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代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非常奇怪,出现一种现象。台湾是南方小岛,几乎几十年没有下过雪,冬天基本上河面不会结冰的。我读重考班的那一两年,台湾突然很流行滑冰,到处都开起了冰宫。大陆的北方,冬天到了湖面就结冰了,拿冰刀整一整冰面,就可以当溜冰场。台北的冰宫通常是开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层,地面上装一种大型冷冻管,类似冰箱冷冻室的冷冻管,把整个地面冻结成冰面。
那个年代世界上没有网络,没有网咖、网吧这些东西,青少年没地方鬼混,没地方发泄他们青春期社交的欲望。所以冰宫通常会有像我们这种不良少年,还有一些比较差的学校的不良少女,我常跟这群哥们儿去冰宫鬼混,那个时候是可以在公共场所抽烟的。
冰宫里头是一个封闭空间,我们会花一点钱租冰靴。因为冰靴来来去去太多人穿,其实都很臭,都湿湿的,泡得烂烂的,自己穿的鞋子放在鞋柜里。我们还遇到过溜完冰回去发现鞋子被人家穿走了的情况,然后我们就去拿别人的鞋子穿着,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
我们这一群人有七八个,很像飙车族,因为我们混这个冰宫混了蛮长一段时间,掌握的溜冰技术比那些男孩女孩多,溜得比他们好,所以我们就很嚣张,在冰池上呼啸而过。我们溜冰的方式很像竞术溜冰或打曲棍球的溜法,两手剧烈摆动,斜侧,在人群中穿梭,溜过去。有的人还故意耍宝,叼根烟在里面冲冲冲,有时候会来一个溜冰侧刹,就会把冰面上的冰碴溅到那些小太妹身上,她们就会尖叫,我们觉得特别爽。
冰宫本来放的音乐都是一些那个年代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曲或者闪舞,就是放着舞曲,灯光是那个年代舞厅里比较粗陋的、舞台灯旋转的灯光。可是每天固定在下午五点的时候,音乐就变了,变成《天鹅湖》这样的古典乐,灯光也会变,不再是舞台灯光,而是变成镭射灯光、摇滚的闪光灯。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我们这几个本来很臭屁很厉害的流氓,大家就滑到池边靠着栏杆,很不爽。因为冰团要开始训练了。
这个冰团有七八个人,只有一个男生,其他都是女生,很像虚竹和他灵鹫宫的侍女。他们好似天鹅飞行,降落到这个湖泊,所以我们这些赖皮、烂鸭子就全部靠到一边。他们开始做那些远超出我们的水平的动作,像平常在家看花式溜冰比赛看到的那样,当然没有那么厉害,他们开始很优雅地做花式溜冰的动作,腿轻轻地一踢,就非常优雅地滑动起来。
这里面最厉害的是那个男生,那个男生简直就像小王子一样,他的技艺比旁边的六七个女生都厉害很多。他会一开始就做出连环的二转跳,当然可能还做不到三转跳,做二转跳时,他会蹲下来,像打陀螺那样,腿拉伸举到头顶旋转。你会觉得很美,很像神的技艺显现。我们就像那种赖皮,在那里抽烟,看着他们非常不爽,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强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那个像神一样的滑冰少年。我发现他原来是个烂学校的学生,而且他理个平头,没有穿溜冰靴时个子比我矮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掌握了滑冰的技艺,在冰池上,他会展现出神一般的形态。
后来有一天,一个跟我现在这个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跑来跟我讲,他是这一群很厉害的少年和少女的教练。他说他观察我们这一群小混混很久了,他觉得我跟我那些朋友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讲,也许他跟每个人都这么讲。他说我们溜冰的方式都是错的,他建议我可以跟他买一双初级的花式溜冰专用溜冰靴,六千多块,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是蛮大的一笔钱。他还说他愿意教我花式溜冰的基础动作。于是我回家跟我母亲讲,我现在回想,在我青少年的那段时期,家里其实没有钱了,但我母亲好像很宠我。她在想我都是跟这些坏蛋在学坏,现在说要去学溜冰,她觉得这个还比较靠谱。她就真的拿了六千多块给我,所以我跟这个教练买了一双初级的花式溜冰靴。
那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训练过程,我要一直重复地做一个很呆笨的动作,我甚至不敢给我的哥们儿看见。冰宫每天晚上九点半关门,我大概是八点半买票进去,那个时候大家都回家了,整个冰池里没有其他人,我就一个人照着这教练教我的基本动作,非常单调地蹬大腿,而且还做出对我那个年纪来讲很娘炮的动作,屁股要向后翘起来,两手要往外张开,摆出莲花指,我绝对不敢给我哥们儿看到我做出这么娘炮的动作。可是这些是花式溜冰的基本动作。本来像我这种乱溜,流氓式溜法的时候,捡冰也很会捡,后溜的捡冰也会,但是他却叫我从头做出各种像蹲马步这样的基本动作。
有一天,整个冰池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灯光白亮,冰池就显得很空旷。我试着溜起来的时候突然发觉,练了一个多月的基本动作后,确实我享受到跟以前那种流氓式溜法、飙车式溜法不一样的感觉,以前那种看起来大幅度挥舞地这样跑跑跑,跑动的距离其实没有那么远,可是现在我突然很像我们看到的冬季奥运会的溜冰选手,当然不是做多么高级的动作,我只是轻轻一滑,就可以在冰面上非常快速地滑动,有那种御风而行的感觉,看起来动作非常地轻盈而优雅。我可以感受到晨风吹拂着脸庞的感觉,非常地舒服。我这样捡冰,换着正溜、倒溜,非常舒服,但我还没有学跳跃这些比较高难度的动作。
但是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突然发觉那个小平头,冰团里的那个小王子,两只手插在胸前,看着我做这一切。看了看之后他就下来了,他一下来我当然就乖乖的,带着弱者面对强者的自觉,我躲到一边,他就开始像在比赛一样,旋转,然后地跳,两转跳,跳出三圈,就是他平常在下午五点钟带着他的那些师妹做的动作,他做出更高难度的、美不可言的动作,我站在旁边看着,整个人都看呆了。
这个家伙在展现出他掌握了溜冰这一技艺的时候,我完全能看到一种神乎其技的美感。他在冰池上不断地飞旋,最终他动作做完,旋转,然后停下来。他看起来很害羞,他停下来,溜到冰池的旁边,踩着冰刀踩踏地走路的时候,我竟然不自觉地、非常滑稽地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