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中的个人失败

《比海更深》中的个人失败

是枝 那天您请我去一家叫小川轩的餐厅共进午餐,于是我就在吃饭的时候把《比海更深》的初稿给了您。我还同时邀请您加盟《海街日记》,您立刻答应下来,表示:“既然是这么个角色,那我就演吧。”可是过了一阵子,您就把《比海更深》的邀约给拒了,说“这个我大概演不了”。

树木 那份剧本当然写出了只有导演你才能写出来的影像世界,但我在看到剧本的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比如“这个角色不一定非得我来演啊,年龄差不多的人都行”啦,“要是票房又不理想,那可就太对不起导演了”。再加上日程也跟其他电影的拍摄工作冲突,我就去找你还剧本了。

是枝 我忙说:“不行不行,缺了您不行啊!”于是那份初稿就在我俩之间来来去去了一个多小时(笑)。

树木 简直没完没了,最后我实在拗不过你,只好答应下来。谁叫我是个急脾气呢。

是枝 毕竟我是抱着您不演我就不拍了的决心去的,不过我也知道您当时在担心什么。

树木 我在担心什么?

是枝 “观众想不想看这个啊?”您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明白你为什么找我演这个角色,也理解你想要拍这个的心情,但观众想不想看呢?”您还在烦恼“我能不能给这部作品增添什么新的元素呢?”。

树木 没错。在《步履不停》里,我演的角色背负着无处宣泄的悲伤,她能理解救人的心情,但儿子终究是为此丢了性命。而这一次的角色竟然没有任何包袱呢。

是枝 您当时还说,“作为演员,感觉有些无从下手”“没有成就感”。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请您来演。

树木 这是常有的事。选角的时候说,“这个角色最好找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来演”。可是把这样的人带来一看吧,他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其实对这样的角色来说,所谓“普普通通的人的魅力”恰恰是必不可少的。再比如吊儿郎当的男性角色,一会儿被这个女人搞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被那个女人搞得晕头转向。碰到这种角色,就会有人说:“找他演不是正好?他就是个吊儿郎当又没主见的人啊!”然后带个这种类型的演员来。演员的确可以本色出演,但是他在电影里演绎的角色是不是有魅力呢,这又是另一码事了。选角的失败往往就是这么产生的。把“普普通通的角色”演绎得有魅力,是一项麻烦的工作。

是枝 那《比海更深》是不是也很麻烦?(笑)

树木 真要说起来嘛,总归是的。不过就算我不花心思,导演也会自然而然地拍,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会很好。比如孙子说“中了彩票是不是又能住在一起了啊”的那场戏,剧本里并没有写要掉眼泪,如果写了,我肯定会用另一种演法。

是枝 孙子的扮演者吉泽太阳[1]同学表现得好也是一方面。连我这个写剧本的人都没想到会发展成一场您掉眼泪的戏。在我的设想中,那句话更像是孩子天真无邪的遐想。但在现场拍摄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太阳同学的台词说到了您心底,所以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也能说得通。

树木 你是特意没有立刻喊cut吧。你留出时间来,拍我说完“奶奶好开心啊”以后盯着孙子看的样子。

是枝 那是一场很危险的戏,稍不留神就会拍砸。站在您的角度看,颇有种被孩子突然击倒的感觉。所以我觉得那些眼泪特别对。不是慢慢渗出来的,而是突然涌上来。

树木 这个人物其实没那么孤独。有儿有女,女儿还有两个孩子。她又是送外孙女去学花样滑冰,又是给零花钱,应该过得很满足,但是在那一瞬间,情绪一下子上来了。“一起住吧”这句台词,我在看剧本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多的感慨,可在现场看着孙子的脸,情绪就顿时涌上心头。而且你还把那一幕保留了。要知道感觉不到的导演是真的感觉不到,只会大喊一声“好了,cut!”,而我就会想“唉,可惜了”(笑)。邂逅能够感知到的创作者,对演员来说是一桩幸事啊。

