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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卷十七

客栈里黢黑一团,鸦雀无声,连一粒灯光也不见,一句人声亦不闻。

梵义没在意那么多,刚才的急中生智,抛下的那一句话,让他卸掉了横亘在心上的磨盘,没了罪愆,没了负累,一下子释然无比。苏食的鞭子追了过来,又在半途中敛了回去,想必他也不愿意恩将仇报吧。但管家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纠缠住,不把肚子里的唾沫渣子说完,他就不肯罢休,梵义最惧的就是这一点。三十六计,走为上。梵义跑进了客栈,喊梵同,喊蒋斧,喊卡利班,却无一应答。借着银色的月光,梵义奔向了大炕房,撩开门帘,踅身而入。突然间,左右两侧飞扑出来几条铁塔汉子,叉住了梵义,令他动弹不得。

谁?

梵义一时惊魂,断喝了几声,也没答案。铁塔汉子们得了手,用一根牛皮绳,捆缚住了梵义,又在他的身上披了一块布匹。梵义挣脱不开,汗下如浆,却也没有失措,更不曾告饶。稍顷,苏食也埋头追了进来,同样遭了暗算,被当场拿获。不过,捆绑管家的不是绳子,而是他手中的鞭子,真应了那句作茧自缚的老话。梵义一直忧心弟弟和游击们,暗忖说,多半不会是土匪,因为沙州城外密布着民丁,稍有风吹草动,土匪们也遁逃不了。昏暝中,梵义嗅闻到了一股清冽的味道,新鲜的苜蓿,肯定来自那一双狗爪子。这么着,梵义不由得朗笑了起来,笑得周遭的人,一个个孵出了鸡皮疙瘩,挂了一头的雾水。

笑毕了,梵义问:卡利班在么?在呐,对方答。又问:蒋斧呢?也在,蒋斧答。梵义又问及了李无亏、昆莫、茹老二和项楚,原来每一名游击都在,一个不落。陈小喊人呢?这时,从大炕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懒洋洋的话,回说:这跟我陈小喊没关系,我现在只想睡上一觉,睡死算了,大家最好别泼烦我。梵义惦记着远路上的客人,又问:执臣在么?问了三遍,竟无人应答。梵义最后问:梵同也在么?哥,我在呐,就在你的对面,梵同爽快地应道。梵义申斥说:你个小贼疙瘩,胳膊肘子往外拐,看我等一下怎么拾掇你。梵义虽然略带不快,不明白弟弟何以迅速跟游击们串谋在了一起,拿自己大做文章,但料想没有危险,也就沉静了下来,任由他们捉弄。

开张喽!

昏黑中,蒋斧喊了一声嗓,众人骤然围了上去,再次将梵义架了起来。梵义抗拒不得,只觉得自己被抬举着,离地三尺,几乎挨近了头顶上的仰衬。接着,梵义又被款款地放了下来,安顿在了大炕的中央,盘腿坐定。卡利班过来,重新整理了梵义肩上的那一块布匹,犹如一件斗篷似的,罩在了他的脊背上。这一时,弟弟梵同和众游击分列两厢,悄静地坐在了炕头下方的长凳上,一派左文臣、右武将的气势。自小,梵义就爱看敦煌六合班的秦腔,对那些上至庙堂、下至草莽江湖的戏文烂熟于心。但此刻,游击们唱的究竟是哪一折子,梵义却无从细究,只得依顺下去,看他们能否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梵义兀坐着,瞭见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烁闪不定,巴兮兮地盯望着自己,充满了机密。果然,蒋斧是带头的家伙,蓦地起身,对着高高在上的梵义深深一揖,慨然道:

“梵义,大家结社吧!”

一怔。

“哦,是这,从甘州城回来的路上,弟兄们私下里已经谈议过了,其实人是假的,情义才是真的。在这一世的光阴中,我们这一伙子人的命,干脆就交给你,追随你,去活成一个人的样子,活出一些骨气与血性来吧。”显然,蒋斧的肚子里早有一套笔墨,业已拟定了一篇慷慨文章,目下只不过是在照本宣科,强行宣喻,打算将梵义逼上梁山罢了。又道:“恕我不恭,我已经跟弟兄们商量妥定了,与其在河西一线上三心二意地干游击,做蚂蚱,当雀子,倒不如咱们抱起团,成龙作虎,一趟子把这个乱世的水搅浑,将这一条闭塞的走廊打通,开一条活路出来。梵义,事情明摆着,开这一条活路没别的法子,只有咱们结社,把心肠和肝胆炖在一个锅里,生死共担。”

梵义压抑着内里的激奋,催喊说:“把灯点上,点上了再说话。”

“不,不能点!”

“为何?”

“梵义,这结社邑义的事情,自古而来,大多是要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俗话说,明人不做暗事,此番结社,咱们既不荼毒百姓,也不戕害生灵,只为了拼一条个人的活路,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心里亮了,就不必点灯。你瞧,既然人世上已经夜黑了,大家就说夜黑的话吧。”蒋斧的嘴像开过光,不容申辩,接续道,“再者,这结社邑义的第一要义,便是守秘。现在的夜已经黑透了,普天下的神仙鬼怪们都已经睡去了,当然是守秘的时辰。梵义,弟兄们就等你一句痛快的话,你首肯了,咱们就点灯盟誓。要是你不肯挑这一副担子,那就等天亮之后,吃完了平伙,大家各走各路,一风吹净,权当没这回事。”

“好我的梵义,你就开一下金口吧。”卡利班哀求。

其他的游击也纷纷抱拳,呼应开来。

梵义格外明白,这一刻,自己站在了分水岭上,一时两难。进一步,将来的日子里,他必定要和这些飞行游击形成一本户头,一册账目,头顶同一颗天雷,脚踩同一堆刀丛。与自己截然两样,这一帮家伙赤条条的,无牵无挂,一直呼啸来去,疾如风,快如电,干的是命悬一线的勾当。倘若现在被裹挟了进去,一个点头,一声然诺,那么曾经的一切无疑将被彻底颠覆,仿佛崩塌的流沙那样,散落无常,覆水难收。再退一步讲,拒绝是容易的,一谈两崩,彼此割断了关联,天亮之后便是路人,从此不相往来。梵义个人的路则是清晰的,守住胡家坊,守住家里的那些田地,那几间店铺和不大不小的贸易,娶妻生子,迟早会成为一介垂垂老矣的财东,像义庄的索敞,也像高房子上的爹老子那样。而眼前的这些游击,无疑将星散各方,有的远走,有的寂灭,从此生死不闻,再难有一个重逢的机缘。梵义静默地坐在黑暗当中,仿佛处身于一叶孤舟,飘失在茫茫的江水之上。

关外三县,尤其在敦煌一带,自古就有结社的旧习。

结社亦称邑义,凡是入伙的同仁,人格上一律平等,贵贱一般,总是兄弟。邑义之后,讲求的是遇厄则相扶,遇难则相救,一方有难,八方来助,甚至是割己从他,不生怀惜。往昔中,在那些贫寒苦度的悠长日子里,在那些动荡难安的急迫光阴中,长旅在荒漠大滩上的商贾,往往会成立行人社,一搭里日升而走,日落而栖。一旦遇上了灾年,二十三坊的耆老与乡绅们,也会依据时情和天象,分别建立青苗社、瓜果社、萝卜社和洋芋社等,尽力夺回一分口粮,争取多活下一条人命。义聚立社,必然是有条有格,社团内一般分设三官,依次是社长、社官和录事,另外还设置了一个送转帖(通知)的职位,名曰月直。敦煌一带结社邑义的风气时兴时灭,平时像一股股潜流暗沙,不为人知,只在幕后运作,悄然自肥。然而,也有那些掂不住自己的斤两,辨不清天地尺码的虚张汉子,一俟坐大,便扯起了一面幌子,意欲跟朝廷作对。自康熙以降,清廷以谋逆的罪名,在敦煌剿灭的邑义多达十二三例,世面上好像再也闻听不到结社的动静了。这一日,蒋斧挑头倡议,游击们还使出了逼迫的手段,所以梵义内心的震惊,一时间来得空前而猛烈。

