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语言游戏的内核是给出和索要理由的“推论游戏”,那么下面这个说法就很容易被接受了:创造强有力的论证,是整个语言游戏中最重要的事。[12]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成为“提供理由”的高手。
我们在第一章列举了五类表达场景(沟通、谈判、演讲、说服和辩论),其中说服具有核心地位。细究之下,你会发现所谓谈判、辩论以及演讲完全是由一系列说服行动,更具体地说,是由一系列提供理由的活动组成的。在辩论中,理由支撑了某个持方立场;在谈判中,理由改变了对方的某个观念;在演讲中,理由使演讲者获得了某种资格。
在彻底理解“说服”的原理之前,区分各种场景的意义并不大,针对性地训练各种辩论诀窍、演讲技能、谈判技巧,只能是隔靴搔痒,反过来,一个论证能力很强的人,稍加训练,便能成为辩论、演讲和谈判的高手。
关于说服,有一种很常见的观点:在多数情况下,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往往没用,相比之下,煽动情绪、身份碾压、威逼利诱、道德大棒才是更有效的说服手段。但这个观点是错的。
社会心理学中有一对概念,专门用来讨论这个问题:中心路径说服与外围路径说服。中心路径说服,是我们这里讲的说理论证,是基于论据的说服;外围路径说服,则是透过各种外围因素进行影响,比如洗脑口号、明星代言、意象营造。
同样是汽车广告,展示内饰、外观、加速成绩和优惠售价,是中心路径说服;镜头中成功男士开着车与妙龄美女有说有笑,则是外围路径说服。同样是演讲,那位专注于说理论证的演讲者是在进行中心路径说服,另一位操着播音腔,强调他的光鲜履历,把观众搞得热血沸腾的人则是在进行外围路径说服。网友经常调侃某网站用户在回答问题之前习惯先声明自己“刚下飞机,人在美国”,这也是外围路径说服。精致装扮、播音腔、学历头衔,都是“高价值符号”,用符号学的术语来说,它们是能强化资格的“伴随文本”[13]。为什么人们要买一辆贵得不像话的车?除了虚荣心,它们本身也是一个重要的生产力工具——能让你少说很多话。
我们会自然地认为外围路径说服能更高效地影响他人,然而,不管是社会学、心理学的研究,还是我们的日常经验,都指向一个事实:中心路径说服对人的影响要更加深入、更加持久。[14]我们会认为外围路径说服效率高,是因为创建一个高质量中心路径说服的难度太大。两者的根本差异是:中心路径说服会向受话人的心智直接展示因果关系,它能回答“为什么”的问题;外围路径说服则试图用大量的相关性来制造含混的因果印象,它有效的前提是“为什么”没有得到清晰的回答。
在知识爆炸的今天,再回头去看成功学大师的表演,会觉得对方非常可笑;在真正的富人面前,名车傍身并不能带来多少说服力;真正的智者,会直奔主题,看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货”。
公平地说,知识面越宽、对规范理解越深刻的人,越不容易被外围路径说服;圈层段位越高,越注重真材实料。中心路径说服的缺点是创建难度高,优点是一旦创建完成,它所蕴含的强制力就是无差别的。无论你是何种身份,面对任何身份的人,都可以通过周密的论证获得一种毫无强制性的强制承认,无名之辈皆可一战成名。在这个“因言举人,因言废人”的世界里,擅长说理论证作为一项能力,权重简直高得不像话。
接下来,我们要回答的问题便是:使一个论证(推论)有效的根本原理是什么?换句话说,一个擅长论证说理的人,他擅长的究竟是什么?彻底澄清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才有资格继续追问:如何创建一个强有力的论证?
