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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卷十一

大火熄灭时,棺材铺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许岩楷带着徒弟们,下半夜回到了沙州城,本想进了店铺里抓紧歇缓,却发现钥匙不在身上。没了辙,许岩楷遣散了大家,各自回家去睡觉,相约在中午时见面。这一段时间来,棺材铺的生意出奇的好,有钱不挣,除非你的脑袋里装了一泡屎。一个半月前,皋兰坊的一辆马车失了踪,车上的一家七口照例没了消息,人间蒸发了似的。邻舍见这家的院门落锁了许久,一条狗在里头狂吠,饿得皮包骨头,家里的田地也撂了荒,不见翻耕,便猜度其中一定有异常。据隔壁邻舍回忆,那天临出门前,这家的男将还透露了一丝半句,说合家出一趟远门,去北风树的庄子里探视一下家兄。循着这仅有的一点线索,皋兰坊的耆老们合计后,公推了一名后生,让他去北风树一带打问情况。后生是一个人走的,返回来时,另带了一个陌生客,说这就是男将的哥哥。陌生客砸开锁头,进了家门,便相信消息确凿,弟弟一家准定是碰上了生死变故。当哥哥的逐一抱着耆老们,大哭了一鼻子,又再三讯问弟弟一家当时出行的方向。恰好有个佃户在场,声称自己当时正在地里撒粪,瞥见马车驶向了西北向,沿着通往玉门关的牧羊道消失的。当哥哥的闻听后,浑身软塌了,恓惶说:坏了坏了,这么个季节,如果顺着牧羊道往北风树走的话,半途中要碰上流沙海的,这下子凶多吉少了。流沙海是游移的广阔沙丘,一般发生在开春时节,人和牲畜一旦陷下去,相当于活葬了。当哥哥的不忍看见弟弟一家曝尸荒野,发愿说:倘能活着回来,那绝对是佛祖的恩赐,可万一死了的话,就一定是我个人的义务,我来替他们收尸,给他们作法。人嘴两张皮,说说容易,但要在浩大的流沙海上,觅见陷落下去的人和马,除了央求沙隼之外,别无他途。

这么着,当哥哥的去了一趟三危山,打问到了一个猎户。这猎户出猎时,一不用箭,二不使刀,更不会丧了天良,去埋设各种致命的机关。他的绝技在于驯养沙隼,让沙隼铺天盖地地飞在空中,仿佛一群天狗,追腥逐肉,从不失手。闻听了当哥哥的一番哭诉,又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猎户慨然应允了,当晚便带着三只最好的沙隼,相率下山,径自去了玉门关以西最大的一片流沙海。出乎当哥哥的预料,猎户到了流沙海旁边时,却并不忙着动手,而是在戈壁干滩上挖了一条沟槽,拾来了梭梭柴和红柳枝条,在上头构筑了一块人字形的棚顶,搭建了一个临时性的地窝子。猎户兀自钻了进去,闷声不语,躲了整整两天。这两天内,当哥哥的站在外头做丫鬟,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通,用足了殷勤的本事。到了第三日,猎户从地窝子里出来时,当哥哥的发现对方脸上油光泛滥,饱嗝连天,但胳膊上站着的三只沙隼却瘦骨嶙峋,龇牙咧嘴的,一个个像是饿死鬼转世的样子。猎户释解再三,说这就叫熬隼,一不喂水,二不喂食,也不让它们打瞌睡,如此才能激发出它们身上的杀气,逼出筋骨中的狼性,眼睛才亮,牙齿才尖。猎户一路上傲然自夸,踅见了一块高地,视野鲜明,一览无余,便将沙隼头上的牛皮眼罩摘了下来,蓦地一吆喊,将三只沙隼统统赶上了天。当哥哥的悬起了心,仰看着三只沙隼像织机上的梭子,穿行在空气中,忙叨念起了佛号,祈求奇迹的出现。不一时,沙隼们敛住翅膀,挫起身子,从空中俯冲了下去,仿佛三块石头扔在了下界里。猎户静候了一阵子,开始收隼了,双手箍成了一只喇叭状,朝着流沙海的深处吆喊,急急如律令。当哥哥的听不懂这些声音,但知道其中有魔法,也有一份默契。果然,猎户伸出了一条胳膊,三只沙隼首尾蝉联地飞了过来,并排站定了。沙隼的喙上,尚残留着刚才饕餮后的渣子,猎户摘取了一点,在指尖上搓摸搓摸,辨识了一番。末了,猎户黯然道:这是马肉,死了有一个月了,我带你去收尸吧。当哥哥的得到了最坏的结果,只有含着悲愤,在附近的庄子里雇了人手和车辆,一行人踏进了流沙海。好在天气比较争气,既不刮风,沙丘也不漂移,又有沙隼引路,很快便找见了那一辆失陷的马车。

附近庄子里的人有经验,勘验了现场,指认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马车原本走得好端端的,但狂泻的流沙喷涌而来,瞬时将他们吞没了,一点活命的机会也没有。眼前惨烈异常,死马横在沙丘表面,它本来是可以逃生的,但身上的缰绳和笼辔拉拽住了它,随着轿厢陷落了进去,脱逃不得。死马早就成了一具干尸,又被沙隼啄吃了一番,皮肉爆裂开来,如同遭了一场恶咒似的。待轿厢被挖出来时,一家七口的尸首抱成了团,浑身上下都囫囵着,惟有一张张鼻脸呈紫黑色,显见是窒息而亡的。灵堂搭在了皋兰坊的院子里,当哥哥的施舍了一大笔钱财,立意要厚葬这一门亲戚。

