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闪耀之星

22. 闪耀之星

  茫然,不确定,犹豫不决, 双翅湿淋淋地尚未展开, 仍然黑暗多变与困惑, 束缚在一个空荡的茧中。 空气搅动了一下, 我颤抖着, 仍然处在一个模子里, 但形体的感觉已模糊。 空了,用尽了, 它的任务已毕。 我一步一步小心地移动—— 然后静静地等待。 空气吹干了这副新的形体, 看着它金黄、漆黑与橙红的组织, 迎风开展, 准备进入惊奇,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好凭着本能飘。 交出自己, 乘着无形的气流, 俯冲、翱翔。 臣服于其中。 茧空了, 在烈日下逐渐干枯, 它曾经服侍过的生命 已经将它遗忘。 也许某一天, 一个好奇的孩子问起妈妈, 这么小的屋子, 不知道什么样的怪物曾经住在里面?

崔雅于1974年

 

接下来是我们这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48小时。崔雅决定要走了,但是在医理上她并不该在这时候走,医师认为她至少可以再多活几个月,但崔雅不想躺在医院里不停地吊吗啡点滴,身上插满了管子,慢慢地窒息而死。除了这些理由,崔雅更希望我们免去这场严酷的考验,看着她安静地离去。不管理由为何,我知道崔雅一旦下定决心,事情已经成形。

那天晚上,我将崔雅抱上床,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我要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就要走了。我真的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她突然回光返照,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逐渐起变化。一个小时内,她似乎减轻了10磅,身体仿佛顺从她的意志开始缩小。她关闭了自己的维生系统,一步步迈向死亡。在短短一小时中,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非常坚决,也非常快乐,她快乐的反应似乎具有感染力。我发现自己也开始与她分享这份喜悦,虽然仍充满困惑。

接着,她开口说:“但是我不要离开你,我实在太爱你了,我不能离开你,我真的好爱你。”她开始低泣,我跟着落泪,这五年来为了在崔雅面前维持坚强而刻意压抑的泪水一涌而出。我们长谈着对彼此的爱,这份爱令我们更加强壮、更加良善,也更有智慧。十几年来的成长造就了我们对彼此的关爱,面对终结的现在,我们两人都觉得快要被湮没了。要不是眼前这独一无二的人,我不可能经验此生最温柔的时刻。

“亲爱的,如果时候真的到了,那就走吧。别担心,我会去找你的。曾经找到你,我答应一定再把你找到。你要走,别担心,就走吧。”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

过去这两个星期,崔雅的脑子里一直浮现五年前我在婚礼上对她说的话:“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几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屠龙斩荆才把你找到,你知道吗?如果有任何事发生,我还是会再找你的。”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你保证?”

“我保证。”

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一段话;我只是单纯地陈述自己对我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感觉。这两个星期崔雅一直回到我们在婚礼中宣誓的那一刻,这似乎带给她相当大的安全感,只要我信守承诺,世界就没问题了。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我说。

“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那么我就可以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好快乐。过去这段日子比我想像的还要艰难,亲爱的,一路走来都这么难啊!’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但是我现在可以走了,我好快乐,我好爱你,我真的好快乐。”

那天晚上我睡在她房里的针灸台上。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团光云旋在屋顶上方,像是千万个太阳同时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山峰。我之所以说迷迷糊糊地看见,因为不确定当时是否在做梦。

第二天清晨,我去看崔雅时,她刚好醒来,她的双眼明澈,显得精神奕奕,非常坚决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好高兴,你会在那里吗?”

“我会在那里的,安心地走吧,我会在的。”

我打电话给家人,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请你们尽快赶过来。我打电话给华伦,也忘了自己对他说什么,大概是:时候到了。

家人当天早晨便陆续赶来,每个人都有机会和崔雅坦诚地交谈,她向家人表白自己对他们的爱,她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亲人。她似乎要向每一个人“了业”;她要把自己燃成灰烬,没有无法启齿的话,没有罪恶感,也没有责难归咎。就我所知,她完全办到了。

那天晚上我们送她上床,我仍然睡在针灸台上,以防有状况发生时,可以及时处理。屋子里似乎充满着不寻常的气氛,我们全都感觉到了。

凌晨三点半左右,崔雅突然醒来,屋里的气氛如梦似幻。我立刻醒来,询问她的状况。“吃吗啡的时间到了吗?”她微笑地说。与癌症艰苦搏斗的过程中,除了手术之外,崔雅一共只服了四颗吗啡。“亲爱的,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给了她一粒吗啡和温和的安眠药,接着我们做了最后的交谈。

“亲爱的,我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她说。

“我在这里,亲爱的。”

“我好高兴。”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这个世界真的很诡异,好诡异啊。不过我就要走了。”她的情绪中夹杂着喜乐、幽默与坚定的决心。

我开始为她复述一些教诲中的“经句”,她非常重视这些经句,要我在她临终时提醒她。

“放松地面对自己的真如本性,”我开始念诵,“让自己在虚空中无限伸展。你的初心是不生不灭的,它既不随肉体而生,也不随肉体而死。你的心与神性是永远合一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了,清醒地看着我。

“你会来找我吗?”

