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八日
将近六个月没有你的消息,我甚至要怀疑十月三十一日发的信你是否收到。上月二十日左右,几乎想打电报:如今跟以往更是不同,除了你们两人以外,又多了一个娃娃增加我们的忧虑。大人怎么样呢?孩子怎么样呢?是不是有谁闹病了?……毕竟你妈妈会体贴,说你长期的沉默恐怕不仅为了忙,主要还是心绪。对啦,她一定猜准了。你生活方面思想方面的烦恼,虽然我们不知道具体内容,总还想象得出一个大概。总而言之,以你的气质,任何环境都不会使你快乐的。你自己也知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对人生多放弃一些理想;理想只能在你的艺术领域中去追求,那当然也永远追求不到,至少能逐渐接近,并且学术方面的苦闷也不致损害我们的心理健康。即使在排遣不开的时候,也希望你的心绪不要太影响家庭生活。归根到底,你现在不是单身汉,而是负着三口之家的责任。用老话来说,你和弥拉要相依为命。外面的不如意事固然无法避免,家庭的小风波总还可以由自己掌握。客观的困难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加上主观的困难呢?当然这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但自己总该竭尽所能的做去。处处克制些,冷静些,多些宽恕,少些苛求,多想自己的缺点,多想别人的长处。生活——尤其夫妇生活——之难,在于同弹琴一样,要时时刻刻警惕,才能不出乱子,或少出乱子。总要存着风雨同舟的思想,求一个和睦相处相忍相让的局面,挨过人生这个艰难困苦的关。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愿望。能同艺术家做伴而日子过得和平顺适的女子,古往今来都寥寥无几。千句并一句,尽量缩小一个我字,也许是解除烦闷、减少纠纷的唯一的秘诀。久久得不到你们俩的信,我们总要担心你们俩的感情,当然也担心你们俩的健康,但对你们的感情更关切,因为你们找不到一个医生来治这种病,而且这是骨肉之间出于本能的忧虑。就算你把恶劣的心情瞒着也没用。我们不但同样焦急,还因为不知底细而胡乱猜测,急这个,急那个,弄得寝食不安。假如以上劝告你认为毫无根据,那更证明长期的沉默,会引起我们焦急到什么程度。你也不能忘记,你爸爸所以在这些事情上经常和你唠叨,因为他是过来人,不愿意上一代犯的错误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我和你说这一类的话永远抱着自责的沉痛的心情的!
从你南美回来以后,九个多月中的演出,我们一无所知;弥拉提到一言半语又叫我们摸不着头脑。那个时期到目前为止的演出表,可不可以补一份来?(以前已经提过好几回了!)在你只要花半小时翻翻记事本,抄一抄。这种惠而不费的,一举手之劳的事能给我们多少喜悦,恐怕你还不能完全体会。还有你在艺术上的摸索、进展、困难、心得、自己的感受、经验、外界的反应,我们都想知道而近来知道得太少了。——萧邦的《练习曲》是否仍排作日课?巴赫练得怎样了?一九六四年练出了哪些新作品?你过的日子变化多,事情多,即或心情不快,单是提供一些艺术方面的流水账,也不愁没有写信的材料;不比我的工作和生活,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同十年以前谈不上有何分别。
说到我断断续续的小毛病,不必絮烦,只要不躺在床上打断工作,就很高兴了。睡眠老是很坏,脑子停不下来,说不上是神经衰弱还是什么。幸而妈妈身体健旺,样样都能照顾。我脑子一年不如一年,不用说每天七八百字的译文苦不堪言,要换二三道稿子,便是给你写信也非常吃力。只怕身体再坏下去,变为真正的老弱残兵。眼前还是能整天整年——除了闹病——的干,除了翻书,同时也做些研究工作,多亏巴黎不断有材料寄来。最苦的是我不会休息,睡时脑子停不下来,醒时更停不住了。失眠的主要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你公寓的室内的照片盼望了四年,终于弥拉寄来了几张,高兴得很。孩子的照片,妈妈不知翻来覆去,拿出拿进,看过多少遍了。她母性之强,你是知道的。伦敦必有中文录音带出售,不妨买来让孩子在摇篮里就开始听起来。