这么着,沙州城里最好的彩绘高手许岩楷被延请了过来,带着一帮徒弟连勾带描,将七口棺木描画妥当了,方才歇手。下半夜时,许岩楷留下了大徒弟,叮嘱他负责收尾,却没料到棺材铺的钥匙在大徒弟的身上,一帮人吃了闭门羹,从而错失了灭火救灾的最佳时机。许岩楷住在城外,临近午时才醒来。儿子絮叨说:城里头漾起了一大股黑烟,八成是着了大火,不知哪家的店子倒了霉。许岩楷没在意,随口说:着了火归小校场里的军兵们管,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们平时练习灭火,现在好歹有了用武之地。儿子却道:当朝的皇帝都退位了,天下无主,军阀混战,小校场里的军兵们早就鸟兽散了,谁还操心灭火呀。这是实情,许岩楷站在院子里,瞄了几眼黑烟的方位,忽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忙喝令儿子备好了车轿,紧着出门。等赶到自家的铺子跟前时,许岩楷才看见徒弟们刚刚灭掉了大火,整个棺材铺塌落了,成了一座荒凉而嶙峋的废墟。许岩楷俯下身,从地上捡起烧了一多半的焦黑色匾额,用袖子擦拭了一番,蓦地苦笑了出来。

棺材铺里堆放着油漆、木材和一地的刨花,这都是易燃之物,一粒火星子就可以将半生的心血付之一炬。许岩楷坐在地上,笑容僵硬,污水浸湿了衣裤,竟也毫无知觉。半条街的人都拢了过来,争看着沙州城中这一场十年不遇的火灾现场,令许岩楷难堪不已。许岩楷内心难过的,倒不是房舍塌了,而是店内的三十几口寿材统统焚毁了。今年碰上了闰年,敦煌二十三坊的耆老和城里的老财东们都想沾吉,央请许岩楷去家里彩绘棺木。生意来了是好事,但许岩楷的确拉不开栓,反让主人家的伙计们将白皮寿材运过来,一律码在了店铺中,讲求个先后次序。这些棺木材质上乘,价格不菲,更要紧的是将来躺在里头的人,大都是敦煌一带的门面角色,谁也惹不起的。目下,棺木化成了灰烬,等同于掘了雇主的坟,刨了人家的风水。许岩楷经营了几十年的金字招牌,一夕之间彻底报销了,形同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再也站不起来了。徒弟和伙计们蓬头垢面,精疲力竭,纷纷偎坐在许岩楷的身旁,一面叹气,一面巴兮兮地盯望着师傅,等他来拿个主意。三徒弟愤恨地说:肯定是外人放的火,临走前我灭了炉子,连油灯都查看过几遍,绝不是咱们内部的缘故。二徒弟也帮腔说: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不会是旁人,一定是沙州城的同行们下的害,眼热咱们的生意好,所以才……这一时,恰好身后蒸馍店的笼屉揭开了,蒸汽缭绕,一只只暄软硕大的馒头,散发着麦粉的香气。许岩楷伸手抓过来三个,也不怕烫,直接喂进了嘴里。热蒸馍伤人,许岩楷挣着喉咙说:谁也没跟咱们过不去,这把火肯定是天老爷放的,天老爷不忍心收世上的人,才让咱们住了手。三徒弟气不过,犟嘴道:师傅你一向心软,连家底都被人家算计光了,还这么慈言善语的,要是能找见凶手的话,我杀他的心都有。许岩楷笑说:挣钱不能太急,尤其是咱们这一行,谁能不死,谁最后不是躺在了这三长两短的箱子里,这一次的火,对我可能是一个警告吧。二徒弟的拳头攥得嘎巴乱响:师傅,干脆我去一趟县衙报官,让快班的捕手们来查看一下,或许能将贼人找出来,给大家一个明白。许岩楷噎住了,热蒸馍卡在了喉眼中,气息都喘不过来。令众人错愕的是,许岩楷忽然连滚带爬,蹚过街上的污水烂泥,径自爬到了对过的一只木盆前。木盆里残剩下了泼火的一点点水,许岩楷不管不顾,抱着盆子灌进了口腔,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活转了过来。再喝时,徒弟们拉拽住了他,嚷嚷说,这是喂猪的盆子,师傅你不能作践自己。许岩楷长鲸吸水,一口气喝光后,咂巴着嘴说: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尔等千万别小看了猪狗,师傅我属猪,这个盆子就是我的饭钵。这么一讲,徒弟们面面相觑了起来,猜想这一把大火竟然让师傅的脑子浑掉了,完全丧失了平素里的威严和庄重。同时,徒弟们的怒火与仇恨也积攒到了顶点,急迫地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给周围的商户们一个证明。

偏巧这时,一个瘸子趔趄了过来,对两旁的人熟视无睹,兀自踢踏踢踏的,横穿而过。三徒弟鼻子尖,突然嗅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扑上前去,一把薅住了那个少年。少年被扼住了咽喉,挣扎着,却无济于事,手里的那一只皮囊也被抢走了。三徒弟解开了皮囊,果然看见了里头的煤油,当即料定对方便是纵火者。师兄弟们围攻上去,迅即架住了那名少年,搜完身,又摸出来了一副崭新的火具。这下子,人赃俱获,加之擒拿在了现场,场面顿时就乱了。二徒弟亲自动手,用一根绳子捆住了少年,绑在了尚未坍塌的门梁上。少年悬在了半空中,一条腿长,另一条略短,自始至终闭目不语,样子滑稽极了。

众人纷纷起哄,唆使徒弟们不要留情,干脆打断他的另一条好腿,让他明白纵火的后果。三徒弟喝问:你是哪个坊的畜生?你拎着一皮囊煤油做啥?大天白日的,你兜里揣着一副火具,下一个目标是谁?少年的脸憋得像一块烧炭,不管对方如何逼问,他只是牙关紧咬,一个字也不吐口。二徒弟发威了:问个毬,瘸子不瘸了能上天,看我的手段,我来修理他的这一条瘸腿吧。少年身疾心烈,最见不得别人喊他瘸子了,这个词像一把锥子,将他的心突然扎烂了,仇恨漫流在了他的体内。少年闭着眼,舌头上攒了一口恶痰,待对方刚逼近时,突然开口射了出去,钉在了二徒弟的鼻脸上。与此同时,少年已经暗中解开了绳扣,从门梁上飞身而下,骑在了二徒弟的身上。三徒弟见师兄吃了亏,却也不敢强攻,因为少年摸出了一只弹弓,弓如满月,扣而不发。双方僵持住了,一时间对峙了起来,谁也拿不准今早上的这场变故,将分出怎样的生死。

