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雅于1974年
接下来是我们这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48小时。崔雅决定要走了,但是在医理上她并不该在这时候走,医师认为她至少可以再多活几个月,但崔雅不想躺在医院里不停地吊吗啡点滴,身上插满了管子,慢慢地窒息而死。除了这些理由,崔雅更希望我们免去这场严酷的考验,看着她安静地离去。不管理由为何,我知道崔雅一旦下定决心,事情已经成形。
那天晚上,我将崔雅抱上床,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我要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就要走了。我真的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她突然回光返照,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逐渐起变化。一个小时内,她似乎减轻了10磅,身体仿佛顺从她的意志开始缩小。她关闭了自己的维生系统,一步步迈向死亡。在短短一小时中,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非常坚决,也非常快乐,她快乐的反应似乎具有感染力。我发现自己也开始与她分享这份喜悦,虽然仍充满困惑。
接着,她开口说:“但是我不要离开你,我实在太爱你了,我不能离开你,我真的好爱你。”她开始低泣,我跟着落泪,这五年来为了在崔雅面前维持坚强而刻意压抑的泪水一涌而出。我们长谈着对彼此的爱,这份爱令我们更加强壮、更加良善,也更有智慧。十几年来的成长造就了我们对彼此的关爱,面对终结的现在,我们两人都觉得快要被湮没了。要不是眼前这独一无二的人,我不可能经验此生最温柔的时刻。
“亲爱的,如果时候真的到了,那就走吧。别担心,我会去找你的。曾经找到你,我答应一定再把你找到。你要走,别担心,就走吧。”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
过去这两个星期,崔雅的脑子里一直浮现五年前我在婚礼上对她说的话:“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几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屠龙斩荆才把你找到,你知道吗?如果有任何事发生,我还是会再找你的。”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你保证?”
“我保证。”
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一段话;我只是单纯地陈述自己对我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感觉。这两个星期崔雅一直回到我们在婚礼中宣誓的那一刻,这似乎带给她相当大的安全感,只要我信守承诺,世界就没问题了。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我说。
“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那么我就可以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好快乐。过去这段日子比我想像的还要艰难,亲爱的,一路走来都这么难啊!’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但是我现在可以走了,我好快乐,我好爱你,我真的好快乐。”
那天晚上我睡在她房里的针灸台上。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团光云旋在屋顶上方,像是千万个太阳同时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山峰。我之所以说迷迷糊糊地看见,因为不确定当时是否在做梦。
第二天清晨,我去看崔雅时,她刚好醒来,她的双眼明澈,显得精神奕奕,非常坚决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好高兴,你会在那里吗?”
“我会在那里的,安心地走吧,我会在的。”
我打电话给家人,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请你们尽快赶过来。我打电话给华伦,也忘了自己对他说什么,大概是:时候到了。
家人当天早晨便陆续赶来,每个人都有机会和崔雅坦诚地交谈,她向家人表白自己对他们的爱,她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亲人。她似乎要向每一个人“了业”;她要把自己燃成灰烬,没有无法启齿的话,没有罪恶感,也没有责难归咎。就我所知,她完全办到了。
那天晚上我们送她上床,我仍然睡在针灸台上,以防有状况发生时,可以及时处理。屋子里似乎充满着不寻常的气氛,我们全都感觉到了。
凌晨三点半左右,崔雅突然醒来,屋里的气氛如梦似幻。我立刻醒来,询问她的状况。“吃吗啡的时间到了吗?”她微笑地说。与癌症艰苦搏斗的过程中,除了手术之外,崔雅一共只服了四颗吗啡。“亲爱的,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给了她一粒吗啡和温和的安眠药,接着我们做了最后的交谈。
“亲爱的,我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她说。
“我在这里,亲爱的。”
“我好高兴。”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这个世界真的很诡异,好诡异啊。不过我就要走了。”她的情绪中夹杂着喜乐、幽默与坚定的决心。
我开始为她复述一些教诲中的“经句”,她非常重视这些经句,要我在她临终时提醒她。
“放松地面对自己的真如本性,”我开始念诵,“让自己在虚空中无限伸展。你的初心是不生不灭的,它既不随肉体而生,也不随肉体而死。你的心与神性是永远合一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了,清醒地看着我。
“你会来找我吗?”