是枝 听着怪难为情的,但也有点开心(笑)。

树木 在电影临近尾声的时候,不是还有一场儿媳(真木阳子[2]饰)跟我在厨房说话的戏嘛。我说“是不是真没希望了啊”“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然后哭了。喊cut以后,我问你“是不是稍微哭过头了啊”,结果你说:“反正没拍您的脸。”

是枝 我的确在剧本里写了说到那里要突然哭出来,但目的并不是让您哭,重点在于儿媳接受了婆婆的情绪,认识到婆婆“当着自己的面哭了出来”。

树木 没错,那才是更要紧的。所以就算是失败了,也能放心交给导演去处理。

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自己在这次的《比海更深》里有一个失败的地方。作为演员,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对你的母亲来说,你肯定是她最宝贝的孩子吧。比两个女儿(指是枝的两个姐姐)还宝贝。所以我觉得,我本应该在画面里更多地表现出“无论如何都是儿子最宝贝”。不是通过台词哦。这就意味着,我对儿媳总归有点看不顺眼。比如看到她在厨房干活不麻利,心里就会嘀咕“这样的儿媳真惹人嫌”啦,认为“我儿子本不该变成那样的,你也有错”啦。

是枝 关于对儿媳的情感要在哪里表现出来,我的想法是不当着儿媳的面,而是在公交车站跟儿子说话的时候,在跟女儿说话的时候通过“还不是因为她有学问”这样的台词来表现。

树木 我的确是说了那样的台词。在阳台的那场戏里,我聊起了蝴蝶,说“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绝对不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都是你爸不好”“要不是娶了那样的媳妇”“都怪世人没眼光”……她真是那么想的。这样的母亲我见过太多了。的确没必要把那些表现得太明显,但我是不是应该再多演出来一点呢?自己的儿子没有长成理想中的模样,但那不是自己的错——我是不是应该把这种老婆子特有的厚脸皮多演出来一点呢?

是枝 不过说起对儿媳的情感,我在《步履不停》里让您对儿媳说过相当尖酸刻薄的话呢,比如“何必找个二手的呢”。但是在这部作品中,儿媳跟您扮演的婆婆好歹是有些交集的,所以您才说“要是我也有学问”“我要是活在另一个年代,搞不好也跟老公离婚了”这样的话。

树木 也就是说,双方有可以共享的东西。

是枝 没错,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树木 是哦……不过我觉得我那个角色也许应该更傻一点。不是有没有受过教育的问题,就是那种“无论如何,儿子在母亲眼里都是第一”的感觉。所以我就在想,我当时是不是可以通过时不时碰碰儿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种感觉呢?

是枝 没有,您已经表现得很充分了啊。

树木 让我来演吧,包括坏心眼在内的这种感觉往往会表现得太过,不过在你的电影里,你都会把控好,这也是你的人品使然啊。总而言之,在母亲眼里啊,儿子总归是最可爱的。女儿嘛,就不太可爱了(笑)。

是枝 我跟姐姐还有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姐姐总说:“为什么你总是偏袒小裕啊?”而母亲总回答:“还不是因为……”可“还不是因为”背后是没有理由的呀。

树木 可不是嘛。我本以为自己只有一个妹妹,没想到母亲在跟我父亲结婚之前就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且等他们都长大了,母亲又把人接了过来,让他们在自己开的餐馆帮忙。还瞒着父亲跟我们姐妹俩呢。直到母亲去世以后,我们才知道。她儿子挪用了店里的钱和母亲的钱,母亲都没追究。她虽然没有明说“他是我最宝贝的”,但那种感觉都溢于言表了。

片中的母亲有那样愚蠢的侧面,也有完全相反的一面,有种将责任推卸给他人和社会的感觉,说什么“要不是娶了那样的媳妇”“我要是活在另一个年代”之类的,这是母亲独有的特质。我自己也是母亲,却连说这种话的闲工夫都没有就一路冲了过来,倒是要另当别论,不过站在客观的角度看,那样的母亲还挺招人心疼的。这一点并不是什么坏事。

是枝 但是正因为深爱着儿子,她也能隐约感觉到儿子越长越像让自己受苦的丈夫的危险性。

树木 没有想得太长远。她想忘记儿子现在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啊”。这种母亲特有的倔强与顽强,还有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是存在于大家心底的东西,跟有没有受过教育没关系。

是枝 您觉得饰演儿媳的真木(阳子)女士怎么样?