论证的本质论证的标准定义是:根据已知的真实的判断来判断某一判断的真实性的过程。心理世界的“判断”对应着语言世界的“断言”。
判断是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是对思维对象有所肯定或否定的思维过程,但这种“基本形式”具体是怎样的,为什么能让我们对思维对象产生肯定或否定的认识,其依据是什么?这些问题不问还好,一问出来,就会发现答案并不那么显而易见。在今天的学术系统中,它们属于认识论哲学要处理的课题,对于这类问题,皮尔士在100年前给出的答案直到今天依然非常有说服力。
皮尔士认为,判断并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结果,导致这个结果的理性活动,叫溯因。溯因是比判断更基础的认知活动,一个判断是一个或是多个溯因完成的结果。
溯因的基本形式是:某人观察到了惊异的事实C;如果命题A是真的,则事实C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有理由相信命题A是真的。
令人惊异的事实C指那些心智无法理解的事件,比如“天上居然会漏水”。张三告诉你命题A,比如某些气象学知识——“云是由水汽凝固造成的”,“上升的气流会导致云层里的水滴增多、体积变大,最终落下”,这些气象学知识(命题A)使得天上居然会漏水(事件C)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于是你有理由认为气象学知识是真的。当然,李四也许会告诉你,还存在另外一个命题A“龙王发怒了”,这似乎也可以让“天上居然会漏水”成为理所当然之事,但前提是“海里有龙王”并不令你惊讶。很明显,龙王的存在和我们知识系统中的几乎所有命题相抵触,而气象学则与物理学、化学、天文学、地理学等诸多学科高度融贯。
因此你肯定气象学,否定龙王。
溯因无处不在,上面这段内容本身就是对“我们居然能进行肯定或否定的判断”这个惊异事实给出的说法,如果它让这个事实变得理所当然了,且你没有听过更好的说法,那么你就有理由相信我和皮尔士。
皮尔士说:“在假定推断中,一个单独的强度较高的感觉,代替了这种线索无穷的感觉。”[15]你会发现,若非在社会关系中,在公共知识中,这种强度较高的感觉是不可能出现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对“他人也会产生类似感觉”的确认。
总之,论证由判断组成,判断是溯因的结果,溯因是认识的基本形式。这种基本形式:(1)始于惊异;(2)是社会性的、主体间的;(3)是含混的,总是可以被进一步澄清。若没有与之竞争的更好选择,当前这个就会被暂时接受下来,前述的“资格的缺席与挑战的结构”在根本上源于此。
论证的结构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第二个问题了:如何创建一个更容易被接受的论证?我要向大家介绍大名鼎鼎的图尔敏论证模型。
图尔敏的《论证的使用》是论证研究领域的扛鼎之作,整本书回答的问题便是:如果经验证据和逻辑都不足以为日常的推论活动提供规范性,那么我们该如何进行公正且有效的说理?他将法学中控辩双方的对抗模型引入生活化的论证场景,最终整理出了图尔敏论证模型。当你准备靠讲道理来说服他人时,应该第一时间想到它。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用图尔敏论证模型来构建一个“所以我希望您给我涨工资”的主张。这是典型的低权力场景的关键对话,也很有现实意义,让我们看看图尔敏论证模型是如何让这个主张变得极其规范、充满强制力、令人难以拒绝的。
最平庸的论证结构是:我觉得我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我希望您给我涨工资。很明显,“我认为我的工作做得很好”理所当然是主张涨工资的前提,但这个所谓的前提本身是需要其他断言支撑的。因此,在图尔敏论证模型中,该前提并不需要出现,你只需给出能必然推出该前提的那些前提就好,它们是更基础、更牢靠的前提,有三种类型。最基础的,叫作数据,也就是基本事实依据——“我已经连续三个月超额完成了公司的KPI(关键绩效指标)”;其次是理据,理据说明数据如何与断言有关,说明基于事实如何能推出主张,这里的理据可以是“高绩效的员工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理应”,即按照某个道理,应该如何行事。
数据与理据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显性的、本来如此的(实然的),后者是隐性的、应该如此的(应然的)。棘手之处在于,相比毋庸置疑的数据事实,理据往往缺乏可靠性,对于“为何应该如此”,人们并不总能达成一致,因此理据背后往往还需要有个支撑,也叫根据,它相当于理据背后的理据,用来说明理据为什么是有效的——这里的支撑可以表达为“根据激励理论的基本原则”。