许岩楷对眼前的骚乱充耳不闻,他又捏住了几个热蒸馍,塞在嘴里,八辈子没吃过粮食的样子,头也不抬一下。三徒弟唉叹一声,猜想师傅的脑子真的浑了,自己跟了十几年的这一块金字招牌,如今被人剥皮抽筋,佛头浇粪,怕是再也难以鲜亮了。三徒弟吞不下这一口恶气,但嘴上逞强,叫骂说:瘸鬼,你把人放了,我就开你一条生路,各走各的道,否则休怪老子无情。少年哑默着,但仇恨已经让他拉开了双臂,犹如一只伺伏的秃鹫,随时可以爆发出来。不幸的是,三徒弟的嘴从来就不曾开过光,反倒像是从大粪池子里捞上来的那样,令人作呕。敦煌人讲,挖绝户坟,踢寡妇门,打瞎骂哑,吃月子奶,此乃人世上最缺德的四件事。此刻,三徒弟又追加了一条,那就是咒瘸子的腿。三徒弟咆哮说:瘸鬼,老子的话从不讲第二遍。话音未毕,少年蓦地松开了弓弦,将一枚弹丸送了出去。空气中劈剥炸响,而后又死寂一片。三徒弟惨叫一声,捂住了裆部,人却像一根被掰断了的筷子,栽在地上。

趁着少年换弹丸的空隙,伙计们扑将上去,迅即将少年撂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少年抱住了头,蜷成一团,在地上打着滚,却始终没有告饶一声,眼睛里喷射着怒火。许岩楷继续吞吃着,手里的热蒸馍上,清晰地留下了几个黑乎乎的指头印,但也不计较,喉头一哽一哽的。三徒弟躺在地上挣扎着,哀叫说:天呐,我的蛋破了,脬子碎了,他狗日的把我弄成了太监,杀了他,替我杀了他。闻听此话,棺材铺的伙计们下手更重了,持棍带棒的,雨点般地打在了少年的身上。少年被打惨了,一味地躲闪着,像一只千疮百孔的破麻袋,渐渐地没有了反抗,泥软在地上。这一刻,一个坏了天良的伙计,从废墟里刨出来了一把钢锯,不问三七,竟然直接对准了少年的那一条好腿,扬言要当场锯下来,血债血偿。另一个伙计嫌麻烦,找来了一只凿子和榔头,声称锯起来太泼烦,干脆敲碎他的膝盖骨,让他下半辈子像狗那样,趴在地上找吃食去吧。两个人商量妥定后,立刻扯掉了少年的裤腿,将锋利的凿子对准了膝盖,榔头也举在了半空中。

恰在这时,围观的人群突然豁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白衣白裤的家伙蹒跚了进来,空气一刹那肃杀无比,人们纷纷侧目。许岩楷一瞭见此人,脸当即灰下了,心知该来的劫难终究还是来了,谁也躲避不过个人的天命。一块热蒸馍黏在了嗓子眼上,许岩楷的目光逡巡了一遍棺材铺中冒烟的废墟,心说:这下破产了,倒闭了,我今天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连公子的确是沙州城,乃至敦煌左近一个不可小觑的角色。

这天晌午,连公子的身后没带喽啰,只身一人,在大街小巷里前后溜达。连公子一改往日的跋扈与嚣张,穿了一件干净的孝服,腰间缠麻,头箍孝带,右手拄着一根哭丧棒,左手提着一只白灯笼,埋下了腰身,似乎有一种巨大的悲哀压在了他的肩上。连公子刚走近火灾现场时,人们又听见了一阵响铃,忙让开了道,却见那一名飞行游击陈小喊骑着马,尾在后头。沙州城里的邻居们互觑着,生出了不少的诧异,不明白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纠结在了一起,猫鼠成了一窝。到了人群的中央,棺材铺的伙计们刚要动刑,连公子随手抽了一记哭丧棒,便将凿子和榔头打落在地上,阴笑开来。伙计们不敢惹事,知道对方是一个棘手的人物,纷纷盯看着师傅,等师傅拿一个主意。偏偏许岩楷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物,吞下了热蒸馍,再次端起了那一只喂猪的木盆,将里头残剩的几滴水浇在了舌头上,浑然无觉。这一时,连公子发问说:兄台,要是由你做主的话,你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杀死一条狗?陈小喊坐在马上,思想说:这个简单,先给狗安一个罪名,比如说它得了咬人的狂乱病,然后用一根绳子勒死它算毬了。连公子笑说:对,兄台说的正是,现在就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逞凶,先捏造一个纵火的罪名,然后再伤天害理,强加给一个无辜的少年。

日光雪亮,天空无云。这么大天白日的,连公子居然提着一盏燃烧的灯笼,在伙计们的头顶上照了一圈,喟叹道:太黑了,天太黑了,这是什么世道呀,地上还有没有王法,难道天老爷的眼睛也瞎掉了不成?陈小喊跟说:呃,世道乱在了皇宫,人间乱在了寺院和街市,天老爷即便还没有瞎掉,但他那个老贼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连公子的嘴搭在灯笼的气口上,噗嗤一下吹灭了,长叹道:不过也好,黑就黑透吧,反正皇宫、寺院和街市一个毬样,像从张芝墨池里捞出来的一般,再多死一条狗也不值得惜疼。陈小喊反驳说:但他并不是一条狗,他是一个大活人,一名少年。咦,你认得他?连公子抬望一眼。陈小喊笃定说:他叫胡梵海,是胡家坊的三少东主。

梵海趴在地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脸也烂掉了。迷蒙中,梵海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犹如身体内灌进了一股生气,接通了他的脉息。这声音高高在上,充斥着救护、怜爱与呵斥,令梵海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还活在人世上,不曾被阎王爷收走。陈小喊怒斥道:快爬起来,别跟个狗一样的,让敦煌人看你们胡家的笑话。见毫无动静,陈小喊抖擞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抽在了梵海的脊背上,又断喝了一声。梵海挣了几挣,连滚带爬地坐了起来,先掬了一捧地上的污水,擦了擦鼻脸,又找见了鞋子,穿在了脚上。梵海立起身之后,这才看清了骑在雪花豹上的人,但始终也没有高兴起来,依旧面露威棱,表情皆无,生冷似铁。或许,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日后扬名于关外三县以及整个河西走廊一带的胡梵海,彻底丧失了内心的笑容,从此寒彻入骨,人见人怕。梵海冰凉地打了声招呼:

“小喊哥。”

“哼,亏你还认得我,我来问你,”陈小喊环视一遭,如同开封府上的黑脸包公,当众断案,“你拎着一皮囊煤油,你这是要去干么?”

