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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高速出车祸

26 高速出车祸

我迅速绕车检查,左面车身与护栏擦出好几道深深的刮痕,后视镜被压断,左后窗碎裂,除此之外竟然没其他问题,车子正常可以发动。

脑中跳出的“报警”选项马上被自己否决,既然护栏没被撞毁,车子也还能开,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我从副驾直接挤进驾驶座,敦促张倩影赶紧上车,关闭车门后给她系好安全带,确认一切就绪,我发动汽车,谨慎行驶出一段距离,车况无明显异常,我加速前进。

张倩影一路没再说话,她摘下墨镜和遮阳帽,神情和事故前判若两人,她耷拉着脑袋,看上去既迷茫又痛苦,精神一下子萎靡了。

我想问问她是不是今天忘记吃药了,但直觉告诉我不是那样,这个病不是感冒发烧,它没有特效药,也无法治愈,就算她每天都按时吃药,就算她之前表现得好像病情得到控制,一切不过是我们乐观的臆想,从上次她完全忘记我是谁开始,就该知道病情发展得更迅速和严重了。

我有限的医学常识在提醒我,一旦发病,就只会越来越糟。

 

我把车慢慢开进服务区,在停车场休息的司机纷纷侧目,盯着我们这辆明显刚出过事故的车。

“想吃什么吗?”停稳车,我转头问张倩影。

“我不记得怎么开车了。”张倩影或许根本没听见我说什么,她沉浸在情绪中,恍惚地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我差点害死你。”

“没那么夸张啦,我们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坐着嘛。”我有一点心烦意乱,但不想去弄明白它意味着什么,我只想让这事尽快过去,“之后都我来开车就好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越来越糊涂了,本来我以为自己还有一点时间。”

 

毫无预兆,“啪”的一声,挡风玻璃上摔碎了一颗雨滴。

紧接着,两滴,三滴,一声声“啪”“啪”,它们是天空落下的自尽者,利落地一头扎在玻璃上,碎成一摊,得到解脱。下一批雨滴抵达前,出现了一刻短暂的宁静,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处于封闭环境里的安全感,无论待会外面下多大的雨,我们都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车里。

那个画面至今留在我脑中,连同车里的气味。

原本伫立在停车场抽烟的人被突然落下的瓢泼大雨淋了一身,纷纷跑进走廊避雨。

“天气预报说了,今天有雨。”我说。

 

雨越下越大,浇灌在车顶,水从挡风玻璃上滚滚而下,车内的窗户很快糊成一片,我望向后座那块碎裂的窗,雨水不断从缝隙中渗进来,又沿着玻璃流进车窗缝。

“还好它没完全碎掉,不然现在就糟了。”我扯着嘴笑了一下。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张倩影的声音低哑,迷惑,“我开始犯病了,这叫老年痴呆啊,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神志都消失了,懂不懂,你不害怕吗?”

“这一刻还认得你,下一刻就不知道你是谁,”张倩影失魂落魄地抱住自己的胳膊,“你被骗了知道吗?几年前我就知道不对了,记忆力变差,不想跟人讲话,开始我以为只是年纪大了,慢慢脑子里的记忆也开始混乱模糊,拿着垃圾站在垃圾桶旁却不记得自己要干吗,认不清路,坐错车,学了东西马上全忘光,这样我怎么能自己出门?所以才要跟着你一起出来,你要负责照看我的,知道了吗?傻子。”

张倩影的眼角下垂,看着我时既像伤感,也像同情。

“但是,后天我们就到了啊!”我的话急切地蹦出来。

这算什么?我跟张倩影对视着,潜意识里我会认为,不去想那些坏事情,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到这里吧,我不想去了。”张倩影伸出枯瘦的手,将放在仪表盘旁边格子里的墨镜、丝巾、万金油一一装进环保袋里,“雨一停我就下车,你要想去就自己去吧,我回家了。”

“你回哪个家?兴平吗?”

“不,回我自己的家。”

“但我们马上就到了呀!”我的意思是,就算犯病也不差这两天了吧?接下来完全可以由我开车,都到这了,好歹去看看吧?现在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

我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很冷漠,对她的病缺乏想象力,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她的痛苦,也许她也察觉到了,我之所以在得知她病情后还能和她一起旅行,不是因为善良或好心之类的,而是因为我对她毫不在乎。

“到了又能怎样?”她呢喃着,“只是一趟没意义的旅行,我应该回家,关好门窗后把煤气打开,然后到床上躺着。”

这是张倩影第一次跟我说起她的自杀计划,我的思绪木然,完全不知要作何反应。

 

雨还在继续下,比刚才小了点,整个停车场淹没在一片水塘中,我们的狗夫车像一条锚定的小船。

这种与整个世界隔离的短暂时刻,让我很想说点什么,或者是一个秘密,车上有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一个即将失智的老人,她就像一个正在缓慢关闭的树洞,我为自己这么残忍的形容感到羞愧,烟虫在我身体里挠动,我很想抽根烟。

我试着摇下一点车窗,雨水马上从缝隙里飞溅到我脸上,我放弃了抽烟的想法,但依然将烟盒拿在手中转动。

 

“我从小就有尿床的毛病。”我开口道。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人?不论你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能接过话头去讲自己的事。

比如你说,“我病了。”他们会接,“没事,你会好的,以前我也生过病。”他们的世界只有自己,现在的我就是这种人,把别人的灾难当成温馨港湾,忍不住想抒发。

“如果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看向张倩影。

“说吧,我听着。”她把头靠在又脏又旧的椅套上,枯瘦的脸庞在水波流动的玻璃窗下半明半昧。

“我爸妈死的那天也在下大雨。”我抚摸着烟盒上坚硬的边角,“是车祸……陈美芬非拉着我去看他们,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场景让我做了二十几年噩梦。”

“他们去试开朋友的新车,一个很黑的晚上,路灯很昏暗,而且忽然开始下雨,下坡路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没有留意到左边开来的卡车,两部车撞到一起,我爸妈的车翻到路外,树桩插进爸爸的胸口,妈妈的脸很干净,手软软地垂在车门边,雨把他们的血冲得满地都是,泥坑里,树叶上,车前的雨刮器还在甩来甩去,甩得整面窗血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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