北门外,这一家普通的客栈内漆黑一片,即便月光渗流了下来,也难以一窥其中所酝酿的风暴,照见它所保有的机密。梵义一直犹疑着,不敢盯看黑暗中那些殷勤的眸子,生怕辜负了他们,浇熄了他们心头的烈焰。但是往事般般,梵义的脑海中,忆想起了甘州城下那剧烈的一幕,又念及了在返回的路上,他们对自己的呵护、关爱与襄助。不错,这些游击各安其命,忽而单骑飘失,不知所向,去讨个人活命的本钱,又忽而散沙复聚,拧成一根绳子,形成一个松散的团伙,接纳大单,共谋发财。在他们这种刀口嗜血的生涯中,彼此之间养成了一种鲜明的义气。这义气可以换命,可以割头,可以托付生死,进而在一个荒凉的人世上结伴闯荡,毫无惧色。在先前相处的这一段日子里,梵义对此几乎着了迷,但仅仅出于自己的身份和自尊,他不想融入进去,所以始终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距离。不料想,蒋斧刚才这一席结社邑义的话,等于递来了帖子,发出了邀请,现在就等着梵义的决断了。梵义思忖着,这一条河西大道火烈而危险,充满了未知的不测,却又让人血脉偾张,心向往之。哪怕以后失败了,它都是一种青春的试探,一场属于儿子娃娃的角逐,自己还年轻,也还输得起。就在梵义即将口吐然诺的那一刹,另一个声音突然间闯了过来,笼盖在了头顶。声音断喝说:梵义,你不管爹老子了么?不管娘老子了么?你究竟想怎么活人,你要给弟弟们一个什么样的典范?梵义当即闭上了嘴,目光搜寻着弟弟,但夜太黑,仿佛一切都被隐匿了。恰在这时,犹如心灵感应似的,梵同开口道:

“哥,你曾经对我讲过,父亲希望咱们做什么样的人,你忘了么?”

梵义答:“做精良的人,纯明的人。”

“对。父亲也说过,我们这一辈子的光阴,还是活在河西这一条长路上,活在关外的这一片土地上。”梵同款步过来,一双少年的眸子亮若水晶,沉郁地说,“可是,我刚刚蹚过了一遍敦煌以西,去了猩猩峡外的哈密,我吃惊地发现,其实这一条路早就锈死了,此路不通。我揣想,你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从焉支山下回来,你也一定感觉到了,整个河西走廊肯定也锈死了。只因为它锈死了,所以日子才这么难辛,百姓才如此苦楚。”

“的确锈死了。不过,现在是改朝换代的年头,等革命军平定了天下,路也就通了。”

梵同却道:“非也!依据我在乡学里读过的舆地和历史,也根据我这一趟远行的经验,我不以为谁坐了江山,哪个一家一姓的朝廷,就可以替这一条长路,替整个河西走廊除了锈,灌足了生气,让它气血两旺,筋脉舒展。”梵义凝神盯视着弟弟,似乎黑暗退却了,一张生动的表情浮现了出来,激越,青春,率真,充满了任侠之气。梵同接续说:“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中有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前明名臣杨一清也这样说:兵粮有备,则河西安,河西安,则关陕安,而中原安矣。事实上,整个中国的重心一直在东,也在南,而黄河以西的这一条孔道,包括广漠的西北山川,其实早就无人体恤,无人心疼,成了一块锈迹斑斑的地带。真的,敦煌是锈带,新疆是锈带,秦州、兰州、凉州、甘州和肃州,乃至整个陕甘一线,统统都是一片锈带。”

“锈带?”

梵义被这个词击中了,也瞬时明白了它的含义。

“但是,苍天有眼,国家有幸,整个西北至今锈而不死,僵而不化,一直掩藏着大好筋骨,保存着中国的最后一份元气。”梵同此刻的表情,俨然是乡学里的一名总教,对着哥哥,对着这一群缄默的游击,笃定道,“西北者,江河之所源,万山之所始,犹如一张张璞玉素笺,等待着一些别具心胸、特加珍视的人去任意刻画,去仔细看护。可惜的是,在过去这一世又一世的光阴中,曼妙河山,化为了修罗之场。老天吝啬,世上再也没有了身具班超、霍去病之才的血勇少年。”

“如何除锈?”梵义催问。

“开路,开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

“急递!”

“驿使如流星,驿使便是急递?”梵义探问。

“恰是。有了驿使,有了急递,西北这一片锈带的消息,才能广泛地输送出去,贸易也可以畅达,货品开始了交易,真相便能够宣喻,整个中国才能侧目,不至于继续沦陷下去,成为一潭死水。”显然,梵同早已深思熟虑过了,心中仿佛有一册缜密的图谱,一盘雄阔的棋局。在梵义的眼中,这个弟弟竟似一夕之间脱胎换骨了,变得老练,变得澎湃,浑身漾荡着一种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甚至是一份霸气。此刻,梵义虽不理解这种神秘的力量所为何来,但分明感觉到,一种鬼斧神工,一种天赐,在暗中雕琢着弟弟,在刻画着梵同。梵同又道:“天下大势,首要的就是先让消息灵通起来,运转起来,不能再吃这个哑巴亏了。有这么多的游击哥哥在,一旦开始急递,就不愁河西走廊上没有贸易,没有利润。向西,急递可以延伸到迪化,往东,则能够覆盖兰州城和西安城。等将来,咱们的马蹄重新凿通了这一块锈带,开出了一条活路的话,沙州城也许就有救了,敦煌也就血脉贯通了。”

梵义压抑住内心的喝彩,快慰道:“梵同,你这些话是从哪达拾来的?”

“榛莽未开,交通不便,只好靠我的一双脚了。”

“用脚?”

“对。只要一上路,这双脚就明辨机微,完全自主了。”梵同的话禅机密布,像他此刻脸上的那一种笑意,“从来志士,最好探奇。只有走在长路上,大地和泥壤才会给你掏出心窝子,阳关唱再叠之音,玉塞壮生还之语。”

“梵同,你的确先行了一步,哥不如你。”梵义终于赞美道。

这一时,门突然开了,一团光亮扑入进来,汹涌异常。一灯破夜,梵义举头,瞭见孔执臣提着一盏牛皮灯笼,立在了众人当中,有些瑟瑟,显然已经在门外候了许久。孔执臣的头上,依旧挂着一根孝布,小白鞋煞是刺眼。幽微的灯光,打在了孔执臣的鼻脸上,好像给窟子里的某一尊塑像,刚刚搽上了一层湿润的粉彩,生动,妩媚,惊艳眼前。一路走来,梵义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正视过孔执臣,此刻盯望上去,不由得暗自惊喊了一声,好美的女子呀。虽说孔执臣的身上,犹有一份浓重的悲情,但灯光正在慢慢地解除她的这一身甲胄,让她迎风摇曳,兀自蜕变,滋生出了一些凛然的棱角,一些笃信和坚毅。梵义笑了,轻喊了一声执臣。孔执臣也报之以笑,却忽然捂住了嘴,表情怪异。梵义沮丧地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上披着一块大红被面,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撕开了一床破被子,棉花四溅,令他丢人现眼。梵义被捆缚着,动弹不得,挣了几挣,依旧红袍加身,无可奈何。

这个空隙,原本被鞭子捆住的苏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挣脱开来。苏食自由了,却没有上前来解救梵义,而是一屁股瘫坐在地,呜咽地哭了起来。哭声吸引了众人,纷纷拢了过来,不明白这个平素里令人畏惧的管家,伤了什么心,错了什么筋,竟然哭得像一个碎娃娃,一点羞臊也没有。孔执臣毕竟是一介女流,眼睛里容不下伤情,忙挂起灯笼,淘了一块手巾,递给了苏食。苏食一边抹泪水,一边嚎啕说:

“我这不是哭,我是高兴。”

孔执臣揶揄道:“半夜三更的,有你这样子高兴的嘛。”

“嗯,我在替老东主高兴,他躺在高房子上,一定还没睡着。”苏食咧着嘴,将鞭子抽打在墙上,啪啪啪的,如同喝彩声一般,“梵义跟梵同现在有出息了,像老东主希望的那样,长成了大人物,我刚才都听见了。太高兴呀,我想一醉方休,快拿酒来,今晚夕我请客。”

“此乃君子豹变。”孔执臣道。

“什么?”管家问。

“豹变,真的就可以在一夕之间发生呀。天老爷,你现在降下了一桩奇迹,让执臣目睹了,执臣三生有幸啊。”孔执臣一连喟叹着,根本不顾及他人是否能通晓其中的含义,又趋上前来,解开了梵义手腕上的绳扣。众人悄然静气,似乎孔执臣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气场,慑服着在场的所有异动。孔执臣又道:“梵义,还记得在甘州城下,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梵义笃定道:“当然,要做就做一名护法。”

“当世的!”

