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说自己的脑子是清醒的,一晚上没睡,整个白天到处奔波,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我在消防栓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眼角眉梢都没精神地下拉着,下巴和嘴唇上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又丧又矬。
我对着自己的影子摇了摇头,挨着走廊旁的木椅坐下,手张开搭在椅背,双腿伸直横在过道。
“你的面已经坨了。”张小尧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坨就坨了吧,没什么胃口。”我收起脚,她一出现我就浑身不自在。
“下午我就带老张回去了,你接下去什么打算?”
“打算啊……我从来不做打算。”我站起来,走到离她远一点的地方,虽然她没明说,但我察觉出她讨厌别人在她面前抽烟。
“你们先回呗,我把车原路开回去。”我靠在廊柱下,双臂护在胸口,烟头扔到脚边碾灭。
“你路过兴平的时候会来看老张吗?”张小尧站起,朝我走来。
我没有回答她,在她的凝视中背过身去,走回木椅旁坐下,“你跟张倩影什么关系啊?”
“哈?“张小尧眼睛弯弯地笑起来,“侄孙女跟姑奶奶的关系喽,你不是早知道嘛?”
“不单是这样吧?跟你家其他人比,你好像和张倩影更熟,关系更亲密些,你看,她一出事你立马就赶来了。”
张小尧耸了耸肩,“我比较有良心喽?”
“你们一直有联系吧?每天会打电话?”
“偶尔吧,我比较担心她的病。”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病了?”
她毫不闪避地与我对视着,我先别开了头,“在兴平市碰见我们之前你就知道她病了吧?”
“哎,”张小尧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自嘲地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你是觉得自己上当了还是受骗了?”张小尧干脆地问。
我受不了她那种嘲讽的语气,怒火一下子冒上来,“你早知道张倩影生病,却任由她哄骗我开车出去,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一路遇到了什么危险。”
“哄骗?你竟然说那是哄骗?哈!老张真该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听听这番话。”
我紧抿着嘴,张小尧转身往里走,走到一半又停下,回头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生气?是觉得自己太悲惨?还是觉得遇上一个更悲惨的老张,你太倒霉?”
她拉开玻璃门钻了进去,我坐在木椅上,无言以对。
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阵晕眩。
“没事吧?”庄丙添及时扶住我坐回椅子上,“我看你面都没吃,肯定低血糖哩。”
面对我满脸的疑惑,他笑笑地说:“我刚才在里面,看你跟小尧是吵架啦?”
“我跟她有什么好吵的。”我故作轻松。
“你可别怪她,她哩,跟影姐儿好着呢,这回影姐儿出事可把她急坏喽。”
我有点好奇了:“张小尧跟张倩影的关系那么好的吗?她不是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了?”
“嘿,是没怎么回过,但咱爷和爹娘大忌的时候也回来过几趟。”庄丙添往大门瞅了瞅,“我这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小尧说是我说的。”
“你倒是说呀。”我急道。
“小尧小的时候吧,差不多十七八岁那会,带了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男朋友私奔,当年俩孩子马上要高考,学校知道他们早恋后就通知家长,还通报批评,小尧这孩子从小气性高,就怂恿了那蠢小子一起偷家里的钱跑,俩人钱凑一凑估计也没多少,很快花得七七八八啦,嘿,那时候小尧想起了影姐儿,决定去投奔她。”
我惊讶,张小尧,十七岁,和人私奔?张家是有这种传统吗?“然后呢?”
“早前影姐儿回家的时候跟小尧这孩子接触过,挺聊得来,但忽然看到俩小孩背着行囊站她家门口,她跟我说是吓傻了,但面上还得不动声色,给收留了下来,影姐儿在自个房里支个小床给小尧睡,她那小男朋友给安排在另个屋。”
“就这样?她没给张小尧爸妈打电话吗?”
“没哩,影姐儿才不告密,就一直在她家住着,住了个把月,直到小尧跟她男朋友分手了,影姐儿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每天按时给他们做饭。”
“真的?那她怎么跟男朋友分手的?”
“据说是这样的啊,原本小尧跟那男孩商量好一人去打份工,攒够钱自己去租房子,然后结婚再生孩子什么的,嘿嘿,谁知那蠢小子一点苦都受不了哩,去超市当卸货员,干一礼拜嫌累说不干了,做房产中介嫌早上聚在门口唱歌丢人,最后闹着要回学校,说马上高考了自己最后一轮复习要赶不上哩。
“小尧这孩子哪受得了,立马跟那蠢小子分手啦,一分手,蠢蛋兴高采烈回学校去,他一回学校小尧的行踪不就暴露了,臭小子还跟小尧说是我们去学校逼他,威胁他要报警让警察抓他,编吧,好小子,明明是一看到我们什么都自己招了。”
我笑,庄丙添跟着笑。
“我们就找去影姐儿了嘛,小尧打工回来看到她爸妈,她大姑,小姑,还有我,所有人在影姐儿家里坐着,大家用眼睛瞪她,但也不敢强行带她走,都在好声好气跟影姐儿说好话,影姐儿也不爱搭理我们,她问小尧,‘你想跟他们走吗?’所有人又在那瞪着她,她当然不敢说不走啦,就点头,影姐儿又说,‘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大家伙的脸就都黑了,嘿嘿,你懂吧,当时小尧就悄悄跟我说,影姐儿是她的守护天使。”
“哎,没想到张倩影和张小尧还有这么段故事呢。”我轻叹道。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小尧一定会好好照顾影姐儿的。”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嘿,你这孩子就是言不由衷哩?我一眼就看出你很关心影姐儿呢。”
“都不重要了。”我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要不要来兴平找一份工作哩?如果你能经常来看看影姐儿,说不准对她的病有好处。”
我愣了一下:“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病会反复的,有时哩,她会忽然想起一切,跟正常人一样。”庄丙添继续试探,“如果你想在兴平找房子住,咱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打断他,“我要回西村市。”
“也行哩,听小尧说你现在暂住在影姐儿家,那你拿着影姐儿家的钥匙吧。”
“等我家里的事一解决我就会搬回去。”
“嘿哟,你急什么?谁催你啦?”庄老头嗔怪地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