梵海答:“家里在起梁架屋,木匠们的锯子秃了,舅舅让我买了煤油,回去磨锯子。”

“那你身上的火具又是哪来的?”

“世兴堂的沈先生让我来买的,他要给我爸针灸,非要一套新的不可,新的干净。”

“嗯,这个我知道,胡家在给沈破奴打一座宅院,你舅舅在当掌尺。”陈小喊说,“胡家的儿子们都是信义之人,哪怕爹老子倒下了,父债子偿,也要兑现当初的诺言。”

陈小喊瞄了一眼颓坐在廊檐下的许岩楷,知道该说的话,此刻全都说毕了。沙州城的看客们自己长了耳朵,心中也有一杆秤,这一场火灾的缘由,已经公开审结了出来。这一刹,陈小喊简直快慰极了,一段时间以来,笼盖在他身上的郁闷和失败竟然一扫而空,让他差一点儿失笑了出来。整整七年了,陈小喊以保商的名义,蜗居在车马店里,只为了等一个人。前一段,也是为了这个人,他策马去了一趟马迷兔,甚至还翻越了万里墙城,接近了巴里坤草原一线。最终,陈小喊才幡然醒悟,到手的情报不确凿,也有可能全部是假的,便怏怏而返。回到了沙州城之后,陈小喊并没入住在车马店,他一改过去的疲沓与懒散,天天骑在雪花豹上,盯住县衙的大门,在附近的广场上来去徘徊。陈小喊心猜,自己等了七年的那个家伙,或许还在里头,即便对方施放了烟幕弹,目下脱逃了,但那个传送消息的拉粪人迟早会露面的。忆及自己在敦煌以北的戈壁大滩上空跑了一趟,陈小喊的牙齿就痒,虎口也嘎巴作响,恨不得攥住那个浑身粪迹的家伙,立即掐断他的脖子。吊诡的是,就在陈小喊匹马单枪,封锁住了县衙广场的那些个日子里,衙门却一直不曾开启,既不见有人出来,亦不见有人进入。大门的门钉上积满了一寸厚的灰尘,野狗的尿迹横七竖八,完全没有了衙门禁地的威风和气象。偏偏陈小喊是一个执拗的人,县衙里头越是异常,越是安静,他的好奇心便越发深重。这么着,陈小喊在白昼里骑马逡巡,一入了夜,便在县衙的廊檐下铺开一卷牛皮,睡卧在那里,寸步不离。

这天早上,公鸡还没打鸣,陈小喊便被一只灯笼照醒了。灯笼是牛油点的,味道很呛,贴在陈小喊的鼻脸上,惊得他一骨碌翻坐了起来。连公子讶异道:哟,我还当是一个死人,来给台甫大人捐尸的呐。陈小喊也回嘴:哦,我还当你是一个鬼,来这里诈尸的呀。连公子孝衣孝服,一身缟素,右手提着哭丧棒,左手拎着一盏白灯笼,在县衙的大门口踱了几圈,也没寻见什么名堂,便掉转过来,跟陈小喊挨屁股坐下了。连公子唏嘘道:人世上都是黑的,黑透了,即便日头升了起来,天下也没有一点公道和公理。陈小喊识得这个乖张而跋扈的人,知道对方是沙州城乃至敦煌一带有名的破喇叭,走到哪达,便把不祥的气息播洒一路,谁都躲着他走。陈小喊刚想抬屁股走人,却被连公子拉拽住了,无奈之下,便说起了闲章。连公子道:兄台,我也知道你在找公道和公理,但你没打灯笼,你肯定找不见的。哦,那你打了灯笼,你找见自己想要的了?陈小喊问。连公子噗嗤一笑:打了灯笼,就更找不见了,因为灯笼是用来破夜的,却破不了白昼里的暗算和无情,白昼是最黑的,简直黑透了。陈小喊不喜欢听这些不打粮食的话,心猜,这只破喇叭的舌头一定被人施了咒,所以才这么云遮雾绕的,便问:既然天下都黑透了,那你还徒劳无功地打什么灯笼,我要是你,我就去城外的果园里睡上一觉,听说梨花开了,再不去看也就谢了。这个关节上,连公子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天际说:喏,日头都升起来了,天却黑着,我的嘴真的开过光呀,说啥是啥。陈小喊瞥望了一眼,西天一带果然黑云压城,烟雾浓密,仿佛一支巨大的墨笔湿漉漉地涂抹一气,将日光强压了下去。不用问,沙州城里一定失了火,已经着了许久了,恐怕半条街都被烧掉了吧。陈小喊是个热肝辣肠的人,见此情状,赶紧奔了过去,在县衙门端的柱子上取下一根鼓槌,一边击鼓,一边吼喊了起来。

按照大清的律法,灭火救灾乃是县衙的职责,平素里快班、步班和马班的士卒们也常常演练这一门技艺。衙门的院子里也设置了几只硕大的水箱,一俟出现了险情,便可以迅速架在车马上,一伙人急吼吼地奔赴着火点。这么着,牛皮大鼓几乎快被敲烂了,蒙覆在鼓面上的积尘突突突地炸开,像一群马蜂似的,将陈小喊围了个水泄不通。奈何他喊破了声嗓,县衙里头一直阒寂无声,既没有人来应门,更无人出来接下急报。连公子讥诮道:兄台,你把这几张鼓撕碎了也不管用,看来你自己倒是被蒙在了鼓里头,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嘛。见话里有话,陈小喊扔下了鼓槌,情绪败落地偎坐在一旁,等待答案。果然,连公子道:

“台甫大人已经溜走了,去了肃州城。”

“县令跑了?”