“对,做当世护法,去开一条生路。”梵义强调。

蒋斧他们类似于陈桥兵变、红袍加身的一整套计划,完全失效了,但孔执臣只费了一阵子口舌,便乖乖地令梵义就范,顺从了大家的意愿,这也是殊途同归的事情。

梵义一吐然诺,面前的一锅水登时滚开了,上灯的上灯,摆席的摆席,斟酒的斟酒。忽然间沸反盈天,嘈杂声起,大炕房里灯光如炽,众人围坐在了炕上,开始打平伙。冒着蒸汽的羊肉和杂碎均分了,每个人一海碗,连汤带水的,上头撒了芫荽和葱花,香气浓郁,惹人馋涎。岂料,饭食搁在了炕桌上,插着筷子,但游击们纷纷素下了脸,没一个人动手。陈小喊被肉香惊醒了,一骨碌过来,刚从碗里抓了一块肉,往嘴里喂时,却被卡利班夺下了,怒目而视。陈小喊哀告说:哎哟喂,是你们的羊肉冒犯了我,坏了我的清凉大梦,不赔偿我,我岂能罢休。说着话,另一只爪子又趁机扑了过去,抓起了一只羊蹄子。这一刹,一把匕首突然夺面而来,寒光烁闪,噗的一声,钉在了炕桌上,犹如一声警告。羊蹄子掉了,陈小喊抱怨说:反正是打平伙么,算我一份,我先不客气了。蒋斧断喝道:狗儿子,还有没有规矩,难道非要让刀子见血,等我把你轰出去么?什么规矩,既然你喊我是狗儿子,狗见了羊骨头,莫非先要给你作揖磕头,喊你一声爹,你才会放话,让狗去啃呀?陈小喊的话连毛带草的,不光骂了自己,还一竿子撂倒了蒋斧。众人失笑着,盯看着蒋斧,知道他这回真的动了怒。蒋斧却一反常态,和声说:小喊兄弟,今晚夕的这顿饭分量不轻,因为这是咱们结社邑义的第一顿饭,吃完了它,你我就是同一伙子里的人了,从此打马上路,就要在同一个生死的光阴里结伴,所以……闻听此话,陈小喊忽然抱拳,连连告饶说:哦,那我不吃了,这顿平伙我可真吃不起,吃了也太难消化。蒋斧追问:这话咋讲,还请你当着大家的面,仔细说来?梵义生怕他俩闹僵,伤了情面,忙劝止各方,让彼此都赶紧消停下来,预备开席。不承想,这两个家伙一个是针尖,另一个却是麦芒,各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陈小喊辩白说:反正我不吃了,我也不馋,因为我不是你们一个伙子里的,我也不想跟着结社,随了你们的规矩,任人摆布。梵同有些恓惶,过来搂住了陈小喊的肩膀,哀告说:小喊哥,你不会撇下我就溜了吧?你可答应过我,要带着我上祁连山,带我去马鬃山和万里墙城一带的,你是儿子娃娃,你说话要算数。陈小喊哑默着,拾起鞋子,穿戴了起来。

这个关节上,梵同的眼睛突然一亮,提议道:小喊哥,我给你念一首李白,你是不是就不走了?这句话有魔力,陈小喊停下了手,又抱怨说:哎哟喂,我本来就不走,不会离开敦煌的,我只是不打算入伙,被他们绊住了手脚,因为我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要办,这你知道的。梵同听明白了,鬼祟一笑,当场念诵了出来:六驳食猛虎,耻从驽马群。一朝长鸣去,矫若龙行云。壮士怀远略,志存解世纷。周粟犹不顾,齐圭安肯分。抱剑辞高堂,将投霍将军。长策扫河洛,宁亲归汝坟。当令千古后,麟阁著奇勋。

听罢了李白,陈小喊扔下鞋子,又一骨碌上了炕,蜷缩在炕角中,捂住了被子,从此一语不发。梵同仍不甘心,但见哥哥挥手阻止了自己,也就乖乖地放弃了,一任陈小喊继续使性子。梵义张看着蒋斧,蒋斧却盯视着管家苏食,苏食的目光始终巴望着孔执臣,仿佛有一股秘密的电流,并联了他们,打通了全部的脉息。

火候到了,谁的心中都分外明朗,一清二楚。

门帘一挑,卡利班捧着一只托盘,吆喝着进来,款款搁在了炕桌上。托盘内不是别的,正是一只清水羊头,冒着蒸汽,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样子。羊头囫囵着,眉心里挂着一朵用胡萝卜镌出来的鲜红花瓣,十分喜兴,朝向了梵义。待众人坐定后,蒋斧方开口:弟兄们,一只羊有几个头呀?大家回应说:当然是一个头了。蒋斧又问:今晚夕咱们结社邑义,那么一个伙子里,应该有几个头领呀?一个,必须是一个头领,一个当家人,纷纷附和道。蒋斧再问:那么,咱们的这个头领,这个当家人应该是谁?梵义,姓胡名梵义,胡家坊的胡梵义,众声响应。

蒋斧呵呵一笑,忙将手中的匕首递给了梵义,请他开席。梵义被这种情义和热烈点燃了,但内心局促,连连辞让。一旁的苏食突地沉下了脸,表情像一根鞭子似的,断喝说:这恐怕就是天意吧,梵义你不下第一刀,又如何让弟兄们分享?

梵义肃穆了下来,双手合十,仰看了一眼想象中的夜空与星宿,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梵义用刀尖,在羊头的眉心里划开了一个十字,先割下来了四片肉,祭给了天与地,献给了爹娘,最后一片喂给了自己。显然,这是结社邑义的核心步骤,意味着梵义终于接下了这一副担子,开始主持祭拜,行使了当家人的权力。

屋子里悄静极了,每个人都挺直了身板,表情上布满了一种微醺的灯光,沐浴在了这一个特殊的时辰中。梵义又割下了一堆肉,依次喂给了蒋斧、卡利班、昆莫、李无亏、项楚和茹老二。轮到了梵同时,梵义略带激动,认真地切下来一块羊头皮,喂给了他,心里夸念说:好我的弟弟,一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你现在出息了,俨然是一个彪炳的男人,你继续这样走吧,顶天立地地走下去。末了,梵义将羊右耳割了下来,交给了孔执臣,盯着她仔细地吃完。又将羊左耳割下来,蘸了一些盐粒,亲自喂进了管家苏食的口中。梵义的用意再显著不过了,孔执臣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赧然无比。一旁的苏食却大不咧咧的,牙齿并未动弹,直接将羊耳朵吞了下去,连一个嗝也没打。

卡利班从来就是一个鬼精灵,消失了片刻,再回到大炕房时,肩膀上居然站着一只公鸡。灯光下,公鸡的冠子殷红饱满,犹如一把张开的蒲扇,硕大无朋。其他的游击早就摆好了大碗,酒水漾荡,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苞谷味道,等待着下一个仪礼。不巧,就在卡利班动手宰杀的一瞬,梵义突然认出了那只公鸡,心中一疼,不由得忆想起了王成彪的面容。那个病死鬼一般的游击,那个延安府东门外王百令大人的后人,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居然缺了席,拒了酒,看不见他的一丝踪迹。悠忽间,梵义顿感空虚无比,怅然极了,生出了一种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憾意。梵义忙让人多摆了一副碗筷,又在地上泼了一碗酒,祭了祭王成彪。

