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再聊聊跟您合作过的演员吧。您也参演过“寅次郎”呢，系列的第三部《寅次郎的故事：疯疯癫癫的阿寅》[80]。
树木 标题出来之前的一场戏而已啦。
是枝 演了一位信州的服务员。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呢。
树木 不过那部的导演不一样哦。
是枝 是森崎东[81]导演，不是山田洋次导演。
树木 对。在那之前，我已经跟渥美清老师合作过很多次啦。比如《有趣的夫妇》[82]。
是枝 电影的话，“寅次郎”是第一次？
树木 电影就那一次。
是枝 这么说来，那个同框的镜头也算是非常珍贵了吧。
树木 珍不珍贵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想想，我还挺想在渥美老师的全盛时期跟他合作电影的呢。当时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过。毕竟那会儿大家都认定他不会那么早走的。
是枝 渥美老师的轻快中透着股难以名状的哀愁。虽然现在不存在了，但演员中的确有过这样一个谱系，比如森繁老师、弗兰克·堺[83]老师、渥美老师。我觉得那代人特有的轻快与哀愁是不可多得的。因为他们是经历过战败的一代吗？个中缘由我倒也不是很清楚。
树木 森繁老师并没有一张个性鲜明的脸。他长得非常普通。但弗兰克老师和渥美老师的脸是见了一次就不会忘记的类型，对吧？所以选角的人也会避开普通的角色。这还挺可惜的呢。说句不太合适的话，我觉得即便在最火的时候，渥美老师大概也很想把寅次郎结束掉，多演点不一样的角色吧。
是枝 也许是一连拍了那么多部，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以至于他实在没法卸任了……除了他，还有其他您想要合作却没能有机会实现的演员吗？
树木 这个嘛，其实我还挺想跟高仓健[84]老师好好合作一下的，只是我们表演的倾向不太一样，所以不曾相遇。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演绎黑帮的死心眼了。如果他演黑帮的时候我是现在的年纪，真想演个第几代女当家试试看啊。其实高仓健老师很懂表演。他不会像我那样刻意演得一看就明白（笑）。
是枝 真没想到您会提起高仓健老师。您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到“他很懂表演”的呢？
树木 当年有一部叫《从现在开始：海边的旅人们》[85]的电视剧。健老师是主演，演一个年纪轻轻却进了养老院的角色。我能明显看出他在克制自己的表演。在那之前，我还以为他就只是长得英俊，只是会潇洒地拔个刀的明星呢（笑）。
是枝 殊不知人家恰恰是“演员”。
树木 看似一言不发，什么都没做，其实是在认真感受。我清楚地认识到，他是位非常优秀的演员。他也好，渥美老师也罢，大红大紫过的人果然都不只是凭运气呀。虽然他们不像胜新太郎[86]老师那样，一开始水平就很高，又热爱演戏，但他们都有上升到那个境界的资质。事到如今，我才回过神来。没能跟他们合作真是太可惜了。
是枝 您跟胜老师也一次都没合作过吗？
树木 不，合作是有过的，比如《续·酩酊博士》[87]什么的。但没有在他最好的时期合作过。我们私底下是很熟的，所以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好机会呀。
是枝 如果是您跟胜老师，那肯定很有意思。毕竟他在电视上也相当放得开呢。我感觉他跟您应该能合得来。
树木 他管我叫“悠木”来着。有一次他跟我说：“悠木啊，你身后有一群人追赶你的表演，桃井薰啦，田中裕子啦。但目前还没一个人超过你啊。”我说：“这种话，你说那么大声。”（笑）还有，我曾经因为《影武者》[88]的事情跟他说：“胜老师，您又是何苦呢，接着演不是很好嘛。”结果他回答：“悠木，即便是黑泽导演，也会拍出烂片的啊。”（笑）
是枝 的确会很想看看胜老师演《影武者》呢。毕竟一看黑泽导演留下的素描就知道，那完全就是照着“胜新”⑬画的。
树木 我跟仲代达矢[89]老师聊过这件事。我说：“仲代老师，您当时一定很痛苦吧？”他回答：“是很痛苦。”毕竟他要在世人各怀想法的情况下演那个角色……