“我保证。”
“是该走的时候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我觉得很奇怪。原本昏暗的屋子,突然遍室光明,这是我所经验过最神圣、最直接、也最单纯的一刻。我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在崔雅的身旁。
她把身体转向我,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想告诉我最后的一些话:“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人,”她喃喃地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人,我的冠军……”她一直重复地说:“我的冠军。”我倾身对她说,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真正解脱的,因为她,解脱对我而言才有了意义,那个创造崔雅的宇宙是一个神圣的宇宙,神的存在也是因为她,这所有的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的喉咙锁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没有哭,只是勉强地挤出,“我会找到你的,亲爱的,我一定会……”
崔雅静静地合上了双眼,她没有再张开眼睛。
我的心碎了。解脱的约翰说过的一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奔腾:“体会爱的创痛,体会爱的创痛。”真爱是令人心痛的,真爱能让你超越自我,真爱令你全然脆弱、开放,因此真爱也能彻底毁灭你。我不断地想着,如果爱没有击垮你,你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爱,我们两人已经完成了在爱中受创,因为我被击垮了。
那一刻我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变得非常不安,好几分钟后我才明白,气氛的不安并不是因为我伤心欲绝,而是狂风正在屋外肆虐。平常如岩石般稳固的房子,那一刻在强风袭击下竟然嘎嘎作响。隔天新闻报道,有个时速115英里的超级强风,在凌晨四点左右疯狂地袭击博尔德(科州的其他地区并没有这种情况)。这阵狂风吹翻了汽车,甚至飞机,也成了各大报纸的头条消息。
我想这阵风也许是巧合,不管怎样,屋子被吹得嘎嘎作响,总是令人感觉不寻常。我想再回去睡—会儿觉,但是屋子摇晃得太厉害,我只好起床拿一些毯子围在卧室窗户的四周,怕玻璃会被吹破。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崔雅就要死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万事皆空,崔雅就要死了……”
第二天早晨,崔雅的姿势好像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头枕在一叠枕头上,双臂轻放在身旁,手上握着念珠。前天夜里她开始默默诵念“唵嘛呢叭咪吽”,以及她最钟爱的基督教祈祷文“臣服于神”。我相信她整晚一直诵念着。
我们请了一些安宁照顾人员前来协助,克莱尔也适时赶到。我非常希望有安宁照顾人员在场,确定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能让崔雅静静地以自己的方式走。
克莱尔实在太好了,她问崔雅是否可以量血压,但不期望崔雅回答她。安宁照顾的训练中,成员都被告知濒临死亡的病人能清楚地听见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咽气的那一刻,所以克莱尔只是表达基本的礼貌。崔雅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未发一语了,然而当克莱尔询问她时,她却突然转过头(眼睛仍然闭着),非常清楚地说:“当然可以。”在场的人因此知道,虽然崔雅看似“无意识”,却能完全知觉周遭发生的一切。
凯蒂也以为崔雅已经进入无意识的状态,她看着我说:“肯,她真是美极了。”崔雅居然清楚地回了一句:“谢谢你。”(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狂风依旧呼啸,吹得整幢房子嘎嘎作响。所有的家人彻夜未眠地守候在崔雅的身边,苏、瑞德、凯蒂、崔西、大卫、玛丽、迈克与华伦,每个人轻轻地抚摸崔雅,凑近她的耳畔对她说最后几句话。
崔雅握着念珠,这串念珠是她在卡卢仁波切主持的静修关闭时得到的,当时崔雅许下了诺言,要以慈悲心作为解脱的途径。卡卢仁波切为崔雅取了一个法号:“空行之风”(Dakini Wind,意思是“解脱之风”)。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崔雅已经对一切的刺激失去反应,她的双眼紧闭,呼吸出现间歇性的窒息(浅浅的喘息伴随着冗长的停顿),四肢也逐渐冰冷。克莱尔把我们拉到一旁,对我们说崔雅很快就要走了,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内。她说如果有需要,她会带着最诚挚的祝福回来。
整个下午的气氛就这么紧绷着,狂风继续袭击屋子。我一直握着崔雅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崔雅,你可以走了,这里的每件事都已经完成,走吧,放心地走吧。我们都在这里,亲爱的,安心走吧。”
(接着,无法遏止地,我开始嘲笑起自己:“崔雅从未依照任何人的话做过事,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我不闭嘴的话,她永远不会走的。”)
我继续诵着她喜爱的经句:“迎向光去,崔雅,去寻找那颗宇宙的五角星,那颗明亮、闪烁且灿烂的五角星,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亲爱的,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不要再担心我们了,跟着那道光去吧。”