公鸡雀跃着,不知道大限将至,半夜里打起鸣来。

梵义猜解不透,这一群散漫的游击是如何将这只大公鸡,从甘州城运到了敦煌的,自己何以浑然不察,疏忽了过去。这一尖锐的自责,令梵义相信,王成彪并没有死彻底,一直尾随而来,此刻便在这一间大炕房内,就在眼前。梵义想起了什么,喊人将自己的行李抱了进来,急吼吼地打开了。众目睽睽之下,梵义找见了王成彪留下的遗物,一块火印,几颗骆驼的牙齿,双手交给了孔执臣,并简略地讲述了一遍它的来历。游击王成彪在千里路上复命的故事,让孔执臣泪眼婆娑,情难自禁,当即代表亡父,接收了下来。

吊诡的是,这一场交割刚刚完毕,站在卡利班肩上的大公鸡,突然扑闪着翅膀,飞射而下,一头撞在了插在桌面的刀刃上,立时毙命。梵义本想放生它的,却也来不及了,只好悲哀地看着它身首异处,一命呜呼。见了血,梵义方醒悟过来,王成彪这下子走了,彻底走了,说不定这只公鸡就是他的魂魄。

这个插曲过后,卡利班身手利索,割开了公鸡的喉咙,在每个人的额顶上滴了一滴血。在敦煌结社邑义,以血为证,此乃不可更改的铁律。滴完了项楚,下一个是茹老二,不承想,中间的孔执臣也垂下了头,受戒似的。卡利班用目光征询着梵义,梵义点头首肯,但见一滴血淌了下来,滴落在了孔执臣的眉心上。趁着这个机会,梵同揩了一把血,偷偷地抹在了陈小喊的脚心里。后者鼾声大作,也不清楚他究竟是瞌睡装死,还是疲倦如牛。悄寂中,环坐在炕桌上的众人都已经沾了血,记了符,彼此互视着,知道一个清晰的时刻来临了。蒋斧说:

“今日义聚,至诚立社,以胡梵义等一十人心意相随,共同结契。夫邑义者,父母生其身,伴友长其值,从此济苦救贫,互保终身,遇厄则相扶,难则相救,永不食言。”

“……永不食言!”

众人依次重复了这些誓语,无一句错漏。

梵义合十,搓摸了一番手心,顿然觉得有一股岩浆般的强大热力,从身体的各处喷涌而来,凝聚在了手上。梵义捧住了双颊,将额顶上的那一滴血涂抹开来,慢慢地将鼻脸画花了,画成了关公的红色。无疑,这是对日月和忠义的臣服,亦是对邑义与兄弟的效忠。接着,梵同、苏食、孔执臣以及一帮游击,纷纷萧规曹随,也将各自的颊脸全都画红了,好像从同一个血盆子里捞出来的那样。在如水的灯光下,在这一世迫切而荒凉的光阴中,这些结社的兄弟,失去了原来的身份,也失去了性别,吃了一样的咒,发下同样的愿,组成了同一张面孔,握住了共同的拳头。梵义思想了片刻,截铁道:

“就叫急递社吧!”

“对,少年如箭矢,破风而来,急递天下。”孔执臣阐释道。

梵同插嘴:“我乐意领取第一块令牌。”

“还轮不到你,你小心吃我的鞭子吧。”苏食打趣说。

蒋斧等一干人纷纷起身,端住了酒碗,簇拥在一起,结伴敬给了梵义。梵义虽不擅酒水,但深知这一碗的意义非比寻常,便也眉头不皱,长鲸饮浪,一口气灌了下去。孔执臣一介女流,但也不让须眉,捧起来就喝。苏食立刻不干了,怕她饮醉,忙抢过了酒碗,给自己拨付了多一半,而后礼貌有加地跟孔执臣碰了杯,报上了自己的名姓,双双饮干。梵义看在了眼里,心中潮起了一股喜悦,不仅为他俩,也为了自己,心知这一桩麻缠的事出现了好的苗头,需要尽快玉成。一群游击陆续喝干了,每个人都碗底朝下,展示给梵义看。这时候,结社邑义的第二步开始了,需要改口。蒋斧率先站起来,抱拳道:

“东主!”

梵义当即拒绝:“不行。我声明,大家都是兄弟,不必喊我东主,还是叫我梵义为好。”

“你就答应一声吧,东主。”

游击们纷纷哀恳。

苦劝了半天,梵义坚辞不受,场面迅速冷清了下来,颇显尴尬。还是梵同聪颖,从兜里摸出来一样东西,啪地搁在了炕桌上。众人围拢了过来,细究慢看,才知道这是一方古印,拙朴深沉,分量十足,周身上下弥散着一种典雅而迤逦的光泽。梵义忆想起来了,它应该是上半年时,从沙州城的连公子那个贼娃子的手里购来的,现在弟弟供了出来,竟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把戏。梵义猜得不错,因为梵同接下来的话,不仅让他吃了一惊,也令他无法拒绝。梵同说:

“无信,则不立。既然今日结成了急递社,就应当有一个印把子,以资凭据。”

蒋斧道:“印信即东主,东主即印信。”

“什么印?”苏食问。

“河西司马!”

孔执臣将汉印捧在灯笼下,一眼就辨识出了那四颗字,然后郑重地交给了梵义。

邑义完毕,其他的弟兄开始猜拳行令,吃肉喝酒,闹腾得不行。梵义简单地吃了几口,喝了酒的缘故吧,心里烧得慌,便悄悄地踅了出来,又攀上梯子,登上了客栈的屋顶。不承想,弟弟梵同却从黑暗中站起了身,鼻脸上一片泪光。刚才太乱,梵义竟也没留意,原来梵同早就溜了出来,在这里躲清静呐。梵同释解道:哥,我刚才朝着胡家坊的方向,给爸和妈磕了三个头,一不小心就哭了出来。傍晚时,梵义已经这样干过了,所以并不惊诧,款款地踱了过去,与弟弟一道并肩,目光眺望着黑夜中的沙州城。足足有半个时辰,胡家的兄弟俩始终哑默着,谁也没有动一下嘴皮子,但心中那些热烈而绵密的辞藻,早已说过了百遍千遍。夜风习习,月亮降下来了一阵阵凉意,梵义脱下了罩衣,披在了弟弟的身上。

这一时,陈小喊从客栈里奔了出来,脚下踉跄着,兀自解开了门端里拴着的雪花豹,拉拽着缰绳,走上了北门外的那一条石渣路。梵义没喊他,梵同也悄静着,只瞭见黑暗中白色的马腿一再地烁闪着,一定是消毒匠将桶子里最黏稠的石灰水刷了上去,浣洗一新。

突然间,陈小喊撕破了声嗓,一口气嚎哭了出来,哭得那么放肆,那么悲切。

在空旷而寂寥的长街上,这哭声仿佛一团又一团的风滚草,布满了荆棘,迎面袭来,令胡家兄弟猝不及防。梵同跟陈小喊一直是伴当,知根知底,遂说:小喊哥有心病,他独来独往惯了,今天惟独他不想邑义,但我已经替他抹了鸡血,那么急递社里就应该有他的一份子。梵义张耳,谛听着远处飞滚而来的哭声,咂摸道,人世上最悲苦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优良的少年,在半夜里如此心碎,如此肝胆俱裂,却无人援手。

刹那间,在东巴兔山洞中的可耻一幕,如电光石火一般,掠过了梵义的脑海。当时的一刻,像极了眼前,自己几乎一样无助,一样的狼狈不堪。即便这么想,但梵义业已懂得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表面上依旧一片冷然,沉静如水。梵义慢慢地偎坐下来,收回了目光,只淡然地说:有了心病并不可怕,我来替他去病吧。梵同发现,哥哥的眸子很白亮,也很英气,便也不再作声,相跟着坐了下去,极目远眺。

夜空下,一粒流星划过,掉在了三危山一带。另一粒也尾了下来,落在了党河的上源,一眨眼即逝。梵义敬畏地瞭看着,忽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裹挟,身心之中渐渐地泌出了一份静谧与沉着。广袤的夜色下,整个沙州城犹如一块巨炭,外表黑透了,但里头一定着了火,倔强地暗烧不已。梵义锁住了双手,喃喃道:

我回来了,一切都将与往日不同。

解开的板材,有一股松香的气息,弥漫在义庄内外。

木匠是专门从印经院请来的,弟兄俩,老得看不出样子来了,岁数加在一起,恐怕也在一百五六吧。印经院坐落在莫高窟雷音寺的身后,一年到头,生意红火,不仅受理各个寺院里的订单,还承接个人的业务,满足香客们的愿心与供养。在印经院,两个木匠既不是雕版的,也不是印制佛卷的,更不是做装帧修饰的,却以一门出众卓绝的手艺,踏实地干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歇不下手来。其实,弟兄俩平日里只做一样东西,那就是藏经匣。有的寺院要么给佛像装藏,要么在经堂上布置佛经,又惟恐损毁了,玷污了,便要定制材质上佳的藏经匣,以示庄严。一些发愿要供养佛经的香客,买得起马,自然也就不在乎鞍子钱,往往会根据佛经的尺码,个人的喜好,央请木匠们动手,达成这一份念想。藏经匣有普通的,但也有特制的,后者一旦上了锁,除非是刀砍斧劈,外人一般绝难打开。诡谲的是,这种锁钥一不用钉子,二不用金属锁头,只单纯地开了几个榫卯,便构建了一套秘密的机关。名声一大,敦煌人就纷传说,藏经匣的锁钥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发明的,后来由天水人氏姜维带进了甘省,这才一路西行,落实在了关外三县。对这种传言,两个木匠总是付之一笑,机深莫测,但他们嘴里的一口土话,却分明来自秦州左近,似乎也坐实了人们的猜测。

三天前,义庄的老财东索敞派出了一辆呢子车轿,自千佛灵岩下的莫高窟,接来了这弟兄俩。佛诞日之后的几个月内,印经院有一段清闲,加之义庄的面子颇大,木匠们也就应承了下来。索敞为了个人的意愿,特地买了一根祁连山里的红松,停在了院子当间。两个木匠打了墨线,一左一右,用一张锯子解板。锯末飞溅出来时,一股松香的气息萦回不绝,让院子里的人鼻子很惬意。连着几天放晴,日头像一盆炭火,将板材全晒透了,就等着开工构造。但是义庄的这个单,简直难心死了弟兄俩,害得他们蹲在地上,描摹了不少的图形,擦了画,画了擦。后半天时,木匠们终于将板材架上了工作面,开始下料,开始拆解,这说明他们心里已经有了底,想法成熟了。索敞闻听了凿子和刨子的响声后,亲自熬了一锅茯茶,又端来了一碟子花馍馍,半碗腌萝卜,让匠人们随时歇缓。索敞蔼然地盯看着地上散落的刨花,那么新鲜,那么芳香,先前的愤怒与仇视便也消散了许多,不去想那些泼烦事了。

当初见了木匠兄弟时,索敞交代说,拜托你们给我打一只柜中柜,上三道锁钥,除了我本人之外,哪个狗日的也休想打开。啥叫柜中柜,木匠们一脸疑惑,究问了半天。索敞比划一番,提出了大致的诉求,总之分量要重,约摸一人高,一般人根本扛不动。另一个,必须柜中有柜,外面上一道锁钥,里头再加两道,机关环绕,只能由他一个人掌握开关的诀窍。木匠问:到底做什么使的,你实话说知道,我们心里就有了尺码?索敞不便言明,只喟叹说:唉,这个世上的贼娃子太多了,我怕哪一天,连我都被偷走了,还帮着贼娃子数麻钱呐。听风辨音,木匠们立时懂得了老财东的意思,无非是打制一只百宝柜,储藏下义庄的一些贵重家底罢了。这根本难不倒弟兄俩,既然连供养佛祖的藏经匣都出自他们之手,区区一只木头柜子,自然是不在话下。

事实上,令索敞难以启齿的是,义庄竟然出了一个家贼,而且下手很重,一下子就偷走了二十一块银洋,干得滴水不漏,没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发现失窃后,索敞干嚎了几嗓子,觉得心都烂透了,活着真是一件太窝囊的事。平素里,索敞习惯于深埋简出,一是因为禀性使然,二者,也是为了义庄的名望,尽量不去外头招摇。就算在家里,索敞也须臾不离开大堂屋,除了上茅厕之外,时刻镇守在里面,于一种漠漠的天光下,独自品咂着那一种销魂的快感。这么些年来,义庄积累的财富大多储藏在堂屋内,要么在夹墙,要么在青砖铺就的地底下,要么存放在炕柜中。今年的藏历新年之前,索敞连着派出了两支骆驼队,通过当金山口,往祁连山的南麓贩去了砖茶和蜂蜜,回返的路上,又贩来了酥油与皮毛,两边吃红,获利甚丰。数完了二十一块银洋后,索敞装入袋子里,锁进了炕柜。不承想,隔了不几天再打开炕柜时,索敞却发现钱袋子失踪了,而门扇好端端的,钥匙也一直挂在裤带上,未曾离开过半步。干嚎完了,索敞并没有爆发,也不曾大张旗鼓地去排查,而是吞下了这个哑巴亏。索敞清楚,隐患未消,那个贼犹在暗处,伺机踅摸着另一个下手的机会。除了等待,索敞也加强了预防,柜中柜当然是措施之一。

起先,索敞将矛头指向了索朗,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断定是他。索敞心猜,索冯氏落葬了,大儿子腾出了手,现在开始反扑了,二十一块银洋足够他去另家,买一院上好的宅子。可观察了半天,索敞并未拿获证据,因为索朗最近一直将自己关在后院中,鲜少出门,更不会闹腾。做饭的婆子和丫鬟们也称,大少爷天天在念经,在经营细君,如今脾气好多了,对饭食也不挑剔。至于说变化么,大少爷瘦了不少,也黑了许多。剔除了长子后,索敞又将目标盯住了次子,这才震惊地得知,索乘早已人去屋空,连被褥都带走了,一张字纸也没留下。索敞遣人去了乡学里询问,总教亲自跑来义庄回话,言学校的教室开裂了,正在修葺,所以暑假提前放了羊,确然不知。索敞忆想起了那个下雨天,索乘对自己的央求,以及做父亲的不近情理的拒绝,便笃信次子携款遁逃,一定去了玉门镇的同学那里,不把这一笔钱挥霍完,那个贼娃子肯定不会现身。唉,人是一疙瘩肉,谁也看不透,索敞空荒了下来,对堂屋的警戒与防范更加严密了。

木匠们在墨斗中灌了墨汁,扯出来了一根墨绳,砰砰砰地打着线。在沁人的松香中,一种黑色的味道别有韵致,似乎催逼着这一地的板材,散发出更浓烈的气息。索敞舍不得走开,拾起了一卷刨花,窝在躺椅中,将其箍在了眼睛上。这一刹,人世上的一切仿佛都遁匿了,那些腌臜、不快、仇恨和隔阂,包括先时的骄矜与名望,已被这一层轻薄的刨花拒之于外,再也影响不到索敞了。日光很重,打在鼻脸上,打在这一卷刨花上,暴露出了一些绮丽的纹理,一些隐秘的图符来,带给了索敞一阵阵意外的惊喜。索敞思忖道,我跟沙州城,跟整个敦煌,只怕就隔着这么一层刨花的距离了,但这种秘密的活法多么好,这种秘密的生活,让我可以将义庄的传奇续写下去,却又安全无虞,不必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偏在此时,索敞闻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彭家靴子坊那种特有的腔调,踢踏着过来了。索敞并没有摘掉眼眶上的刨花,继续惬意地躺着,仰头问天,心里却失笑说:这么热的天气,这个猫鬼神还穿着那一双送给他的旧靴子,显然是在示好,向自己表忠心来着。管家站定后,指头上蘸了唾沫,翻看着一册账簿,开始事无巨细地绍介起来。按丁荣猫的说法,这一场板结雨下得太好,太及时了,城外二十三坊所辖的田地里,土质硬得像石板,各种秧苗基本上沤烂了,再也发不出来。目下夏粮已然无望,农夫们只有抓紧补秋,所以秋季作物的种子价格翻了几番,甚至到了哄抢的地步。年初时,索家囤积的那几库房的种子,现在全部售罄了,入账不菲,且没有一分一厘的赊欠。另一个,那些手头没有现钱的佃户,急着去补秋,只好将家里储存的菜籽和胡麻籽,纷纷卖给了索家的几座油坊。油坊杀价很凶,几乎是萝卜白菜的价钱,截至今日,已经入库了大约六吨,估计还消停不下来。有了这些存货,待来年的农历春节一到,菜籽油和胡麻油的价格必涨无疑。索敞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在管家看来,老财东已经睡熟了,睡在了那一片淡红色的刨花下,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丁荣猫合上了账簿,意欲离开时,索敞却突然开了腔:

“那几座石灰窑呢?”