树木 她缺了点女人味,所以我有种“真是委屈了我儿子”的感觉(笑)。她当然是很漂亮的啦,但也有种少年的感觉嘛。她本来的面目总归会有所表露。我也是,明明没有故意要刁难人家,爱刁难人的真面目还是暴露了。比如阿部先生问“(跟新男友)睡过了吗?”那场戏,她回答“你可闭嘴吧”,这句话可是真真正正的“你可闭嘴吧”(笑)。所以我觉得,要是她能再多些女人味,也许就能呈现出不一样的语感了吧。

是枝 那句话体现出了她的强势呢。

树木 没错。反正作为母亲,我一直在自我暗示:“我儿子长得帅,个子又高,还那么惹人爱,要是没找这么个媳妇该有多好啊……”至少在这次宣传活动期间要这么想(笑)。

是枝 (笑)那这一回我们也来看几个具体的场景吧。首先是阿部先生带着蛋糕来到团地①,然后您打开包装盒,把包装用的绳子扎起来,再把蛋糕塞进冰箱。您扎绳子的手法跟我母亲完全一样呢。

《比海更深》00:09:35~

团地,淑子(树木希林饰)家的厨房。良多(阿部宽饰)带着蛋糕突然来访。淑子拿出袋子里的蛋糕盒。良多问起父亲的挂轴。淑子一边回答,一边拆蛋糕盒的包装,把蛋糕放进冰箱。

是枝 站在导演的角度讲,这场戏的意图是让阿部先生保持不动,而您在他周围走动,以展现团地住宅的空间。在整场戏里,您一直没停过。我请您这么演的前提是您有本事一边动一边演,但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吧?

树木 普通人可不行。因为注意力会不由自主地集中在说台词上。

是枝 这是训练出来的吗?

树木 文学座有一堂叫“柔软体操”的课。先全身放松,模仿提线木偶,做出被吊着的状态,然后会有人发指令,比如“只动腰”“只转胸”。就跟木偶似的,只动身体的某个部分,“只抬右手”“双手都举起来”“线突然断了”……我跟桥爪(功)都特别擅长这个。搞不好确实跟柔软体操有关系呢。

是枝 就是分别控制身体的各个部位吧。

树木 对。好比一只手拿着杯子不让水洒出来,另一只手做别的事情,这样的动作我可以凭感觉做到。柔软体操也称不上训练吧,就是每周大概有一次小课。我们俩明显比其他人表现更好,放松得特别到位。也就这点可以拿出来炫耀炫耀了。不过演戏的时候,这的确是个优势呢。

是枝 作为导演,会让我觉得有点难用的演员就是那种把注意力百分百集中在“说台词”上、想要把自己的台词说得更好的人。他们一开口,身体就僵住了。专业演员也有很多这样的呢,一说话就不动了。而您恰恰相反。

树木 还有,说完台词的时候,大家都会停住。大概是松了口气吧。

是枝 在这场戏里,您扎好蛋糕盒的绳子之后,还把塑料袋叠起来了呢。

树木 换作平时,我还要用力刮两下排出空气呢,可痛快了。但我怕声音太吵,就没做这个动作。做演员的,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啊。在这部电影里,还有一幕是儿子用勺子咔嚓咔嚓地凿可尔必思冻成的冰,说“是不是有股味啊?”,那些实际做过的事情都变得鲜活起来。细节都很有真实感。所以看完电影的时候啊,我是真的很开心。

是枝 还有一场戏是您跟阿部先生边走边聊蝴蝶。可以从二位偶遇桥爪老师、站着聊了几句那里看起吗?

