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边境来了陌生人2

胖子的故事

我是在中心广场的咖啡馆见到她的。

那是一个太阳很大的下午,我借到了一本很老版本的《荷马史诗》,读得津津有味,我正读到众人劫后余生的段落,书中英雄们想起特洛伊往事,想到不知身处何方的奥德修斯,一起号哭。这时,海伦出现了。

我放下书,喝了口水,打算认真去看这个绝代美人的段落。这时,我的海伦从咖啡馆的玻璃窗前经过,她驻足,疑惑地往里打量。她可真美,皮肤像丝绸一样细腻,蓬松的长发直至腰际,眼神迷离,小而厚的双唇微张着。她穿着的绿色衬衫胸前的两颗扣子没了,露出一小块胸脯,她在找谁?她的眼神从我身上掠过,迅速游移到了别的地方。

我立刻低下头,我怎敢不自量力地与她对视?很久之前,我也曾认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总是假装不经意地用膝盖去蹭我的膝盖。当我大胆向她表白的时候,她大笑起来,觉得我的期待简直不可思议。末了,她又温柔地说愿意把爱分给每一个追求她的人,只要我愿意等待。

她的怜悯比耻笑更让我愤怒,她长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把那次的耻辱记在了日记里。每当我燃起对女人的奢望和不必要的亢奋,那些字句就像一个严厉的老师一样出现,重重地击打我的手心。

咖啡馆外的美女推门进来了,她站在收银台和店员聊了很久,看起来是个熟客。我努力低头看书不去看她,希望她快点离开。她就像烈日一样,我不能直视她,每一个细胞却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门,她挽着他的胳膊一同离开,男人挺拔而高傲,和她非常相配。他们走时我真松了口气。

一年多之后,我在音乐厅看演出的时候又看到了她,她坐在池座,演出开始前她抬头环顾四周,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她的脸庞就像是倒映在暗夜湖水中的月亮一样散发着苍白的光。这次,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明显对音乐并不感兴趣,不断烦躁地看着表,演出中间甚至屡屡睡着,醒来发现演出还没结束的时候非常失望。

演出散场的时候,我做了一件自己很不齿的事情,我尾随着他们,我听到男人不断地抱怨,说她为他们的周末做了多么错误的选择,她一直保持沉默,承受着男人的指责。我想走过去对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刚刚的演出真不错”,但我担心自己会紧张地晕倒,在试图抓住什么站稳的时候撕坏她的裙子。他们就这样在我眼前上了车。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又去了中心广场的那家咖啡馆。那是个雨天,有很多避雨的人,盘碟的声音、收银的声音、客人说话的声音,所有声音被封闭在一个空气不流动的空间,碰撞在凝结着水蒸气的窗户上又弹了回来,我都要头痛了。在这些声音里,我隐约听到了女人啜泣的声音,还有男人间断的话“我也没办法”“分手”……店里的客人们看似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几分钟之后,咖啡馆的门被瞬间推开又合上,雨丝夹杂在冷空气里飘了进来,男人匆匆离开了这里,那是一个很不像样的男人,矮小又丑陋,头上没几根头发。我好奇被这样的男人抛弃的会是怎样的女人,我回头,我看见了她。

对,就是她,我心目中只有一个的“她”。她正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不再像宝石,而像两个很大的破洞,眼泪从中喷涌而出,她的眼泪可真多,简直比窗外那场雨还要滂沱。

我不知不觉地坐到了她对面——如果我深思熟虑,我可能就迈不动脚了。她流泪的时候没有表情,任凭热泪滚下,她不断地咬着嘴唇,口红被她咬得残缺不全。

在此之前,她的面容对我来说一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这次是我第一次把她看得清楚,连她脸颊上的一颗痣也没放过。也许这是因为我对她的情感里多了一层轻视:你就被这样的男人抛弃?