“呃,是这,”管家及时止住了步子,恢复了原状,接续道,“今年抢着盘下来的这三家石灰窑,肯定要烂在咱们的手里了。这场该死的板结雨,让烧好的石灰全炸开了,统统发成了粉末,就算去刷墙,墙也不会白。”管家唏嘘着,大包大揽了起来:“这不关老东主你的事,活该我走了眼,等具体的损失折算出来后,就从我的薪俸里扣吧,也好让我长个记性。”

索敞道:“不怪猫子你,怪只怪这一场瘟疫没爆发,石灰没派上用场呀。”

“老东主的确是再世的张良,虽身在义庄,却料事如神。”管家的嘴上抹了蜂蜜水,抬举完索敞后,又绍介说,“这一次的骡马牛羊大瘟疫没爆发,有可能归于天意,但也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一张疗治瘟疫的方子。真是奇怪了,好像一夜之间,沙州城的四个城门和城外的二十三坊内,都贴满了一样的告示。石灰卖不出去,也肯定跟这个药方子有关吧。”

“什么人干的?”索敞问。

“菩萨吧。”

索敞干咳了一声,又重新箍了一遍刨花,稳静下来。

“唉,这当然是一个说法了。灵台坊的几个碎娃娃,半夜里下河去摸鱼,声称看见了一群红衣裳绿衣裳的菩萨,在走村串坊地贴告示,人们也就信了。”管家是义庄沟通外界的渠道之一,大小事情,一般都会连毛带草地供述一番,以不辜负自己的身份。又道:“不过呐,有几张告示上戳了大印,落了一枚红款,鸣沙山书院里的一位先生辨识了出来。”

“说什么?”

“河西司马。”

河西司马,索敞咂摸着这个词,不解其意。管家快慰地说:我猜,这可能是哪个郎中干的,虚张声势罢了,你比如,世兴堂的沈先生免费给人开一张药方,但抓药买丹的钱,还得自己掏,瞎毬的河西司马,大不了就是卖药的幌子,当不得真的。管家的轻率,并没有解除索敞内里的警觉,相反,他留了心,刻了意。不管在沙州城,抑或是城外二十三坊,但凡出现了一个新的苗头,索敞都会本能地觉得,这或许是对义庄的一次叫板,一番挑衅。管家言毕了,也抓起一卷刨花,慢慢抻开,学着老掌柜的样子,箍在了眼睛上。这一时,在主仆二人的眼中,整个义庄无棱无角,消失了具体的形状,只剩下了一派金碧辉煌,犹若一座赞堂。

冷不丁,一只手搭了过来,落在索敞的颊脸上,上下摩挲。

这只手很小,很嫩,也很轻柔,带着嘟哝声。索敞静伫不动,舍不得动弹,甜蜜地享受着这只小手的问候。索敞清楚是谁,又怕惊吓了对方,眼角上忽然沁出了一片湿润,情难自禁。当摘下刨花的一刹,索敞果然看见了孙女细君的小脸,一朵白牡丹,甚至比白牡丹还白,嫩得似乎一指头可以掐出水来。半步之距,长子索朗的双手环住了娃娃的腰,但细君一直在往前拱,挣扎着要到索敞的怀里来,一番急切的样子。索朗面色羞怯,释解说:爸,怪道了,她昨晚夕学会了爷这个字,刚才就哭着来让你抱,可能是心智开了吧。冲突了大半年,又彼此冷落了良久,在索敞听来,索朗的这番话,等于是一次服软,一场示好。索敞的心里潮起了一汪春水,毕竟是父子,血脉牵连,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也没有消化不了的劫。

这么一思想,索敞忙不迭地接住了细君,安顿在了自己怀里。细君就像一只幼兽,没一点女娃娃的安静,攀上滚下的,嗷嗷嗷地发声。索敞惜疼地捧住了娃娃的脸,额头虚碰了上去,顶了几下牛,惹得细君咯咯咯地笑了出来。末了,细君拽住了索敞的胡子,拽得生疼,但索敞的心里撒了一层砂糖似的,甜得醉人。索敞将细君叉起来,举在了半空中,热络地说:快喊一声爷爷,喊爷爷呀?细君的嘴里含混了一番,竟让索敞恍惚地瞭见,满天空飘下来了无数个爷爷的辞藻,爷爷发光,爷爷就像义庄门楣上的金色匾额,耀得地上的人简直睁不开眼睛了。索敞匹手揽住了孙女,另一只手却伸向了管家,催喊说:快快快,给我几个银坨子,我要给娃娃一个见面礼。丁荣猫摸遍了浑身上下,也没摸出几样值钱的东西,便打算离身去取,却让索敞叫住了。

索敞不假犹豫,径自从自己的指头上,褪下来一枚硕大的扳指,馈赐给了细君,作了见面礼。一旁的索朗立时惊呆了,吼喊道:爸,你可不能这么惯她呀,她一个扎花的,扛不起这么大的福报。索朗知道,那一枚玉石扳指,历来是义庄当家人的佩饰,也是索门的先人们一辈辈地传下来的,等同于一件信物。索朗自小至大,也只触摸过几回,此刻惊见了这一幕,眼珠子快掉下来了,直觉得爹老子脑子发热,才有了这一折子戏。岂料,索敞反驳说:我从小没惯过你,现在惯一惯细君,你是不是吃醋了?索朗嘿嘿地笑着,连称:哪里哪里,我才不跟一个吃屎的娃娃计较呐。

亲昵够了,细君安静地趴在祖父的怀中,咬着一粒纽襻在玩。

索敞斜觑了一眼儿子,见他瘦削削的,好像除了衣裳,剩下的都是干骨头,脸色蜡黄,颧骨凸出着,肃立不语。索敞忍不住感喟:太瘦了,简直对不住粮食,也不知道吃到哪达去了。索朗误解了爹老子的话,以为这是对细君的惜疼,也是对自己的申斥,忙释解道:爸,已经给细君把奶割掉了,眼看着快一周岁了,总不能天天叼个奶头,不吃五谷杂粮吧,你尽管放心。索敞依着儿子的思路,一时动怒:咋了,义庄请不起奶妈子了呀?别说吃到一岁,细君即便想吃到七八岁,我也答应她。管家同样附和说:就是,老东主天天念叨着孙女,雇个奶妈子值几个小钱呀,还抵不上点灯的花销,你就听你爸的话。话像一堆火,有人添了柴,自然也就旺了。索敞截铁地说:这个钱我来掏,你原把奶妈子请回来,先让奶妈子吃饱吃胖,大河里涨了水,小河里才能满,绝对不能亏欠了娃娃。不远处,木匠们又在刨板,一匹匹刨花犹如轻薄而绵长的丝绸,从刨子里飞射了出来,蜷在空中,在庭院中积攒了一大堆。索敞一时兴起,将细君丢在了刨花堆里,看着娃娃一边打滚,一边发笑,精尻子撅起了,无羞无臊的。趁着爹老子高兴,索朗适时地说:爸,最近城外头有一个灵婆子,据说手法很灵验,我已经预约在了秋后,到时间了请你一起去,你给咱们主持,但愿能有一个好兆头。索敞不解,便用目光询问了过去。索朗样子乖顺,答复说:细君到了一岁时,也该抓个周了,这娃娃没个娘,只盼着她能抓住一个不错的命数,省得爷爷操心。

