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尾
烙完饼,炒好各样的菜,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晚上九点了。梁巳怕饼干,用保鲜袋裹好,又挨个装了菜,打算给梁明月送去。
她过去后院找梁母,她们领着孩子在那跟贝贝玩儿。小姨悄声跟梁母唠家常:“你还没跟小幺儿提?”
梁母犹豫,往后推脱:“再说吧。”
“别推了,趁早说。”小姨教她。
“我跟老梁商量,觉得不大合适。”梁母说。
“咋不合适啊,省男方一套房了!”小姨说:“我巴不得我儿子能去当个上门女婿,也省我不少心!”
“少说气话了。”
“我可没说气话,我还真看不上我那儿……”见孙子在一侧,改了口:“成不成提一提,说不准李家儿子愿意带着妈住过来呢。”
梁母看着小心翼翼伸手摸狗的孙子,没再作声。
“妈,我去工厂了。”梁巳喊。
梁母听见发动车声,过去交待:“夜里开慢……”说着车出了院,下个半坡就不见了。
她看了会折回屋,去后院说:“我觉得不成,老梁也说不成,算了,随孩子自己吧。”
“你们两口子想好就行。姐夫身体那么差,三天两头去医院……”
“再说吧。”梁母长吁口气,托着腰慢慢坐下:“活几天是几天吧。你儿子真要抛下你去当上门女婿,你心里是滋味?”
“巴不得!”小姨解气地说。
“就算他愿意上门,人家妈也难做。”
“……确实不得劲。”小姨想了会,利落地说:“不行让二姐来,咱们住一块养老!估计三姐夫命也不长,回头让三姐也来!”
“胡咧咧!”梁母说她。
“三姐早背着去给三姐夫算了命,那算命的说,三姐夫最长活到七十二,等着吧,快了!”小姨说:“算命的也说我了,等着吧,我六十九是一道大坎!”
“就不兴算寿命!”
“算寿命咋了,心里提前有个数!”小姨撺掇她:“诶姐,你掂量掂量我说的,咱们姊妹一块养老多好,请个保姆给咱们煮饭收拾……不行我给你们煮饭……”
“我怕你下毒。”
“去你的。”小姨说她:“吃这么多回我煮的饭,也没见你怎么着。”
“我是怕你给老二下毒,连累上我。”
小姨大笑:“真说不好!我就看不上二姐臭显摆!张口闭口她儿子多能耐多能耐,将来她要再说……我一锨把她铲街上去。”
“就你能!领着宝儿回屋吧。”
小孙子想把贝贝也抱回屋,小姨吓唬他:“你明月姑会吃人!她不让贝贝回屋。”
*
梁明月正饿,晚饭就没怎么吃。她卷了两张大饼,看向一侧装深沉的梁巳:“吃哑巴豆了?”
“我说话你嫌话多,不说你又嫌哑巴……”
“行,对不起,当我没问。”
梁巳想了会儿,问:“姐,你怕老吗?”
“你怕?”
“我不怕。老了我也会是位优雅的妇人。”梁巳多愁善感地说:“我也不怕死。可是我怕病、怕瘫痪、怕大小便失禁、怕躺床上等死。”
“我记得姥爷瘫痪那一年,他背上臀上……”梁巳伸手比划:“都是一块块溃烂的褥疮。有一回我陪妈去看姥爷,那是一个夏天,他背上的褥疮里的脓液蠕动着白色的小虫子。后来我做了好几场梦,都梦到那个细节。”
“后来妈跟舅妈还吵了一架。我印象非常深刻,姥爷像是一具……躺在那里,掀开被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恶臭,溃烂的伤口都形成了一个洞……”梁巳再一次强调:“所有的病中,全瘫是我见过最可怕的……比死都可怕。像个活死人一样,毫无尊严地躺那里凭人摆布。”
梁明月只记得姥爷瘫痪两年就过世了,具体细节忘了。但她不懂梁巳为什么会提这些:“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我想说……”梁巳词不达意了半天:“我在试图理解人为什么执着于养儿防老……”
“没什么可理解的。”梁明月收拾了桌面,准备办公。
梁巳就坐那里,无所事事了会,准备回家。梁明月问她:“怎么没去约会?”
梁巳又折回来:“我们中午见过了。”说着挠挠脸,指着厂区后面:“我们在乡道上转了很大一圈。”
“中午见过晚上就不能见了?”梁明月同她闲聊。
“……他晚上有事儿。”
梁明月看她,捏捏她脸:“又胖了。”
梁巳也摸摸脸,再次下决心:“我准备下周一减肥。”
“越减越肥。”
梁巳吸吸腮,不理她。
梁明月看她吸腮像一条小扁鱼,温声道:“我给你换一台车?”
