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河水并不总是棕色的。在某些阳光特别明媚的日子(我猜也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会显示出一种美丽的祖母绿色。许多人愿意相信,在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孩子被溺死的那天,河水就是这个颜色,但是我十分确定,当我们以为自己会触电身亡,提心吊胆地沿着下水道出来时,跟在我们身后的是大量棕色的、浓稠的回流河水。埃莱河水就像是大地的流动,根据一个美丽的涅埃传说,有一天,在厌倦了总是看同一种风景后,大地开始行走,于是诞生了河流。
许多人都说听到了那些孩子的喊声。我当时就在那里,但是我不这么觉得。我知道了如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们被困在了下面的地道中,他们为了躲避我们而躲在了那里,正是他们,他们的重量使得水闸开裂,河水涌入。他们沿着一个只有四十来厘米粗的管道滑到一个旧仓库里,从那里可以看见我们所在的大厅。他们看见了我们。到现在都很难摆脱那种感觉,孩子们在那段时间里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的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人把手拿开很久之后还能感觉到手的压力。也许本来只需安静几分钟就可以听到他们的低语,但是我们太吵了,又是惊奇地感叹,又是焦虑地大喊。我知道有些父母——其中包括巴勃罗·弗洛雷斯——有一次曾声称“感觉到了”那种目光。我不这么觉得。当时我没有感觉到,现在才感觉到,不过这不是一种判断或者延迟,而是一个秘密。一开始这让我感到害怕,后来它发生了改变,直至变成了一种保护性的、感伤的、模糊的目光。有时我甚至会被一种不可能的感觉吓到:感觉看到自己正身处那个地方,惊奇地面对着彩色玻璃的反光,仿佛有那么一刻可以通过他们的眼睛来观察自己。
但孩子们一起溺死在棕色河水里的画面仍然让人难以接受。经过一个星期的调查之后,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河水涌入太快,孩子们来不及赶到上一层。他们试图沿着去的路返回,但是入口太窄,水压太大,他们根本无法靠近。法医报告称他们在八到十分钟后死于窒息。埃莱河水首先灌满了孩子们的肺,然后由于渗透作用,又从肺进入了血液循环。无知的我一直以为由窒息造成的死亡发生在窒息的瞬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水与血液混合之后造成了溶血,导致细胞破裂。细胞破裂的画面困扰了我很久,但是后来终究也消失了,就像生活中曾经困扰过我的许多其他东西:马娅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僵直而惊讶的画面,我撞见小姑娘和安东尼奥·拉腊一起坐在咖啡馆聊天的那一天,或者在我妻子去世之后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对我说她爱我。
即使是在内心最信任的地方,也总有一个抗拒的空间,某些不能坦白的东西,一个集中了我们没有的东西的细微表情或者信号。现在我试图想出圣克里斯托瓦尔市一直没有交给那三十二个孩子的东西,尽管他们在十二月十六日广场上建了一座雕像(极其丑陋,好像做不出更好的了似的)来纪念孩子们,尽管前五年里每年的3月19日报纸上都会准时提及,现在只在每个整数年份的命名日才会提及,尽管有数十份出版物、纪录片、艺术作品中都透露出了愧疚、矫揉造作以及大量的事实。
我并不奇怪赫罗尼莫·巴尔德斯从来不愿谈及那件事,也不奇怪在监狱里待了两三年之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决定永远消失,然后不知去了哪里。很多时候我曾想,当我在大森林里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正在逃离其他孩子,逃跑和暴力就是他们的天性,就像带走遇到的一切是埃莱河的天性一样。然而,有某种东西持续存在着,某种音乐。有时我会在大街上突然听到,当我回家特别晚或者出去散步的时候,我感觉它似乎穿透了大地,穿透了双脚,仿佛那三十二个孩子交流秘密的低语仍在我们脚下颤动。但是后来连那种感觉都消失了。死者以弃世的方式背叛了我们,而我们为了活下去也背叛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