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要边动边说

是枝　接下来看看我的作品《步履不停》吧。您在片中戴了个蕾丝领子，那是您在第一次试装的时候自己带来的。您还记得吗？

树木　嗯，记得。

是枝　您是看过剧本之后，就立刻想到要给角色配上蕾丝领子的吗？

树木　嗯，一看就有了这个点子。我心想，家里还有多余的领子，得赶紧用上。

是枝　跟《恶人》的假发套一样啊（笑）。

树木　这也是一方面啦。你瞧，给我准备的戏服不是普通的棉质轻薄连衣裙嘛。虽然是照着我的尺码来的，但这个角色毕竟是医生的太太，我就想她年轻时会不会有什么兴趣爱好呢。而且这不过是两天内的故事，那不就不存在什么换装了嘛。于是我说：“让我戴吧。”那领子原本是白色的，是我染成那种颜色的哦。戴不戴感觉还是有点区别。怎么说呢，能透过它稍稍看出家庭和人物的背景吧。

是枝　嗯，您的点子特别棒。接下来让我们看一看夜里的那场戏。您在厨房一边钩蕾丝，一边说出最重要的那句台词——“才十来年就忘记，那可不行。”

是枝　在这场戏里一边钩蕾丝一边说台词的主意，是跟蕾丝领子同时想到的吗？

树木　不，是因为桌上放了编织用的小道具吧。

是枝　啊……也许是放了。那您是看到小道具才想到的吗？

树木　对啊，我还没那么聪明，想不到那么远。不过说那种尖刻的台词时，我总归是想一边做点什么的。

是枝　还记得您当时说过“不想让手停着”。在这场戏里，您还有一处演得特别好的地方。

是枝　这个力士劈手刀的动作是您临场发挥的。

树木　啊，是的。

是枝　剧本里的确写了要从这里开始切换到相扑力士的话题，但那样恐怕会有些唐突。而您加的这个手部动作，让话题的过渡一下子变得非常流畅了。

树木　还真是，我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呢。

是枝　这其实是我在剧本里写得不够到位的地方。所以在片场看到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就觉得真是了不起，您完美掩盖了剧本的弱点。那我们接着往后看一段吧。

新津保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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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　我特别喜欢您像这样边动边说台词。

树木　啊……大家很少会这么演戏呢。

是枝　而且您是嘟嘟哝哝的。其实剧本上是写了台词的。

树木　因为我说的是孩子他爸的坏话呀。说坏话的时候，我都会特意不说清楚。

是枝　您喊了一声“由香里——”，然后准备泡澡用的东西，又拿出了丈夫的药，同时还说着丈夫的坏话。看到您同时做了好几件事，我就不由得感叹，做母亲的确就是这样啊。片刻前才说出最沉重的台词，忽然又回归日常，母亲的动作和情绪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了。您完美呈现了那种转调的感觉。

树木　这样啊。平干二朗[24]老师也跟我说：“《步履不停》我看了，我可没本事演成那样。”我都高兴坏了。

是枝　再看一段吧。电影结尾，原田芳雄老师跟您在公交车站送走了儿子一家，然后爬坡往回走。

是枝　拍这场戏的时候，我看着您的动作心想：“跟杉村春子老师的步态好像啊。”

树木　啊，是吗。

是枝　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啊，是杉村春子啊！”

树木　是我身上的连衣裙让你联想到了《东京物语》[25]里的杉村老师吧。

是枝　也可能是受了衣服的影响……不过我最近重看了佐久间良子[26]老师主演的电影《湖之琴》[27]。您从第一幕开始跟佐久间老师一起出场，走向抽蚕丝的地方。您在片中的步态确实跟杉村老师一模一样啊。