一月二十九日*
提起笔来真不知千言万语何从说起!你这样长时期的不给我们信,真不知我们思念你的痛苦,爸爸晚上的辗转不能入睡,大一半也在你身上,我们因为想你想得厉害,反怕提到你,可是我们的内心一样焦虑;我常常半夜惊醒,百感交集,忧心如焚这四个字,就可以说明父母思念儿子的心情。你现在有了孩子,应该体会得到。这半年来幸而弥拉有信来,还有凌霄可爱的照片,给了我们不少安慰,我真是万分的感谢她。你的行动多少还知道一鳞半爪,弥拉还很有趣的描写孩子的喜怒,我们真是从心底里欢喜。孩子越长越漂亮,朋友们看了,都说鼻子面型像你,额角眼睛有些像他母亲,如今快六个月了,恐怕又变了样,望多拍些照,经常寄来,让我们枯寂的生活中,多一些光彩,多一些温暖。
你的唱片至今未寄来,难道伦敦的唱片公司不能向美国去订,再由伦敦航空寄来吗?你真不知道我们对你唱片的重视,放你的片子,好像与你的距离近了,更亲切了。我们远隔万里,见面当然谈不上,可是总该有权利听你的唱片,总不至于办不到吧,望百忙中来信,让我们快乐一下吧!
敏年假又不回来,他工作很辛苦,生活也朴素,环境也能适应,总还使我们安心。
没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孩子不在身边,虽然寂寞单调的生活过惯了,总有空虚之感。不写了,再见!
二月二十日
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做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的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
照片则是给我们另一种兴奋,虎着脸的神气最像你。大概照相机离得太近了,孩子看见那怪东西对准着他,不免有些惊恐,有些提防。可惜带笑的两张都模糊了(神态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动作,光圈要放大到F.2或F.3.5,时间用1/100或1/150秒。若用闪光(即flash)则用F.11,时间1/100或1/150秒。望着你弹琴的一张最好玩,最美;应当把你们俩作为特写放大,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实在太小了。另外一张不知坐的是椅子是车子?地下一张装中国画(谁的?)的玻璃框,我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望说明!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
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的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二月二十日*
亲爱的聪、弥拉:接到你们来信前三四天,我梦见了你们,我暗忖不久该有你的信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我们来说真是大大的收获。我常有预感,屡次都应验。凌霄的照片真是太美了,一次比一次好看。我托萧伯母寄来一种不用贴照相角的日本货照相簿,专放孩子的照片。凌霄坐在沙发上听你弹琴的一张暂时放在我房内五斗柜上,另外一张(下面有中国画的)放在床头小桌上,我不时可满怀高兴的看着他!我们虽然离得那么远,可是我会譬解,很达观。现在有多少青年不是踊跃去农村落户,就是去新疆参加建设,还不是一样不大容易见面?同时也有不少人家的儿女远在异国。我们可以通信,交换照片,还不是一样心连着心!
你说马上把唱片寄来,我们快活极了,但愿不要开了支票不兑现!
凌霄已过了六个月,该会格格的笑出声了,会咿咿哑哑的逗人乐了,我们何尝不望着他做梦呢!我打的毛衣恐怕太小,早已不能穿了吧,说来惭愧,我真不知如何表示我做祖母的心意!