崔雅过40岁生日的那一天,解脱的约翰曾经对我们说,如果一个人看见了那颗宇宙的五角星,或宇宙的曼陀罗(mandala)就能够超脱一切限制,进入终极的解脱。崔雅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虽然如此,她却将自己的名字由泰利改成了崔雅。我相信崔雅早在三年前就见过这个异象了,在参加卡卢仁波切所举行的灌顶法会后不久,这个奇特的异象曾出现在崔雅的梦中,虽然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因此,在这个面临死亡的时刻,我认为崔雅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最原始的面貌,而是再一次地经历自己光明之星的本质。
我想屋里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在心中释放崔雅是非常重要的事,充满悲伤的瑞德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崔雅的额头说:“你是我最棒的女儿。”苏也说:“我真的非常爱你。”
我走出房间喝杯水,突然崔西出现在我面前急切地说:“肯,赶快上楼去。”于是我狂奔上楼,挨在床边,紧紧握住崔雅的手。所有家人相继走进房间。崔雅缓缓地张开眼睛,带着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房里的每一个人,凝视了一段时间,然后闭上双眼,停止了呼吸。
每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崔雅,不久所有人开始低泣。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胸口上,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终于发生了,我无法抑制地颤抖不已,喃喃地在她耳边念着几句《西藏度亡经》(the Book of the Dead)中的话:“认清那道明光就是你的初心,认清你此刻已经与解脱的神性合一了。”
最美好、最坚强、最开明、最真诚、最能鼓舞士气的、最有美德、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人已经走了,宇宙不可能再和往常一样了。
她死后五分钟,迈克尔忽然开口说:“你们听。”屋外的狂风突然停了,四周一片静谧。
我们从第二天的报纸得知,就在那一刻狂风安静了下来。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伟大的灵魂逝去时,风便开始呼啸。”逝去的灵魂愈伟大,就需要愈强劲的风带他离去。或许这是巧合,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灵魂啊,连风也感应到了。
崔雅在世的最后六个月,我们变成彼此灵性上的加速器,尽己所能地服侍对方,过去的五年我为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最后我终于不再抱怨,虽然对支持者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完全不后悔放弃了一切,对她我只有心存感激,能这样服侍她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她也不再因为“毁了”我的生活而自怨自艾,我们两人似乎在某个深奥的层次上达成了协议,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陪她通过这场考验。
“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她死前三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对我说,“你最近有许多深刻的改变,你注意到了吗?”
“嗯。”
“什么样的改变?”
我们沉默了很久。这是我从大圆满闭关刚回来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亲爱的。我爱你,所以我服侍你,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你不认为吗?”
“你有一种觉知帮我度过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那到底是什么?”她似乎觉得很重要,“那是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并不是问题,更像是一项测验。
“我想,只不过因为我一直在你耳边,亲爱的,只是在这里罢了。”
“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原因。”她终于说出口了,这并不是对我的评断,重点是过去的这几个月我们彼此帮对方继续往下走,也成了对方最好的老师。我对她毫不间断的服侍,激发了她强烈的感恩与仁慈之心,而她回报我的爱也使我的生命达到饱和。我这一生的业已经透过服侍崔雅而燃尽,我给她的爱也填满了她心中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阴影存在了。
“觉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再那么确信,开始倾向称之为“觉悟了的理解”,“觉悟了的当下”或者觉悟了的觉察。我知道后者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在崔雅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这不是说她已经去了。那恰巧是我的所见,她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正是以这种纯然的活在当下面对苦痛与死亡的,那种活在当下辉映着她的苦痛,展现着本然的她。我见证了,绝不会错。那些伴随她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也都见证了。
我打算让崔雅的身体保持24小时不受任何打扰。因此,她死后的一个小时,我们全都离开房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整天崔雅的嘴都是张开的,她的下颚卡住,嘴根本闭不起来。
大约45分钟后,我们又回到房里,发现崔雅的嘴竟然闭上了,嘴角露出微笑,一股满足、宁静而解脱的微笑。她看起来就像美极了的佛像,散发着解脱的笑容。脸上原来那些痛苦的纹路已完全消失,皮肤平滑而光亮。我看着她的身体禁不住叫了起来,“崔雅,看看你!崔雅,亲爱的,快看看你自己!”
