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南部科西嘉岛的“负动产”
在近代，最早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实施地籍调查的是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拿破仑地籍”不仅在欧洲意义重大，对日本明治时期进行地租改革也带来了重要影响。如今，拿破仑的故乡也和日本一样，面临着“负动产”的问题。
从法国首都巴黎乘上飞机，一个半小时以后便能到达法国南部的科西嘉岛，这里作为拿破仑一世出生的故乡而闻名。科西嘉岛位于地中海的环绕之中，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和巴黎冬天的阴郁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欧洲各地的游客都会在假期来到这里，享受美丽的街道和蔚蓝的海滨，以及美味的海鲜（照片5-1）。
照片5-1 法国南部科西嘉岛最大城市阿雅克肖的港口
我们听说科西嘉岛也正面临着与日本类似的问题，有些土地在所有人过世之后，没有办理继承过户登记，很多地方都成了所有人不明土地。整个岛屿的面积与广岛县相差不多，据说有一个时期，几乎有一半土地都联系不到所有人。科西嘉岛拥有得天独厚的环境和资源，怎么也会出现没有人愿意交易的“负动产”呢。我们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进行了深入采访，随后发现了一些关于科西嘉岛的事实。过去这里曾经有40%的居民都因贫困而不得不外出打工，现在“负动产”的存在又严重妨碍了这座游客川流不息的岛屿的开发。
大约200年前，总督看到岛上居民生活困苦，曾破例允许这里免征遗产税。进入21世纪之后，国民议会讨论了这一特例带来的问题，法国政府也不得不开始认真地考虑对策。最终，法国政府推出了“三件法宝”，即①动员全国力量调查所有人不明土地的真实情况；②放宽民法上的规定来推动登记工作；③在税收方面采取优惠措施。经过这一系列政策措施的实行，到2017年为止，科西嘉岛的所有人不明土地减少了20%，这个地中海小岛终于朝着脱离“负动产”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民法与税法双管齐下2017年3月，当地出台了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法律，旨在解决岛屿上的所有人不明土地问题。这项法律限期10年，包括民法和税法两方面的内容。民法方面，它放宽了取得时效①的条件，对于由多人所有的共有土地的处理也由原来必须获得全员同意改为只要三分之二所有人同意即可。在税收方面，这项法律允许减免50%的赠予税。
按照修订之前的法律，专门有一个部门负责统一处理所有人不明土地的继承人及其所在地等登记信息，在10年期限之内，允许减免50%的遗产税。新的法规进一步加强了这方面措施，力图促进所有人不明土地问题的解决。
法国的国民议会相当于日本的国会，前议员卡缪先生向国民议会递交了议员立法提案，他解释说：“所有人不明土地已经严重阻碍了科西嘉岛的发展。无论是想规划农业用地，还是想修建道路，都会由于找不到所有人而无法沟通土地的收购事宜，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不过办理过户手续既费时间，又要花钱，人们确实也很不愿意配合这项工作。要让大家行动起来，必须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动力。”
住在阿雅克肖的办公室职员阿诺特·科斯坦蒂尼先生（32岁）是新法规的受益者之一。
他的祖父保罗（97岁）与其哥哥（已故）曾经口头约定，一起继承曾祖父的一片别墅用地（照片5-2）。曾祖父于1974年去世，但由于没有确认土地所有权所需的证明资料，他们一直未能继承。
照片5-2 科斯坦蒂尼先生曾经很多年都未能继承曾祖父所有的别墅用地
按照修订之后的法律，他们可以把表示占有土地的公证人制作的公证书张贴在地方政府等处，附上相关人员的证言和地籍的相关资料，只要1个月之内没有第三者提出异议，他们就可以办理取得时效的登记手续了。根据这项制度，他们终于有望通过相关手续继承这片别墅用地了（照片5-3）。
照片5-3 科斯坦蒂尼先生（右）向公证员咨询如何继承曾祖父的别墅
公证员玛丽安·皮耶里女士为科斯坦蒂尼先生办理了继承过户手续，她高兴地说：“以前这个程序可能需要好几十年的时间，现在顶多几年就能完成了，真是太便利了。”
科西嘉岛地区公证员评审会的艾伦·斯潘多尼会长（68岁）回顾了科西嘉岛过去的贫困历史，他告诉我们，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地人一直就有亲戚之间共同持有不动产的习俗。1962年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之后，很多外出打工的岛上居民选择回到这里。不过由于缺少能够证明不动产所有权的资料，他们无法办理过户手续。科西嘉岛作为旅游胜地和农业用地的价值得到关注之后，这个习俗便彻底成了阻碍经济发展的因素。
从20世纪90年代起，斯潘多尼先生一直通过向政府提交申请，参加游行请愿等形式，致力于让政府采取特别措施来解决科西嘉岛的所有人不明土地问题。
“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今天。设定税收优惠的期限和放宽民法规定就相当于敦促人们办理过户手续的‘胡萝卜和大棒’。我们公证员总算有了与所有人不明土地战斗的‘武器’。”
源自大革命时期的所有人不明土地科西嘉岛“负动产”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法国大革命时期。当时法国实行的规定是，土地所有人去世之后，如果亲属没有在半年之内申报遗产税就要被处以罚款。不过大革命发生不久后的1801年，科西嘉岛的总督不忍看到岛上居民陷入困苦的生活，于是批准了特例，即使没有及时申报也不会处以罚款。这样一来，所有人去世之后也不去办理过户的土地自然就多了起来。