此信我本想要爸爸翻成英文让弥拉高兴一下。我的外文,看是没有问题,弥拉每次来信,我总要反复看几遍,可以说是完全理解她的。可惜我不会动笔,有时很想叫爸爸翻译,无奈爸爸他太忙,我也不愿浪费他的时间,所以你一定要为我做这件事,耐心的讲给弥拉听,我才高兴。婆婆(爸爸的乳母)你不会忘记吧!你小时候,她抱着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手臂半年多不能动。她今年七十八岁,还相当健,最近知道你有了孩子,特意赶来看了凌霄的照片,欢喜得尽笑。她说孩子像你,还再三叫我问你和弥拉好。祖姑母年迈孤独,每逢星期日来我家玩,你们的信她都能看,她的英文水平还不错呢!今年过冬一点不冷,我们都没有伤风,爸爸除了埋头工作,难得出门,偶尔我陪他逛逛古玩市场。
五月十六日夜
香港的长途电话给我们的兴奋,简直没法形容。五月四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妈妈魂不守舍,吃饭做事都有些飘飘然,好像在做梦;我也根本定不下心来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妈妈告诉我说她梦见你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你奶,你睡着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这话说过以后半小时,就来了电话!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梦!萧伯母[1]的信又使我们兴奋了大半日,她把你过港二十三小时的情形详详细细写下来了,连你点的上海菜都一样一样报了出来,多有意思。信、照片,我们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电话中听到你的声音,今天看到你打电话前夜的人,这才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你!(我不是说你声音有些变了吗?过后想明白了,你和我一生通电话的次数最少,经过电话机变质以后的你的声音,我一向不熟悉;一九五六年你在北京打来长途电话,当时也觉得你声音异样。)看你五月三日晚刚下飞机的神态,知道你尽管风尘仆仆,身心照样健康,我们快慰之至。你能练出不怕紧张的神经,吃得起劳苦的身体,能应付二十世纪演奏家的生活,归根到底也是得天独厚。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越来越神经脆弱,一点儿小事就会使我们紧张得没有办法。一方面是性格生就,另一方面是多少年安静的生活越发叫我们没法适应天旋地转的现代tempo[节奏]。
五月十八日聪信
此信根据不久前发现的傅聪原信,并参考了父亲寄给萧芳芳母亲的抄件。抄件第一页右上角有父亲批注:“新西兰五月二十日邮戳,上海五月二十七日到。”
亲爱的爸爸妈妈:真想不到能在香港和你们通电话,你们的声音口气,和以前一点没有分别,我好像见到你们一样。当时我心里的激动、辛酸,是欢喜又是悲伤,真是非言语所能表达。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欢离合都是不可预料的。谁知道不久也许我们也会有见面的机会呢?你们也应该看看孙子了,我做了父亲是从来没有过的自傲。
这一次出来感想不少,到东南亚来虽然不是回国,但东方的风俗人情多多少少给我一种家乡感。我的东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对西方文化钻得深,越发现蕴藏在我内心里的东方气质。西方的物质文明尽管惊人,上流社会尽管空谈文化,谈得天花乱坠,我宁可在东方的街头听嘈杂的人声,看人们的笑容,感受到一股亲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因为东方自有一种和谐,人和人的和谐,人和大自然的和谐。
我在艺术上能够不断进步,不仅在于我自觉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我无形中时时刻刻都在化,那是我们东方人特有的才能。尽管我常在艺术的理想天地中神游,尽管我对实际事务常常不大经意,我却从来没有脱离生活,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分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说不尽的话,新鲜的话,从心里奔放出来。
我一天比一天体会到小时候爸爸说的“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我在艺术上的成绩、缺点,和我做人的成绩、缺点是分不开的;也有的是做人的缺点,在艺术上倒是好处,譬如“不失赤子之心”。其实我自己认为尽管用到做人上面难些,常常上当,我也宁可如此。
