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是学问也不是技艺。诗是时时燃烧的生命之记录、主观而不吐不快的“倾诉”,别无他物。
如果它是学问或技艺的话,人就要根据各自的学养而日日努力进步。然而诗不是学问或技艺,所以诗人也不一定随着经验积累而成长。诗人无论写了多少年诗都一样,绝不存在今天的诗胜过昨天的诗的情况。如果有诗人那么想,那就是一个可悲之人的错觉。要说为什么,因为生命是不断流动变化的,所有生命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同一个海港。生命是没有锚的船,哪怕一瞬也无法停留于同一个地方。生命是流动的。昨日的感情不是今日的思绪,昨日的价值不同于今日的价值。而所谓进步、成长—不过是基于一个作为标准的价值,像根系深厚的树向外伸展枝叶。无锚之船,没有根系的流动的生命,要怎样“成长”呢?
生命不存在成长。谁能把年老当作成长呢?年老不是成长,也不是衰退,仅仅是“变化”。是从一个海港到另一个海港,是推着船航行的海浪的变化。如是,生命仅仅是变化!人生就像各个季节从春到夏,从夏到秋,自然中的天空、空气、树林等等的颜色逐渐变化,人的生命也经历着种种变迁。谁能去评定四季的价值呢?哪里有能评定春夏秋冬的价值的标准呢?不同季节的自然都有特别的美。谁会说四季的变化是日月运行的进步呢?进步是不存在的。实际存在的仅有变化。生命,仅仅是彩虹、云、夕阳、各种各样色彩的变化!
因此诗中不存在进步,诗人的一生中不存在成长。诗人不过是在不断变化。就像青虫变成蛹,蛹化为蝶,诗人的一生也是变化的一生。当我们变成蝶,就无法再变回贪婪的青虫,去歌咏它们的悲哀了吧。我的过去至少经历了三次变化。“爱怜诗篇时代”,“吠月时代”,然后是“青猫时代”。如今,我为了再次变化,挣扎着要脱去旧壳。我还在变化吧。然而,在充分感受到“力量”的那个清晨之前,我暂时当一只在地下冬眠的蛹吧。我还很弱小。空中阳光暗淡,未生出的翅膀在壳中发冷。
诗人的一生是变化的。我没有成长,也没有进步。在漫长的过去,我的艺术没有一增一减。我像过去一样,现在也不过是个青涩的初学诗人而已。我不拥有什么“艺术”,拥有的不过是随生命浪潮流去的生命的“记录”。我把过去所有的诗收集起来,编为这贫瘠的记录。或许它们应当被撕碎,扔进流去的利根川。而我切实地感到自己的无力,那是无才却思吟诗、无力却要与人生一战的悲哀。
在我不得不叛离的路上
新的树木已被砍尽。
(《小出新路》)
无论如何,我在此编辑我“可耻的存在”。就此,我与一切过去告别。我应该不会再重复我的《青猫》或《吠月》了吧。我叹而又叹,悲而又悲,然后面向新的道路,准备踏出无力的一步。
1928年2月
于大森马込村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