是枝 真不容易啊。
树木 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一样啊。不过像胜老师那样全身心投入表演的人真的看不到了呢。
是枝 胜老师也有些以对付wide show为乐的意思，跟您很像呢。
树木 他一碰上喜欢的女演员啊，对手戏就会演得特别长（笑）。在《座头市》[90]里也是，跟樋口可南子[91]一起的入浴戏拍得格外长。他这方面啊，真是可爱。
是枝 田中邦卫[92]老师呢？
树木 田中邦卫老师是很好的，可怎么说呢……他只有一种颜色。不过他的武打戏特别有魅力。在一部叫《捕快阿沟》[93]的电视剧里，他演了个叫“阿沟”的捕快，武打戏潇洒又性感。不是猛地砍过去，而是有种身体在碰撞的感觉，肉体相互碰撞的响声也包含其中。我觉得大家都有各自的过人之处吧。
是枝 您跟松田优作老师有什么交集吗？
树木 我在“六月剧场”[94]这个剧团的时候，他作为见习生入团了，所以我们见过一次。
是枝 之后呢？
树木 在一部叫《再见了哥们儿》[95]的电影里合作过呀。我演他姐姐。还记得那时我对优作说过：“你啊，不能跟小健（萩原健一[96]的昵称）演成一个样子啊。”
是枝 那个时代的松田老师肯定很崇拜小健、原田芳雄老师这样的演员。现在大家可能会反过来以为松田老师是被模仿的对象，其实他的起点显然是对小健、原田老师的模仿。
树木 不过我觉得他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是枝 但他本人应该也很清楚吧？
树木 后来过了很久，直到《家族游戏》[97]那会儿才有了变化。是枝 小健呢？
树木 总觉得他有点可惜。
是枝 他本是我们这一代最崇拜的人。
树木 《前略母亲大人》[98]什么的，演得多有魅力啊。
是枝 很性感。我看了几十遍，特别喜欢。
树木 《伤痕累累的天使》[99]也很有魅力啊。太可惜了。
是枝 我可以再问问文学座的分裂骚动吗？1963年，文学座的二十九名中层和年轻团员退出剧团，以芥川比吕志老师为中心组成了“剧团云”[100]。但您留在了文学座。
树木 嗯。桥爪（功）、山崎（努）老师、加藤治子老师、岸田今日子[101]老师……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去了“云”那边，说自己“可没打算在只剩老太婆和见习生的剧团待下去”。我没那种心思，就留下来了。不过留下来的里面又冒出了想做点新的事情的人，于是我又跟过去了。我这人没什么自己的主见啦。
是枝 那就是岸田森[102]老师创办的六月剧场吧？当时您跟他还是夫妻。
树木 ……我是想好好说的，可我家老爷子……
是枝 他不乐意您说呀？（笑）
树木 他说：“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我说：“哎，怎么会呢，那是历史啊。”他却嚷嚷：“我可不认！”那他自己呢（笑）。
是枝 岸田老师是位非常知性的演员呢。
树木 ……我总觉得，如果他没有遇见我，现在大概还活着。就因为他喝起了自己喝不了的酒，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了。我大概也是让他折寿的原因之一吧。
是枝 为什么啊？
树木 跟我离婚的骚动什么的，各方面因素都有吧。如果我是他的母亲，肯定会愤怒到杀我千百遍都不解气。虽然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什么，可她一定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可怜，怎么就遇上了我这样的家伙呢。我既觉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都是缘分啊，事到如今又深感惭愧。
松田优作在十六岁的时候成了六月剧场的见习生，后来在母亲的安排下去了美国的高中，回国后又进了文学座。我心想：“呀，这孩子还挺努力的。”就在那时，有人请我客串《侦探物语》[103]，我就说：“好，我去。”对松田优作来说，在六月剧场结识的岸田森、草野大悟[104]还有我，都是他在演员生涯起跑线上遇到的人啊……
是枝 他非常重视您几位呢。