理据和支撑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主观假定性的,后者是规范共识性的,因此支撑往往免受质疑,或质疑成本非常高。比如,在法庭辩论中,支撑往往就是法典中的具体条款,理据则是对条款的主观阐释,以说明证据与论辩主张之间的关系。我在本书中不时引经据典,某学科有某理论,某哲人曾如是说,本质上都是在寻求支撑,以应对可能会有的质疑。
此处有两个关键点值得注意。
首先,在日常对话场景中,说出下面这些话是很蠢的:“我已经连续三个月超额完成了公司的KPI,根据商业激励理论的基本原则,高绩效员工,也就是我,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在这个例子里,这三种类型断言的齐备似乎不是必要的。
其次,即便这种齐备只在理论上是必要的,它也依然不具有我们期望的那种强制性,断言依然处于被驳斥的危险中。比如你的老板会说,高绩效并不等于优秀,短期效益的增加也不一定有助于长久的发展,传统的激励理论并不适用今天的组织,公司目前的条件不允许,等等。
目前为止,我们只说了这个模型的左侧,也就是前提侧,接下来,模型右侧(结论侧)的一系列操作将完美回应上面这些问题。
我们可以用一个短句来记忆图尔敏论证模型:数理B,反限C。数理B当然是前提侧的三要素:数据、理据和支撑。反限C则是结论侧的三要素,分别是反驳条件、限定词和主张。
反驳条件,指断言者需要自己先指出这个断言可能被反驳的点,并为此做补充性说明,这种说明必须和断言一起出现。比如,“除非公司经济条件不允许,或者绩效并非公司最看重的考虑要素,否则我希望您给我涨工资”。在《关键对话》这本书的理论中,这叫“软化措辞”,神奇之处在于,被软化过的措辞反而能强化你的立场,因为你已经把对方可能会有的反驳提前堵死了。根据论证的规则,如果没有更好的反驳理由,当前的主张就倾向于被接受——说服效果由此得到了强化。
限定词,是对断言的修饰与限制,使其不至于沦为武断和专横的主张。限定词会从另外一个角度软化措辞并强化立场——“除非公司经济条件不允许,或者绩效并非公司最看重的考虑要素,否则,在我的个人意愿上,我真的非常希望您给我涨工资。”
你会发现,人类的语言中充满了各种限定词,比如“据我所知”“某种意义上”“不严谨地说”“很大程度上”等。限定词能让一个断言在逻辑上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全称断言的命题“几乎”是错的,比如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而被限定的特称命题“几乎”永远有继续辩护的空间,即便是“对我而言,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这种主观独断的表达也不例外。
所以,“我觉得我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我希望您给我涨工资”这个平庸主张的图尔敏加强版是“我已经连续三个月超额完成了公司的KPI,根据激励理论的基本原则,高绩效员工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除非公司经济条件不允许,或者绩效并非公司最看重的要素,否则,在我的个人意愿上,我真的非常希望您给我涨工资”。
这段表述虽然完整了,但显得十分生硬,所以我还需要为前面这部分讲解加上一个反限:我们要承认,实际情况是复杂的,不能生搬硬套。真要谈涨工资,你当然得配合一些外围技巧,比如说自己经济上的困难、营造一个未来愿景之类的。此处论述的主要目的,是展示一个论证的硬核,有了一个强硬的内核,我们才可以讨论所谓的场景适用性。
论证与场景有求于权力者的非对抗场景,理据和支撑往往需要隐去,没有人会蠢到去教老板如何激励员工,相反,我们要特别强调结论侧的“反限”工作,以表明我们充分考虑了对方的顾虑和自身认知的局限性,才审慎地提出了这些主张。就上面这个案例来说,有清晰的事实罗列,有被反驳限定软化过的主张,再点缀一些外围路径说服技巧,完全可以组织出一段优雅得体、合情合理、对方拒绝起来会显得自己很不合适的说服内容。
相反,在对抗性场景中,则必须在数据、理据和支撑上下足功夫,它们能使说话人站在规范支持的一边,获得强制力。比如,围绕既定事实证据的法庭辩论简直就是理据和支撑的战场,虽然事实证据是既定的,但可以有很多解释角度,不同的角度能找到的支撑(法律条款)也不一样,“辩护”由此成为可能。
还有一种对抗场景是围绕着价值命题展开的,典型的如辩论比赛。和法庭辩论的区别在于,因为辩题有充分的歧义性和两难性,所以天然不受限定词约束,裁决性的判断很难产生,《奇葩说》有一期辩题是:“奇葩星球新科技,人们可以自由买卖生命时间,你支持吗?”你会发现,这个充满歧义的命题可以被重新表述成以下几种说法:
一个能带来更多自由的新科技,你支持吗?
