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野有蔓草露漙漙,风檐萤火出苍苔

夏至 野有蔓草露漙漙,风檐萤火出苍苔

梦里梦外都是梦。

2019年夏至前夕,我意想不到地收到了来自十二岁的漙漙的信。《诗·郑风》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之句,漙,就是露珠又大又圆的样子。但这个小姑娘最后谦逊地落款“叶尖上的小露珠”,意思当然也是对的。

我知道她叫漙漙,是因为她出生没多久就有幸认识了她,虽然后来几乎没再说过话。漙漙的父亲也即我的同事,人文社古典文学编辑部的葛云波老师。他告诉我,这是一封从冬天一直认真地写到夏天的信。信封就是出版社最常见的牛皮纸封,但用水彩笔装饰了很多花纹:一个举着仙女棒的戴高帽的小人站在祥云上,正待踏上一道玫瑰色的虹霓。信封左下角则是一扇紫色的门,门口有灰色的台阶,旁边配的是我的散文集《三四越界》里的句子:“梦里梦外都是梦。”梦,音同门,不愧是古典文学博士的千金,对训诂音变之学无师自通……应该是邮票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繁体的梦字,用墨绿色水彩笔精心画了邮票的花纹,还在两处都写了小小的梦字。邮政编码印在右下角,左上角她同样规规矩矩地写上了一模一样的数字:100705。感觉这封信就是从出版社的一个办公室,自动生了脚走到另一个办公室;事实上的确也就是从四楼尽头,来到了三楼尽头。

之所以如此仔细地查看信封,是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当着漙漙爸爸的面拆信,心跳都加快了一点。这封十来页的信递到手里,似乎有千斤那么重。这么快,我刚进社还是襁褓婴儿的漙漙,已经可以似模似样写这样一封长信了吗?虽然整整一个春天,葛老师见我都在不断通报进程:漙漙在看你的书了……她已经看完了……她很喜欢,决定要写一封信给你……她已经做好了写信的准备了……信已经写了一半多了……很快就要写好了!

等信终于来到我手里,离漙漙爸爸最早告诉我她开始动笔,已经差不多过去五个月了。我一方面觉得好玩,另一方面也着实受宠若惊,想起每次在出版社门口偶遇漙漙,她都会害羞地躲在妈妈背后,几乎没有交谈。葛老师的夫人也是学文学专业的,非常纤瘦的一位女士。漙漙继承了父母相貌的优点,面貌清秀,但不知从哪天起,看到生人总是像一头羞怯的小鹿,远而轻快地跳开。

这么害羞的小孩子,又怎么会想起来给我写这样一封信呢?就因为看完了我的《三四越界》吗?这样的书,孩子也喜欢读吗?……

而漙漙爸爸和女儿差不多害羞,和我大致介绍完这封信的创作状况以后,放下信就走了。我终于可以打开读了。读完以后至少有那么五分钟,我举着信纸说不出一句话来,又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也因为这封信写得太好,我总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坐下来,好好回一封信,但一晃二十天过去了,竟然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夏至将至。这封信小朋友从冬天写到春天,我是大人,总要在夏天回掉吧?因此,前一晚我把漙漙的信从抽屉里取出来,认真地看了第三遍,再把信用键盘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一算刚好一千八百一十八个字。一千八百多个在纸上跳舞的小精灵,正在某处暗暗期待一个答复。这样一封信,到底怎样回复才配得上这份最初的郑重之心呢?

也许可以从她信末的那个问题开始答起,我想。明日夏至,逼上梁山。那么,姑且试试看吧。

亲爱的叶尖上的小露珠:

见信好。

收到你的信,着实让我又感动又意外。真没想到你已经长成一个如此有头脑的真正的小姑娘了,还能写一手工整的繁体字!这是多少现在的大人都做不到的啊。这一点阿姨要向你学习。当然,除了繁体字之外,这封信本身也写得非常美,让同为写作者的我看了都有一点惭愧: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写过一封信了呵,也真的好久没有想过梦啊,生啊,死啊这些本质的问题。所以,我打算从你最后那个问题开始回答。

——为什么说要尽可能轻快地抛开昨夜的梦?

