

那天临近下班,陆昭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递给我两张票,是我一直很想看的话剧。他温柔地望着我:“我今晚没有应酬,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如果换作以前,我会迅速在内心放起烟花,自作主张地认定这是一场约会邀请。可此时我心中却只有怀疑,他可能又是因为我父母才这样对我。

我把那两张票捏在手中许久,最终还是狠狠心还给了他:“我约了蜜蜜逛街。”

陆昭表情凝固了几秒,很快又恢复正常,淡然一笑:“是我的错,没有考虑你的时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我竟然拒绝了陆昭,我竟然敢拒绝陆昭。他明明近在眼前,用最温柔的眼神望着我,邀请我,我却因为内心那该死的自卑与怯懦,而选择了退缩。

我并没有约蜜蜜,下班后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脑中不停回想着被我拒绝后陆昭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心脏像被一只手大力揪住,压得我喘不过气。

平时看偶像剧总是很讨厌那些作天作地的女主角,不理解她们为何那么喜欢无理取闹,如今自己竟也成了那种人。不同的是,女主角们都拥有美貌和爱情,作到最后应有尽有,而我一无所有。

手机响起,我按下接听键,耳边响起陆昭低沉的声音:“在哪儿?我去接你回家。”

原来我不知不觉在外面逛了很久,天早已黑透了。尽管陆昭刻意隐忍,我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担忧。

他还是如往常般体贴,哪怕我这些日子不断地跟他闹别扭,挑战他底线,甚至还浪费了珍贵的话剧门票,他也永远不会跟我生气。

即使他真的只是因为我父母才对我这般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凭他如此关心我,难道不足以让我原谅一切吗?

我鼻子发酸,正想回答他,却发现不远处一家酒吧门口正在打群架。不,严格来说,应该是几个壮汉正在群殴一个瘦弱青年。而那个被打的青年,正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的秦曜。

他原本白皙的脸上被打得满是青紫。挟持我时那么粗暴有力的他,此时却在壮汉们的拳脚下毫无还击之力。果然是欺软怕硬。

周围很多人看热闹,却没有一人站出来帮他,我当然也不会帮他。挂完陆昭的电话,我默默站在人群后面假装路过。只见秦曜虽然被打趴在地,嘴角却始终挂着嘲讽不屑的笑容,仿佛无所畏惧,惹得对方下手更重。

明明服个软就能摆平的事,秦曜却非要故意挑衅,眼看他脑袋都被打出了血,我开始慌了神,连忙拿起手机准备报警。壮汉们却适时停了手,估计也是担心闹出人命,狠狠咒骂几句便进了酒吧。

秦曜擦了擦脑袋上的血,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踉跄着离开了。我立刻跟了上去,并不是关心他的死活,而是想拿回我的星空手链。

秦曜身上的伤显然不轻,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几次差点儿摔倒。我一路跟着他,看见他先是去药店买了碘酒和创可贴,又进便利店买了几盒方便面,拎在手上一摇一晃继续往前走。途中不断有路人目光被他脑袋上的血吸引,他视若无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又一次撞上路人后,秦曜直直摔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就像刚才一样,依然没有任何路人愿意站出来扶他,只会在经过他旁边时皱皱眉,在心里埋怨他挡了路。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仍然一动不动,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试探地问:“死了?”

秦曜慢悠悠地睁开眼,嘴边浮现出诡计得逞般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我。”

原来这疯子早就知道我在跟踪他。我倒不怎么意外,毕竟他才是职业跟踪狂。

秦曜朝我伸出一只手,一副无赖的姿态:“快扶本未婚夫起来。”

我拍开他的蹄子:“还我手链。”

秦曜识趣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装起了无辜:“什么手链?”

我强忍住发火的冲动:“蓝色的星空手链,上面镶着几颗小星球,它对我很重要,麻烦你还给我。”

秦曜表情玩味:“为什么对你很重要?因为是陆昭送的吗?”

我不耐烦地瞪他:“跟你没关系。”

秦曜的目光泛起凉意:“哦,早被我扔了。”

刹那间,这些日子压抑在心底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部爆发了出来,委屈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我猛地揪起秦曜的衣领,不顾路边行人的注目,对他又推又拽又骂。绑了我一整夜,抢走我的初吻,扔掉我的手链,偷窥我和陆昭,究竟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变态做不出来的?