树木　只要穿上和服，是个人都会那样走路的。

是枝　不不，不是每个人都会那样走的（笑）。

树木　太地喜和子[28]老师跟小川真由美[29]老师也说过，穿了和服就会那么走路了。

是枝　真的吗？都会变成杉村春子吗？

树木　可不是嘛，文学座的女演员都会变成那样。

是枝　为什么呢？

树木　因为一穿和服……啊，穿连衣裙也会那样走了（笑）。

是枝　我总觉得是膝盖周边的用法跟别人不太一样。不对，关键是不是腰部？

树木　（把一侧肩膀稍稍往下压）“我说你啊——”光是像这样把肩膀一压，就成了杉村老师，真不可思议啊……啊，我知道了！是因为她的腰骨位置比普通日本人的高啊。我也是。这跟腿长是两回事。所以穿和服特别不好看。如果是没有腰、个子高的身材，穿是能穿上，但衣服会突然往上跑。

是枝　可能关键就在这儿吧，总觉得您的步子比较轻盈。

树木　原来如此啊，你怎么净盯着这种无聊的细节呀。

是枝　也许是有点无聊吧（笑），可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您的步态明显跟别人不一样。

树木　有吗？下回我仔细观察一下。安田（匡裕）先生（制片人）怎么评价这部电影？

是枝　安田老师非常喜欢《步履不停》。在我的作品中，这应该是他最喜欢的一部吧。可惜票房成绩不太理想。

树木　可不是嘛。

是枝　虽然票房不好，但安田老师……跟我单独出去吃饭的时候送了一块表给我，大概是为了安慰我吧。他说：“这表是别人送的，可我也不戴，送给你好了。”然后就在荞麦面馆的吧台递给我一块卡地亚的手表。事后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他亲自去买的。当时他还对我说：“谢谢你拍了那样一部电影。”

树木　欸……这样子，他还是很认可的啊。那我就能稍微松口气了。

在我怀着紧张的心情首次见到希林老师的一个月后，《步履不停》的剧本大功告成了。7月6日，我邀请阿部宽先生、夏川结衣[30]女士、YOU女士、原田芳雄[31]老师、希林老师一起读剧本。

我事后才听说，在读剧本前不久，阿部先生给夏川女士打了一通电话，吐露了心中忧虑：“该怎么把这份剧本呈现得更有意思呢……我有点把握不准。”不过我倒觉得，这样的距离感刚刚好，反而能呈现出被母亲（希林老师饰）、父亲、姐姐、妻子和儿子牵着鼻子走的良多的神髓吧。

读完剧本后，希林老师在大家面前发表了感言：“这剧本真不错啊。有意思。”原田老师也说“是啊……”表示赞同，这让我开心极了。剧本里有一幕是母亲提起原田老师饰演的父亲在卡拉OK唱谷村新司的《昴》[32]，笑话他“唱演歌”。原田老师自己嘟囔了一句：“《昴》不是演歌吧……”大家也是各抒己见，七嘴八舌地说：“那它算什么类型的曲子？歌谣曲吗？”讨论十分热烈，气氛欢快极了。于是我就在下一稿的剧本里给原田老师加了一句反驳的台词：“《昴》可不是演歌哦……”

我们敲定在7月17日办驱邪仪式，19日开机，各项准备工作迅速推进。希林老师饰演的母亲做菜的戏，尤其是炸玉米天妇罗那场，和我的记忆也有很深的联系，是我想要重点拍的几场戏之一，于是我们决定彩排一下。问题是，要怎么掰下玉米粒呢？油温要控制在多少度呢？是一百八十度还是二百度呢？面糊要裹多少呢？调整过油温和面糊用量的组合后，玉米便伴随着巨响在锅里炸开了，搞得灶台周围一片狼藉，简直跟刚发生过爆炸事故似的。有工作人员提意见了：“让演员操作太危险了。”甚至有人怀疑起我的记忆，说：“导演的妈妈真是这么炸的吗？”怎么办呢？就没有更安全的办法了吗？见我在发愁，希林老师便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来吧，不会有问题的啦。万一脸上烫伤了，就演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女人好了，放心吧。”

