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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善

性本善

伊万与他的上级单线联系,穿梭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长时间孤独一人,丧失儿童的自我认识。张嘎活动在敌后的生活区,在一群大人的保护下,得到满满的爱,他的成长只是学会了“服从命令”,始终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儿童。

片中愉悦的人际关系,新一代青年不信,认为是宣传。

张嘎家收留了一位八路军伤员“老钟叔”,接到张嘎奶奶送来的饭,低叹:“又是大饼摊鸡蛋!”

那时农民吃粗粮,白面、鸡蛋都金贵。吃败了家,也要招待好外人——张嘎奶奶的做法,不是电影美化后的军民关系,是农民的普遍真实。

起码九十年代初的北方农村还这样。我的高中是美术专科,要去多个农村体验生活。学校选的村子,未及搞活经济,化石般的老人情。

老师们六十年代下乡,仿效苏联艺校,要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名为“体验生活”。同吃在苏联农村可行,在中国农村办不到。

同吃的宗旨是农民家吃什么学生随着吃什么,农民却自发地给学生另做。开饭了,农民自家人一桌吃,吃得差劲。学生另一桌吃,是自家小孩平日吃不上的。

农民给学生做的饭,远超学校给的伙食费标准,赔本招待。后改良做法,学生不在农民家吃了,集中到村委食堂吃。为保护农民,怕农民大方,给吃败了家。

《小兵张嘎》中有位爱哭的村长,张嘎出村找部队,他淌泪送行,结尾跟张嘎重逢,也是见面先哭。村长形象,九十年代初还普遍,来源于生活。

我们下乡结束,村人送行,由女人撑场面,大妈大婶说漂亮的送别话,村姑们给笑脸。大叔大爷们都沉痛,村长一定哭。好几个村,都这样。

农民们有智慧,选感情最脆弱的人当村长。

这种人一定对大伙好。

苏联的艺术院校体系,延续“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观,否认贵族阶层的文化艺术,要远离贵族与城市,到农村去寻找。

我们仿效苏联艺校,下乡不单看大自然的暴力,还要考察人类的恶行……但河北农村里,没有苏联农民呀!列宾美术学院学生看到的是阶级斗争,我们看到的是世外桃源。

唉,老师怎么选的?

受了多年苏式教育,一选农村,脑子里还是陶渊明那套。

城里孩子对农民来说,像是邻居家跑来的小猫,来了,就相处一会儿,善待就好了,跟自己的人生没关系。人不会向小猫要回报,农民对你好,不是搞人情投资,他们无所求。

因而真挚,人心好美。

他们没有对比,不会因为你们来了,而觉得农村闭塞、自己的人生单调。农民的淳良质朴,不像是经历少造成,像是经历太多,是“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质朴。

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子》是“洗尽铅华”,发现人生就是照镜子,镜子复制你的脸,现实复制你的心。童年的你看到父亲抛弃母亲,即便你反感父亲,发誓不像他,但等你长大了,也会抛弃妻子,因为你整个童年都在想这事,你必重演。

两面镜子对着摆放,会发生无穷复制的情况,每一面镜子里都会出现数不清的镜子。别埋怨是受了父亲的不良影响,真相或许是,长大后的你抛弃了妻子,这个行为影响了过去时空里的父亲,所以他抛弃母亲,造成了你苦痛的童年。

因果是两面镜子般相互照映的关系,因果同时存在。在我们的认识里,童年经历会对成年的你有影响。不知道成年的你,也在折腾着你的童年。

年少的你和年老的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们都是你,所以他们没有次序,同时存在。镜子互照出的影像如此,人生也如此。

认为事情各有各的原因,是错误与痛苦的开始,这个思维方式,让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非你认识到,你碰上的所有事件,都只有一个原因——你的心理。你有一颗抛妻弃子的心,所以你父亲和成年的你才会做出抛妻弃子的事。

看完《镜子》,就不想再经历什么了。瑰丽多彩、惊涛骇浪的人生,底牌竟简单无聊。会觉得不思不想,多么幸福。

塔尔科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牺牲》是“返璞归真”。一个焦虑核战马上爆发、世界即将毁灭的人,忽然觉悟到核弹是人类自私心理的外化,而“人类”是自己的外化,所以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世界。

于是他把家烧了,以清除自私心理。烧掉一座木屋,能让美苏两国的核弹储备全部报废——太值了。他被送进精神病院。

只有他儿子相信他,用他教的方法,让一棵死树复活,证明他真的保住了世界。生活延续,人们还能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全是他所赐……

塔尔科夫斯基把全世界缩在了当前一念。那人生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世界也没什么可探索的。

农民的无欲无求、乐天知命,像是集体看过《镜子》《牺牲》。塔尔科夫斯基是思考而得,农民像是天生给调在此频道上。

谁调的?