一个能让生命体验更加丰富的新科技,你支持吗?
一个把人商品化、明码标价的新技术,你支持吗?
一个摧毁了人类最后的公平(时间)的新技术,你支持吗?
某位知名辩手曾说:说服的本质,就是让人们相信你讲的东西和他本来就相信的某些东西是一样的。辩论双方的工作,就是用各自的“数理B”来论证完全不同的主张,这些主张在同一串符号(奇葩星球新科技,人们可以自由买卖生命时间,你支持吗)的掩护下才成了对立观点。在这类辩论中,最主要的反驳方法,无非是指出对方论证的不是辩题本题,而是它的某个歧义版本,并说明自己的主张才符合题旨。
这时候如果有个人跑出来说“我所说的新技术,仅指那些受到公众监督管控的科学技术;我所说的自由买卖,是真正充分的、不受寡头操纵的自由买卖。请对方不要混淆概念……”是非常无力的。正因为无从限定,才能成为游戏。
参与辩论活动,有一个获得上帝视角的笨方法:把辩题写在纸上,标出所有关键词,然后一道线划开,上面写价值,下面写弊端,一整期节目的脉络就清晰可辨了。新技术的价值与弊端、自由的价值与弊端、买卖的价值与弊端,生命时间的价值与弊端……如法炮制,每一个概念都能延展出一系列命题,每一个命题都值得大说特说。在那期节目中,陈铭用“时间是最大的公平”这个断言力压众人,最后蔡康永则用“时间是人生最后的枷锁,无差别的公平等于没有公平”进行反驳。
结合上一章的知识,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对每个关键词进行左右分割,左边是成见(旧观念、新解释),右边是盲区(新事实、新观察)。击穿成见和揭示盲区是观众的兴趣点所在。倘若你真花精力做研究,把所有关键词上下两端和左右两侧的内容都填满,你大概会成为对这道辩题最有发言权的人,对方辩手的大部分发言也将落入你的预期。
离开应用场景,回到图尔敏论证模型,你会发现一个绝妙的断言检查清单,我们既可以用它来整理自己的断言,也可以用它来检查他人的主张,我们至少能得到下面三个重要启示:
(1)“数据大一级压死人”:事实是雄辩的基础。在业绩一塌糊涂的情况下,和老板谈涨工资是个伪命题;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有些主张是不辩自明或不攻自破的;即便是围绕价值命题的辩论游戏,也必须围绕鲜活的案例和数据展开。正所谓“数据大一级压死人”。
(2)“道理需要支撑”:道理需要规范共识支撑。支撑的重要性仅次于数据,它们是唯二能强力终止质疑的推论元素,理据在事实与主张之间架起桥梁,桥梁的韧性和强度是支撑提供的,我们必须在支撑上花大力气。
(3)“反限让你更强韧”:预先反驳以及自我限定能让论断更具韧性,使其难以被反驳。
小结一下,核心玩法模块的基本脉络是:若我们接受语言游戏本质上是一个推论游戏的假设,那么给出理由的论证活动将是玩家最关键的游戏行为。于是我们问以下几个问题。
(1)什么是论证?论证有效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有些论证会显得更强?
这个问题帮我们引出了这些知识点:中心路径说服与边缘路径说服;论证的本质是用一个判断来支撑另一个判断的过程,判断是溯因的结果;我们的判断模式其实很粗糙——若没有更好的理由,当前的理由就会被暂时接受,在这个意义上,一句话之所以被我们认为是“说到了点子上”,本质上是因为这句话让其他与之竞争的话显得“不在点子上”了。
(2)强力论证的基本结构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我们领到了图尔敏老师的跟前,我们因此学到了经典的图尔敏论证模型:数理B,反限C。
(3)不同的说理场景,论证活动的侧重点有何不同?
我们先区分了对抗场景与非对抗场景,它们分别侧重论证结构的前提侧和结论侧,用前提犀利果敢地进攻,用结论温柔坚定地防守;后来区分了事实命题与价值命题,以《奇葩说》的一个辩题为例,分析了围绕价值命题的对抗逻辑——使话题朝对自己的主张有利的方向倾斜。
论证始于判断,判断始于溯因,这个过程构建了人与人之间的语言规范,强有力的论证结构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种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