也许因为我指的通常是大人的梦吧。大人的梦里,往往有太多的难过、焦虑和求不得,也总会泄露一些自己都不太愿意面对的秘密,比如最近生活的困境,以及现实中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承认这一点难免让人沮丧,因此,一个成熟(懒惰)的大人,往往会希望自己尽可能快地扔掉这些不快乐的碎片。

但是,我相信孩子的梦,比如漙漙你的梦里,大概不会有这些具体的啮咬性的烦恼。从你的信里看,你是一个那么明朗、健康,能够正视困难,也可以坦然接受挑战的小朋友。我注意到你信后附的小诗里,用了两个比较生僻的字“伈伈”——意思是小心恐惧的样子。但我猜你也许还没有遇到过多少真正值得害怕的事,就算偶尔有点紧张,躺下来睡一觉也差不多忘了大半,对不对?因为你说,在你的日记本里,同时藏着一些噩梦和美梦的精灵。你把所有的梦都看成精灵送给你的礼物,而噩梦则是礼物中夹杂的小小恶作剧而已。而这一切都是你会高兴地收下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说到噩梦,我就想起德国幻想文学作家米切尔·恩德,他写过最有名的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是很厚的一本书;还写过一个很短的小故事,叫《吃噩梦的小精灵》,里面说有个国家叫睡梦国,每个人都要睡很多很多的觉,但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却总是不肯睡,因为她睡着以后总是做噩梦。国王和王后担心极了——女儿总不睡觉,就算不在睡梦国也教人担心呀。可他们派了很多人四处找灵丹妙药也没用,最后国王亲自走遍天涯海角,终于找到了一个专门吃噩梦的小精灵。小精灵跟着国王来到睡梦国,啊呜啊呜一口气把公主的噩梦全吃光,公主终于敢睡觉啦。

漙漙,我看到你写到噩梦精灵,就忍不住想到了这个故事。你比故事里的公主可要勇敢多了!不需要吃噩梦的小精灵,自己就可以把噩梦当作礼物全部收下,而且在没忘记之前,就发现噩梦已没有初到时那么可怕了。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这几乎是一切事情最终过去的关键,让人羡慕的是,漙漙你还这么小,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个秘密。

你愿意在还没有忘记之前,和我说一两个你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吗?它们并不真正可怕,因为它们不会长存于时间里。你说得对,那些不够快乐和美丽的事,最后我们都会设法忘记。

你引用的大江健三郎的那段文章我也很喜欢。我也没想到《学语文之友》上会有这么好的文章。尤其是发高烧的孩子和妈妈的对话,妈妈的话太感人了:“你不会死的,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再生你一次。”这种斩钉截铁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确凿的爱,就像你妈妈对你一样。就像我妈妈对我一样。

你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个梦,还说所有的故事和想法,也许都是一个个串联起来的小梦,我觉得,这些话本身就很美。你和我分享这篇,倒让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小事。那时我大概六七岁吧,好像也是初夏时分,晚上妈妈在整理换季衣服,我很早就洗澡上床了,躺在床上等她来陪我睡觉,等了很久她都没有收拾完,我就突发奇想,开始假装自己睡着了,并且做了美梦,闭着眼睛大声说出梦里的事情,就像在说梦话似的。我说,我来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仿佛是森林的中间,没人发现我来到了这里,我要挖很多个深深的洞,再把这些洞都贯通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上面再装上玻璃屋顶,让阳光可以照进这些曲折的地宫,一定可美了。我大声宣布:“等这个宫殿建成以后,只让我最最喜欢的人住进来,妈妈,爸爸,还有当时最要好的一个小朋友某某。”而我妈妈一边叠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那爷爷奶奶呢?”我不假思索地说:“奶奶老是打我,不让奶奶进来。爷爷不打小孩,爷爷可以。”猛然又醒悟过来:这可是在做梦啊!怎么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和妈妈聊起天了呢!立刻就严肃起来,重新闭上眼开始哼唧,假装自己说的还是梦话,妈妈叫我再不搭理。直到她说:“既然你已经睡着了,那我今天不陪你睡啦!”我才睁开眼哭闹起来。当然,这个假装说梦话的把戏也就彻底宣告失败。

漙漙,过了这么多年再回想起这件事,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一边说,一边闭眼想象那地底宫殿的模样。仿佛还能看见金色的阳光像瀑布和蜂群一样,穿过玻璃屋顶直接倾泻进地宫。我当时都想好了,自己要住在最远也最隐蔽的一间,半地下,其他人都可以按心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住所,最中间是一个可以一起吃饭的阳光大厅。这些构想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我想,也许因为这里面有好几重虚构。我假装我在做梦,假装的同时,又尽量让我的话接近梦话的天马行空,就在这个努力靠近的过程中,这件事真的越来越有趣起来,显得比一个真正的梦更像梦,也比寻常的梦更坚固而不易忘记。甚至,这也预示着将来我会变成一个说故事的人。写小说就是把自己想象出来的梦境写下来给别人看。这样想,漙漙会不会觉得,想象和梦的区别确实并没有那么大?