对这些神路魔道的事,索敞一般不信,也不肯信,只当作是乡汉村妇们的一种谈资,一个把戏,听过便罢。不巧的是,前一阵子,世兴堂的沈破奴的一番话,让索敞认了真,开了眼,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依了沈先生的叮嘱,索敞从月牙泉边的道观里,请来了一位法官。那几日,母亲索佟氏的胡话说得更严重了,时时翻着白眼,唾沫渣子乱溅,好像周围都是讨债的人,全是跟她结了冤仇的人,吓得丫鬟们也不敢靠近。法官进了屋,索佟氏还在闹腾,扔过来了几只鞋,啐个不停。孰料,当法官戴上了一顶铃铛帽,掏出一把桃木的法槌时,索佟氏登时像喝下了一大碗哑药似的,一不作声,二不捣乱,直挺挺地躺在了炕上。法官作完法之后,索佟氏一骨碌爬将起来,吆喊说:饿死了,饿死了,快给我煮一锅荷包蛋去。此后的三天内,义庄上下弥漫着一种深刻的饱嗝声,经久不息,空气中飘满了类似于鸡屎的味道。索佟氏彻底醒转了,抓住儿子索敞问:你是不是不养我了,把我丢在了鸡窝里,干么我的嗓眼里总有一股鸡屎味呀?索敞有些欣快,沈破奴不仅会疗病治疾,且谙熟神魔这一方面,那么邀请法官也算是他开出的一张验方了。信则有,不信则无,现在长子索朗开口央求,索敞便痛快地答应下了。

索敞交代说:细君抓周的事,一定要阔气,要热闹,先提前去醉仙楼里订上几桌饭,家里人无论大小,统统都去吃,猫子你先把钱支上,别打住了手脚。管家当即应承下了。索朗却后一步,给爹老子恭顺地鞠了一躬,喊了一声爸。这一时,索敞觉得自己跟儿子之间的一切不快,已然冰释了,消弭了,就如同头顶上这敦煌的天空一般,浩渺,空旷,无波无澜。索朗看破了爹老子的心情,一吐为快地说:爸,我知道家里最近的生意太忙,你都操碎了心,我一个当儿子的,总不能天天洗尿褯子,伺候一个吃奶的娃娃。是这,我想出来干活了,原先归我打理的那几个油坊,原回交在我手上吧。闻听此语,索敞的心上吹过了一阵晴明的风,忙指着管家说:你去,跟着你猫子哥去,你俩一搭里结伙,商量着去办吧。

仿佛迎合了索敞的心情,义庄的院子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阵紧密的锣鼓与唢呐声。

没时没节的,敦煌刚刚遭遇过一场严重的板结雨,荒年在即,又加之一场骡马瘟疫擦肩而过,虽说没爆发出来,但足以掏空了人们的心,灭失了大家的念想。在这样的关口上,唢呐和锣鼓便显得很刺耳,有一种寻衅的味道。索敞撇了撇嘴,支使索朗和管家出去看看,打问个究竟。岂料,他二人刚跑到了门端里,义庄的大门却訇然洞开,一群人泼喇喇地灌了进来,站满了整个庭院,害得两个老木匠也停下了手,躲在了廊檐下,不知底细。末了,一支吹打班子也陆续进入,左锣鼓,右唢呐,犹如一根粗壮而绵延的人链,将义庄的老财东圈在了中央。

索敞定睛望去,却见这打上门来的头领,竟然是陇西坊的李豆灯,遂心下一怔。在李豆灯的身畔,其他敦煌二十二坊的耆老和乡绅们高低错落,站成了一堵人墙,一个个阴沉着脸,拧着眉,好像全天下都亏欠了他们似的。无疑,此乃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全套人马,悉数出动了。索敞思忖,来者不善,不像是喜鹊临门,倒像是一群野乌鸦来泼粪的。索敞面露尴尬,既没有笑脸相迎,也不曾退缩回去,空荒地站着,仿佛木匠们不久前解下来的一块板材,无依无助。幸运的是,这一刻,趴在刨花堆里玩耍的细君哭开了,哭声缠绵,不谙人世上的是非与恩怨。索敞被恰当地解了围,俯下身子,抱起了细君,紧紧地搂在了怀中,嘴里哄唆着,让娃娃停止了聒噪。

日光瓢泼,天空深得像一口坑井。

人群骚动了一下,豁开了一条缝隙,有人牵拽着一个麻眼瞎汉,逼仄地进来了,立在了众人面前。有人支起一根长条凳,安顿他坐下,耳语了几句。又有人过来,交给他一把弦子琴,喂了一口水。索敞瞥见,长子索朗夹杂在人堆里,跟个看客似的,好像他自己买了票,正在敦煌六合班的戏楼上看戏,事不关己。再寻管家时,却不见了丁荣猫的影子,这个贼,一到了紧要三关,猫的禀性便暴露了出来,令人牙痒。索敞肃然了下来,见瞎汉仰面望天,白眼珠子骨碌碌地乱翻了一气,抿了抿枯燥的厚嘴唇,突然间扯开了声嗓,吼喊起来。在索敞听来,瞎汉的嗓子真不是肉长的,一定是锯下的铁,伐下的石,滚下的木,塌下的山。这种声音硬撅撅的,从他的腔子里滑脱而出,直接摔在了诸人的脸上,耳朵快吵聋了,心也快止息了。这一声声尖厉的吼喊,犹若朝堂上的静鞭,说明好戏就在后头。

果然,瞎汉吼喊完了这一段过门,手指轻拨,琴弦如水,蓦地转入了一节如泣如诉的段落,开始了陈情,也开始了哀告。瞎汉的身体扭曲着,张扬着,摇曳不停,声音忽而由雄变雌,又忽而由雌为雄,好像两个人在对答,在质问,在辩白。

索敞明白过来了,瞎汉唱的是凉州贤孝,恰是《小寡妇伸冤》这一折子。

贤孝乃风行于河西一带的说唱,以凉州最炽,内容不外是劝善抑恶,褒美行,贬无德,一会儿三皇五帝,一会儿佛祖玉皇,一会儿阴曹地府,又一会儿铡刀油锅,说辞颇多,情节连绵。往昔里,遇上好的年成,敦煌一带卖唱贤孝的麻眼们不多,可今年灾荒伊始,瞎汉们的出现也就不值得惊怪了。索敞却不同。当索敞闻听一个小寡妇出场时,仓鼠街上娥娘的面影,便依稀地浮现了出来,令他惜疼了半天。惜疼了没几下,瞎汉的指责与谩骂,又如一块滚石似的,让索敞的内心一瞬间塌掉了,塌得乌烟瘴气,一片尘烟。唱词中,一位新寡的妇人受到了豪门财东的不断骚扰,欲纳她做小,被断然拒绝。这财东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将妇人逼入了绝境,打算悬梁自尽。临死前,妇人呕了心,沥了血,对着苍茫人间控诉了一番。索敞抱着细君,孤独地站着,感觉衣裳下面有一口大铁锅,水刚刚滚开了,自己像一只大蒸馍。索敞盯望着那些七老八十的耆老与乡绅,瞭看着义庄墙头上看热闹的邻舍们,逼视着那个可恶的麻眼艺人,一种广泛的仇意,慢慢地开了刃,磨亮了刀尖。

瞎汉唱毕了,几乎扯断了声嗓,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险些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几个后生抢过去,连凳子带人,一起抬出了义庄,大概去数赏钱了。索敞纹丝未动,表情上浮出了一层笑意,知道瞎汉的贤孝不过是一篇序章,真正的经文马上就要开唱了。

果然,李豆灯率着耆老和乡绅们,趋前一步,抱了拳,作了揖,一体问候了老财东。索敞没有还礼,也无法还礼,孤傲地贴了贴细君的小脸蛋,认真地亲了一口娃娃。索敞明白,在这种群贤压境的氛围中,在如此兴师伐罪的环境下,谁一旦先开口,谁就注定了失败。细君被索敞的胡子弄痒痒了,咯咯咯地发笑,银铃一般。这个单纯的插曲,让文和事老协会的长老们,一时间面色凋零,手足僵硬,先时的怒容和戾气,一瞬时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饶是如此,李豆灯仍旧在三两个耆老的怂恿下,款款站了出来,从怀里摸出了一纸檄文。