轻视也给了我与她对话的勇气,我开始和她交谈。

我能与她聊什么呢?我不断地向她剖析着自我,别的男人在求偶的时候炫耀财富,而我的理智就是我的财富,我用书本为自己补充几立方米的新思想,我像一个顶尖运动员在意自己的肌肉一样在意自己的理智,像对待一个危险的间谍一样事无巨细地监视着我灵魂的角落。

我讲我的童年噩梦,我的欲念,她听得入迷,仿佛她的内在完全是空的,我的一切想法都让她惊奇。她完全忘了自己几分钟前刚刚被抛弃。

我当时想:多么稀少的女人,如此美丽,还纯洁得像一块水晶。

我们聊了一整晚,并且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没过多久,我们就恋爱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激情,当我试图像过去那样,每天早晨像磨剃须刀一般磨砺自我解剖的手术刀时,我发现自己做不到了,一个个浪花打来让我站也站不稳。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设想了千百次和她在一起的场景,但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她比我臆想中温柔千百倍,当她用那双海雾般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我总不自觉压低声音,生怕声量的锋芒会割伤她。

有一次她对我说,我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对”的人。

我狂喜到不能自已,但表面仍要维持镇定,我问:“那你为什么之前一直要和错的人在一起?”

她脸上出现一种天真的表情:“可他们一开始都像是对的,怎么办?”

那是我从孩童时期起就在同龄人身上看到的表情:他们在打碎了花瓶,推倒了别的孩子,弄丢了贵重的东西之后会有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当他们用这副神情获得一切原谅的时候,我真想大声向大人们揭穿: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继续追问她之前的恋情,她却总是搪塞过去。这渐渐成了我绕不过去的心结,每个晚上,当她躺在我身边,用她光洁圆润散发着香气的手臂搂着我,我就在想:为什么如此美好的她总会选择错误的男人?还被那样丑陋的男人抛弃?或许他们发现了她身上某种致命的缺陷?那会是什么?她会不会是个疯子?在半夜会用她贝壳一样又小又薄的指甲掐住我的脖子,直到我失去呼吸?

这些问题让我晚上无法入睡,忍不住叫醒她,用她无法回答的问题折磨她。

那些沉默、无言以对与愤怒,取代了我们恋爱中所有甜蜜的时刻。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受不了了,她告诉我,她并不是逃避与过去的恋爱有关的问题,她是不记得了,失忆了。

她说她在每一段恋爱结束,下一段恋爱开始的时候会丧失记忆。

“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

“不,仅仅丧失与恋爱有关的那部分记忆,那些名字、样子、说过的话。那些回忆就像是被一张白色的床单盖住了,怎么也想不起隆起的形状下面是什么,后来,那床单连同下面的东西一起消失了,像是魔术。”她认真地说。

“这可真神奇。”我冷嘲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满脸都是泪水。

我表示相信她,再不纠结此事。我努力重新调动对她的迷恋,开始回想初见她的那个奇迹般的下午。或许我之前也有过几次失去记忆的经历,但见到她的一刻,失去的记忆在灵魂中散发出微光,阳光给她的发丝钩上金边,她脸上的一层绒毛变成金色,还有她微露的丰满的胸脯。

她的胸脯。我想起她衣服上失去的两个扣子。我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她站在路边,像迷路了一样,一个男人看出她的迷茫,把她带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公寓,男人的手伸向她,她的记忆一片空白,理智却告诉她恋人不会如此粗鲁和可怖,她要逃走,却被男人拽住了衣服,两只扣子崩落下来,男人压住了她……

每当我压在她的身上,这个画面就出现了。

她真的不记得了吗?记忆消失之后,经验留下了。当我吻她,她会在嘴唇分开后下意识地舔舔嘴角,她在之前的无数次亲吻中也会这样吗?当我暴躁的时候,她用指尖轻轻地划过我手臂的肌肤,像对待一只受伤的猫,这是谁教给她的?她窝在我怀里的时候,脑海里是否会闪过似曾相识的瞬间?