秦曜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任由我发泄,还被我推得踉跄了几步。我挥起手掌想朝向他那张欠揍的脸抽去,却瞥见他脑袋上的伤口处正往外冒血,血迹沿着他的脸颊流了一路。我迟疑了几秒,手停在半空中,秦曜顺势把脑袋靠在了我肩膀上,无耻地笑道:“你还是不忍心。”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使出全力一掌推开了他,谁知他一米八几的个子,竟然像块破布一样,又一次重重摔在了地上。再这样下去,他没被打死,也要被摔死了。

我连忙扶起他,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秦曜有气无力地靠在我身上:“真的很痛。”

我艰难地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问:“所以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秦曜不屑道:“因为其中一人的女朋友跟我搭讪。”

我心底顿时升起火,这次却是在气那群无理取闹的壮汉。他们以为自己是活在古代的权贵少爷吗?凭什么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随便打人?长得好看是秦曜的错吗?

秦曜继续道:“然后我把那个女人从头到脚损了一顿,蛇精一样的大脸,又丑又好笑,一不小心就把她骂哭了。”

我迅速在内心向壮汉们行礼道歉,狠狠白了他一眼:“你活该。”

秦曜笑着点点头:“嗯,我活该。”

仿佛他是在故意讨打一样。

方才一通发泄后,郁结已久的情绪莫名舒展开来,我心情大好,看什么都顺眼了,甚至大发善心想要就这样扶秦曜回家。他却在一家廉价旅店门口停下,镇定道:“就这儿,进去吧。”

我呆立原地,被他的无耻所震惊,伤成这个鬼样了居然还想着骗我开房?我不计前嫌地向他施以善意,换来的居然是这个结果?变态果然是变态,永远不能低估一个变态的人性黑暗面。

我立刻放开了他,像吞了苍蝇般不适,与他远远地保持距离,甚至有冲动想要掉头就走。秦曜看向我的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智障:“您又想哪儿去了大姐?我的意思是我住这儿。”

我半信半疑:“没事住旅店干吗?你没有家吗?”

秦曜勾起嘴角:“曾经有,我妈从阳台上跳下去后,就没有了。”

我愣住,第一次发现,悲伤与狠戾,竟然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眼睛里。

所以,沈曼华去世后,他一次也没有回过那个家,这些年一直在外面住旅店?

曾经的家有多温馨,如今就有多寂寥,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能轻易勾起藏在心底的回忆,对残酷的现实来说,美好但已经逝去的回忆只会增加无尽痛苦。他根本不敢面对妈妈已经死去的事实。

人类的悲喜总是不相通的,当我还在嫌弃父母太过严厉唠叨时,秦曜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连唯一的家都回不去了。

我默默攥紧衣角,望着秦曜脸上的伤口:“你还是赶紧回房间清理伤口吧,免得感染恶化。”

秦曜靠了过来,懒洋洋地笑:“你帮我嘛。”

言语之间,竟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滚!”

说完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儿又停下脚步,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秦曜一瘸一拐的背影,孤零零地走进了旅店,手上还拎着创可贴和方便面。

只用创可贴能管用吗?只吃方便面能行吗?

脑中闪过无数个疑虑,最终我轻叹一声,算了,不关我的事。

-第十一章-

回家路上,我打电话跟蜜蜜诉起了苦,抱怨秦曜的种种劣迹。

蜜蜜却语气兴奋:“你可以把他当成助攻嘛。”

我不解。

蜜蜜苦口婆心道:“如果说之前陆昭从来没把你当过女人,那么通过秦曜这么一闹,他以后必然不会只把你当小孩了。这次的事件完全是在提醒陆昭,你早已不是未成年的弱智小孩,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到了会让外人误会的程度。”

我有点儿慌:“那陆叔叔以后肯定不会愿意抱我了。”

蜜蜜一副爱情专家的语气:“很难讲,如果从此以后他刻意与你疏远距离,那就说明你这辈子是真的没戏了。但是如果他并没有疏远你,而是照常接受你的各种亲昵举动,那你还稍微有个百分之十的希望。”

我蔫了:“为什么只有百分之十?”