这一刹,管家从灶房里奔了出来,端着一张吃饭的方桌。桌子上摆放着大小茶碗,茶水正烫,刚烧滚的样子。管家将茶桌支在了李豆灯的眼前,拿出一个布袋子,抓了一把砂糖,均匀地撒在了茶碗中。砂糖太黏,手上沾了不少,管家随后将指头含在口中,嗍完了这根,再嗍另一根,脸上挂出了一种甜蜜的表情。索敞瞥望着,心里叫了一声好,暗忖道,这就是义庄的风范,索门的规矩,你待我若仇雠,我视你为上宾。岂想,管家捧起头一碗,恭敬地端给了李豆灯,却被后者粗暴地拒绝了。李豆灯咳了一嗓子,打开檄文,展读道:

“《劝止总渠正纳妾书》。”

管家急了:“呔,乱嚼舌头,你们找错了门吧。”

“下去。这达没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李豆灯断喝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索敞维持着笑意,一任李豆灯照本宣科,娓娓地陈述着劝止的理由,既不应承,亦不驳斥,一个人高高挂起,已然置身于事外。那些窸窣的刨花,先时还清冽,馨香,仿若丝带,带着一缕隐隐的潮气。现在被日光一炙烤,它们蜷曲着,炸裂着,一个个灰头土脸,粉碎成了一地的木屑。索敞思想,它们原先可是一根百年的红松,站在祁连山顶上,雷没有劈倒,电不曾焚毁,鼓足了精气,囫囵着身子,仿佛义庄这般倔强而挺拔地活着。但是,究竟在哪个关节上出了毛病,这一棵红松被伐了下来,拖进了索门的庭院里,现在尸骸遍地,血肉狼藉。木匠的工作台上,停着一把刨子,深藏着锋刃,不那么显山露水。此刻,索敞找见了根由,笃信道,正是这一把可憎的刨子,一推二刨,将一根完整的红松肢解开,片成了刨花,大卸八块的。对,这就叫凌迟,也叫处斩,与秋后的法典一致,是一场公开的羞辱。李豆灯朗声诵念着,那一根铁锈红的舌头,仿佛一把肉刨子,意欲将义庄先褪了毛,再剥皮,而后挖出内脏,曝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阴谋,的确是一场阴谋。原来,埋藏在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的嫉妒,埋藏在每个人心里的仇恨,如此刻骨,这般深邃。目下,他们公然来践踏了,亵渎了,成团结伙的,站在义庄的庭院中,拉屎喷粪,佛面剥金,放肆得可以。在这样的关口上,索敞始终哑默着,一再避其锋芒,又忽而想起了权变这个词。对,曲木方可长寿,细水才能长流。这么着,索敞快慰开来,用指头搔了搔细君的胳肢窝,又贴了贴娃娃的脸蛋。

不出意料,细君一下子笑开了,手脚扑腾,声音虽然低微,却像一阵清凌凌的鸽哨,徜徉在义庄的头顶上。这个襁褓中的女娃子,笑声无邪,全然无视周遭的气氛,用一副稚嫩的小嗓子,解除了义庄的空前压力。李豆灯嗫嚅了半天,终于念不下去了,合上了那一页纸,左右失据,忙跟周围的耆老与乡绅们低首商议了起来。这一时,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撕裂般的嚎哭,让细君的笑声戛然停下了。索敞瞭看过去,竟灰败地发现,长子索朗一边尖哭,一边扇着自己的耳光,左一下,右一下,下手颇重。鼻血淌了下来,落在了前襟上,索朗拨开了众人,踟蹰到了爹老子的面前,膝盖一软,扑腾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爸,这是真的么?”

索敞换了一下手,将细君抱在了右边。

“你实话说一声,这究竟是真是假?”

不语。

爸,你是义庄的当家人,是咱索家的主心骨,又是他们陇西坊的总渠正,你是沙州城里的优良典范,又是敦煌的当世义人,更是这关外三县人人景仰的道德君子,处世楷模。你瞧瞧吧,他们都欺凌上门了,当面泼粪来了,你总得开一开金口,要么回一句是,要么说一个否吧?索朗苦苦哀告着,却寸铁杀人,一步步地威逼了上来,令索敞内心昏聩,一时间理屈词穷。又道:爸,究竟有没有那个小寡妇?她姓甚名谁?哪一条街,哪一个坊的?你老人家纳小的事情,我太老奶答应了,我妈点头了,我跟弟弟知道么?索敞张看着远处,一双彭家靴子坊的靴子焊住了他的目光。世事浇漓,人间悲凉。它现在已经旧了,毛糙了,疲沓了,完全丧失了当初的色泽和形状。然而,它先前不是这样子的,它曾经也端庄,也挺括,但上天捉弄,它不知蹚过了什么河,踏过了什么山,如今竟成了这一副衰败的嘴脸。索朗又聒噪:爸,你快给一个回话吧,如果你是蒙冤的,我这就去撕他们的嘴,拔他们的胡子,扯烂他们所谓的廉耻,要是……索敞关闭了耳朵,继续盯视着那一双牛皮靴子。

恍惚中,那个雪后的下午,在仓鼠街的尽头,娥娘用一块抹布擦拭靴子的画面,清晰地出现了。当时,娥娘的手是皲裂的,十根指头冻僵了,犹如透明的胡萝卜。娥娘是一个落怜人,身世清苦,好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窄处,没有了活路。然而,就是那么一介悲哀的妇人,攥着一把雪,擦掉了靴子上的烂泥,又用一块麻布,悉心地遮护住了鞋面。对高高在上的义庄的老财东而言,娥娘的这一举动,让他低首注目,也让他感知到了具体的温暖,这不啻于一幕人间供养。

索朗犹不罢休,追逼道:爸,义庄的这一张脸,就凭你发一句话,你不言传也行,你只要点一下头,我就去摘了门上的牌匾,让狗日的们统统闭嘴。你要是摇头,我就去拔掉他们的牙齿,敲碎他们的膝盖骨,让他们给你下跪,还你一个体面,给你一个清白。这些三千乱语,并不曾飘入索敞的耳中。相反,那一条阒寂而幽深的仓鼠街,以及那一扇静谧的院门,令索敞顿生向往。此刻,索敞恨不得立即投身进入,落下铁锁,插上门杠,在娥娘的怀中美美地恓惶一场。索朗吼喊道:爸,俗话说,有钱不买河边地,有钱不娶活人妻,这个小寡妇究竟底细如何,什么来历,你总得撂下一句准话,给我一个明晰吧?索敞始终木然着,如此凡尘中的纠葛与嘈杂,似乎与己无关。讶异的是,索敞突然瞭见,那一双牛皮靴子跑了过来,脚不沾尘,迅若雷电,径直地奔到了长子索朗的跟前,一记飞踹,将其踢倒在地。

就在管家和索朗纠缠不清、翻滚一团、殴斗不休之际,索敞慢慢地敛回了目光,看见怀中的细君嘟着嘴,吮着指头,粉色的脸蛋好像一整块刚刚磨洗出来的羊脂玉。一刹那,索敞忽然爱上了这个女娃子,这个索门的后人,这个扎花的小肉疙瘩。索敞的心里,潮起了一股湿润的激情,思想说,今个天要不是细君做伴,一切都难以逆料,一切亦将覆水难收了。这么着,索敞惜疼地贴了贴细君的小脸,又抠了抠娃娃的脚心。果然,细君咯咯咯地笑开了,嗓音像一只玉制的响铃,在义庄上空的清风中,络绎而来,缠绵不休。索敞搂紧了细君,感觉娃娃尿下了,尿了一大泡,让自己的整个怀里都湿透了,有一种别样的气味。一念至此,索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片老泪重新敷在了鼻脸上,漫漶而下,仿佛心中有一种神秘的东西破了。

后来,李豆灯率着敦煌二十二坊的耆老和乡绅,首尾相衔,蝉联过来,依次立在了义庄老财东的跟前。李豆灯满面怆然,合十鞠躬,哀恳说:告罪了,老朽实在是罪不可恕,祈请老东主多多宽谅,多多保重呀。陆陆续续的,这个称一句负疚,那个道一声歉意,尾随而来的又是一大堆吉祥太平的话,好像索敞的身边,围着一大群黑老鸹。索敞挂着笑,频频颔首,但具体闻听见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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