“我保证。”

“是该走的时候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我觉得很奇怪。原本昏暗的屋子,突然遍室光明,这是我所经验过最神圣、最直接、也最单纯的一刻。我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在崔雅的身旁。

她把身体转向我,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想告诉我最后的一些话:“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人,”她喃喃地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人,我的冠军……”她一直重复地说:“我的冠军。”我倾身对她说,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真正解脱的,因为她,解脱对我而言才有了意义,那个创造崔雅的宇宙是一个神圣的宇宙,神的存在也是因为她,这所有的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的喉咙锁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没有哭,只是勉强地挤出,“我会找到你的,亲爱的,我一定会……”

崔雅静静地合上了双眼,她没有再张开眼睛。

我的心碎了。解脱的约翰说过的一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奔腾:“体会爱的创痛,体会爱的创痛。”真爱是令人心痛的,真爱能让你超越自我,真爱令你全然脆弱、开放,因此真爱也能彻底毁灭你。我不断地想着,如果爱没有击垮你,你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爱,我们两人已经完成了在爱中受创,因为我被击垮了。

那一刻我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变得非常不安,好几分钟后我才明白,气氛的不安并不是因为我伤心欲绝,而是狂风正在屋外肆虐。平常如岩石般稳固的房子,那一刻在强风袭击下竟然嘎嘎作响。隔天新闻报道,有个时速115英里的超级强风,在凌晨四点左右疯狂地袭击博尔德(科州的其他地区并没有这种情况)。这阵狂风吹翻了汽车,甚至飞机,也成了各大报纸的头条消息。

我想这阵风也许是巧合,不管怎样,屋子被吹得嘎嘎作响,总是令人感觉不寻常。我想再回去睡—会儿觉,但是屋子摇晃得太厉害,我只好起床拿一些毯子围在卧室窗户的四周,怕玻璃会被吹破。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崔雅就要死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万事皆空,崔雅就要死了……”

第二天早晨,崔雅的姿势好像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头枕在一叠枕头上,双臂轻放在身旁,手上握着念珠。前天夜里她开始默默诵念“唵嘛呢叭咪吽”,以及她最钟爱的基督教祈祷文“臣服于神”。我相信她整晚一直诵念着。

我们请了一些安宁照顾人员前来协助,克莱尔也适时赶到。我非常希望有安宁照顾人员在场,确定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能让崔雅静静地以自己的方式走。

克莱尔实在太好了,她问崔雅是否可以量血压,但不期望崔雅回答她。安宁照顾的训练中,成员都被告知濒临死亡的病人能清楚地听见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咽气的那一刻,所以克莱尔只是表达基本的礼貌。崔雅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未发一语了,然而当克莱尔询问她时,她却突然转过头(眼睛仍然闭着),非常清楚地说:“当然可以。”在场的人因此知道,虽然崔雅看似“无意识”,却能完全知觉周遭发生的一切。

凯蒂也以为崔雅已经进入无意识的状态,她看着我说:“肯,她真是美极了。”崔雅居然清楚地回了一句:“谢谢你。”(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狂风依旧呼啸,吹得整幢房子嘎嘎作响。所有的家人彻夜未眠地守候在崔雅的身边,苏、瑞德、凯蒂、崔西、大卫、玛丽、迈克与华伦,每个人轻轻地抚摸崔雅,凑近她的耳畔对她说最后几句话。

崔雅握着念珠,这串念珠是她在卡卢仁波切主持的静修关闭时得到的,当时崔雅许下了诺言,要以慈悲心作为解脱的途径。卡卢仁波切为崔雅取了一个法号:“空行之风”(Dakini Wind,意思是“解脱之风”)。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崔雅已经对一切的刺激失去反应,她的双眼紧闭,呼吸出现间歇性的窒息(浅浅的喘息伴随着冗长的停顿),四肢也逐渐冰冷。克莱尔把我们拉到一旁,对我们说崔雅很快就要走了,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内。她说如果有需要,她会带着最诚挚的祝福回来。