往后的24小时,她脸上那份解脱与满足的笑容丝毫没有消退。虽然她的肉体还是被抬走了,但这道微笑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灵魂。
那天晚上,每个人上楼与她道别,我彻夜守在她身边,继续念那些经句,直到凌晨三点。我为她阅读那些她最喜欢的片段,包括铃木禅师、拉马纳上师、卡鲁、圣·特丽莎修女、圣·约翰、诺布、冲帕以及《课程》。我为她反复诵读基督教的篇章“臣服”,我为她做萨丹纳修持,我读得最多的还是《度亡经》中的具体指导。这些篇章我为她读了40遍。用基督教的话来说,其核心意思是说死亡的时候就是你放下身体和个体的私我,最终与上帝或神性合一。辨认死光显现时的光明,其实也就是认识到你本来与神圣的光明是不二的。你只需不断地重复,假想那将死去的人的灵魂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是这样做的。
我正在期待着,但当我第三次为她诵念“你已经与神合一”时,房间突然发出咔嗒一声。我迅速地四处查看,有一种很清楚的感觉,就在深夜两点整,她直接体认了自己的本性而烧尽了业力。换句话说,她与虚空合一了,如同13岁或日后的静修经验一样。
我不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但基于对崔雅的了解,这很可能不是我的想像。
几个月后,我读到一段大圆满描述死亡阶段的文字,其中列举了两种肉体的征兆,暗示死者已领悟真实的本质(True Nature),与神性合一。这两个征兆是:
如果你已安住在自性的光明中
你的皮肤会变得非常美好
你的嘴角会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崔雅的房间,入睡后我做了一个梦,其实不太像是梦,更像是单纯的意象:水一滴滴地落到海里,立刻与海水融合。起初我以为这个意象显示崔雅已经解脱,因为崔雅就是融入大海的小水滴。后来我才明白它更深的含义:我是水滴,而崔雅是那片大海。她并没有解脱,因为她早已解脱了。真正得救的人是我,我因服侍她而得救了。
这正是她不断要我保证找到她的原因。其实她并不需要我去找她,而是透过我对她许下的承诺,她可以因此而找到我、帮助我,一次又一次地毫不间断。逆向思考后,我才想通了:我原来以为自己的承诺是在帮助她,其实这是她想帮助我的方法。然而崔雅想帮助的人绝不只是我而已,还有每一位好友和家人。在所有人的面前,她都出现了解脱的风貌。
24小时后,我亲吻她的额头,所有的人也一一向她道别。面露微笑的崔雅被带往火葬场。
我们的好友瑞克听到她的死讯后,为她写了一首短诗,道尽了一切:
起初我们不在这里, 后来我们出现了, 最后我们走了。 你亲眼目睹我们的来去, 我们面面相觑, 你的存在比我们都要久远, 也比我们有更多的勇气与恩宠, 你笑了, 你一路笑着——这首诗没有丝毫修饰,只是单纯的事实:就我所知,每个认识崔雅的人,都认为她是他们所认识的人中最正直而诚实的。崔雅的整合是毫无疑问的、无懈可击的、有目共睹的。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有很深的体验。
我不认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会再见到崔雅,我不认为事情会以那种方式呈现,因为太过具体了。相反地,每一次你和我——任何认识崔雅的人展现出正直、诚实、毅力与慈悲时,我们就能与崔雅的心灵相遇。
我答应她我会找到她,其实真正的含义是找到我自己那颗解脱的心。
最后的六个月我真的做到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找到那个解脱的洞穴,我们因恩宠而结合,也因恩宠而埋葬自我。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改变。崔雅注意到了,所以她才不断地问我:“是什么样的改变?”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已了然于心,她只想知道我是否也明白。
死亡的最后时刻与接下来的那一夜,当崔雅的光照亮我的灵魂与这个有限的世界时,一切都变得分明。因为崔雅,我的灵魂不再残留任何谎言。
崔雅的骨灰回来以后,我们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告别式。
肯·迈克李欧读了一段崔雅从卡卢仁波切那儿学会的慈悲心培养文。罗杰·沃尔士读了一段《奇迹课程》中有关宽恕的话。慈悲与宽恕这两个主题成就了崔雅的解脱。
山姆主持了最后的仪式,我们燃烧了一张崔雅的相片,象征最终的释放。
在场有些人叙述他们对崔雅的怀念与回忆,有些人则保持沉默。史蒂夫和琳达的女——12岁的克洛依,为了这个告别式写下了:
崔雅,我的守护天使,你是世上的一颗明星,带给我们所有人温暖与光明,然而每一颗星星都必须死去才能重生,这一次是在天堂重生永恒的灵魂。我知道你现在正在云端起舞,我很幸运能感觉你的喜乐、你的微笑。仰望天际时,我知道你璀璨的灵魂正在放光。 我爱你,崔雅,我知道我会想念你,但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因为你已经脱离了肉体与你所遭受的痛苦,从此可以尽情跳着灵魂的生命之舞。我可以在梦中和心中与你翩翩起舞。你并没有死,你的灵魂仍然活着,活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活在每一个被你深爱过的人心中。 你教了我一堂最重要的功课——爱与人生。 爱是全然而诚挚地尊重其他的生命…… 爱是真我的狂喜…… 爱能超越所有的层次与限制…… 历经数百万次的生与死,它仍然存在…… 它存在于内心与灵魂之中…… 人生是属灵的,它不属于其他任何层次…… 爱与欢笑同时出现于人生,痛苦与烦恼亦然…… 但无论我往哪里去, 无论我看见什么, 在我的内心与灵魂中, 你永远与我同在。我看着山姆对大家说:“没有多少人记得我是在博尔德向崔雅求婚的。我们当时住在旧金山,我带崔雅来这里与山姆见面,看看他的想法如何。与崔雅见面才短短几分钟,山姆便笑着对我说,他不仅举双手赞成,还有点担心她会吃亏。当天晚上我向崔雅求婚,她只回了一句话:‘如果你不问我,我也会问你的。’可以说我们的人生是在博尔德与山姆一同开始的,也是在这里与山姆一同结束的。”
我们后来在旧金山为崔雅举行一场追悼会——维琪、罗杰、弗朗西丝,还有许多朋友都分享了他们对崔雅的追忆。那一天的追悼会里,山姆以两句话总结:
“崔雅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坚强的一位,她教我们如何生活,也教我们如何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信件开始涌入。我感到惊讶的是,许多人竟然都提到相同的事,在我最痛苦的时刻,数百人也同时参与了生死的诀别。
这是一封家里寄来的信——我的姑妈寄给我的(我们觉得它是崔雅的象征,是最让人喜欢的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合一,这是肯定的)。
我发现在这些信中不断提到“风”、“光辉”、“阳光”与“星星”等字眼。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崔雅最喜欢的一首诗……也最能代表她”我的姑妈把它完整地送给了我。
不要在我的坟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未沉睡。 我是呼啸的狂风; 我是雪上闪耀的钻石。 我是麦田上的阳光; 我是温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静中醒来, 我已化成无语的鸟儿振翅疾飞。 我是温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闪烁着微光。 不要在我的坟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某位与崔雅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士寄来了一封信,她深深地被崔雅所感动。
“在我得知崔雅进入最后的时刻前,我做了一个梦,那天是九号星期一的深夜。 “就像大部分人,我强烈地感觉崔雅伟大的灵魂充满光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另一位让我感受到这种光芒的人只有卡卢仁波切。” (卡卢仁波切听到崔雅的死讯时,特别为“空行之风”做了祈请的法式。)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那一个夜晚通向“无所处”的梦境的路是如此开阔的原因。她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 “梦中,崔雅静静地漂浮在空中……我想仔细看她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巨大的声音,我察觉那是风的声音,一股狂风在她的身体四周吹着,她的身体愈来愈纯净,最后变成透明的,散发着光辉。风继续在她身体的四周吹着,听起来像是一种音乐。她的身体慢慢融入山上的积雪……化成千千万万的繁星,和星空合一了。 “那天清晨我哭着醒来,心中充满了敬畏与美……”告别仪式过后,我们聚在一起观赏崔雅在风中之星年会上的录像带,突然有个影像浮现我的脑海中,一个我永远难忘怀的影像。我们第一次观赏这卷录像带时,崔雅坐在椅子上,疲倦得不想移动身体,脸上戴着氧气面罩,相当不舒服。影像中的她很清楚地说:“因为不能再忽视死亡,于是我更加用心地活下去。”这段演说令许多成年人落泪,甚至为她鼓掌喝彩。
我看着崔雅,看着这卷录像带,两个影像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一个是强壮的崔雅,一个是受难的崔雅。当时崔雅强打精神问我:“我表现得还好吗?”
此生,我有幸亲眼目睹这颗宇宙的五角之星得到最终的解脱,对我而言这颗星星就是“崔雅”。
再见了,祝你一路平安,我最亲爱的崔雅。我会找到你的。
“你保证?”她再—次温柔地问我。
“我保证,我最爱的崔雅。”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