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天气非常温和。暖流在空气中流动,温暖得像在抚摩绸缎似的皮肤。它像只猫儿似的用身子轻轻地蹭着你。它流到窗口,像是金黄的葡萄酒。天空睁开了云彩叠成的眼皮,用浅蓝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我;在屋顶上,我看见了太阳的一缕金发。
我感到我这个老糊涂懒洋洋的,心里充满了梦想,好像成了一个青年人(我不肯老,又在过着回头的日子;要是这样继续下去,不久,我又要变成儿童了)。我的心里充满了虚无缥缈的等待,好像罗哲[1]在目瞪口呆地瞧着阿耳辛。我用温柔的眼光看一切东西。这一天,我连苍蝇都不忍伤害。我的装满了坏主意的锦囊已经空空如也。
我以为我是独自一个人,忽然我瞥见玛玎坐在一个角落里。她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她什么话也不对我说,一反她平常的习气;她待在那里,手里干着活计,瞧也不瞧我。我觉得需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幸福。我就随便说了(要谈话,不怕没有题目):
“为什么今天早上敲大钟呀?”
她耸耸肩膀说:
“今天是圣马丁节。”
我大为惊讶。怎么!我在梦幻中过日子,连保佑我们城市的圣徒都忘记了!我说:
“今天是圣马丁节吗?”
我立刻看见,在普鲁塔克的这群公子哥儿和夫人小姐们里面,在我的新朋友中间,涌现了我的老朋友(他也和他们一样),涌现了这位用马刀割外套的骑士[2]。
“嘿!小马丁,我的老伙伴,我怎么忘了你的节日!”
“你觉得奇怪吗?”玛玎说,“早就该惊讶了!你忘记了一切,上帝、家庭、魔鬼和圣徒、小马丁和玛玎,一切对你都不存在,除了你那本该死的旧书。”
我笑;我已经注意到,她每天早上来看见我和普鲁塔克睡觉的时候,眼睛就不怀好意。女人从来不能用一种超然无私的爱来爱书;她们不是把书当作情敌,就是把它当作情人。小姐也好,太太也好,读起书来,总是在搞恋爱,欺骗男人。因此,她们一看见我们读书,就大叫我们负心。
“这是马丁的错,”我说,“他没有再让我看见他。不过,他还剩着半件外套。他保存着不再给人,这并不好,我的好女儿,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活在世上,千万不要让人忘记。谁要让人忘记,人就真忘了他。记住这个教训。”
“我不需要,”她说,“随便我在哪里,没有人会忘记我的。”
“这倒说得对,人家都看见你,人家更听见你。除了今天早上,我还在等你照例来吵一架呢。为什么你却取消了?我可少不得。来和我吵一架吧。”
但是她头也不转,只说:
“什么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也省点口舌。”
我瞧着她固执的脸,她咬着嘴唇,正在缝衣服的边。她垂头丧气,好像斗败了的公鸡;而我的胜利反而成了我的负担。我就说:
“至少也来吻吻我吧。忘了马丁,我还没有忘记玛玎啊。今天是你的节日,得了,我有一件礼物给你。来拿吧。”
她皱皱眉毛说:
“没意思的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来,来吧,你看看就知道。”
“我没有时间。”
“啊,狠心的女儿,怎么,你连吻我都没有时间吗?”
她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很不相信地,走了过来:
“你又要和我耍什么鬼花头,演什么鬼把戏啦?”
我向她伸出胳膊来。
“得了,”我说,“吻我吧。”
“礼物呢?”她说。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是我呀。”
“多漂亮的礼物!真是稀世之宝!”
“管它好不好,我所有的一切,都送给你了,我无条件无保留地投降了。随意摆布我吧。”
“你同意下楼来?”
“我绑住手脚,献出自己。”
“你同意听我的话,让我爱你,牵着你走,骂你,惯你,照顾你,欺侮你?”
“我放弃我自己的意志。”
“啊!我要来报复了!啊!亲爱的好老头!坏孩子!你多么好啊!老顽固!你气我也气够了!”
她吻我,把我当作包袱一样摇来摇去,把我搂在她的膝上,好像一个小娃娃。
她不肯耽搁一个钟头。他们把我包了起来。佛洛里蒙和面包店里的学徒戴着棉布帽子,像把面包放进炉里一般,把我脚朝前,头朝后,从狭窄的楼梯上抬到楼下,放到一间明亮的房子里的一张大床上,玛玎和格洛蒂在我旁边,责备我,一天总要重复说二十遍:
“现在,你也落网了,你也落网了,你也落网了,流浪汉!……”
这多么好啊!