整个下午的气氛就这么紧绷着,狂风继续袭击屋子。我一直握着崔雅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崔雅,你可以走了,这里的每件事都已经完成,走吧,放心地走吧。我们都在这里,亲爱的,安心走吧。”

(接着,无法遏止地,我开始嘲笑起自己:“崔雅从未依照任何人的话做过事,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我不闭嘴的话,她永远不会走的。”)

我继续诵着她喜爱的经句:“迎向光去,崔雅,去寻找那颗宇宙的五角星,那颗明亮、闪烁且灿烂的五角星,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亲爱的,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不要再担心我们了,跟着那道光去吧。”

崔雅过40岁生日的那一天,解脱的约翰曾经对我们说,如果一个人看见了那颗宇宙的五角星,或宇宙的曼陀罗(mandala)就能够超脱一切限制,进入终极的解脱。崔雅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虽然如此,她却将自己的名字由泰利改成了崔雅。我相信崔雅早在三年前就见过这个异象了,在参加卡卢仁波切所举行的灌顶法会后不久,这个奇特的异象曾出现在崔雅的梦中,虽然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因此,在这个面临死亡的时刻,我认为崔雅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最原始的面貌,而是再一次地经历自己光明之星的本质。

我想屋里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在心中释放崔雅是非常重要的事,充满悲伤的瑞德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崔雅的额头说:“你是我最棒的女儿。”苏也说:“我真的非常爱你。”

我走出房间喝杯水,突然崔西出现在我面前急切地说:“肯,赶快上楼去。”于是我狂奔上楼,挨在床边,紧紧握住崔雅的手。所有家人相继走进房间。崔雅缓缓地张开眼睛,带着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房里的每一个人,凝视了一段时间,然后闭上双眼,停止了呼吸。

每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崔雅,不久所有人开始低泣。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胸口上,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终于发生了,我无法抑制地颤抖不已,喃喃地在她耳边念着几句《西藏度亡经》(the Book of the Dead)中的话:“认清那道明光就是你的初心,认清你此刻已经与解脱的神性合一了。”

最美好、最坚强、最开明、最真诚、最能鼓舞士气的、最有美德、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人已经走了,宇宙不可能再和往常一样了。

她死后五分钟,迈克尔忽然开口说:“你们听。”屋外的狂风突然停了,四周一片静谧。

我们从第二天的报纸得知,就在那一刻狂风安静了下来。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伟大的灵魂逝去时,风便开始呼啸。”逝去的灵魂愈伟大,就需要愈强劲的风带他离去。或许这是巧合,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灵魂啊,连风也感应到了。

崔雅在世的最后六个月,我们变成彼此灵性上的加速器,尽己所能地服侍对方,过去的五年我为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最后我终于不再抱怨,虽然对支持者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完全不后悔放弃了一切,对她我只有心存感激,能这样服侍她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她也不再因为“毁了”我的生活而自怨自艾,我们两人似乎在某个深奥的层次上达成了协议,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陪她通过这场考验。

“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她死前三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对我说,“你最近有许多深刻的改变,你注意到了吗?”

“嗯。”

“什么样的改变?”

我们沉默了很久。这是我从大圆满闭关刚回来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亲爱的。我爱你,所以我服侍你,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你不认为吗?”

“你有一种觉知帮我度过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那到底是什么?”她似乎觉得很重要,“那是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并不是问题,更像是一项测验。

“我想,只不过因为我一直在你耳边,亲爱的,只是在这里罢了。”

“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原因。”她终于说出口了,这并不是对我的评断,重点是过去的这几个月我们彼此帮对方继续往下走,也成了对方最好的老师。我对她毫不间断的服侍,激发了她强烈的感恩与仁慈之心,而她回报我的爱也使我的生命达到饱和。我这一生的业已经透过服侍崔雅而燃尽,我给她的爱也填满了她心中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阴影存在了。

“觉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再那么确信,开始倾向称之为“觉悟了的理解”,“觉悟了的当下”或者觉悟了的觉察。我知道后者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在崔雅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这不是说她已经去了。那恰巧是我的所见,她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正是以这种纯然的活在当下面对苦痛与死亡的,那种活在当下辉映着她的苦痛,展现着本然的她。我见证了,绝不会错。那些伴随她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也都见证了。

我打算让崔雅的身体保持24小时不受任何打扰。因此,她死后的一个小时,我们全都离开房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整天崔雅的嘴都是张开的,她的下颚卡住,嘴根本闭不起来。

大约45分钟后,我们又回到房里,发现崔雅的嘴竟然闭上了,嘴角露出微笑,一股满足、宁静而解脱的微笑。她看起来就像美极了的佛像,散发着解脱的笑容。脸上原来那些痛苦的纹路已完全消失,皮肤平滑而光亮。我看着她的身体禁不住叫了起来,“崔雅,看看你!崔雅,亲爱的,快看看你自己!”