“哦,宣统皇帝已经在二月里退位,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八成在御花园里天天看梨花,听京戏,在当他的寓公吧。”连公子消息广泛,心中早有一本明账似的,接续说,“现在天下共和了,台甫大人改旗易帜,前几天还铰掉了辫子,带着人下了河西,听说去迎接革命军了,只等着衙门上下被收编,接着吃新政权的俸禄。”

陈小喊懵懂着:“应了那句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所以么,还是换汤不换药。”

“县令跑了,那里头的人呢?”此刻,陈小喊觉得整整七年的等待,犹如竹篮打水一般,心里失落至极,“你实话告诉我,县衙里头没了人,难道全都铰了辫子,日他妈去革命了?”

连公子撇嘴:“一个毬样子!世上的乌鸦都是墨染的,不管谁坐了天下,肚子里也都装着一泡屎,高明不到哪里去的。我干么打灯笼,因为世道瞎了,我得保全自己呀。”

“那你披麻戴孝,在给皇上哭丧呀?”

“呃,倒也不算,我跟宣统皇帝没交情,也不沾亲带故。”连公子被戳到了痛处,哀恳道,“我这么干,主要是替自己守灵呐,因为有人扬言要宰了我,我先把个人的后事办了。”

陈小喊一惊:“谁要杀你?”

“哦,一定是棺材铺着的火,我发誓,一定是这样。”连公子瞭看着,嗫嚅道,“他先纵火烧了棺材铺,然后就会来杀我的。可惜了,我本来还想去订一口棺材的,这下子又被他打了算盘,抢先了一步。兄台,我先赊下你一个礼性,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等你死后,我一定把你给葬埋了,不会让野狗撕扯了你的,放心吧。”陈小喊揶揄。

连公子却说:“不,我想借一下你的鸡巴,咱俩一块把肚子里的尿水撒光吧,省得你等一下去了棺材铺,路见不平,忙着去救火,让大家听不到我的锦绣文章。”

“你要传道授业?”

“不,我要用我的舌头,救我的这一条小命。”

岂料,在火灾现场,陈小喊意外地发现了胡梵海,便顾不得礼让连公子了,三言两语,就将案子审结完毕,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许岩楷颓坐着,一脸木然,思想了再三,也不明白自己得罪了何方神圣,拜错了哪一座庙,竟在一夕之间砸了牌子,折了面子,惊动了半个城池。这些也都罢了,烧了店铺可以再建,打错了人也能赔命,但沙州城里最大的破喇叭连公子的出现,令许岩楷沮丧不已。许岩楷相信,连公子要比这一场大火更灾难,万一处理不慎的话,自己将在关外三县一败涂地,再也难有一块立锥之地。许岩楷以静制动,手上的热蒸馍被捏扁了,一疙瘩一疙瘩地喂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又瞥见连公子按捺不住,停在了人群中,破喇叭终于开始叫了。直到此时,陈小喊方才恍悟,其实连公子刚才跟自己的一番热言辣语,推心置腹,不过是一次错觉。连公子需要的只是耳朵,一只只张开的耳朵。因为他的口舌,他一肚子的锦绣辞藻,他的人来疯,如果没有了沙州城里的耳朵们来听,他便丧失了买卖和人气,也就一文不名了。陈小喊猜度,先时在县衙门前的广场上,杳无一人,自己即便是一条狗,连公子也会蔼然地蹲下来,跟狗说道说道的。目下,几乎半个城的沙州人麇集在一处,幸灾乐祸地看完了火灾,又将目光焊在了连公子的身上,他自然不会错失这一个重大机会的。如陈小喊所料,连公子提着灯笼,挨个儿照了一圈,末了将灯笼悬在了梵海的头上。连公子慨叹说:的确是胡家坊的三少东主,他们这爷父两辈人重义守信,一旦吐口,便背负了然诺,就算舍了这一世的身家,也一定要去兑现的。陈小喊听清了,这话既是对梵海的庇护,也是对自己的声援,便帮腔说:这胡家一门三兄弟,个个是孝子,梵义下了河西,替爹老子去寻一味药,山高路远的,至今未归。老二梵同,在替世兴堂的沈破奴打一座宅院,只为感恩神仙妙手的及时救护。剩下的这个碎弟弟梵海,当然也没有闲着,刚才吃了一顿棍棒,鼻脸都烂了,难怪连大名鼎鼎的连公子也气不过,打着灯笼,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一个说法。两个人一唱一和,言辞默契,洗脱了梵海身上的不白之冤,让棺材铺的掌柜和伙计们下不了台,尴尬至极。不承想,这只是连公子的开篇,他的重头戏还在后头。稍顷,连公子又朗声道:

“诸位,胡家还有一个大手笔,就是要自己掏钱给义庄开一座家窟,世代供养。”

陈小喊:“连公子,这口说无凭吧?”

“哼,我一个将死之人,岂能信口雌黄。”连公子孝衣孝服,一扫过去的流气与狡黠,笃定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如有半句妄言,我这个热身子去给义庄殉葬,去穿索氏一门的家传血衣,我也把这一颗脑袋捐出去。”

事关开窟的话,沙州城里的人其实早有耳食,但始终半信半疑着。此刻,如此确凿而清晰的机密,被连公子当众宣喻了出来,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众人啧啧着,相互辩白,直觉得开窟造像这等规模的重大工程,远比什么五族共和、县承大人铰了辫子、革命军正在到来更要紧,也更令人遐想无限。在围观人士的这一世光阴中,天道衰微,福分寡薄,民生凋敝,谁也没有这一份在世的福报,能目睹一座佛窟的开启。但是现在,沉寂多年的千佛灵岩上将要动土,将有一座属于义庄的窟子打开天眼,人们不仅觉得实至名归,更为胡家坊的胡恩可一门上下的义举,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赞叹不绝。嘈杂声消停下来后,连公子的嘴里舞文弄墨,作结道:

“不错,义庄的老东主配得上这份仁慈的供养,索氏一门的厚德高义,猎猎风骨,值得整个敦煌人尊为楷模,奉为先贤。唉,只可惜呀,太可惜了。”

一席话,像吹来了一股腊月里的寒风,令众人悄静下来。

“唉,可惜的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此刻,连公子积攒了多日的恐惧、惊吓和茫然无助,终于彻底冰释了。这一段,连公子思前想后,昼夜琢磨,决定只有将隐隐而来的威胁和追杀事先张扬出去,自己才能找见一方庇护之所,才能苟活存命。又道:“可惜的是,义庄的大少爷索朗,并没有承继老东主的风范。索朗居然走上了歪门邪道,拿起了墨笔,拜在了棺材铺的许掌柜门下,开始当徒弟,画棺材了。”

许岩楷怔了一下,浑身僵住了。许岩楷清楚,一切答案都不请自来,包括周围烈焰一般的嘲笑目光,似乎在告诉自己,这就叫活该,就叫咎由自取。许岩楷瞭看着那一片冒烟的废墟,地上残破的门匾,知道个人半生的心血已经付之一炬,焚为了灰烬,再也没有了回天之力。这么着,许岩楷忽然咧嘴笑了,笑得言不由衷,笑得凄凉。陈小喊也诧异不小,问说:

“大少爷这样,岂不是玷污了义庄的名望,难道老东主肯纵容他如此下三滥么?”

“所以么,索朗被圈禁了。”

“圈禁了?”

连公子提着哭丧棒,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正是!现在义庄的大少爷跟一帮女眷待在后院里,失去了人身自由,没有他爹老子的恩准,他休想出来。”

陈小喊骑在雪花豹上,突然发觉胯下的这个畜生不太听话,受了刺激似的。原来,许岩楷的脑子真的浑掉了,四肢着地,撅起尻蛋子,趴在了地上,冲着马头爬行了过来。许岩楷古怪地笑着,嗓音瘆人,令雪花豹的内心顿时不堪,误以为碰见了一匹怪兽似的。陈小喊勒住了缰绳,雪花豹鬃毛纷扬,突地一下腾起了前蹄,暴怒地嘶鸣了起来。

许岩楷明白,只有演好了眼前的这一出折子戏,自己方能全身而退,让义庄的迫害与恐吓戛然而止,适时收手。笨事绝不是笨人做下的,笨事一定是聪明人的产物。许岩楷从连公子的身上获得了灵感,但后者是泼皮无赖,断然不能学他。只有做得更极端,更下贱,沙州城的人才肯宽谅他这一次对义庄的冒犯,对索门的大不敬。许岩楷一身泥水,手脚并用,慢吞吞地钻过了高扬的马蹄,爬到了马肚子下头。陈小喊放开了缰绳,雪花豹重重地踏在地上,犹如一堵山墙似的,危峙耸立,不可一世。危险解除了,雪花豹放松了下来,尾巴扬起,屁眼里遗下来了一坨坨粪便。许岩楷止住了笑,瞭见那一堆冒着蒸汽的粪便暄软硕大,仿佛刚从笼屉里端出来的热蒸馍,散布着一股苜蓿的气息。这个季节,苜蓿刚刚上市,不光人吃,马也是靠它来贴膘增肥,更换毛色的。许岩楷一时间激奋不已,膝行了几步,两只手捧住了一坨马粪,慢慢掰开了,贪婪地嗅闻着一缕缕袅娜的气息,快慰道:

“热蒸馍,我的热蒸馍。”

陈小喊拨转马头,雪花豹挪移开了,将许岩楷的这一副嘴脸呈现给了众人。连公子一脸骇然,心生歉疚,自己的无心之过,不承想,居然让棺材铺的掌柜受到了刺激,脑子坏掉了,做出了如此猪狗不如的勾当。但连公子的内疚,犹如水面上划过的一道波纹,根本经不起推敲。一眨眼的工夫,连公子便袖手在侧,哼起了小调,瞥望着许岩楷这个替死鬼中了魔似的,摇身一变,成了日后关外三县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二徒弟率着伙计们疯跑了过来,左拉右拽,抢前呼后,打算架住师傅,制止住他的这一番蠢行,但一切都为时已晚。许岩楷叨念着热蒸馍,我的热蒸馍,随后塞进了嘴里,甩开了腮帮子,陶醉地咀嚼了起来。热腾腾的马粪,裹挟着乱七八糟的汁水,滑过了舌头,顺进了食管里,即将完成另一次苍白的消化。吃毕了一坨,许岩楷又捧住另一坨,却被二徒弟恼恨地打掉了。一群人相帮着,将许岩楷举在了头顶上,发丧似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沙州城里的看客们陆续散了,连公子颇觉无聊,随手将白灯笼扔在了火灾废墟上。几粒炸裂的火星,点着了灯笼,噗地一下,一团火虚无地闪灭了。连公子喟叹道:我发誓,从今日开始,沙州城不是沙州城了,敦煌也不再是敦煌了,一切都将跟往日不同。陈小喊煞是费解,探问说:难道因为宣统皇帝的买卖破产了,洗手不干了,大家现在时兴铰辫子,革命军马上就要来了,你才有了这样的预感么?不,都不是,因为我可以暂时不死了,连公子苦楚一笑,再道:以后你见到的我,肯定也不会是今天的我,既然有人连屎都能吃下去,还吃得那么香,我想我必须闭嘴了。

这一瞬,陈小喊突然发现梵海不见了。梵海受了重伤,况且遭了那么大的侮辱,加之身有残疾,恐怕难以安全地回到胡家坊吧。惦念至此,陈小喊忙丢下了连公子,一甩马鞭,嘴里吆喊了一声,一道烟地跑远了,拐出了前面的巷道,消失不见。连公子张口欲喊,但声嗓中不曾发出任何一个字来,于是抬望着天空,感觉日光白花花的,仿佛充斥着一股羊油的膻腥。连公子的胃里不由得恶心了起来,转身扶住了棺材铺的门柱,开始呕吐。

