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威尼斯重建时间2

我梦到自己八岁那年,得了腮腺炎,一连好几个星期,我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海底两万里》的主角,沿着海底的秘密通道去往一个神秘的世界,墙上斑驳的污渍是大怪兽,我用手影做成枪击败了它。爸爸的首钢工程师制服挂在床边,它现在是一个神秘的胖船长,赞美我的勇敢并要带着我远航。窗外的树影在被子上游动,像是一条条小鱼,我嘴唇相碰发出“噗噗”的声音,与它们讲我的秘密。

有脚步声响起,人影由远至近,小鱼四散逃开,我匆匆与船长告别,闭上眼睛假装一切没有发生。有一双手轻轻地触摸我的额头,那种温存我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

我睁开眼睛。我看着眼前的女人,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她的样子:她在病床上双颊凹陷的样子,遗像上的她抿着嘴勉强挤出笑容的样子——遗像是她确诊癌症当天下午拍的,她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在照片里抱着还是婴儿的我指着镜头的样子,无数个形象坍塌成我眼前的样子:她尚未老去,眼底的一些俏皮从镜片后透出来,头发梳成低马尾,用白底带波点的小丝巾系住。

“已经不烧了啊。”她低声说。

我愣住,就像是身处那种连环的梦境里——你以为自己醒了,结果只是另一个梦。

“妈妈?”我叫她,“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六点了。我下午不放心,让林老师帮我代了一节课,我回来看了一眼,当时你还烧着,睡得可怜巴巴,现在烧倒是退了。”

“我是说……现在是哪一年?”我问。

“你是烧糊涂了还是装糊涂?”妈妈说,“快起来吧,你爸回来看到你还在赖床又要生气。”

我下床,像梦游一样在家里游荡。木床、三屉柜,十二英寸黑白电视里的济公像浸泡在水中。

我到厕所,踮起脚在缺了一角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八岁的孩子,穿着白色的大背心,头发被汗浸得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我打开厕所的窗户,爸爸们刚下班,穿着类似的制服,自行车铃声如流水,笑声像流水里石子碰撞。

我在蓝制服里辨认着父亲——我要准确地辨认他,在他进楼道的时候赶紧坐在书桌前打开作业本,可好几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都像是他,我紧张地出了一身汗,我的恐惧已经发生过无数遍,像是属于一个我身体里比我更沧桑的人。

父亲回来了,饭桌上,沉默就像是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蔓延了整个屋子。我无聊地把饭桌上掉落的米粒黏在餐桌下的凹槽里。

“吃饭的时候手不要在下面摸摸索索!”父亲的声音从我头顶贯穿,我吓得一个激灵。

眼看父亲要发怒,妈妈赶紧转移话题:“今天带鱼炖得怎么样?”

“有点散了。”父亲心不在焉地说。

妈妈的失望是被灯投射在墙壁上佝偻着的巨大黑影,父亲是如何做到视而不见的?我连夹了好几块带鱼,连下了好几筷子米饭,故意把筷子在碗里划拉得很大声。

妈妈嗔怪父亲:“你也不问问孩子身体怎么样了。”

父亲看向我,拧着的眉头像个问号。

我嘬着筷子,对着他迟疑地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我是个科学家。”

妈妈笑道:“那你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

我对着父亲说:“我在机场,有人问我关于时间的事情。我已经跟你一样老了,我在国外,你死了……”我看向妈妈,说:“你也死了。”

父亲重重地用中指关节敲了我的头,我痛得跳了起来,灯罩被我碰坏了一角,影子倾泻而出,屋子像是船在大浪间摇摆。我大哭起来,妈妈匆忙哄我上床,让我再睡一觉。

我在床上依然大哭,大脑缺氧让我的意识中的画面变得模糊,我尝试向妈妈解释那个梦,爱因斯坦、相对论、我给D打的电话。可D又是谁?

记忆是鲶鱼,当我想要抓住它,它就从我手中滑脱。我不再哭了,我的意识触到某种巨大而可怕的可能性,我匆匆把它藏起,就像穴中的沙龟。

“梦都是反的。”妈妈安慰我。妈妈说完脸色变了,用手摁住肚子。我心里一紧,想到在我那个漫长的梦里,在一个总也等不来天亮的漫长的夜,她疼得睡不着,一下下敲着墙,“咚”“咚”,声音固执而绝望,像锁在沉船里的人在求救。

“妈妈,你明天要去检查身体。”我说。

“我知道了。”她笑着说。

“一定,拉钩。”

“妈妈,我陪你去医院!”第二天的早上,我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在懵懂中喊了起来。

有点不对劲,是我的声音因为发烧开始嘶哑,还是被子因为潮湿增加了些许的重量?

我在屋里寻找妈妈的踪影,在厕所缺了一角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我怎么一夜之间从八岁变成了十六岁?八岁的我是前一夜的梦?还是现在的我是八岁时做的梦?