树木 嗯。有一次啊，内田裕也跟岸田森差点在原田芳雄老师家撞上。听说优作和大伙想尽了办法，不让他俩碰面。内田一去上厕所，大家就跟着他去（笑）。
是枝 （笑）
树木 好像是有过这样的小插曲。也不知道我们俩是谁先走，要是裕也先走一步，我也是打算把这些事好好说出来的。
有一次，岸田森的书要出版了，有人打算采访我。我当然同意了，可裕也知道了以后特别生气。我都不知道他发那么大火是为了什么……不过他这人啊，基本上还是很开朗的。自己的事情总是高高挂起，看我不顺眼的地方就发火（笑）。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他跟某个女演员同居的时候，半夜突然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他们同居了，但他们在交往的事情已经曝光了。他张口就说，“那家伙居然出轨了！”（笑）。他还说：“对象是××××！我刚打电话去他家里抗议了！”我问：“他在家啊？”他回答：“不，他不在，老婆接的。”老婆也是女演员哦。“那家伙（老婆）可真奇怪！说什么‘这事跟我没关系’！”后来内田还把对方叫了出来，狠狠威胁了一番，最后都搞到人家夫妻离婚了。他自己也跟他出轨的那个女演员分手了……我就想，他知不知道到底在给谁打电话啊？简直太不讲道理了。
是枝 的确不讲道理呢（笑）。不过以前有人问过您：“下辈子还会跟内田老师结婚吗？”而您回答，“我再也不想遇见他了，因为一旦遇到，我就会再一次喜欢上他的”，对吧？
树木 谁说的啊，那种话？
是枝 您说的呀（笑）。
树木 那就是我随口瞎说的吧。现在就……毕竟啊，人还是会变的。不过我唯一确定的是，有内田裕也这样的人做丈夫就跟有了压舱石一样。
是枝 压舱石？
树木 嗯，我的压舱石。要是没有他，我肯定会变成一个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教人头疼的人。我也对他本人说过“多亏有你在”，结果他说：“呀，是吗。那你挺幸福的喽。”我说：“嗯，我是很幸福啊。你呢？”他说：“我也很幸福啊。”（笑）
之前提到的箭内道彦先生的免费杂志《风与摇滚》还介绍过这么一件事。内田裕也老师一看到新建好的房子就发火了：
“为什么我的房间没有浴缸？！”
希林老师的回答特别精彩：
“搞摇滚的难道不该淋浴吗？”
裕也老师却不服气：
“搞摇滚的也有想泡澡的时候啊！”
“不行，搞摇滚的哪能泡在浴缸里呢。”
聊起这些事时，希林老师会像回忆森繁老师那样，模仿当事人的语音语调，一人分饰两角，再现夫妻之间的对话。
听说希林老师在获奖后的采访中表示“我不接受任何祝贺的花”，裕也老师便说：
“你那么说，开花店的多可怜啊。花店也要做生意的啊，你闭嘴就是了。”
“在那种方面啊，他更有常识。”希林老师补充道。
遇到在访谈中也有所提及的和岸田森老师有关的问题，希林老师便会一反常态地含糊其辞：
“唯独这个我实在是……”
“内田不乐意呀，听我谈遇到他之前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希林老师的表情多了几分陶醉，还有少女般的羞涩，看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
①即1943年。
②原文为“芸人”。在日本，“芸人”（艺人）原本指精通工艺或表演艺术并以此为职业的人；近年来，随着电视影响力的加深以及大众对演艺认识的变迁，“芸人”变得往往仅被用来指代“お笑いタレント”，即“电视上的搞笑艺人”。相较之下，“芸能人”这样的表达在当今大众认知中涵盖面更广，在本书中译作“演艺界人士”，以示区分。（编注）
③青森县的火山，日本三大灵场之一的恐山菩提寺就在此处。
④悬挂式驱虫器。
⑤在日本，竖起的小指表示情人。
⑥原文为“写ルンです”，是富士胶片产品。
⑦含义：留下一句“就此别过”，关门离去，如此结束人生不过是奢望。
⑧含义：老亦老而风韵存，花开花落皆是美。
⑨含义：在黎明时的喧嚣中对天豪言壮语的飞鸟，终将在须臾之间消失不见。
⑩含义：如此华美的世界充斥着暴力，我却唱着儿歌哄孩子。
⑪含义：友人的处决和我的老死之间，葬着几个春天的花落。
⑫含义：你是死者，我是年老的生者，我与你的距离因而比他人略近。
⑬对胜新太郎的爱称。（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