陈小喊纵马跑过了山西会馆、乾州殿、三白楼,往西疾驰时,又掠过了守备署、观明堂和庆祝宫,但一路上始终没瞭见梵海的人影,心里越发焦躁了。这么着,陈小喊出了沙州城西门,挑了一个便道,往沙山北侧的党河方向上驶去,打算尽快绕到通往胡家坊的三岔路口,截住梵海,好载他一程。日光灼亮,晒得戈壁两侧的碎石能冒出油来,嗓子里也撒了一把碱面似的,吞咽困难。干热风的季节开始了,在敦煌一线,人们把这种燃烧的风叫火风,打在脸上的话,能活活脱掉几层皮。

风声中,陈小喊瞭见一匹快马迎面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显,几乎快辨清了马上之人的鼻脸。就在两匹马错身而过时,陈小喊呵斥说:屎哪吒,你个贼疙瘩,居然给老子也不让路呀。这一时,梵同蓦地抬起头,吼叫说:小喊哥,原来是你呀。

两个人提住了缰绳,热络地攀谈起来,还是亲爱如初见的样子。梵同问了陈小喊去马迷兔的事,后者简略地应答了几句。梵同又问:你等的那个人找见了么?陈小喊灰败地说:尚未找见,但我愿意等,这辈子一定要等到他,把那一笔旧账算清楚。咦,究竟什么账呀,风流账,还是生死账?梵同揶揄道。陈小喊避而不答,目光却盯住了梵同马背上的行囊。不用问,梵同这是要出一趟远门了,行囊里装着水、锅盔和肉干,另有一卷睡觉用的生牛皮。果然,一问之下,梵同快意地说:

“小喊哥,我要过猩猩峡口,去一趟哈密城。”

“你不是在打新宅子么?”

“打宅院的事,交给我舅舅了,他在当掌尺。”梵同笼统地绍介道,“鸣沙山书院的山长丰鼎文,让我将一封急信送到哈密去,我只有三天的时间,否则一切将悔之不及。”

陈小喊道:“咋了,你实话给我说知道?”

“哦,是这,”梵同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焦虑色,抚着马鬃,释解说,“莫高窟的藏经洞又丢了一批卷子、佛经和文书,王道士气得病下了,派人去找了丰鼎文。山长的门生们调查了半个月,断定偷运赃物的人并没有下河西,而是向西出了猩猩峡,估计在哈密一带了。”

岂料,陈小喊截住了话头,诡谲道:

“梵同,你给我念一首诗吧。”

“好我的小喊哥,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让我咬文嚼字。”梵同怨怪道。

“听着,我保商护驾从来不免费,你也不例外。”陈小喊拨转马头,撒开了缰绳,雪花豹已然明白了主人的用意,四蹄奔腾着,不可遏止似的。又说:“我给你开个最低价,就念一首诗吧。这条路我熟悉,我为你牵马拽镫,前后呼应,保证送佛送到西。”言毕,雪花豹早已像一阵急狂的罡风,吹送到了路的尽头。

此刻,梵同灿烂大笑,忙策马追撵了上去,吼喊开来:“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天空晴明,如同一块刚从窑炉里烧炼出来的瓦片,挂在头顶上,幽幽地发蓝。索朗从书案上抬起头,觑望了一眼窗外,心里灰突突的,不是个滋味。索冯氏蜷在炕角上,被一根绳子绑扎了,口腔里也塞上了一团抹布,早就放弃了挣扎。砚田里的墨汁干了,墨笔也坚硬如锥,索朗枯坐了整个上半天,哈欠连连,纸面上却只落下了五颗字:求告另家书。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索朗亲书的第九封信,意思都大同小异,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哀求爹老子体恤一下不孝之子,开一条活路,让长子一家三口单另去过,此后的富贵贫贱,生死悲欢,皆由索朗一身荷担,概与爹老子无关,更与整个义庄无涉。自打被圈禁在了后院中,索朗的心就凉了,凉到了骨髓中,凉到了每一根头发里,与眼前的气候和天象,形成了分外鲜明的反差。前八封信,索朗都是托管家丁荣猫转呈的,一封追着一封,但都泥牛入海,爹老子那里连一个字的回音也不见。每天晚夕,丁荣猫都会来一趟隔壁的车马院,查看伙计们喂没喂牲口,圈里的粪土是否清扫,地上垫没垫干土。索朗与外界的联系,如今只剩下了丁荣猫这一条途径,他不得不珍惜,觍着脸,下着话,争取多打听一些消息,完全丧失了大少爷的架子。隔着高墙,索朗一般会问:太老奶这几日可安好,你传个话吧,就说想死孙子我了。或者问:我爸咋样了,你催他去党河边,去果园子里散散心吧,别老窝在家里,那样子会生出闷病来的。又问:我妈的心口还疼么,别让她下灶了,谁饿了,谁自己去拾掇饭食,天老爷也不会饿死一只瞎眼的麻雀,那么大的年岁了,该歇缓了。只有一次,索朗问及了弟弟,叮嘱说:你告诉索乘吧,乡学里的课业再紧张,他也得抽空来家里一趟,看看他的侄女,细君都大了。索朗的言辞充满了仁义,字头句尾里细心、体贴、周全,且故意高声大气的,想让前院里的爹娘老子适时听见,说不定会网开一面的。对大少爷的询问,管家丁荣猫往往隔墙扔过来一句话,好着呐,再无其他实质性的内容。见来软的不行,索朗一气之下更换了策略,喊下人们送来了一套笔墨,行止开始规矩了许多,安静地伏在了书案前。索冯氏见状,误以为丈夫幡然悔过,要习修课业了,要念圣贤书了,不由得喜上眉梢。不承想,索朗使出了一番吃奶的劲,搜肠刮肚,居然炮制出了一篇檄文,要求另家,要求跟义庄切割。索冯氏识字,带着小户人家出身的那番精明,粗看了一遍,便扯住撕掉了。索朗见个人的心血化作了一地纸屑,一把薅住了女人的头发,打得鬼哭狼嚎了起来。歇手后,索冯氏仍不依不饶地问:另了家,你靠啥养活我们娘儿俩,你是在沙州城里有店铺呀,还是在城外有几亩地?又逼问说:你是会榨油、熟皮子、弹棉花,还是能点瓜种豆,锄草浇水?这些话剜心,尤其从女人的嘴里讲出来,令索朗颜面尽失,五内俱焚。这以后,只要索朗开始伏案写信,就怕女人在一旁添乱,便先期用绳子捆扎了她,扔在炕上,才能静下心来。索冯氏倒也配合,一旦被缚后,悄静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哭,也不闹,甚至连一个屁都不放。