我在东南亚有我特有的听众,许多都是从来没有听过西方音乐的,可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们尽管是门外汉,可是他们的感受力和直觉强得很,我敢说我的音乐透入他们的内心比西方一般最世故的听众更加深。我这次最强烈的印象就是这一点。我觉得我有特殊的任务,有几个西方艺术家有这种心心相印(与听众的精神沟通)的体会呢?这并不是我的天才,而是要归功于我的东方的根。西方人的整个人生观是对抗性的,人和自然对抗,人和人对抗,艺术家和听众也对抗。最成功的也只有用一种个性去强迫群众接受他所给的东西。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反,我们是要化的,因为化了所以能忘我,忘我所以能合一,和音乐合一,和听众合一,音乐、音乐家、听众都合一。换句话说一切都是水平式的,音乐是水平式的,不知从何处流出来,也不知流向何处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艺术家和听众之间也是水平式的关系 [2]。听众好比孙悟空变出来的几千几万个自己的化身。我对莫扎特、舒伯特、柏辽兹、萧邦、德彪西等的特别接近,也是因为这些作曲家都属于水平式型。西方人对深度的看法和他们的基本上垂直的(自上而下的)观点有关,难怪他们总是觉得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是就深度而言已登峰造极。
而我们的诗词、绘画,甚至建筑,或者章回小说,哪一样不是水平式呢,总而言之,不是要形似,不是要把眼前的弄得好像显微镜里照着那么清楚,而是要看到远处,看到那无穷无尽的远景[3],不是死的,局部的,完全的;而是活的,发展的,永远不完全,所以才是真完全。
这些杂乱的感想不知能否表达我心里想说的。有一天能和你们见面,促膝长谈,才能倾诉一个痛快,我心里感悟的东西,岂是我一支笔所能写出来的。
现在给你们报告一点风俗人情:我先在意大利,在佩鲁贾和米兰附近一个小城市布斯托·阿西齐奥开两场音乐会。我在意大利很成功,以后会常去那里开音乐会了。在雅典只有匆匆两天,没有机会去看看名胜古迹,音乐会很成功,听众热烈得不得了,希腊人真可爱,已经是东方的味道了。阿富汗没有去成,在飞机上,上上下下了三天,中间停到苏联塔什干一天,在那里发了一封信,不知为何你们会没有收到。然后在曼谷住了一星期,住在以前在英国的好朋友王安士家里。泰国的政治腐败,简直不可设想,我入境他们又想要敲我竹杠,我不让,他们就刁难,结果弄到一个本地的英国大公司的总经理来签保单才了事。要他以价值一千万英镑以上的全部资本作保,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价会这样高!听说泰国政府对中国人处处刁难,最坏的是中国人改了名字的变了的泰国人。泰国因为国家富,人口少,所以尽管政府腐败,人民似乎还很安乐,他们是温文尔雅的人,很随和,老堆着笑脸,真是大自然的孩子。那里天气却真热,我在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热得真是什么事也没做已经累死了,音乐会的钢琴却是出人意外的好,我所弹过的最好的钢琴之一,音乐会是一个欧洲的音乐团体主持的,还带一种他们特权的俱乐部的气味。我很生气——起初他们不大相信会有中国人真能弹琴的,后来音乐会大成功,他们要我再开一场,我拒绝了。以后在东南亚开音乐会,要由华侨来办,不然就是这些中间人渔利,而且听众范围也比较狭隘。后来,在马尼拉的经验更证实了这一点。马尼拉的华侨热情得不得了,什么事都是他们做的,钱都是他们出的(虽然他们并没亏本,因为三场都客满),可是中间的经理人骗他们说要给我每场一千美金,实际上只给我每场三百,你们想气不气死人!可是我的伦敦经理人不了解当地的情况,我更无从知道,签了合同,当然只好拿三百了。这些都是经验,以后不上当就好了,以后去马尼拉可和当地华侨直接联系。顺便一提,我遇见林伯母的弟弟,他也是音乐会主办人之一,和林伯母很像的。华侨的热情你们真是不可想象得到。马尼拉的音乐水平不错,菲律宾人很有音乐感。
在新加坡四天,头两天给当地的音乐比赛做评判(钢琴和唱),除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其余都平平,尤其是唱的,简直不堪入耳。后两天是音乐会,所以忙得没有多少时间看朋友,刘抗伯伯和他的表兄弟陈……(记不清了)见了两次,请了两次饭,又来机场送行,和以前一样热心得不得了。
在香港半天就见了萧伯母,她和以前一样,我是看不出多少分别,十七年了,恍如昨日。芳芳长得很高大,很像萧伯伯。萧伯母和她一个朋友乔治沈送我上飞机,因为飞机机器出毛病,陪着我在机场等了一个下午。
我六月四日将在香港一天开两场音乐会,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我在新西兰最后一场是六月二日,所以三日才能走,这样反而好,到了就弹,弹完第二天就走,就不给新闻记者来纠缠了。
新西兰可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我一直想象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没有什么文化可谈。我发觉不论好、坏两方面,都很像英国,食物跟英国最差的一般坏。可是很多有文化修养的人。在惠灵顿我遇到一位音乐院教授佩奇教授,他和他的夫人(画家)都到中国去过,是个真正的学者,而且阅历很广,他对中国人、中国文化的了解很深刻。新西兰和澳洲完全不一样,澳洲是个美国和维多利亚式英国的混合种,一股暴发户气味,又因为是个大陆,自然就自高自大,同时又洋洋自得,新西兰像英国,是个岛国,面积不够大,够不上自高自大、自鸣得意,但是与外界隔绝,远离一切,那儿有更多的空闲,更多的空间,人似乎思索得更多。思索才能真正给人文化。
我五日离香港去英前,还可以和你们通话,你们看怎么样?可以让萧伯母转告你们的意思,或者给一封信在她那里。
我一路收的评论,等弄齐了,给你们寄去。再谈了,祝你们安好!