《比海更深》00:16:52~

团地垃圾站。良多(阿部宽饰)离开时顺手帮淑子(树木希林饰)倒垃圾。仁井田(桥爪功饰)路过,淑子便向他介绍良多。与仁井田告别后,淑子送良多去公交车站,边走边说她前些天看到的蝴蝶。

是枝 桥爪老师临别时的停顿特别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一下子忘词了呢。但他本人很享受看似忘词的停顿。他考虑到上了年纪的人常会那样,把停顿的长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树木 那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吧。他不会逐个去琢磨、去烦恼“要不这么处理吧”。瞬间定胜负。放贝多芬的唱片时,他也有停顿。跟我对上眼之后,他就用眼神告诉我:“放心,我没忘词。”(笑)

是枝 一般可演不出这个境界。

树木 嗯,是演不出。可惜在《家族之苦》里,他的这门绝活反而显得碍事了(笑)。可怜啊。桥爪的轮滑水平可高了。在舞台上滑来滑去,也绝不会掉下去。

是枝 他的身体素质也很好呢。在这场戏里,您与桥爪老师告别后,跟儿子一起往前走,说:“听说(桥爪功饰演的仁井田的妻子)三年前去世了。”我本想在剪辑的时候删掉这句话,您还记得吗?

树木 不记得了。

是枝 我问您,“要不把这句话去掉吧?”,您却明确表示,“不行,这个母亲肯定是在乎那个人的妻子的,留着这句台词绝对更好”。

树木 啊,是吗。我刚才也这么想来着。

是枝 看过最后的成品,我就庆幸自己保留了那句话。因为可以透过它稍稍窥视到儿子不在身边时母亲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树木 对对。母亲是想明确告诉儿子“那个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了”呀。即便如此,那个人也绝不会跟自己好的,她想先跟儿子说清楚。幸好保留了。

……还有嘛,对了,阿部先生跟池松壮亮[3]先生的那场戏很滑稽哎。

是枝 的确很不错呢。阿部先生也说,“池松先生真是帮大忙了”。

树木 在赛马场跟池松先生说“借我点(钱)”,结果池松先生一直跟着他不放那段特别好。真是对好拍档。

在访谈中也有提到,希林老师起初非常固执地拒绝了《比海更深》的邀约。其实那已经是她第三次以那样的形式拒绝我了。

第一次是拍电视剧《回我的家》[4]的时候。我自顾自地想把它做成《步履不停》的姐妹篇,于是便请希林老师饰演主人公良多(阿部宽饰)和姐姐(YOU饰)的母亲。

当时,希林老师给出了两条拒绝的理由。一是“我已经跟内田说好了,不会再演电视剧了”。二是“我怎么演都不像一流企业大领导的妻子呀”。她还说:“这个角色的话,××老师会更合适一点。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吧?”那次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作罢。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误以为实际饰演母亲的吉行和子[5]老师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其实不然。邀请吉行老师加盟时,我根据她的声音与表情重写了所有剧本,从结果看几乎是照着她写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也非常庆幸当时请了吉行老师。这也说明希林老师比我更有制片人的眼光。

希林老师起先不肯参演《比海更深》,不过下定决心之后,便完美塑造出了那个角色。

拍《步履不停》的时候,她明确表示:“我演的可不是你妈妈哦。”而我也回答:“当然,就按您的想法来,没问题。”快杀青的时候,她又对我说:“能不能给我看看她的照片?一张就行。”于是我就拿了一张母亲跟父亲站在一起拍的黑白照片给她,那是在我长大的清濑的团地拍的。仅此而已。

而拍《比海更深》的时候,希林老师一开始就说:“拿一件你妈妈的东西给我吧,随便什么都行。”看来她是打算用不同于《步履不停》的方式塑造角色。睡衣?假发?还是眼镜?……犹豫之后,我考虑到假发可能有点危险,便把母亲用过的眼镜拿去了。明明没有特意模仿,可是看着电影中的希林老师和阿部先生,我竟有好几个瞬间都觉得那就是母亲和自己,误以为穿越到了自己的记忆中,不禁心潮澎湃。