孔子说是周公。

西方的质变,是公元前一四四五年,摩西带人走出埃及,从此“神道设教”,一个民族跟神结合。东方的质变,是公元前一〇三九年,周公带人来到洛阳,从此“礼乐治国”,一个民族与神脱离。

人凭什么可以取代神?因为发现“人之初,性本善”,善不是善良,指“完美”。人的本性完美,所以可以通过个人思考和集体讨论,来处理事情,不需要神插手。

一九八六年的《英雄本色》大火,其中对白,狄龙问:“你信不信有神?”周润发回答:“信,我就是神。”——周公到洛阳后教给民众的,也就是这句话吧?

这部电影很神,既有明清延续下来的江湖义气,又有现代零售推销员的自我励志法,还触及了文化核心,该着它大火。

“本性完美”在贵族阶层,以礼乐维持。人间决策,由占卜求神谕,改为开会讨论后,为避免谈乱了,拿礼乐来规范,保证最后能谈成。

《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本性的完美,人活着活着就失去了,只有贵族里受教育最深、最聪明的人能保持。贵族里是万里挑一,农民却普遍能做到,因为农民答应周公“我就是神”之后,一诺千金,三千年没变。

《论语·先进篇》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野,指的是农村。礼乐的细节,在贵族阶层越来越丰富,农民无从掌握,但创造礼乐的本意,农民一清二楚;贵族承接了礼乐的成果,从外在形式体会它的内涵,可能理解对,也可能理解错。

一个是天生明白,一个是学习推理。二者相比,孔子说:“我当然听农民的。”

《汉书·艺文志》记载孔子言:“礼失而求诸野。”礼乐会走样,农民不走样。要矫正礼乐,就去观察农民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农民”一词突然成了骂人的话,前所未有,尽显小商人阶层的嚣张。大批农民脱离土地,进城打工了,雇主以打骂管理,世风一下恶劣。

三千年来,我们没骂过农民呀!周公移民洛阳后,农民一直是“完美”的代名词,挨骂的是官员、商人,“赃官”“奸商”是张口就来的词,这才是我们的传统。

农民是文人的榜样。文人羡慕农民,因为他们的祖辈是周公塑造,悟到了完美本性,就一代代坚定不移了。而文人有书籍支撑、有师友扶持,还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屡屡失守,活得太折腾。

我们相信,在官场、城市里造成的心灵扭曲,回到农村就都好了。这辈子干过多少错事,受过多少伤害,也没关系,回到农村就完好如初了,重新成为一个无罪、无错的人——陶渊明的田园诗,便是写这个。

“回家”二字,对国人意味深长。不是回夫人、孩子构成的家,是回老家——回到农村的祖屋去,回去了,人就完善了。

当代名作《白鹿原》的产生,也是源于此心理。看纪录片,作家陈忠实步入老年后,决意给自己写一部“可以枕着死”的力作,对得起这辈子当作家。他离开城市,回到了农村祖屋,相信老家的气场能帮他达成心愿。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一结束,大批战士、中低级军官立刻退伍辞职,流血拼来的官职、福利都不要,一心回老家,经历了大乱,急于康复本性。

托尔斯泰在十九世纪改文艺理念,提议“农民最美好”,在欧洲是振聋发聩,在我们这儿是基本常识。

官宦世家称自己是“书香门第”,冒充是文人,权势跟文化不能比,文人比官员高。文人称自己是“耕读之家”,冒充是农民,自称主业务农、农闲读书,农民比文人高,文化熏陶比不过“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农民是最初的人。

《小兵张嘎》拍出了初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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