“……我才开了三年。”
”好吧。”
“……你是不是想对我表达爱意,但是找不到方式?”梁巳怀疑。
梁明月不理她,继续办公。
“我猜对了?!”梁巳趴在办公桌上嘿嘿直笑,把梁明月笑得很不好意思。
梁巳怕她太难为情,适可而止地止了笑,柔柔地说:“不用物质上来表达,你对我好好说话,或拥抱我一下,或说声“妹妹,我爱你”就足够了。”说完觉得自己要求太高:“你以后对我好好说话就好了。不要骂我蠢,骂我笨。”
梁明月没作声。
“姐,我也爱你。”梁巳为了回报她隐藏的爱意,说:“我一直都爱你,也爱爸妈。”
“你话可真多。”梁明月说她。
梁巳不管她的口是心非,趴桌上看她,开心地说:“我能感受到你也爱我,只是你的爱有一点点变形……不对,是畸形。”
“爸也是。前几天带他去医院,出来他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其实他就是买给我吃的,但他偏说是换零钱交停车费。”梁巳叨叨:“爱就是爱,为什么非要隐藏呢?就像你说想吃锡伯大饼,我惦记你今晚值大夜,我就特意给你做。我也会毫不隐藏地告诉你。我说出来是想要你开心一些,这个世界上有人爱着你,惦记着你。”
“前两天爸给我买糖葫芦我就很难过,其实我是特别开心的,可想到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为爸的一串糖葫芦感到开心,所以才更难过。”
“我最早说爱你和抱你的时候也害羞,也难为情,也会起鸡皮疙瘩呀。可是我一想到你听了会开心,我就努力克服那些,尽量坦坦诚诚地告诉你。你听了我的话难道不开心吗?”
“昨晚上明明是你买给我的栗子蛋糕,我捧着蛋糕开开心心地找你道谢。”梁巳学着她的表情和语气:“这是买给狗的!”
……
“你这一句话,除了白花了蛋糕钱,还让我心里膈应你。”梁巳帮她理逻辑:“你就说,你蛋糕是不是买给我,想让我开心的?”
“……每个人表达方式不同,谁都跟你一样,感情那么充沛?”梁明月无力地辩解。
“这不是表达方式的问题……是你扭曲……多少家庭矛盾甚至是悲剧、都是因为不懂表达和沟通。”
梁巳跟她掰扯:“你昨晚给我买蛋糕的时候,心情肯定不错,想着我亲爱的妹妹爱吃栗子蛋糕,给她买一块回去吧!让她开心开心!买完后你肯定接了个败心情的电话,或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我去找你道谢的时候,你就把气撒我身上,说是买给狗的!”
……
梁明月看她在那儿张牙舞爪地比划,心里瞬间软塌塌的。梁巳分析得没错,她确实接了个败心情的电话。
梁巳说完,哼了声:“我没猜错吧!”
“嗯,没错。”梁明月打发她,柔柔地说:“太晚了,回去吧。”
“那你以后会跟我好好说话吗?”梁巳追问。
“嗯。”梁明月含糊地应声。随后同她一起下楼,见她车离开,才转身去了车间。路上遇到被冻得呲牙咧嘴的周全,还打趣他了两句。
周全更是哆嗦,大白天见鬼了似的跑回宿舍。刚躺回暖和的被窝,接到梁明月电话,说职工停车棚门口有一大滩水,让他安排人给及时清理了。
周全挂完电话嘟囔了两句,明明他是管车间的,老被安排干些杂七杂八的活。接着就打了个电话安排人清理,否则夜里上冻,明儿职工的电瓶车不好出来。
*
隔天早起梁巳收到条微信,李天水凌晨五点发的,临时有事要去新疆,回头细说。梁巳把信息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想回拨过去,怕他这会正忙赶早班机。
心神不宁地忙了一个上午,心里各种猜测,是不是李天云又闯祸了?果然,傍晚前周全慌慌张张地找她,说天塌了,新疆的展厅被封了,李天云害了人,前几天就被警察带走了。
跟做白日梦似的,梁巳晕乎乎地问:“害了人?”
“展厅里有个毛孩,是李家门里亲戚,这话是他爸出来说的。”
梁巳捂住心口,安慰自己冷静,准备拿出手机打给李天水,倒先接了梁明月电话,说让她管好工厂,她订了晚上去乌鲁木齐的机票。
周全听见梁明月说要去新疆,心里也是一腾,这俩月陆续发过去了那么多货……他见梁巳脸色不好看,把嘴边的话都咽回去,只说句:“小李这是咋回事,咋就这么不顺……”
“周主任——周主任——”
“这儿呢!马上回去!”周全拍拍梁巳的肩,一路小跑回了车间。
宋克明要梁巳去车间时,梁巳感觉双腿软绵绵的,整个人像失去了重心。宋克明催她,她努力缓过神,刚抬脚……就被地面上的冰给撂倒,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宋克明见状把她搀起来,看她无大碍,面无表情地找了把铁锨,把地上的冰铲干净。接着看一眼赶过来的保安队长,什么也没说,引着梁巳去了车间。
梁巳倒没觉得多疼,冬天穿得厚,这一跤也把她摔清醒了,跟着宋克明忙完工作,她直接去找周全,让他晚会下班打听一下具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