希林老师的表演中有一处令我大吃一惊。那是一场平淡无奇的戏,希林老师坐在厨房的餐桌边,一边吃团子,一边跟小林聪美[6]女士扮演的女儿说话。原计划是喝一口大麦茶,打开冰箱,再往杯子里倒些。彩排的时候也是按照这套流程演的,谁知快要正式拍摄时,希林老师把杯子里剩下的大麦茶都喝光了。实际拍摄的时候,她把空杯端到嘴边,正要喝茶,才发现杯子是空的,于是便转向了冰箱。这样的表演恐怕是诞生于日常观察的创意,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喊cut以后,我因为太受触动,就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了希林老师。她开心地笑道:“不过这种事……不是常有的嘛。”

《步履不停》是母亲去世后不久写的剧本,所以无论是写的时候,还是拍的时候,我都认定那是一部关于母亲的电影。过了一阵子重看一遍,才察觉到那其实是关于父亲的电影。因为串起纵轴的是年迈的父亲,是亡故的哥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所以在《比海更深》中,我试着将母亲置于作品的中心。台风的小插曲、冰冻的可尔必思、防水收音机和黄蝴蝶几乎都是母亲的真实经历,但绝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也不含特殊的情感。我想用初中生也能看懂的字句写台词。这反而是最难的。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无论如何都不能缺了希林老师。

这次访谈里提到了真木女士的表演,我想站在导演的立场对此稍作补充。

希林老师指出,真木女士饰演的前妻对主人公表现得比较强势,但这反而正是我想要的效果。片中有一场戏是由于前夫自说自话把儿子带回老家,真木女士不得不冒着台风去接,在玄关口抬眼狠狠瞪了瞪他。我还记得自己给出了“再强势点”“再凶一点”的指示。至于阿部先生伸手要碰她的脚,她却猛砸了那只手一拳的场景,我应该也对她说过“请严肃地拒绝他”。这是因为她很清楚,一旦松懈大意,这个男人就会乘虚而入。而我之所以判断表现得如此强势也无妨,则是因为真木女士的表演十分巧妙,能让人感受到她在前夫未察觉之处仍留有些许感情。

这体现在和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男友在餐厅用餐的那场戏里。听到男友说他看了阿部先生的小说,真木女士便问道:“怎么样?”她没有明确说出拥护前夫的言论,但我认为她通过台词中的微微停顿,还有眼睛的动作,把这份情感充分传达给了观众。真木女士演得很出色,演得很细腻。阿部先生看完成片也说,“我感觉真木女士的那个表情让良多得到了救赎”。所以我也很庆幸良多本人在影片中没有得到救赎。

希林老师自己都说了,“至少在这次宣传活动期间要这么想”,我觉得她大概是还没完全走出自己饰演的角色,所以对真木女士表演的不满带有更多“婆婆看儿媳”的色彩。

《比海更深》让我得偿所愿,有幸与希林老师一起参加了戛纳的电影节[7]。我说:“不过是‘一种关注’单元,并不是竞赛单元……”希林老师便道:“对这部作品来说倒是正合适呢。”把没能献给亲生母亲的那份孝心献给饰演“母亲”的希林老师——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思啦。然而在戛纳逗留期间,希林老师的老毛病哮喘犯了,连我这个旁人都能看出她呼吸不畅,她大概也没有闲心去享受那段时光吧。

四个月后的九月,我们前往西班牙参加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8]。美丽的城市,宜人的气候,美味的餐食……电影节的各方面都很完美,希林老师的身体状况也不错,看起来很开心。不过抵达西班牙后不久带她去的那家人气餐厅(是两星还是三星来着)好像不太合她的口味。那里做的是融合料理,把食材加工得都吃不出它原来是什么了。用餐途中,主厨出来跟我们打招呼,问菜品怎么样。希林老师毫不客气地指出:“加工过头啦。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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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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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飞机前往西班牙毕尔巴鄂机场
是枝裕和