儿聪上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八日
五月二十七日
你谈到中国民族能“化”的特点,以及其他关于艺术方面的感想,我都彻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来常对妈妈说: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国文化之美,而且更适合我的个性。我最早爱上中国画,也是在二十一二岁在巴黎罗浮宫钻研西洋画的时候开始的。这些问题以后再和你长谈。妙的是你每次这一类的议论都和我的不谋而合,信中有些话就像是我写的。不知是你从小受的影响太深了呢,还是你我二人中国人的根一样深?大概这个根是主要原因。
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样觉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这一步——老是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坎里涌出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替你欣幸不置!
六月十四日
这一回一天两场的演出,我很替你担心,好姆妈说你事后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马上就过去?到伦敦后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时一样?那么重的节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莱斯勒偶记》]都相当别扭,最容易使手指疲劳;每次听见国内弹琴的人坏了手,都暗暗为你发愁。当然主要是方法问题,但过度疲劳也有关系,望千万注意!你从新西兰最后阶段起,前后紧张了一星期,回家后可曾完全松下来,恢复正常?可惜你的神经质也太像我们了!看书兴奋了睡不好,听音乐兴奋了睡不好,想着一星半点的事也睡不着……简直跟你爸爸妈妈一模一样!但愿你每年暑期都能彻底relax[放松,休憩],下月去德国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要太逞强,过了四十五岁样样要走下坡路:最要紧及早留些余地,精力、体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细水长流!孩子,千万记住这话:你干的这一行最伤人,做父母的时时刻刻挂念你的健康——不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后的健康!你在立身处世方面能够洁身自爱,我们完全放心;在节约精力、护养神经方面也要能自爱才好!
你此次两过香港,想必对于我一九六一年春天竭力劝你取消在港的约会的理由,了解得更清楚了,沈先生也来了信,有些情形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幸亏他和好姆妈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总算平安度过,总的客观反应,目前还不得而知。明年的事第一要看东南亚大局,如越南战事扩大,一切都谈不到。目前对此不能多存奢望。你岳丈想来也会周密考虑的。
此外,你这一回最大的收获恐怕还是在感情方面,和我们三次通话,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两次电话中你没有叫我,大概你太紧张,当然不是争规矩,而是少听见一声“爸爸”好像大有损失。妈妈听你每次叫她,才高兴呢!好姆妈和好好爹爹[4]那份慈母般的爱护与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乡怀国的饥渴。昨天同时收到他们俩的长信,妈妈一面念信一面止不住流泪。这样的热情、激动,真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有这样的朋友(李先生六月四日从下午六时起到晚上九时,心里就想着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就得到朋友报告,知道你大概的节目),你有这样的亲长(十多年来天舅舅一直关心你,好姆妈五月底以前的几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湿了,你知道天舅舅从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也够幸福了。他们把你四十多小时的生活行动描写得详详细细,自从你一九五三年离家以后,你的实际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知道得这么多的。他们的信,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团聚一回。可是孩子,你回英后可曾去信向他们道谢?当然他们会原谅你忙乱,也不计较礼数,只是你不能不表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紧,却绝对不能杳无消息。人家给了你那么多,怎么能不回报一星半点呢?何况你只消抽出半小时的时间写几行字,人家就够快慰了!刘抗和陈人浩伯伯处唱片一定要送,张数不拘,也是心意为重。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办,否则一出门,一拖就是几个月。
