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大门口停着一辆一尘不染闪闪发亮的豪华宾利,我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拜金的心情没有上手去摸,不得了!看不出张倩影家的家底还这么殷实。
我走到后门的位置伸手拉车门。
“不是这辆啦。”庄丙添说,“是那辆啦。”
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垃圾桶旁停了一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黑色皇冠,走近一看,车顶因为漆面老化,有几处明显的斑驳。
“皇冠啊。”我喃喃着,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一眼宾利。
“你喜欢那辆车啊?”张倩影歪着头跟我一起望着宾利。
“还不赖。“我说。
“那你去坐那辆啊!”她坐进老皇冠的后座,用力关上车门。
庄丙添车开得太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会开车,二十多分钟的路没有一次急刹,既稳又快,在堵车路段迅速占领每个偶然空出的空隙,动作之快,叫后头的车意识不到他是在抢道,我坐在副驾,幻想着自己某天也能练出此等神出鬼没的驾驶技术。
庄丙添好像看穿我心中所想,笑道:“我开车好多年哩,大哥去美国那年,我十五岁,就开始帮家里开车。”
“你今年贵庚啊?”我问。
“七十五哩。”
“十五岁开车,今年七十五,那你岂不是开了六十年的车?”我赞叹。
“诶唷,那没有哩,中间有三十年咱家没车,大哥出国的第二年,家里那部老爷车充公了,变成接待领导的专用车,后来一直等到大哥他回来了,才又买一部新车。”
“你姓庄,跟张倩影应该不是兄妹吧?”
“算兄妹哩,我是张家的养子。”
“影姐儿她……”庄丙添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发现坐后排的张倩影正通过后视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或者叫监视更合适,他便不再说话。
张家没有我想象中那种雕梁画栋的样子,只是一处破旧的围墙低矮的老房子,大门口既没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没有硕大的一个牌匾写着“张府”什么的。
庄丙添的皇冠停到大门口时,半新不旧的铁门移开,车驶入院里,停进一个简易搭建的铁皮棚下。我打量着这座院落,干涸的假山池,枯死的景观树,花圃稀稀落落长着杂草。
张倩影呆呆地站在花园,脸上挂着诧异,“花呢?茉莉呢?月季呢?怎么变成这样?妈妈呢,她怎么不管了?”
“影姐儿,妈已经死了。”庄丙添说。
“死了?”张倩影的眼睛里又飘起那阵迷雾,“不可能啊,我昨天才见过她。”
“走哩影姐儿,大哥还在等你。”
我跟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俩的背影,张倩影甚至比庄丙添高一些,站得也比他直,庄丙添完全是一个老人的身影,走进门,沿天井两边的屋檐下过去,跨进一道门槛很高的大门,大厅除了最里的高案上摆放着牌位和蜡烛,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庄丙添领头走入一条光线不足的过道,我看着他渐渐隐进黑暗里。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张倩影忽然停下,转过头惊讶地望着我。
这是我熟悉的那个张老太。
“你醒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你醒了”,刚才的她又不是睡着了。
“我怎么了?”她抓住我的手臂,脸上有一种惊吓和急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影姐儿,丙添你还认得吗?”庄丙添已经走了回来,他表情变了,和刚才的适然不同,这会的他显得拘谨,僵硬。
“这几天是不是忘吃药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吃药……对,忘了,在青山镇那天手机没电闹铃没响,然后就开始忘了。”张倩影的声音松散了,精神随之涣散。
吃药?原来那些药片不是保健品?
“难怪了,”庄丙添说道,“药必须按时吃才行哩。”
“我怎么来这了?”张倩影向庄丙添睨去,“你带我回来的?你带我回来干吗?”
“大哥想见你,他最近越来越糊涂,有时半夜会走到你的屋里去喊你。”庄丙添向她走了一小步。
“是吗?”张倩影面无表情,“看来大哥已经病入膏肓了。”
庄丙添垂下视线,两只手搓着:“我带你去见他。”
“我不想见他。”张倩影转过身,对我说:“我们走吧。”
“姑姑来啦。”
当我们走回空旷的大厅,有个约莫五十岁的女人走进来,她穿一身墨绿色丝绸连衣裙,高高的鼻子,薄嘴唇,细长柳叶眉下生着一双温柔的眼睛,眼睛旁边是黑色眼线的衍生—细细的鱼尾纹,她的笑容令人放松,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脚上的酒店拖鞋时,我别扭地想把脚藏起来。
“你是?”女人看着我,又寻求答案似的望向庄丙添。
“这是志勇,是影姐儿的朋友。”庄丙添忙上前介绍。
“你好,你好,欢迎你来。”她上前跟我握了一下手,力道不轻不重,含笑的双眼令人如沐春风。
“小心呐,美人蛇。”张倩影在我背后小声含混地吐槽。
“看过爸爸了吗?”说话间,美妇人亲亲热热地挽住张倩影的胳膊,张倩影求助地望向庄丙添,我猜她这回是遇到克星了吧。
“还没哩,刚准备进去。”庄丙添咧着嘴笑。
“那一起进去吧。”美妇人挽着张倩影,张倩影像只被猎人用绳索套住脖子的猎物,任由她拖着,再次往那片幽暗里去。
但,我为什么要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去看什么大哥,我一个陌生人跟去干吗?我停下来:“那个,你们一家去就好了,我到院子里抽根烟。”
我在地上碾灭了两个烟头,回想着发生的一切,张倩影得了老年痴呆,却还约我一起开车出来,我自始至终不知道她得了病,她有个大哥,生着一样的病,她家有一个养子同时是他家的司机,已经七十五岁,绿裙子女人叫她姑姑,就是她侄女,她大哥的女儿。
我点燃第三根烟时,大门的铁门移开了,一辆红色Minicooper开进院子。
车停下,一个年轻女人从驾驶座利索地钻出来,她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马尾扎得高高的,头皮被紧紧地扯住,单看她的脸我就知道这是另一个张家女人,太像了,不论是张倩影还是美妇人,或是眼前这年轻女人,她们的眉眼实在太像了。
她一边望向我,一边帮后座的人拉开门,笨拙的中年男人和圆润的中年女人从车里爬出来,他们见我站在庭院里抽烟,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是谁?”年轻女人先朝我走过来。
我有点后悔站在这里抽烟,在年轻女人面前我还残存着一些自尊,虽然不至于妄想被她们喜爱,但也不想穿着酒店拖鞋胡子拉碴地蹲在地上抽烟,被当成二流子。
根据张小尧后来的回忆,她当时很肯定,我是从某个精神病院逃脱的病号,不小心翻墙跳进了她家。
我站起来,下意识地将夹着烟的手藏到身后。
“我是张倩影的,朋友。”我沿用了庄丙添的说法,不然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称谓。
两个中年人径直进了屋,年轻女人“哦”了一声,说,“我叫张小尧,是张倩影的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