我到了书房,乙字式的小台灯勾勒出他伏案的背影,台灯旁放着“先进生产者”的奖状和一个搪瓷杯。透过他的臂弯我看到他在制图,钢铁、高炉,一个冷硬的世界。

“妈妈呢?”我在他背后轻声问。

父亲转回头看我,我惊讶于他的老,他的脸如同蒙了一层土,像被沙尘暴吹过那样覆盖了一层尘黄,眉毛像破土的野草一样又乱又长。

“你又发什么疯?”父亲冷声说。

我又问了一遍,父亲猛然站起,推着我去客厅,猛然松手,我差点撞到墙上,抬眼一看,黑白照片里是妈妈带着苦笑看着我。我躲避照片里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撞上餐桌上放的灯罩,把它撞碎了一个角。

“不对!不对!”我大声喊着。一切都不对,灯罩已经被我撞碎过;照片里的妈妈已经是个中年女人,比我见过的妈妈的遗像要老得多;她如果听我的话去医院检查过,就不会癌症三期才发现。一切都不对,而每个错误都像存在于一个独立的现实中。

“可是我去年八岁,现在九岁,难道我同时是八岁、九岁、十八岁、十九岁吗?”一个陌生小男孩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涌现。他又是谁?

我现在是在梦中,我冷静地对自己说。梦一醒我就要强制妈妈去医院检查。

“你志愿填好了没?”父亲在餐桌上问我。

“我要出国。”我说。

他“啪”地把筷子重重地放下,我知道他希望我留在国内,继承他的衣钵成为首钢的工程师,但我不愿意顺着他的意思——我忽然获得了反对他的勇气,或许是因为我确信自己此刻正在梦中。我一股脑地说出累积多年的对他的怨恨,他如何借由冷漠与暴力去行使他的权威,他如何把我和母亲变成了耻于谈论伤痛、暴露情感的人。有一瞬间,我像是看到了他的眼泪——就像是坐在行进的火车中行经一片闪亮的湖水,水面反射的光刺痛了我。

我躲避去看他的脸,视线落到墙上的一张照片——我和母亲在北海前的合照,照片里的我是个穿红背心的少年,妈妈穿着连衣裙,拎着一个网兜。我从不记得自己拍过这张照片,我更确信自己在梦中,梦中的父亲不会被我伤害。

身处在梦境中真好,因为即便是出现棘手的事物,也有力量替你做决定。我像是一艘没有船员的船,被波浪与涟漪带去远方漂流。当船被卷入漩涡之时,我在幽深之处醒来,醒在另一个梦里。

第三天,我醒在一九九九年,我是趴在美国实验室的桌子上醒来的。

“晚上包饺子你来不来?”我接到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那是一个和我同期入校的中国留学生。

“我不去了。”我说。

“你老板不放人啊?你跟他说今天是中国的大年三十。”

实验室的窗户很高,外面钉着铁格子的窗栏,在那一小格小小的天空里,异乡的暴雪下了一整天。

第四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今天大年三十餐馆不好订,中午还是我做吧。你们单位发的超市券还没用完吧?你爸说要自己来,但你还是开车去接他,免得他又要发脾气。”半睡半醒间,她思路清晰得像个将军,她是我的妻子?

我好奇地看着她秀丽的脸,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据说梦里发生的场景是现实生活中有过的经验,她的形象一定是我挪用了某个影视明星。

那一天我都懵懵懂懂的,我和妻子开车去了我童年的家,被父亲留下吃中饭。我的妻子是个健谈的女人,父亲也像在亢奋状态中,举止口气很夸张,竟像个扮大人的小孩。

“吃青菜。”妻子把芥蓝夹到父亲碗里。

“不吃,有化学色素。”父亲说。

“吃茄盒。”妻子把一块茄盒夹到父亲碗里。

“不吃,致癌。”父亲说。

我见证了父亲性格的另一个受害者,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妻子不断重复着沮丧的劝菜过程。他们俩都是真实存在的,而我虽然能听到,能看到,却像是一个不存在的观众。

我喝了些酒,觉得有些晕——人在梦中也会喝醉吗?我手托着下巴做出专心的样子,另一只手在餐桌下探索,在交错的挡板和金属线中摸到小小的圆柱形凹槽,里面藏着我小时候留在那里已经干了的饭粒。

“还是一副痴呆的样子。”父亲看着我,不屑地说。

“他是选择性不在乎。”妻子笑着替我解围。

一顿饭吃了很久,从父亲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妻子开车,道路两旁的连栋大楼不是我记忆里北京的样子,夕阳从高楼缝隙中穿照而出,马路如金属实验台一样粼粼发亮,城市在斜阳里曝光过度,显得很不真实——可我本来就在梦中啊,当然不真实。

我笑出声。妻子回头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爸是不是让人受不了?”

她笑了:“你怎么这么幼稚,还较这个劲?老人到了这个年纪不就是哄哄吗?”

她的侧脸在融融阳光下很美,眼睛亮亮的,里面仿佛有一个五彩流丽的世界。

“你盯着我干吗?”她脸一红。

我该如何向她解释,我想让她在我的目光中多停留一会儿,因为在下一个梦里,她将消失不见。

我确认自己身处一个连环的梦境里。这是如何开始的?