(……)
你新西兰信中提到horizontal[横(水平式)的]与vertical[纵(垂直式)的]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近来西方知识界流行的用语?还是你自己创造的?据我的理解,你说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从平等地位出发,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换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渗透的方式,不知不觉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带强制性质的灌输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观的效果来说,前者是潜移默化,后者是被动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这个解释对不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渗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个人对待新事物或外来的文化艺术采取“化”的态度,才可以达到融会贯通、彼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于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受也罢,与也罢,从“化”字出发(我消化人家的,让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没有斗争,不过并非表面化的短时期的猛烈的斗争,而是潜在的长期的比较缓和的斗争。谁能说“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六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根据中国的习惯,孩子的命名常常都有一套方式,我们一经选择两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后,例如“凌霄”(“聪”是单名),就得保留其中一个字,时常是一个动词或形容词,作为下一个孩子的名字的一部分。譬如说,我们给凌霄命名时已经决定他的弟弟叫凌云,假如是个妹妹,则叫“凌波”,凌波的意思是“凌于水上”,在中国的神话之中,也有一个出于水中的仙子,正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或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一般,你一定知道Botticelli[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是吗?可是并没有严格规定,两个字中的哪一个要保留下来作为家中其他孩子的名字,我们可以用第一字,也可以用第二个字,然而,我们既已为我们的孙儿、孙女选定“凌”字命名(敏将来的孩子也会用“凌”字排,凌什么,凌什么,你明白吗),那么“凌霄”的小名用“霄”字就比用“凌”字更合乎逻辑。假如你将来生个女孩子,就用“波”作为小名,“凌”是兄弟姐妹共用的名字。就这样,我们很容易分辨两个用同一个字作为名字的人,是否是出自同一个家庭。你会说这一切都太复杂了。这倒是真的,但是怎么说呢?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对别的民族来说,或多或少都是很玄妙的,你也许会问我取单名的孩子如聪、敏,我们又怎么办?哎!这两个字是同义词,但两者之间,有很明显的区别。“聪”的意思是“听觉灵敏”“高度智慧”,敏的意思是“分辨力强”“灵活”,两个字放在一起“聪敏”,就是常见的词,用以说智慧、灵敏,即“clever”的意思,我希望,好孩子,念了这一段,你不会把我当做个老冬烘才好!
聪一定跟你提起过,他在一个月之内跟我们通过三次电话,是多么高兴的事,每次我们都谈二十分钟!你可以想象得到妈妈听到聪的声音时,是怎样强忍住眼泪的。你现在自己当妈妈了,一定更可以体会到做母亲的对流浪在外已经八年的孩子的爱,是多么深切!聪一定也告诉你,他在香港演奏时,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对他照拂得如何无微不至,她们几乎是看着他出世的,聪叫她们两位“好好姆妈”,她们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她们从五月五日起给我们写了这些感情洋溢的信,我们看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没有什么比母爱更美更伟大的了,可惜我没有时间把她们的信翻译几段给你看,信中详细描绘了她们做了什么菜给聪吃,又怎么样在演奏会前后悉心的照顾聪。这次演奏会可真叫人气闷。(同一个晚上演奏两场,岂不是疯了?幸亏这种傻事他永远不会再干。没有什么比想起这件事更令我们不快了!)