蜜蜜嗤笑:“知足吧大姐,其实我本来想说百分之一的。”

我陷入沉默。

蜜蜜安慰道:“想让概率往上涨,就先一步一步试探嘛。比如今晚你就敲开他房间的门,说你因为秦曜的事产生了心理阴影,一个人睡很害怕,提出想跟他一起睡,看他同不同意。”

我目瞪口呆:“你疯了?”

蜜蜜怒骂:“又装什么纯?你们又不是没睡过!”

我反驳:“那是他喝醉把我当成了沈曼华!”

蜜蜜不以为然:“所以我让你先试探,而且理由是完全合理的。正常女孩子遭到绑架,还差点儿被侵犯,难免会有个心理阴影什么的吧?”

我为难道:“可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害怕了,秦曜那小子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刚刚还被我推得摔了一跤。”

蜜蜜咬牙切齿:“那你就给我装出害怕的样子!”

我头痛欲裂,回到家已快十二点。

陆昭正在客厅等我,眉眼皆是担忧:“怎么这么晚?”

我莫名紧张,支吾道:“路上见到了秦曜。”

陆昭脸色一变:“他又对你做了什么?”

我刚想解释只是碰巧遇见,忽然又想起蜜蜜的提议,便模棱两可道:“没做什么过分的。”

陆昭表情中透着无奈:“他有没有透露自己住哪儿?我必须跟他好好谈谈。”

我连忙摇头。一方面是心虚,另一方面是担心他们见面后秦曜会对陆昭不利。

陆昭离我近了些,低叹:“对不起,又差点儿让你陷入危险。”

我猛地钻进他怀里,两条胳膊用力搂紧他的腰,冷战了多日,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拥抱他,久违的温暖袭遍全身。陆昭身体一僵,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冷战已经解除,似是长长地松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而我完全沉浸在蜜蜜的提议中,整个人心跳加速,紧张得连指尖都在发颤。就这样抱着陆昭不知犹豫了多久,我才咬咬牙,豁出去般地开了口:“陆叔叔,我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吗?我一闭上眼就想起秦曜,很害怕。”

空气似乎凝结了,时间一下子变得缓慢无比,一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久久都没有等到陆昭的回答,我不敢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就连搂在他腰间的两条胳膊也没底气地松了开来。

他应该正在心底嘲笑我吧,因为害怕而不敢一个人睡觉的老掉牙烂梗,只适用于十六七岁的纯情少女。我已经永远错过了那样的年纪。

当我差不多快要放弃时,陆昭低沉的声音忽然从我耳边传来:“好。”

我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小到大,陆昭从未拒绝过我的任何请求。前提是,那些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除了今天这个。哪怕是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太逾矩了,一时冲动提出来后,便只剩下懊恼和后悔,生怕他会因此察觉我的心思,立刻疏远我。

然而他却答应了。

蜜蜜说,我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

我仰起脸,撞见了陆昭幽深的眸。

会不会,其实不止百分之十?

带着忐忑与欣喜,我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澡,特意换上先前那件吊带裙,还喷了点儿香水,俨然一副准备去侍寝的姿态,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又不争气地回头,换回了中规中矩的日常睡裙。

我鼓起一万分的勇气,终于踏进了陆昭房门,却站在原地不敢挪步。

陆昭早已洗漱完毕,正穿着睡袍倚靠在床上,低头看笔记本。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向我,语气如往常般平静:“小善,过来吧。”

步伐僵硬地走到床前,我两条腿不停颤抖。虽然上次已与陆昭睡过一夜,可那时他毕竟是醉酒状态,浑浑噩噩,毫无意识,连自己抱的是谁都分不清。现在的他,却是无比清醒。

陆昭腾出身边的位置,沉静地注视着我。我暗暗给自己打气,爬上床小心翼翼地躺好。我不敢离他太近,只能睡在边边上,努力控制着身体不要掉下床。陆昭低低叹了一声,伸手把我拉到中间,动作温柔地替我捻好被角。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陆昭,台灯的暖光浅浅洒在他脸上,让他比平时看上去更加温柔亲近。似是受了蛊惑般,我情不自禁地凑过去钩住他的脖子,穿着睡裙的身体紧紧贴住了他,小声问:“陆叔叔,我是平凡、无趣、毫不起眼、活在世上属于浪费资源的那种货色吗?”