就我所知,也有很多小说家会从自己的梦里得到灵感的,还有一些电影导演,会直接把梦搬到大银幕上,比如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和日本导演黑泽明,前者有一本很厚的《梦书》,专门记录自己许多年来做过的梦,类似梦的日记,后者则拍过一部叫《梦》的电影,由六个故事构成,而肯定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黑泽明的梦。当然在搬上银幕的过程中,也会混入编剧的梦、演员的梦,而观众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银幕,就像沉入黑暗跟着黑泽明做梦一样。但此梦非彼梦,每个人的感触都截然不同。他们晚上回去会不会做梦呢?醒来以后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我猜,因为梦离我们的心太近,某种程度是会改变现实的。每天晚上的我们都在悄悄改变白天的我们,这样想,会不会也很有趣?

你最后问:到底何为梦、幻想、现实?它们都是会消失的。这话让我觉得有一点悲伤。是的,也许一切都会消失,可是如果把做过的梦变成文字和影像,让更多人可以读到和看到,那么,也许消失得会慢一点。或者,就像大江健三郎笔下的母亲说的,就算是两个不一样的孩子,只要知道了一样的事情,也会慢慢变成一样的孩子……不过,其实我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话。不同的孩子,即便是看到、读到、知道同样的事,但总也有一些经历是妈妈不完全知道、和上一个孩子也完全不同的,也会因此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理解。所以,那句“我也要把你再生一次”,其实只是一个想要安慰发烧孩子的妈妈的美好愿望而已。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此生此世,无论好坏都无法重现。如何好好珍惜仅有的这生,让一辈子过得更充实,更有意思,是小孩和大人都应该反复提醒自己的事。

说到珍惜时间,我还不由想起你爸爸的一件往事。记得当时刚来人文社,还住在后楼的宿舍里,隔壁就是你们家。当时你才出生没几个月,你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四个人一起住在那间十平方米的小屋里,你还经常夜哭——小孩子嘛——的确是很艰苦的。相比起来,我和外文部的黄凌霞同住一室,住宿条件其实比起你们家已经好太多了。但当时我才刚毕业,对未来正充满不切实际的憧憬,因此非常地不能适应,尤其每天还要下楼到社后门的澡堂洗澡,通往澡堂的是一条窄小泥泞的土路,沿途漆黑,只在门口有一盏瓦数很低的小灯。正好是八月,住宿舍的十几个同事每天都要洗澡,而浴室每次最多只能让两个人洗,还得都是男生或都是女生。晚上八九点钟是高峰时间,总要排队,等排到时电热水器里蓄的热水也可能早就被前面的人用完了。因此,黄阿姨通常会早点下去,而我总会过了十一点再去。有一次我就碰见了你爸爸。但他和所有排队的人都不一样:脚边放着脸盆,手里却拿着一本竖版繁体的《唐诗选注》,在昏暗的灯光下认真地读着。发现我来了,回头对我笑笑,随即又继续低头读书。

漙漙,这件事我从没有和你爸爸,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但我想告诉你,那一幕对我的冲击是永生难忘的。就在这样昏暗的,几乎看不清楚对面人脸的灯光下,还有人在孜孜地利用每分每秒看书、学习,安之若素。就在那刻,我不再后悔来到了人文社,也不再觉得宿舍条件差。

后来我还经常在起夜时发现,你和外婆都睡着后,你家房间的灯熄了,你爸爸会轻轻掩门出来,借走廊的灯读书。有时候你妈妈把你哄睡后也会出来,各读各的。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他们让我知道,再艰苦的条件下,一个人仍然可以不断追求知识,一辈子自我教育,让自己变得更充实。读书不为任何实际目的,只为了充沛的求知欲本身。