应该是我开始怀疑时间的本质,给D打电话那一天,因为在那之前,我的人生是线性且清晰的:我的父亲是首钢工程师,母亲是首钢子弟学校的老师,我十三岁那一年母亲去世,十八岁我出国学习物理,三十五岁成为物理系的助理教授……但我关于梦之前的记忆也丧失了很多细节,一个个梦就像是一个个浪头,让我离真实人生的岸越来越远,景色也越来越模糊。

从给D打电话那一天之后,我便掉入了无垠的连环梦境。

可是我该如何醒来?

D又是谁?

在说不清多长时间之后,我在梦里见到了D。

D是个脑神经专家,在进入他实验室的一刻,我就想了起来。而他显然认识我,甚至和我很熟。

“坐。”他头也不抬地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D的实验室静悄悄的,只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声音来自桌面上的透明盒子,盒子里有一只在跑步机上不断奔跑的小白鼠。小白鼠正对盒子的一面是屏幕,屏幕不断变化着道路或墙壁的图案。

“你在研究什么?”我问D。

D指着电脑屏幕,屏幕里是不同区域连续发光的大脑,他说:“这是小白鼠大脑的活动,它的意识决定了下一个瞬间出现的是墙壁还是通畅的道路。”

我立刻理解了:“它以为自己在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中奔跑,其实它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鞋盒子大小的空间。”

D说:“这个迷宫其实是它自己的意识所创造的。”

“我们人类的时空也可能是幻觉。”我小声说。

D立刻望向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并且早就考虑过我这句话背后的可能性,只是没有机会去验证他的想法。

“我想知道大脑是如何感知时间的。”我小心翼翼地说。

D说:“这一直是个谜。我的理论是,我们周围发生的一些事情会触发我们的感觉神经元——比如嗅觉、听觉,然后通过大脑里的拉普拉斯变换,把这些细胞活动按照时间顺序储存起来。但你要知道,我们脑中的世界远远小于真实世界,这个世界的复杂是超越我们的理解的,也超过我们能想象的程度。比如这个世界上的颜色远远多过我们能看到的这些。”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我说。我把桌面上的一张废纸揉成团,闭着眼睛,把纸团向前一扔,纸团落在桌子的正中央,“在我没睁开眼睛之前,纸团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位置,而我睁开眼睛,所有位置的可能性就坍缩成一个位置。只是一种猜想,也许这个纸团落在任何一个位置的现实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我们的理智处理不了如此多的信息,所以是我们的意识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一种,选择让它成为现实。”

D有些激动,他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和他想法一样的疯狂科学家:“好比世界上的事物是无穷多五光十色的珠子,我们找了一根线,选择了其中几个珠子,把它们命名为‘过去’‘现在’‘未来’,按照顺序穿在一根线上,这一串简单的珠子就构成了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我们把这根线命名为‘时间’。但实际上,时间是不存在的,线是不存在的,珠子是无限散乱着的。”

我问:“可是,人是如何选择这些‘珠子’的?意识是怎么选择事件,把它们排列起来的?”

D笑了,他把桌上的纸团扔向我,我下意识地接住了它。D说:“你看,你凭借过去的印象就判断了物体飞来的位置。我们的大脑会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情预测下一件,比如有了乌云就会下雨,吸烟会致癌,有了投入就会有回报。我们把这种选择称为‘因果’。”

我说:“物理的世界里没有因果。因果只是一种最无伤大雅的人为法则,就像是民主。”

D说:“我们用这种机制来保护自己,来把我们的世界编织成可以理解的样子。”

我说:“如果我们改变了时间在意识中的存在,我们就可以改变时间,甚至可以回到过去?”

D说:“理论上,如果我们关掉大脑里的拉普拉斯之妖……我是说关掉了意识对于现实的选择,关掉了对时间编码的开关,就可以回到过去。但这个理论无法被证实。”

我说:“但它确实是可行的?”

“我确实在大脑里找到了这个地方。”D用笔戳着桌上的大脑模型,被触碰的区域亮起一小片微弱的红光,“就藏在这个皮层之中。但我还没有试验过,因为不知道去除之后会不会影响其他的神经元。”

“能不能……”我还没说完,忽然感到大脑在模型上所对应的区域开始发麻,如同被电击,电流一直贯穿全身。

我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我意识到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能不能在我身上试试。”我对D曾这样说。

他做手术去掉了我大脑里对时间的编码。在手术前,D曾经对我说:“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可能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如何知道自己不在做梦?”

“你无法知道。”D曾这样说。

我以为自己掉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之中,其实我每一天都醒在真实的世界中。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无序、复杂,像一张错综交缠的网。每当我做出选择,这个网就开始蔓延生长。

我以为我总会有醒来的一天,但其实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醒来的人,而其他人所处的线性时间下的生活才是梦境。

我以为时间跳跃者是获得了某种超能力,其实恰恰相反,我永远丧失了理解时间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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