陆昭紧蹙眉头,语气低沉:“胡说什么?小善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我终于笑起来,用力搂紧他:“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跟陆叔叔赌气了。”

陆昭低了下眸,片刻后伸手圈住我:“傻瓜。”

我透过单薄的睡裙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心头泛起涟漪:“那你还愿意陪我去看话剧吗?”

陆昭低笑:“明天就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身体一僵,连忙转头望向窗口,确认窗帘紧闭着,才长长松了口气。那一刻竟然有种偷情的紧张感,我不禁在心里又骂了一万遍变态秦曜。

陆昭轻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贪婪地嗅了会儿陆昭身上沐浴露的清香,我转过脸,发现陆昭一直在凝视着我,眼底有细微波澜。空气很安静,只有我们二人低低的呼吸声。

我恍惚地想,如果我在此时吻向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往常自卑到尘埃里的我,那时却莫名生出了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他不会推开我。

只要我亲上去,他一定不会推开我。

我被这个古怪的念头吓到了,只当是异想天开,别扭地移开目光,不敢再与陆昭对视。然而下一秒,我从他眼角看见了几道皱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到这些皱纹,它们格格不入地出现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显得那么刺眼。

我下意识伸手想要抚平那些皱纹,又忽地顿住,默默脱离陆昭的怀抱,躺回了自己的位置。

陆昭已经四十三岁,长皱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我躺在他身旁,心口无法抑制地涌起巨大的悲伤。

人类可以挺过最艰险的绝境,却永远无法抵抗衰老。纵使我们每日跑步健身,用着最昂贵的护肤品,拒绝一切垃圾食品和不良作息,也仍然无法阻止逐渐蔓延的皱纹与白发。我无数次渴望着长大成人,想让自己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走进他的世界,却忽略了我的长大意味着他将变老。

陆昭,我心中举世无双的陆昭,永远如神一般可靠又强大的陆昭。

这样的他,却在有一天长出了皱纹。

事后,蜜蜜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你因为几道皱纹,放弃了可以跟他接吻的大好机会?”

我吸了口奶茶,摇头:“我没打算真的吻他。”

蜜蜜的表情更费解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既然那时的我笃定陆昭不会推开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吻上去呢?

蜜蜜打趣道:“该不会是害羞吧?按理说你都跟秦曜接过吻了,也算有经验了呀。”

我的后脑勺顿时又痛了起来:“别跟我提那个浑蛋!”

一条纤长的胳膊忽然架到了我肩膀上:“哪个浑蛋?”

我转过头,看见了那张我最不想见到的脸,霎时僵在原地,如同见鬼一般。

秦曜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的?难道他一直在跟踪我?

他顺手抢过我手里的奶茶,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皱皱眉:“怎么是无糖的?”

蜜蜜满脸写着八卦:“你是?”

秦曜钩住我的肩,态度亲昵:“她的未婚夫。”

蜜蜜眼里放出光,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原来他这么俊。”

我狠狠瞪了蜜蜜一眼,暗骂她不争气,接着冲秦曜咬牙微笑:“你怎么还没死?”

秦曜扬起唇角:“还没娶你,我怎么舍得死?”

我抓起他的衣领就往前走:“好啊,走,领证去。”

果然,原本嚣张的秦曜眼中闪过些许犹疑,我不禁笑出声:“纸老虎。”

秦曜弯腰靠近我,表情顽劣:“你还不是老老实实被我这只纸老虎亲了。”

我踮起脚,双手抚上他的脖颈,猛地用力掐住:“你还敢提?谁他妈允许你乱亲人的?!”

秦曜却不慌不忙,嘴角还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我突然很后悔平时没有好好锻炼身体,到了关键时刻连掐死仇人的力气都没有。

蜜蜜看不下去地拉开我:“行了,别给人按摩了。”

我怒瞪着秦曜,发现他脑袋上还贴着那天晚上买的创可贴。

秦曜几口喝光了我的奶茶,把空杯子扔回给我,惬意道:“去哪儿吃饭?”