也正因为对那些事的印象太深,所以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你用繁体字一笔一画写出来的信,虽然震惊,回心一想也并不意外。你是你爱读书的父母亲培养出来的孩子,善于学习和热爱知识是必然的。我真替你,也替他们感到高兴。而且更难得的是,你除了词汇量惊人地大、知道许多生僻字之外,还格外表现出一种独立思考和创造的精神,能学以致用,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惭愧地想到自己十二岁时根本比不上你……但是,即便像我这么大的成年人,也依然可以继续学习,向你,向你的爸爸妈妈,向世界上所有值得学习的人。

你附在信末的那首诗也很好,既有想象力又充满童趣。只有两个字我看到发了一下怔,除了“伈”字,还有“爇”字——也许这两个字太不常用了一点,会略微影响读者的阅读?将来你也许会明白一件事:用简单的字来表达复杂的感情是更难的一件事。作为回礼,我也想送给你一首自己的诗,同样和噩梦精灵有关,也和推荐你看的米切尔·恩德有关:

我要求店家刻在积木上的字

森林深处的小房子

心的湖泊。赶路的梦

云朵铺成床,甜鞋子

吃噩梦的小精灵

拿起兽角做的小刀

骑上鲸鱼,去雪山

2018.12.17

希望漙漙喜欢。过了差不多二十多天才回信,也希望你不要介意。祝小露珠夏至快乐!

又及:说了夏至将至,才想起来还没有和你说说节气到底是什么。也许你爸爸早就和你说过,或者你也在书上看到过。二十四节气,就是指干支历中表示季节、物候、气候变化的特定节令,把太阳周年运动轨迹划分为二十四等份,每一等份为一节气,通常认为始于立春(也有说始于冬至的),终于大寒,周而复始。每个节气,都表示着气候、物候、时候这“三候”的不同变化,所以一年二十四节气就有七十二种候应,可以很好地反映一年中气候变化的情况。比如说夏至就有三候: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所谓“鹿角解”,是指鹿角被认为是阳气的象征,夏至以后,阴气始兴而阳气衰微,古人认为鹿角会随之自然脱落——可能就是指一年一季的鹿换角而已。不知漙漙喜欢鹿这种动物吗?我还蛮喜欢的。

再说“蝉始鸣”。蝉是一种昆虫,又名知了,你在公园或者小区见过吗?据说只有雄蝉也就是公知了才会叫,因为只有公的腹部才有发声器,能连续不断发出响亮的声音。古人认为,夏至这一天,雄蝉感应到阴气,就会高兴地扇动翅膀发出鸣声。

最后是“半夏生”。半夏是一种喜阴的中药材,一般生在仲夏时的沼泽地或水田——中药的名字通常都很好听。有机会去药店,可以请售货员向你展示一下半夏的样子。你会觉得很有趣的。

又又:你给李冰阿姨的信写好了可以托爸爸再转交给我,我很乐意当你的通讯员,也已经和她说过了,她十分期待。你是看了她写的《谢谢你用一生陪伴我》《时光匣,拾光侠》,还是别的绘本?真高兴漙漙不光喜欢我写的书,也喜欢我编辑的书。

PS:夏至还是一年之中太阳最高的日子。过了这天,北行的太阳又会慢慢回到南方,白昼也会一天天变短。而且还是最让人愉快的礼拜六!漙漙或许可以请爸爸妈妈带你去公园找找正待大展歌喉(其实是鼓动腹部的发声器)的公知了呢。希望你能顺利找到它们!

和叶尖的小露珠一样清澈

总像知了一样唱快乐的歌

文珍阿姨

写于2019年里白天最长的这一天

附:漙漙写给我的信[8]

親愛的文珍阿姨:

您好!

爸爸把《三四越界》作爲生日禮物送給我,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書看了起來。媽媽説,這是我得到的第四本簽名書了,我一定要好好愛惜它。

看完書,我有了好多好多的想法,我的想法多得像一座山。於是,我便醖釀起來,開始寫這一封信。寫信是件多麽有趣的事情啊!整整一個寒假,我一直在琢磨從何下筆。開學過去三個月了,我終於寫下了我的除了作文之外的第一封信!我以爲這封信加上未來的幾封信,就能出版一本新的《三四越界》吧!

“每一天都會有夜晚,而每一個夜晚都會有夢。”(《三四越界》之一:夢)

“夢”,是黑暗中的一絲光明。我常常被夢精靈邀請去,總會來到夢之國。我總是想知道,没有夢的夜晚是什麽樣的。是整個晚上在黑暗裏度過,還是和昏過去没有區别,晚上睡去,白天在不知不覺中醒來,想不起自己是誰?

