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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寻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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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非常深的是,三舅的大儿子庄头六很怪。在我和我太太的婚礼上,有一个便衣警察,腰间佩着一把枪,有一点杀气。其实台湾的这种警察基本上就是有牌的黑道。他一脸杀气地过来,包了一个非常大的红包给我们,拍一拍他的枪说:你要是敢对我姐不好,你就看看。我吓死了。

这个庄头六就是我太太的表弟,他们表姐表弟感情非常好,从小在一起玩。出了这件事后,庄头六就打电话给我太太,他们两个讲了一个小时。我太太后来把他讲的内容转述给我听,我听了非常非常感动。

他讲了什么呢?他说:姐,我昨天晚上一整晚没睡,我把姐夫的《梦里寻梦》这篇小说,读了大概四十遍。

所以他是我个人单篇小说重复阅读率最高的一位读者。他当然没有读过我其他的小说,他就读这一篇,读了四十遍。

他说: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妈开始疯掉了,被锁在三楼神明厅旁边。我爸也疯了,每到晚上我爸鬼哭神嚎,就像小孩子一样乱哭,说他不敢睡。然后我阿嬷非常悲伤地煮一种药草,那场景很像凡·高的画,我阿嬷非常悲伤地在帮我爸抹身体。我记得灯光特别昏黄,空气中充满了药草的味道,然后邻居指指点点,亲戚也不来家里了。

庄头六高中毕业后,就不想再待在家乡,所以跑到台北考警察学校。澎湖在台湾来讲是外岛。很多澎湖的男生跑到台北读警校,拿到警察执照后,会调回家乡澎湖当警察。因为在澎湖当警察太爽了,治安非常好,民风非常淳朴。我每次去澎湖就有一大堆我太太的堂哥、表哥,他们都是警察,警车都借给我们开。他们还经常在海港边钓“小管”,一种乌贼,钓到了就在海边烤,非常自在快活。

你如果有机会到澎湖去玩,澎湖七八月的夏天,你要怎么描述?就好像阳光曝晒,强烈到像核弹爆发一样,或者像你整个人是活在一锅煮沸的白粥里面,在太阳照射之下,天地间的万物都消失了,万物没有影子,光曝饱和到每一寸空间都被光占满了的感觉。

可是只有庄头六,他就一直留在台北,所以升官升得很快,跟在长官身边冲锋陷阵。他说,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回去,对我来讲,我少年到青年的那段记忆,很像黑白片,很像默片,我已经忘掉它了,我也刻意去忘掉它。

但是,他说,我昨天晚上重复看了姐夫的这篇小说之后,我突然觉得好多忘掉的画面,突然历历如绘,仿佛在我眼前重现(当然因为他不懂文学,它不会讲“文字的物质性”这样的话)。而且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状况,姐夫写的一些情节,跟我记得的情节有出入,我会开始怀疑我记得的版本是错的,真实的版本应该是姐夫写的那版。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小说里,我描写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就是庄头六的外婆,走到庄头六家楼下,大人都出去上班了,庄头六疯掉的妈妈被锁在三楼神明厅旁边的房间里。庄头六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在三楼玩,然后外婆就对着顶楼喊,庄头六庄头六,你帮阿嬷把三楼冰箱冷冻库那个冷冻猪心拿下来。

然后庄头六就照着阿嬷讲的,从三楼冰箱冷冻库把那个冷冻猪心拿出来,但是他没有走楼梯下来交给阿嬷,他是从三楼丢下去的,就像美军当时轰炸伊拉克时用的精灵炸弹,非常准,“piu”就打中阿嬷的心脏,阿嬷当场倒地死掉。这是我写在小说里的情节。

但庄头六在电话里跟我太太说:姐,可是我记得阿嬷好像不是被我从三楼用冷冻猪心丢下来K死的。阿嬷好像是很老很老了,甚至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了,他们在一楼厨房旁边墙壁的地面上搭了一个木板床,阿嬷那时候变得非常瘦,躺在那里,有一天大人回来的时候发觉她已经过世了,走了。

他记得的画面是这样。

但是他又说:昨天晚上他反复看了我的这篇小说之后,他对自己的记忆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会不会其实他阿嬷真的是被他二十年前从三楼丢一个冷冻猪心砸死的,只是大人怕小孩承受不了,所以编了另外的版本,就是他后来记得的版本。

他这样讲给我太太听,电话挂断后我太太转述给我听,我本来正陷在一种很害怕的情绪中。可是你们知道吗?听到我太太转述给我庄头六讲的这句话时,当时我整个后脑勺起了鸡皮疙瘩。

这种感动比最伟大的、我最尊敬的评论家给了我最高的赞誉还要让我感动。我从事的写小说这个行业,这么潦倒,这么辛苦,这么让我为之神魂颠倒,可再也没有一种状况比这更让我感动了。庄头六是这个故事的主体,我只是一个在虚空中幻梦造影,把他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充当媒介的角色,但是我写下来的小说竟然让本体动摇了,尾巴的摇动竟然让狗觉得狗错了,影子让身体觉得自己摇动的动作错了,而要跟着影子做。

这其实已经越过了小说写作的技艺,而进入魔鬼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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