他简直把“不要脸”三个字演绎得活灵活现。

不等我开口怒骂,蜜蜜便抢先回答:“去商场!你请客哦!”

我们难得的闺密约会,居然要带上这么一个浑蛋,我又气又恼,坐进店里后,才终于意识到蜜蜜想干什么。她选择了整个商场最贵的一家五星级餐厅,并且专点最贵的头牌菜,甚至还点了几瓶名贵红酒。

蜜蜜这是打算狠狠宰秦曜一顿。

我顿时幸灾乐祸起来,全程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果然,饭后结算,这一顿足足要三千多块钱。

蜜蜜娇嗔:“真是让您破费了,秦先生。”

然后喜滋滋地把没喝完的红酒塞进了她的包包里。

秦曜挑了下眉,风度翩翩地掏卡结账,没有一丝顾虑。

暗爽之后,我莫名有些不安,秦曜有收入来源吗?他住的那家旅店看上去很廉价,脑袋被打出了血,却只是去药店买创可贴处理,平时吃饭似乎也都是用方便面解决,怎么看都是一副很落魄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宰了他三千多块钱,真的合适吗?

一抬头,看见秦曜正冲我玩味地笑:“作为罗善的未婚夫,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立刻驱散了心头的那点儿愧疚,嗯,合适,非常合适。

走出餐厅,我故意拉着蜜蜜去逛内衣店,虽然秦曜总是一副死不要脸的无赖模样,可当我拿起一款蕾丝胸罩在身上比画时,他还是别别扭扭地移开了视线,我趁机拽起蜜蜜就跑,终于成功甩开了他。

蜜蜜依依不舍道:“其实他人还不错。”

我气笑了:“三千块钱就把你收买了?”

蜜蜜的语气却很认真:“说实话,秦曜年轻帅气,又跟你从小定下了婚约,而且看上去还挺喜欢你的,你完全可以试着跟他交往看看嘛。”

我震在原地,难以相信蜜蜜会说出这种话,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心情剧烈起伏后,我只憋出了一句:“陆叔叔长得更帅。”

蜜蜜的表情凝重起来:“可他已经四十三岁了,你不久前还在因为他长了几道皱纹而悲痛欲绝,以后这样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当你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他的皱纹已经爬满整张脸,仅凭这一点,秦曜就赢了。”

忽然之间,我仿佛被丢在了孤岛上,四周皆是望不见边际的深海,就连唯一一条小船也弃我而去,越漂越远。

我终于意识到,狡猾如秦曜,今天为什么会老老实实被宰了。

没有什么比唯一支持自己的好朋友突然倒戈,更让我孤立无援的。

-第十二章-

我跟蜜蜜大吵了一架,好一阵子没联系。

除了陆昭,蜜蜜是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甚至有时候她比陆昭更能慰藉到我,因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倾诉所有少女心事,虽然她总是那么毒舌,以打击我为乐,但我清楚,她始终是站在我这边的。

二十岁那年,是蜜蜜毫不犹豫的支持,让我从孤单的暗恋中获得了力量。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一个人落寞地写日记发泄苦闷,因为我有了最好的倾听者。每当我因为苦涩的单恋而忧愁低落时,都是蜜蜜在一旁出谋划策,帮助我越来越靠近陆昭。对优柔寡断的我来说,蜜蜜一直是指路明灯。

而现在,明灯轻飘飘地跟我说:为何不跟秦曜交往看看。

不是别人,而是秦曜。那个绑架我一整夜、夺走我初吻、千方百计阻挠我跟陆昭在一起的秦曜。

那一刻,我心底有一处地方轰然倒塌,再也无法复原。

委屈,超级无敌的委屈。然而我再也没有可以倾诉这份委屈的人了。

陆昭察觉出我最近心情不佳,待我比往常更加体贴温柔,想方设法哄我高兴,这却让我越发委屈,因为我永远也无法向他诉说:陆叔叔,我之所以这么难过,是因为蜜蜜不再支持我喜欢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周末,我独自守在旅店门口,从早上等到下午,才终于见到秦曜走出来。

这个死猪,居然一觉睡到大下午。

他似乎很意外:“想我了?”

我从包里掏出特意准备的三千元现金,递向他:“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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