每晚睡覺前,我就會猜一猜,今天晚上會做什麽夢?是早上看電影留下印象最深的片段,是中午聽的一段音樂,會不會是以前的舊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也許……想着想着,我又慢慢地來到了夢之國。早上我一覺醒來,還與夢精靈依依不舍,就會在床上多躺一會兒,把剛才驚醒的、做了一半的夢接着做下去,或是再請來個新的夢。找不到結尾的夢,在放學與上學的路上,就會獲得一個美好的結尾。我的日記本裏,也藏着一些噩夢和美夢(的)精靈。他們時常送給我一些禮物,如果他們偶爾淘氣,在禮物裏加一個小小的惡作劇,我就會高興地收下,一點兒也不生氣。那些惡作劇中可怕的東西,也就是噩夢裏令我恐懼的事物,却也在我還没有忘記他們之前,變得不像他們初到時那樣可怕了。我在《學語文之友》上看到一篇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寫的文章:

“有一天深夜,我雖然還發燒,却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我躺在榻榻米上面,媽媽坐在枕頭旁邊盯着我看。

“‘媽媽,我會死吧?’

“‘你不會死的,媽媽在這爲你祈禱。’

“‘你就是死了,我也會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擔心。’

“‘可是,那個孩子和我不是同一個人啊。’

“‘不,是一個人。我會把你從生下來之後到現在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東西,做過的事情全部講給新生下的你聽。這樣兩個孩子就是一模一樣的同一個孩子了。’

“媽媽的話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但是心裏却寧静下來,安安穩穩地睡覺了。第二天開始我慢慢康復,到了初冬,我開始想上學了。

“不論是在教室裏上課還是在運動場上打棒球,我經常會一個人發呆,我想現在活在這裏的我,是不是死去之後又被媽媽再生一次的孩子呢?我現在的記憶是不是由媽媽講的那個死去的孩子所看到、聽到、讀到的東西和他經歷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使用那個死去的孩子的語言在説話呢?

“我還經常想,教室裏、運動場上的孩子們是不是都是没有長大就死去的孩子呢?他們又被重新生出來,聽到死去的孩子們的所見所聞,按照他們的樣子替他們説話。我有證據,那就是我們都用同樣的語言説話。”

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個夢。只有在夢裏,死人才能復活。我也常常想,現在活在世界上的這些人,或許真是同一個人變的?我也有證據他們有的性格相似,有的行爲相仿,有的經歷相近。這也是場夢啊!這是真是假,假的一定是夢嗎?我忽然覺得,所有的故事和想法,都是一個個串聯起來的小夢呢!

夢有結束的時候,人生也有尾聲;什麽是夢呢?我以爲去過一個公園,其實是夢見過;我以爲夢見過的,其實是我的想象;我記得有個小房子,後面有個小花園,我以爲那是我的想象,結果其實是我小時候去打疫苗的地方。夢似現實,幻想是夢,現實似幻想。我也覺得剛剛發生的事其實是我想象出的,並不是我的回憶。到底何爲夢、幻想、現實?他們都是會消失的。

又及:我對《三四越界》19頁的一句話有一些疑問:“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盡可能輕快地抛開昨夜的夢。”我認爲第一件事恰恰應該是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想方才的夢。我不明白,爲什麽要忘掉夢呢?

我聽説你和李冰阿姨是好朋友,請你當一個通信員,幫我傳消息:我也想給她寫一封信,等下次我把信寫好,你轉交給她,好嗎?

如果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回信喲!

此致

敬禮!

祝您寫出更多的好文章!

葉尖上的小露珠

2019年5月27日

附:一首小詩(《夢》)

金子般 紅房子的夢 消溶在 小精靈的

魔法棒中 是誰驚醒了我 是誰偷走了夢

清晨的夢 隨着蒸氣 慢慢地 昇上天空

焚香熱燭 火苗裏藏着 香甜的夢 美好

如幻如影 當我伈伈時 只需悄悄入睡

信手拈來 我把夢相連 窗邊雲 你瞧瞧

大街上的泪珠 是我夢的一半

枝繁葉茂 鬱鬱葱葱的大樹上 小鳥的夢

是清澈如流水的笛音 或是響亮悦耳顫音

快展翅高飛 我從不阻攔你 大樹上的夢

江皋只見花數朵 門前尚有 金燦燦的夢

夢前明月當空照 夢後日 中間一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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