往后的24小时,她脸上那份解脱与满足的笑容丝毫没有消退。虽然她的肉体还是被抬走了,但这道微笑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灵魂。

那天晚上,每个人上楼与她道别,我彻夜守在她身边,继续念那些经句,直到凌晨三点。我为她阅读那些她最喜欢的片段,包括铃木禅师、拉马纳上师、卡鲁、圣·特丽莎修女、圣·约翰、诺布、冲帕以及《课程》。我为她反复诵读基督教的篇章“臣服”,我为她做萨丹纳修持,我读得最多的还是《度亡经》中的具体指导。这些篇章我为她读了40遍。用基督教的话来说,其核心意思是说死亡的时候就是你放下身体和个体的私我,最终与上帝或神性合一。辨认死光显现时的光明,其实也就是认识到你本来与神圣的光明是不二的。你只需不断地重复,假想那将死去的人的灵魂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是这样做的。

我正在期待着,但当我第三次为她诵念“你已经与神合一”时,房间突然发出咔嗒一声。我迅速地四处查看,有一种很清楚的感觉,就在深夜两点整,她直接体认了自己的本性而烧尽了业力。换句话说,她与虚空合一了,如同13岁或日后的静修经验一样。

我不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但基于对崔雅的了解,这很可能不是我的想像。

几个月后,我读到一段大圆满描述死亡阶段的文字,其中列举了两种肉体的征兆,暗示死者已领悟真实的本质(True Nature),与神性合一。这两个征兆是:

如果你已安住在自性的光明中

你的皮肤会变得非常美好

你的嘴角会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崔雅的房间,入睡后我做了一个梦,其实不太像是梦,更像是单纯的意象:水一滴滴地落到海里,立刻与海水融合。起初我以为这个意象显示崔雅已经解脱,因为崔雅就是融入大海的小水滴。后来我才明白它更深的含义:我是水滴,而崔雅是那片大海。她并没有解脱,因为她早已解脱了。真正得救的人是我,我因服侍她而得救了。

这正是她不断要我保证找到她的原因。其实她并不需要我去找她,而是透过我对她许下的承诺,她可以因此而找到我、帮助我,一次又一次地毫不间断。逆向思考后,我才想通了:我原来以为自己的承诺是在帮助她,其实这是她想帮助我的方法。然而崔雅想帮助的人绝不只是我而已,还有每一位好友和家人。在所有人的面前,她都出现了解脱的风貌。

24小时后,我亲吻她的额头,所有的人也一一向她道别。面露微笑的崔雅被带往火葬场。

我们的好友瑞克听到她的死讯后,为她写了一首短诗,道尽了一切:

起初我们不在这里, 后来我们出现了, 最后我们走了。 你亲眼目睹我们的来去, 我们面面相觑, 你的存在比我们都要久远, 也比我们有更多的勇气与恩宠, 你笑了, 你一路笑着——

这首诗没有丝毫修饰,只是单纯的事实:就我所知,每个认识崔雅的人,都认为她是他们所认识的人中最正直而诚实的。崔雅的整合是毫无疑问的、无懈可击的、有目共睹的。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有很深的体验。

我不认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会再见到崔雅,我不认为事情会以那种方式呈现,因为太过具体了。相反地,每一次你和我——任何认识崔雅的人展现出正直、诚实、毅力与慈悲时,我们就能与崔雅的心灵相遇。

我答应她我会找到她,其实真正的含义是找到我自己那颗解脱的心。

最后的六个月我真的做到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找到那个解脱的洞穴,我们因恩宠而结合,也因恩宠而埋葬自我。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改变。崔雅注意到了,所以她才不断地问我:“是什么样的改变?”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已了然于心,她只想知道我是否也明白。

死亡的最后时刻与接下来的那一夜,当崔雅的光照亮我的灵魂与这个有限的世界时,一切都变得分明。因为崔雅,我的灵魂不再残留任何谎言。

崔雅的骨灰回来以后,我们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告别式。

肯·迈克李欧读了一段崔雅从卡卢仁波切那儿学会的慈悲心培养文。罗杰·沃尔士读了一段《奇迹课程》中有关宽恕的话。慈悲与宽恕这两个主题成就了崔雅的解脱。

山姆主持了最后的仪式,我们燃烧了一张崔雅的相片,象征最终的释放。

在场有些人叙述他们对崔雅的怀念与回忆,有些人则保持沉默。史蒂夫和琳达的女——12岁的克洛依,为了这个告别式写下了:

崔雅,我的守护天使,你是世上的一颗明星,带给我们所有人温暖与光明,然而每一颗星星都必须死去才能重生,这一次是在天堂重生永恒的灵魂。我知道你现在正在云端起舞,我很幸运能感觉你的喜乐、你的微笑。仰望天际时,我知道你璀璨的灵魂正在放光。 我爱你,崔雅,我知道我会想念你,但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因为你已经脱离了肉体与你所遭受的痛苦,从此可以尽情跳着灵魂的生命之舞。我可以在梦中和心中与你翩翩起舞。你并没有死,你的灵魂仍然活着,活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活在每一个被你深爱过的人心中。 你教了我一堂最重要的功课——爱与人生。 爱是全然而诚挚地尊重其他的生命…… 爱是真我的狂喜…… 爱能超越所有的层次与限制…… 历经数百万次的生与死,它仍然存在…… 它存在于内心与灵魂之中…… 人生是属灵的,它不属于其他任何层次…… 爱与欢笑同时出现于人生,痛苦与烦恼亦然…… 但无论我往哪里去, 无论我看见什么, 在我的内心与灵魂中, 你永远与我同在。

我看着山姆对大家说:“没有多少人记得我是在博尔德向崔雅求婚的。我们当时住在旧金山,我带崔雅来这里与山姆见面,看看他的想法如何。与崔雅见面才短短几分钟,山姆便笑着对我说,他不仅举双手赞成,还有点担心她会吃亏。当天晚上我向崔雅求婚,她只回了一句话:‘如果你不问我,我也会问你的。’可以说我们的人生是在博尔德与山姆一同开始的,也是在这里与山姆一同结束的。”

我们后来在旧金山为崔雅举行一场追悼会——维琪、罗杰、弗朗西丝,还有许多朋友都分享了他们对崔雅的追忆。那一天的追悼会里,山姆以两句话总结:

“崔雅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坚强的一位,她教我们如何生活,也教我们如何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信件开始涌入。我感到惊讶的是,许多人竟然都提到相同的事,在我最痛苦的时刻,数百人也同时参与了生死的诀别。

这是一封家里寄来的信——我的姑妈寄给我的(我们觉得它是崔雅的象征,是最让人喜欢的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合一,这是肯定的)。

我发现在这些信中不断提到“风”、“光辉”、“阳光”与“星星”等字眼。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崔雅最喜欢的一首诗……也最能代表她”我的姑妈把它完整地送给了我。

不要在我的坟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未沉睡。 我是呼啸的狂风; 我是雪上闪耀的钻石。 我是麦田上的阳光; 我是温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静中醒来, 我已化成无语的鸟儿振翅疾飞。 我是温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闪烁着微光。 不要在我的坟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

某位与崔雅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士寄来了一封信,她深深地被崔雅所感动。

“在我得知崔雅进入最后的时刻前,我做了一个梦,那天是九号星期一的深夜。 “就像大部分人,我强烈地感觉崔雅伟大的灵魂充满光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另一位让我感受到这种光芒的人只有卡卢仁波切。” (卡卢仁波切听到崔雅的死讯时,特别为“空行之风”做了祈请的法式。)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那一个夜晚通向“无所处”的梦境的路是如此开阔的原因。她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 “梦中,崔雅静静地漂浮在空中……我想仔细看她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巨大的声音,我察觉那是风的声音,一股狂风在她的身体四周吹着,她的身体愈来愈纯净,最后变成透明的,散发着光辉。风继续在她身体的四周吹着,听起来像是一种音乐。她的身体慢慢融入山上的积雪……化成千千万万的繁星,和星空合一了。 “那天清晨我哭着醒来,心中充满了敬畏与美……”

告别仪式过后,我们聚在一起观赏崔雅在风中之星年会上的录像带,突然有个影像浮现我的脑海中,一个我永远难忘怀的影像。我们第一次观赏这卷录像带时,崔雅坐在椅子上,疲倦得不想移动身体,脸上戴着氧气面罩,相当不舒服。影像中的她很清楚地说:“因为不能再忽视死亡,于是我更加用心地活下去。”这段演说令许多成年人落泪,甚至为她鼓掌喝彩。

我看着崔雅,看着这卷录像带,两个影像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一个是强壮的崔雅,一个是受难的崔雅。当时崔雅强打精神问我:“我表现得还好吗?”

此生,我有幸亲眼目睹这颗宇宙的五角之星得到最终的解脱,对我而言这颗星星就是“崔雅”。

再见了,祝你一路平安,我最亲爱的崔雅。我会找到你的。

“你保证?”她再—次温柔地问我。

“我保证,我最爱的崔雅。”

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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