希林老师时常像这样替大家说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因为有人主动站出来扮演招人埋怨的角色就闭口不言,好像是有些不厚道,可我又没法像希林老师那样犀利无比却也不至于留下不愉快的回味,所以都交给她大概还是明智的吧。

2009年,我们一起去参加了香港的电影节。当时《入殓师》[9]刚拿下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本木雅弘[10]先生和也哉子女士也一起去了,一路上热闹非凡,其乐融融。当时工作人员的主要服务对象其实不是我们,而是本木先生他们。我们提出“想吃美味的茶点”,于是工作人员就帮我们预约了餐厅。一行人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一看,订的并不是包厢,而且都点好了午市套餐,每人就两三种点心,外加一份炒面了事。我完全没有要用别人的钱吃山珍海味的意思,只是这群人能聚到一起实属难得,更何况还是在香港。这种阵容的聚餐,恐怕最多只能再办一次了。“早知如此就该自己订餐厅的……”就在我开始后悔的时候,希林老师对那位工作人员开了第一炮。

“喂……这就完啦?”

“对,套餐就这些……需要加菜吗?”

“不是加不加菜的问题。你不懂吗?这样一群人来吃饭,安排成这样怎么行……”

希林老师用手掌拍了好几下桌子,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说教,告诉工作人员不行在哪里。工作人员惶恐不已,忙说:“多谢您的教导,让我学到了很多。”他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但希林老师不让。

“我说你啊,现在学习算怎么回事。这可是你的工作啊。给我学好了再来!”

几年过后,我跟希林老师提起了这件事。她却笑道:“欸——我说过那么过分的话啊?”在颁奖仪式之后的晚宴上,业界大腕纷纷过来跟希林老师打招呼,而她则一一反击。

“你的领带,花纹好奇怪哦,是在哪儿买的啊?”

某电视台的高层也来跟希林老师打招呼,说自己当年在她参演的电视剧剧组当过工作人员。希林老师说:“哎,我都不记得了。我真的演过那部电视剧吗?”如果她说的是“你真在现场吗?”,那必然会伤到对方。但希林老师说的是“我真的演过吗?”,在一旁听着的我不由得感叹,这才是希林老师的过人之处啊。

言归正传。圣塞巴斯蒂安的午餐吃了足足三个小时,没过多久又要吃晚餐了。指定的餐厅在邻镇,是座海港小城,坐大巴去要四十分钟左右。“我都吃饱啦,就看你们吃吧。”希林老师也陪着我们一起去了餐厅。谁知那家叫ELKANO的餐厅做的海鲜料理跟中午吃的正相反,简简单单,充分利用了食材原有的特质。起初只打算看看的希林老师都忍不住了,说着“给我尝一口”,把手伸向隔壁松崎制片人的盘子。

在回程的大巴上,她也一遍遍地感叹:“这里的菜真好吃……好想再来一趟呀。”

她还给出了非常有道理的见解:

“东京的电影节[11]也像这样安排几辆大巴,把外国嘉宾送到热海啊、箱根之类的地方去,让他们吃点美味的鱼,泡泡温泉什么的,那该有多好啊……”

我与希林老师手挽着手走了通往正式上映会场的红地毯。我们回应着沿途影迷的欢呼,为他们签名,一起合影,走得慢慢悠悠。圣塞巴斯蒂安的观众们非常喜爱《步履不停》,河濑直美[12]导演的《澄沙之味》[13]也在欧洲上映了,广受好评,甚至在各国掀起了铜锣烧热潮,所以希林老师人气很高。这比我自己受欢迎更让我高兴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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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的阳光将一袭和服的希林老师衬托得更美了

①此处指住宅团地,属于价格低廉、外观单调的公共住宅。(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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