从这时起,我就被俘虏了,我把我的骄傲都扔进字纸篓里;我这个怪老头向玛玎屈服……但不知不觉地,还是我在家里支配一切。
* * *
从此以后,玛玎时常待在我的床边。我们一起聊天,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我们也是这样坐得很近。不过那时是她绑住了脚,因为有一夜(啊!这只叫春的母猫!)她想从窗口跳出去追她的情郎,脚扭伤了。虽然她扭伤了脚,呃!我还是重重地打了她一顿。她现在谈到这事还笑,说我打得不够重。但在那时,我打她,看管她,都是枉然;我已经够狡猾了;而她这个滑头比我狡猾十倍,到底从我手里溜掉了。不过,她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傻。因为她别的不保,却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倒是她那情郎头脑给弄糊涂了,因为他今天,因为他竟做了她的丈夫。
她跟我一道笑她干的傻事,叹了一大口气说,笑的时间已经过了,桂枝已经砍下,我们不必再到树林里去。我们就谈她的丈夫。这个懂事的女人认为他很老实,总的说来也够合适,只是不太有趣。不过结婚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每个人都知道,”她说,“而你知道得比谁都更清楚。事情就是这样。应该容忍一点。在丈夫身上找爱情,那是和用筛子打水一样,发了疯了。我并没有发疯,我才不去自寻烦恼,为了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而痛哭流泪。对于我已经得到了的东西,我很知足;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不过,现在我倒看见一个人的能力和他的愿望相差多么远,一个人青年时代所梦想的东西,和他老了,或者快要老了的时候,得到了就满足的东西,相差又是多么远。这是令人伤感的,要不然就是好笑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伤感还是好笑。所有的这些希望,这些失望,这些热情和这些消沉,这些壁炉旁的海誓山盟,结果还是要去烧汤煮饭,并且觉得粗茶淡饭不错!……这粗茶淡饭的确很好,对于我们真够好了:我们只配吃这种饭……不过,如果从前有人对我们这样说,那可……到底,不论怎样,我们还剩下了吃饭时开胃的笑声;这真是头等的调味品,它会使你连石头都吃得下。无穷无尽的欢乐,我和你都一样,一看见自己傻,就不能不打哈哈!”
我们一点机会都不错过——更不放过嘲笑别人的机会。有时,我们不说话,沉思默想,我的头钻在书里,她的头钻在活计里:但是我们的舌头还在轻轻地继续活动,好像两道在地底下流着,忽然在地面上阳光下涌现的溪流。玛玎,在沉默中,哗啦一声笑了起来,而我们的舌头又继续跳舞了。
我尝试着要使普鲁塔克来陪伴我们。我想使玛玎欣赏欣赏他的美丽的叙述,和我朗读时令人感动的姿态。但是结果一点也不成功。对于希腊罗马,她漠不关心,正如鱼不关心苹果一样。即使为了礼貌,她要听听,但不到一会儿,她就心不在焉,思想都开小差到野外去了;要不然,她的心就在屋子里从上到下地兜圈子。在我叙述得最惊心动魄的地方,我有意识地控制着感情,发出颤抖的声音,准备使故事的结局产生更大的效果,但她却打断了我的叙述,对在屋子那一头的格洛蒂或者佛洛里蒙高声叫些什么。我气坏了。只好放弃。不能要求一个女人来共享神游的乐趣。女人是男人的一半。对的,但是哪一半呢?上半部,还是下半部?无论如何,脑子绝不是共同的:各有各的脑子,各有各的胡思乱想。好比同一棵树干上长出的两根枝芽,我们只在心里还有联系……
我的联系很好。虽然胡子花白,两腿残废,家产荡然,我还是够风流的,几乎每天都有一伙邻近的年轻漂亮的娘儿们来看护我,她们围着我的床,快活地和我做伴。她们来时,总借口说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消息,或者要找我帮忙,或者要借一件用具。不管什么借口都是好的,不过她们刚进我的屋子,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进了我的房子,就像到了市场上一样,她们都生了根,眼睛风骚的吉耶妹,鼻子美丽的于盖蒂,伶俐的雅科蒂,玛格珑,阿莉葱,吉耶蒂,玛塞蒂,都围着我这只躺在被窝里的小牛;而我们就嘁嘁喳喳聊起天来,我的长舌妇,我的长舌妇,舌头都像铃锤,我们一笑,啊,多好听的钟声合奏!我就是一口大钟。我的袋子里总有几个微妙的故事,正搔着她们心头的痒处:瞧她们开心得晕倒是多美啊!人家在街上都听得见她们的笑声。佛洛里蒙给我的胜利气坏了,讥讽地问我成功的秘诀。我回答说:
“我的秘诀?那是因为我年轻呀,老朋友。”
“还有,”他见怪了,就说,“那是因为你的臭名昭彰啊。老风流总会叫女人跟着他们跑的。”
“当然啰,”我回答说,“大家不都尊敬老兵吗?大家都要去看他,心里想道:‘他是从光荣的战场上回来的。’而娘儿们也想:‘哥拉在情场上打过仗。他懂得爱情,懂得我们……还有,谁晓得?说不定他还会再打一仗呢。’”
“老不正经!”玛玎叫了起来,“瞧,他多开心!还打主意搞恋爱呢!”
“为什么不可以?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既然这样做会使你生气,那我就要再结一次婚。”
“呃!再结一次婚吧,我亲爱的,那对你才真大有好处呢!年轻人不懂事,犯错误也是情有可原的!……”
* * *
[1] 罗哲,阿里奥斯托的诗篇《愤怒的罗兰》中的英雄,他被阿耳辛迷住了,忘记了他的妻子。
[2] 骑士指圣马丁,保佑克拉默西的圣徒。他当过兵,以慈善出名,据说他在冬天曾经割下半件外套,送给一个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