我不断逼问她这些细节,她开始的时候还很歉疚地躲避这些问题,后来渐渐失去了耐性。有一次我们看一出古希腊悲剧改编的舞台剧,我对此期待已久,全程兴趣盎然,她却哈欠连天,中途差点睡着。从剧院走出之后,我问她是不是演员演得不好。

她说:“那倒不是,只是我觉得我好像看过这出戏。”

“和谁?”

“我不记得了,你能理解的。”

“不,我不能理解,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忘得掉?”说完,我猝不及防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街上的人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

她说我不能理解,是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

“多来几次你就会理解了,你就会意识到这是幸福,而非缺陷。”她蹲在我身边,轻声在我耳边说,我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如今已经面目模糊的女孩的大笑声,那个说我早点表白就可以早点享用她的女孩,那种耻辱感变本加厉地回来了。

这之后,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更坏的循环,每次我看到别的男人接近她,我就开始紧张,夜复一夜,我让她喊我的名字,说她还记得我。

我曾经被激情冲垮的敏感又回来了,越转越快的飞轮停下了,以便让我检查它在大气压下的计数器。我能感觉到黑暗中她在我身下时在想别的东西,在想是否应该把阳台上的花搬回室内,在想如何让我闭嘴,在想她用怎样取悦的招数可以走捷径,让我尽快结束这场可怜的性爱。

有一天晚上,我发现她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我向她下跪让她不要走,她看我的眼神已然像不认识我了。

我看着她的脸,她对我所承受的痛苦一无所知。她的确是透明的,不过不是一块无瑕闪耀的水晶,而是一个容器。各种各样的男人使用着这个容器,为她倾倒。她对此毫无知觉,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无数男人的野心、癖好、秘密,他们的样子,他们理想中的自我,他们在夜里向她低语的遗憾与罪过。而自此之后,其中也会有我的影子。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张丑脸混杂在一堆男人的面孔之间,我觉得恶心,不知道是厌恶自己,还是恶心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因为这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我用腿把她勾倒在地,单手握着她的两个手腕,用全身的重量压着她,然后朝着她的脸重重地打了一拳。不,让我诚实一点,我打了好几拳,她的一颗牙掉了出来,眼底也出血了。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放开她,跑进了被雾气笼罩的夜里。

过了不到一周,我又在中心广场的咖啡馆见到了她,我无意中回头,发现她在我后面排队买咖啡,她用化妆品把脸上的淤青遮得差不多了,但是眼底依然有些微血点。

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想要逃跑,但是她看我的眼神礼貌而友善,就像是对待常见的留恋她美貌的人。她的目光很快移到玻璃上,欣赏自己的倒影。

我出于一种惊异,邀请她一起喝杯咖啡。

她真的不记得我了,当我讲起书中的笑话,她就像第一次听到那样瞪大眼睛,哈哈大笑。她不好意思地捂住嘴,说自己不小心磕掉了一颗牙,预约了下午去牙医那里补上,不过她很愿意明天这个时候再在咖啡馆和我继续未完的话题。

次日,我没有去那个咖啡馆。

以后,我再也没有去那个咖啡馆。

我再也没有恋爱过,今天我回忆起她的时候,她就像是被包裹在白色的卵型雾气里,不知道哪一天,那卵型的气体就会变成白色床单,把记忆里的她带走。

对了,前面提到的《荷马史诗》我看完了。在众人痛哭之后,海伦拿出一种药汁滴入众人的酒里,说喝了它,一天之内就不会和泪水沾缘,即便死了母亲和父亲,即便有人挥举铜剑在他面前杀死他的兄弟或爱子。

我终于讲完了,这实在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我希望我的朋友们在向他人复述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我的名字,如果想在茶余饭后用这个故事博他人一笑,就把它叫作“海伦的忘忧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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