听到这番话，工作人员便也下了决心，最终我们顺利拍完了那场戏。我仍记得，希林老师在那种情况下表现出的幽默与遣词用句的品位，着实教我感动。

在准备拍摄的过程中，希林老师提了两点想法。其一是给黑泽和子[33]女士所准备的衣服搭配她亲自钩的蕾丝领子。其二是想在浴室那场戏里摘下假牙洗一洗。剧本里写道，母亲跟以前一样，问长大了的儿子：“你的牙没坏吧？让我瞧瞧！”儿子则表现得很抗拒。也许就是这一处让希林老师有了灵感（给母亲加上戴假牙的设定，会让这句台词更有说服力）。

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

希林老师提的点子基本都是这样，乍看稀奇古怪，殊不知她是带着逻辑从俯瞰的角度审视了整部作品才开口的，所以那些点子大多跟另一场戏、另一句台词密切相关。我发现，要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轻易采纳或驳回她的提议，她就不会把你看成一个值得信任的导演，我便不时提醒自己：“一刻都松懈不得啊……”

《步履不停》的拍摄工作是在盛夏进行的，虽然是在东宝的摄影棚里拍，可只要迈出去一步，便是滚滚而来的热气。渐渐地，午饭后聚到一起猜拳、输家请大伙吃冰激凌（人称“冰激凌猜拳”）便成了固定节目。

参与冰激凌猜拳的人数一天多过一天。每一把当然都是动真格的，不过要是最年轻的助手输了，大伙就会把路过的制片人抓过来，逼着他跟输了的助手再比一轮，让他掏钱请客，好不痛快。连夏川女士、阿部先生跟YOU女士都在中途加入了猜拳的行列，别提有多热闹了。

在片场，阿部先生对大家不是一般的体贴。一看到摆在慰问品专区的零食点心变少了，他就会把经纪人叫来，给出极其详细的指示，比如“最好来点清凉的东西，帮我准备那个果冻吧”（那时的番茄果冻真的非常好吃）、“大家都有点累了，这种时候有甜点就最好了。来点美仕唐纳滋的甜甜圈吧。我想想，这种形状、软软的款式来十个，奶油馅的来五个……”如此这般，别提有多周到了。我当然是非常感激的，不过真没想到人高马大的阿部先生竟如此注重细节，这样的反差着实有趣，以至于我一直在想，要是有朝一日再请他参演，一定要把那些话写进台词里。

希林老师好像也非常享受与演职人员一同度过的和睦时光。在拍摄工作临近尾声的时候，她提议道：“安排慰问品什么的，我实在不太在行，就请大家吃顿晚饭吧。”机会难得，我们便点了人人都爱吃的叙叙苑精选便当。那天刚巧有烟花大会，于是大伙都上了东宝大楼的屋顶，一边欣赏烟花，一边享受美味的烤肉便当。这样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顺便一提，希林老师最后提到的“安田先生”是和相米慎二[34]导演搭档制作了《搬家》[35]《请到东京上空来》[36]的制片人。从我出道以来，他一直像父亲那样对我照顾有加，是我的恩人。希林老师也非常信赖他……不，应该是觉得他很有趣。每次见到安田老师，她都要感慨万分地自言自语一番：“你这人啊，有时候眼神非常阴暗呢……”以至于后来她一见到安田老师，便会哼出内藤康子的热门曲《弟弟啊》[37]的歌词：

“那阴暗的……阴暗的眼睛……生着闷气”

干我们这行的可没人会像这样调侃安田老师，所以他本人好像也很享受的样子。

安田老师离开我们有十年了。他在广尾的荞麦面馆送我的那块表，我只会在去戛纳、威尼斯这样的特殊场合拿出来戴。

是枝裕和

安田老师（右）十分喜爱的照片
是枝裕和

①原文为“「チョイ演」”，为“チョイ役”（背景角色）的衍生表达。（编注）

②力士赢得所谓的“悬赏金”后做的动作，代表向神明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