六月十四日*
亲爱的聪、弥拉:五月四日到现在,我的心情始终激动得无法平静。这期间好姆妈与我们之间不知来往了多少信,她为了要我们快乐,知道我们热切期待着你的消息,情愿牺牲了睡眠的时间,把你两次逗留香港的行动,不厌其烦的把生活细节都告诉我们(譬如说:六月四日下午我们通话,原来你满身肥皂,在浴缸里跟我们讲话,怪不得你说:“明天再谈了,我要穿衣服。”我们满以为你要穿礼服过海,准备上台!我们为之大笑。还有你两口三口的吃掉一只粽子,很有滋味的样子),满足了做父母的贪得无厌的欲望,使我们真的感觉到和你生活在一起。这是多么伟大的深厚的友情!我们衷心感激,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们一生中所能交往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忠诚老实,处处帮助我们的,总算下来,我们受之于人的大大超过了我们给人的,虽然难免内疚,毕竟也引以自傲。你在各地奔波,只要一碰到我们的知己好友,非但热诚的招待你,还百般的爱护你,好姆妈就是最显著的一个,她来信说,她“对你的热爱是无法形容的”,她爱你的造诣,更爱你的品德。这次在港演出,都是她的关系,给你介绍沈:一个品质高尚难能可贵的知友。为你样样安排得谨密周详,无微不至,代替了我们应做的事,而且比我们做得更好。你真要当她母亲一般看待,这种至情至意,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中,哪里找得到呢!好好爹爹也有信来,她与往年一样充满了热情,因为你说还常记得她,使她更喜欢得如醉若狂,都在字里行间奔放出来,怎不令人兴奋!我一面流泪一面看他们的信,是欢乐、是辛酸,我无法抑制我的感情。
弥拉最近又寄来了好几张凌霄的照片,孩子一天一天都在变,他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他的面相有时很像你,有时不十分像,似乎舅家的气息多起来了,眼睛像弥拉的成分多,你看对不对?
给凌霄过周岁的衣包,大概一星期内可寄出,收到后千万告诉我尺寸合适否?也许大了些,那么慢慢或明年穿,或者需要哪一类式样的,叫弥拉老老实实告诉我,不必客气,要说的话爸爸都已详细谈了,我也不啰嗦了,望你们保重身体!
九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在阅读查理·卓别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传,这本书很精彩,不论以美学观点来说或从人生目标来说都内容翔实,发人深省。我跟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他甚至在飞黄腾达、声誉隆盛之后,还感到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括虚名在内。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观的性格,虽然从未忍饥挨饿——人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人的痛苦从不局限于物质上的匮缺。也许聪在遗传上深受影响,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响一般。卓别林的书,在我的内心勾起无尽忧思,一个人到了相当年纪,阅读好书之余,对人事自然会兴起万端感慨,你看过这本书吗?假如还没有,我郑重的推荐给你,这本书虽然很叫人伤感,但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九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聪,弥拉:凌霄生日的照片收到了,给了我们不知多少欢喜,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我们虽远隔万里,可是也跟着你们一起生活,让我们多些幻想、梦境。恐怕孩子已开始学步,会叫爸爸妈妈了吧!你说他整天笑,多好玩!但是寄来的照片,笑的不多,给孩子照相,笑的镜头不易捉住。以后再寄时,遇到表情十足的,一定要放大,而且要重复几份,马伯伯他们不知要了多少回,可我们又不肯割爱,真叫为难。今天寄你的几张我们的照片,假期里发个狠,不管好坏,让你们看看比没有好。
凌霄的保姆走了,弥拉怎么忙得过来?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心里说不出的内疚。希望能早日找个新保姆,否则长期下来,我担心弥拉会吃不消的。你看怎么办呢?有没有临时工可找,至少粗活可以分去一部分。有空多写信来,我们太孤独了,需要孩子的温暖!
