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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时隔多年,我还是有一些改不了的习惯

跋:时隔多年,我还是有一些改不了的习惯

《孤独深处》这本书,距离首次出版已经五年了。编辑让我给再版写篇后记,我就跟大家闲聊几句我的写作状态。

其实,时隔这么多年,我的写作状态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这几年时常有一些采访拍摄,希望能拍摄和呈现我的日常写作状态,我总是说:你们呈现不了,我的写作,不是在半夜,就是在旅途中。这些节目组的导演锲而不舍,要求我详细描述我的写作时间地点环境,执着地想要拍摄。我说,半夜的状态就拍不了,全家人都睡了,万籁俱寂,我一个人在餐桌上,倒杯酒,吃点下酒菜,不开灯,舒舒服服享受黑暗中的孤独。其次,旅途中的状态也拍不了,步履匆匆赶到下一个登机口或者候车室,我把笔记本放在腿上,跟人挤着,身旁人闹闹哄哄地聊天,冲泡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或者在飞机的小桌板上,在轰鸣中悄悄写作。这些时候我隐藏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我,如果有了镜头,这种陌生感就完全破坏了。

但即使我如此说了,采访和拍摄的导演仍然不满意,他们通常都会找一些文艺的书房,让我假装写作,拍很多镜头。这样美丽的书房我经历过四五次了,有的有图书馆般的书架,有的空旷高级,有的有面对整个城市的落地窗。导演们会说“请做出构思的样子”“请在纸上写一些什么”。我有的时候会抗议:导演,我是不会拿纸笔写作的。但导演说,没关系,你做出写作的样子就可以了。

那些是文艺的镜头,但不是我。我感谢剧组,但那些镜头都不是真的。

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写作一直都是这两个特点:孤独、漂泊。我会把写作当成完全的私人事件,不愿意与人谈论,不愿意被拍摄和记录。我写作的环境不文艺,写的过程不文艺,作品也不文艺。我把写作当成人群中每个缝隙里悄无声息的记录,不为人知的表达。我不能和人谈论我的写作,因为那会失去我赖以生存的孤独感。我只有在陌生的一个人的世界里,流动的光影与外部环境中,完全没有人注意的安全状态下,才能安心写作。我可以容忍周围的嘈杂和食物的味道,但不能容忍被人关注和围绕。我需要消失感。

我写的小说也是如此。我从没写过自己的故事,无论是成长,还是亲情爱情友情,我都没写过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强烈情感和观点态度,我都没有写进小说。在小说里,我只喜欢旁观并记录。就好比拉斐尔画《雅典学院》和其他集体场面的时候,会把自己悄悄画在一个角落,作为不起眼的旁观者,我在小说内外的角色也是这样。我既不习惯让我自己当主角,写我自己的故事,也不习惯让我自己的情绪状态弥漫笼罩所有人。我就躲在世界背后记录。于是我的小说始终有疏离的特点——没有令人动容的角色代入感,也没有跌宕起伏的命运,只是一个人在人群背后悄悄记录世界的吉光片羽,离任何情感都很远,就不那么令人投入,也不那么好看。

我知道打开心扉的动情才是感人的,但我自己只是远远旁观。

还记得前一段时间,有一次出差,参加了一个饭局。饭局上有企业家,有学者,有领导,商谈一个项目。三方利益看得很清楚,但完全不一致。当天晚上的酒局一片混乱,所有人都胡乱敬酒,说着自己家乡和当地的酒文化,又说交朋友的习俗,说认识朋友就是缘分,未来一同努力,开创辉煌。到了最后都已经像老同学一般勾肩搭背,每个人都喝醉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个晚上要聊的项目是黄了。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表面亲密掩盖的利益差距,都在一杯杯举起的白酒里被压了下去。“能相聚就是缘分,缘分啊!”不了解原委的人或许会真的以为这顿晚餐非常热情,每个人都充满爱心,找到朋友缘分。可实际上是一事无成。

越是知道一事无成,酒杯上的话语越亲昵。举起酒杯的人,都是聪明人。

就在这个金碧辉煌又疮痍破败的酒局上,我又一次感受到强烈的疏离。我跑出去,跑到外边院子里,头顶上的月亮光耀明亮。我在院子里打开了音乐,在一支MV里看到校园里的小女孩诉说着对男孩的默默喜欢,那么清澈灵动,那么羞涩又真诚。当时我哭了。眼前所见的仓皇和歌声里的纯真形成鲜明对比。月亮纯白,有一丝风。

那一刹那,是我最想写作的时刻。

所有这些年,写作冲动都发生在类似这样的生活的间隙。当我有无法诉说的记忆和情绪,我就想写,写作是我唯一真实的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

这个晚上,是之前很多年很多个日日夜夜的缩影。当我看见每一个繁华热闹场景背后的疏离和真相,我就忍不住想写,写所有的不被看到的错漏和冰冷。所以我的故事里总没什么真挚甜宠的爱情,也没有那些热血沸腾的梦想,常常只有表面上的万事如意和实际上的万事不如意。

我想写的就是这些错差。所以我写的故事,总是忍不住冷冷冰冰。

这一次修订再版,我新加了三个故事,《积极砖块》《2050年的杀人事件》和《2050年的追星事件》。这三个故事又忍不住全是冷淡的,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堂而皇之说着漂亮的话,但明眼人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心酸与虚假。我试图让自己的写作多一点人间烟火气,多一点温暖,但是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还是写到了灰色的设定、黑色的结尾和冷冰冰的人物关系。我没办法给故事加上圆满的设计,加上了就失去了写作欲望。也许这就是写作的初衷,因此不管怎么劝诱自己,也改不过去。

这种旁观的冷淡和忍不住加上的黑色结尾,是我写作这么多年改不了的习惯。也是所有这些年,写作对我的救赎。

《孤独深处》的书名,是我写这个集子的心情,也是我长久以来写作的心情。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些变化,能记录这个世界上那些美好的感觉。

这本书结束之后,我就许一个心愿,下一本书,我一定要让自己温暖一点、柔情一点、澎湃一点、热血一点、浪漫一点、入世一点,不那么孤独一点点。

郝景芳
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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