人们到岛外打工赚钱的潮流也助长了这种情况。在1880年前后，科西嘉岛的总人口为27万人，到1960年几乎减少了1/3。没有办理继承过户手续的土地，到了子女和孙辈时所有人的数量会按几何级数增长，这些继承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无处可寻。和日本一样，这里也有所有人超过100人的土地，人们想卖掉土地时，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交涉，土地也就变成了“负动产”。
进入21世纪以后，法国政府开始认真研究对策。在国民议会上，延续了200多年的“岛屿特权”受到了质疑，不申报遗产税也不会被处以罚款的规定违反了整个国家的公平原则，这种做法于2002年被废止。
设立专门机构统一管理信息政府首先采取的措施是设立专门机构GIRTEC，掌握所有人不明土地的整体情况，并统一管理过户登记所需的相关信息。GIRTEC设立于2006年，由8名负责办理继承过户手续的前公证员和信息系统专家组成，之后的10年期间，他们从政府获得了总计1,200万欧元的预算。
我们来到了位于科西嘉岛最大城市阿雅克肖的GIRTEC，所长保罗·格林梅尔蒂先生、公证员安·贝尔德拉女士和系统工程师克里斯托弗·伯根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照片5-4）。
照片5-4 管理过户信息的专门机构GIRTEC 的克里斯托弗·伯根先生、安·贝尔德拉女士和保罗·格林梅尔蒂所长（从左至右顺序）
贝尔德拉女士给我们看了东京财团政策研究所吉原祥子女士关于所有人不明土地撰写的一篇论文，说是从网上找到的。她说：“我之前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日本的报社记者会为了不动产问题不远万里地来到我们科西嘉岛采访。看了这篇论文，我真是大吃一惊，原来日本居然也面临着与我们完全相同的情况。希望我们的经验能为你们解决问题提供一些参考和帮助。”
GIRTEC成立之后，用了5年时间来整理拿破仑时代以来的地籍和土地所有人信息，建立了数据库。这样一来，只要在计算机上输入土地编号，就能够查询到每一代的所有人了。
用这个办法，在代办过户手续的公证员前来要求查询和确认资料时，他们立刻就能得知这块土地是否属于所有人不明土地了。与日本不同的是，得知某一块土地为所有人不明土地后，GIRTEC会直接前往现场，或者委托调查公司，调查所有继承人的姓名和地址。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这里的所有信息都是免费提供的，咨询者或者公证员不需要负担任何费用。公证员只要根据GIRTEC的答复，与委托人之外的其他继承人取得联系，就继承或交易等事项进行沟通就可以了。
我们想到在日本调查所有人不明土地问题时，曾经遇到过一位男士，他因为“想办理过户手续，但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个继承人，他们又都身在何处”而头疼不已。如果日本也实行了与GIRTEC类似的制度，可能也会有很多所有人不明土地问题都能得到解决吧，至少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束手无策”的情况了。
GIRTEC从2009年开始开展实质性工作，到2017年的8年期间共处理了4,327件咨询。同时，他们还将符合5年以上没有缴纳不动产税（相当于日本的固定资产税）等条件的土地认定为“无主土地”（即无法确定所有人的土地），通过相关手续，使其归属于所在的市町村。通过上述工作和法规带来的效果，科西嘉岛的所有人不明土地在8年期间共减少了20%。
科西嘉经济发展机构总干事丹尼尔·布雷利先生告诉我们：“2017年颁布的新法规推动所有人不明土地的问题得到了更为迅速的解决。”
在日本独协大学教授不动产法课程的小枡春一郎教授曾经在科西嘉岛进行过实地调查，他指出：“所有人不明土地问题没有特效药。日本也只能像法国一样，依靠多渠道的信息提供、税收和民法上的优惠措施以及律师代书人的援助等，从整个国家层面出发，采取跨部门措施去推进解决。”
地籍调查鼻祖——拿破仑家族的土地台账科西嘉岛至今还珍藏着拿破仑皇帝的亲眷们持有土地的个人台账，记者在那里见到了复印件。
拿破仑家族的土地台账由负责统一管理科西嘉岛房地产过户信息的GIRTEC保管。原件破损十分严重，现在已处于重重保护之下，所以我们没能见到，不过在工作人员出示给我们的电子版复印件上，可以看到右上角清晰地写有“波拿巴·（王子）·拿破仑”的字样（照片5-5），文件上记录着土地所在街道的名称、编号及面积等信息。拿破仑三世于1852年继承了皇位，这应该是他的儿子拿破仑· 欧根 ·路易·波拿巴及其母亲持有土地的个人台账。
照片5-5 拿破仑家族的土地台账。文件的右上角写有“波拿巴·（王子）·拿破仑”（照片由GIRTEC 提供）
拿破仑家族与地籍的关系十分密切。1807年，拿破仑一世在加冕的3年之后，下令在法国实施了近代最早的全国地籍调查。他去世之后，法国本土的调查在1850年前后完成，科西嘉岛则在1889年完成。他的这项功绩被称为“拿破仑地籍”，对德国和荷兰各国的地籍调查都产生了影响。
GIRTEC在2006年成立之后，将在拿破仑地籍的基础上几经修订的地籍图、地籍簿以及登记簿信息等都输入了数据库。经过他们的整理工作，根据现在的土地编号，可以在计算机上查找到过去的所有人及其所有土地。可以说这个机构把拿破仑重视地籍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在GIRTEC任职的公证员安·贝尔德拉女士告诉我们：“无论是拿破仑地籍，还是拿破仑参与制定的民法典，都是法国现代化的基石。拿破仑是伟大的先人，也是我们的骄傲。”
①“取得时效”与“消灭时效”相对，指在法定条件下，持续占有他人财产一定期间后可以取得该项财产所有权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