十月四日
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之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〇至一九五四年间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艺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一九三〇年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主,无穷无尽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象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好的一个)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认识乌娜后,发觉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惊喜不已;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善解人意……]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太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主,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象。过去只听说法西斯蒂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免没有spy[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十一月二十六日*
前几天爸爸才有过信给你,本来不需要我马上动笔,可是有些心事已经考虑了几个月,但等你回伦敦商量。今年六月底爸爸工作时头脑发热,空洞好似一张白纸,觉得再硬撑下去有危险了,自动停止。八月初恢复工作,到九月底忽然眼睛发花,每分钟都有云雾在眼前飘动,不得不又放下工作。你知道爸爸是闲不住的人,要他不做事并且不能看书,真是难上又难,此次自动停止,我深深体会到问题严重。经过眼科医生检查,眼睛本身除了水晶体浑浊,无其他毛病,还是脑力视力用得太多,疲劳过度所致,但无什么特效药可治,只有彻底休息,不用目力,长期休养。现在一面休息,一面服中药,着重肝肾两补,把整个身体的健康恢复起来,据说慢慢可能复原的。爸爸近年来体弱多病,像机器一样,各部分生锈不灵活,需要大大整修。可是爸爸为了将来生计,前途茫茫,不免焦急。专业作家不像大学教授,有固定薪金,体弱或年迈时可享受退职退休待遇,他只能活一天做一天,为此不容易安心养病。回想今年五月初与你通话时,你再三问我要不要多汇些钱,我再三说不用,你已经为我们花费了不少,同时满以为爸爸这副老骨头还能工作,生活不成问题。谁料事隔数月,忽然大有变化,真叫人生什么事都不能单凭主观愿望。除了健康衰退,生产又少又慢之外,稿酬办法又有改变,版税只在初版时拿一次,再版稿酬全部取消,总的说来,不及过去的三分之一。爸爸以前每年可译二十万字,最近一年来只有十万字光景,要依靠稿费过活,的确很难。即使眼睛不出毛病,即使稿费维持老标准,因为体力脑力衰退而减产,收入也大受影响。何况现在各方面都有了问题。我们一九五八年以来的生活,都是靠当时在平明出版的书归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时多得了一笔稿费,陆续贴补的。目前积存无几,更使我忧虑。故上月底爸爸排开重重顾虑,向中央做了汇报。本月下旬接“人文”来信,说经各方领导商榷后,今后决定由“人文”按月津贴固定生活费一百二十元。领导对爸爸如此关怀照顾,不用说我们都十分感激。不过事实上我们的房租五十五元,加上水电、电话、煤气以及工资已经要花到九十余元,吃用还不在内,如今又加上一笔长期的医药费。当然我们不愿意把这副重担加在你身上,你终年在外奔波,成家立业全靠千辛万苦的劳动得来,有了孩子,开支更大。怎么忍心再要你为父母多开几次音乐会呢?再说,暂时我们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手头的积存尚可逐月贴补。但若你能分去一部分,我们自己贴补的钱就好多拖一个时期。但我们对你的经济情况不了解,决不能,也不愿意,给你定什么具体的数目。希望你冷静的思考一下,不要单从感情出发,按照你的实际能力,每月酌汇多少(我看至多也不要超过“人文”的数字)。若有困难,再少些也行。只要我们少量的积存可以支持得更久一些,而且也可以作为应付万一的准备金,我们也就放心了!人老了,总不能不想到意外之事。孩子,你深知你父母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肯在这方面开口的。这种矛盾的心理,想必你很理解。同时我们自己也想法节省用途,不过省了这样又多了那样(例如最近药费忽然增加),实在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几个月来我们对培养月季有了兴趣,护理栽培,既能消磨时间,又解除了爸爸不工作的苦闷,人家又送了好多品种,于是浇水、施肥、杀虫、整枝,忙个不了,虽然他腰酸背痛,不能多做,到底有了寄托,闲得发慌的痛苦也好消除一部分。我也学会了扦插接芽等等的技术,今秋开的花最大的有六英寸。劳动有了成果,心情也愉快了一些。
孩子有了新的照片,望源源不断寄来,能在其中挑一两张寄双份最好,马伯伯马伯母讨了不止一回了。凌霄快十六个月了,你回家时,孩子一定又学乖了许多,恐怕也会说些简单的话了,可惜你常常要出门,不能教他中国话。此次英国遭遇严寒袭击,凌霄可曾受冻?虽然不能目睹他长大,但能看到从小到大的照片,对我们来说也一样亲近,一样快乐。
父母坐在寓所前栽满月季花的小花园(一九六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