这一时,几只雀鸟落在了窗外,飞上蹿下,争抢着地上的几粒草籽。索朗忽地立起了身,探头外望,雀鸟们一下子被惊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地上扔着的一大块日光,像一张栽绒毯子似的。索冯氏讽刺说:呔,你在看你小妈呀,你小妈还没出来,跟细君在里头睡觉呐,呵呵。索朗扔过去一只鞋,嗔骂道:娼妇,嘴夹住,再泼烦我的话,小心剜了你的口条。索冯氏不惧,抢白说:哼,这么快就护着你的小妈了,我算是看透了,义庄的名声只不过是一件光鲜的外衣,里头的麸皮糟糠、虱子虮子多了去了,真是恶心人。索朗被揭穿了,耳根子一红,拾起掉落下来的那一块抹布,又往女人的嘴里塞去,打算让其安静。女人突地叼住了丈夫的胳膊,咬住了一块肉,母狗一般。索朗的另一只拳头冲了过去,直接捶在了女人的太阳穴上。索冯氏嘤咛了一下,款款歪在炕上,又被覆压上了一床被褥,没了声气。索朗的手搓摸着胳膊上的一排牙印,气恼地说:好男不跟女斗,要不是看在细君的分上,我非日弄死你不可。

话虽这么讲,但索朗毕竟余怒未消,遂将这一段日子以来的不顺、失败和落寞,一股脑地记在了女人的户头上,归结在了这一场婚姻上。索朗撕掉了前头的那一页纸,重又研了磨,膏了笔,在抬头上愤怒地写下了两颗字:休书。既然爹娘老子是一枚硬核桃,啃也啃不动,不见丝毫的通融与宽赦,索朗无力御外,但内讧起来却是一点也不服输,尤其对自己的女人这只软柿子。休妻,撕毁婚约,遣回娘家,从此各世为人。现在结论鲜明了,但索朗必须铺排出几条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方能让父亲首肯,让义庄名正,而又言顺。索朗的脑子里盘磨着,算计着,劈空结撰了起来。刚要落笔时,忽然听见斜对过屋子里的细君哭了,不是那种尖锐的啼哭,相反却带着一丝撒娇,一份惺忪。索朗忙将窗扇合上,又悄悄地切开了一条缝,目光挤了出去,豁然一亮。直到此时,索朗方醒悟了自己内里深处的另一份索求。女人的直觉真的像麻袋里装锥子,隐瞒不得,索冯氏猜得没错,索朗这一段时间辗转难安的病根之一,乃是女儿细君的奶妈,她叫宫法麦。

对过的帘子撩起了,宫法麦闪身出来,左胳膊下夹着细君,一送胯,便将右臂下的一卷炕席扔在了院中,用脚尖铺平了。宫法麦哄唆着细君,款款落座下来,扯开了胸口的襟子,捏着乳房,将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天刚热时,管家丁荣猫从城里的谈记席子店订购了一批,每个房内一件,将旧的淘汰下来,用在了马院里。旧席子在热炕上用了一冬,烟熏火燎的,破绽开来,不如新的那么贵气和鲜亮。索朗蹙住鼻子,嗅闻到了一股淡泊的干草味,混合着沸腾的日光,让他立刻目眩神迷了起来。不用猜,炕席是用渥洼池里的秋芦苇编织的,有一种旷野的气息,但比炕席更令人陶醉的,却是宫法麦身上的味道。宫法麦轻晃着,一边叨念,一边防着细君呛了奶,常常喂上三四口之后,便将奶头取出来,停顿一下。细君也贪吃,找不见奶头时,腿脚乱踢,叽里呱啦的,像一只小兽似的,在奶妈的胸脯上乱拱。这么着,一些奶水溢了出来,将宫法麦的襟子濡湿一片,白白浪费了不少。索朗使劲抽吸着鼻子,除了刺激的奶香外,宫法麦浑身上下洋溢出来的那种成熟与慵懒,让他游离了许久的心,慢慢地落在了腔子里,踏实不少。宫法麦午睡刚醒,云鬓纷乱,表情惺忪。豁开的胸口上,外泄出了一片羊油般的光泽,细腻,匀称,端方,骨骼清丽,长颈妖娆。不经意间,索朗瞥见了她胸脯上的那两枚乳尖,犹如用戈壁大滩上偶然捡获的宝石磨成的玉扣子,别在了上头。索朗盯看着,仿佛瞻望着神主牌一般,充满了广阔的遐想。

天热了真好,一连数日,宫法麦在午后的这一段光阴里,都会出来奶细君。宫法麦坐在廊檐下哺乳的姿势,平衡了索朗被圈禁后暴躁的情绪,也让砚田中的墨汁时常干涸,让大少爷落笔无词,枯坐良久。不巧,索朗的这一番窥视,被索冯氏偶然察觉了。女人带着野人坊的刻薄和小气,讥诮说:小心烂了你的贼眼睛,小心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呀。再后来,索冯氏干脆死了心,撕破脸说:你小妈的奶子大,裤裆松,你去跟细君一起吃吧,别在我跟前装圣人的孙子了。对女人的这等挑衅,索朗一般不直面回击,他是个慢性子的人,只在心中酝酿着厌恶,分泌出仇意。这一刻,宫法麦喂完了右胸,又搬出了左面的乳房,交给了细君。宫法麦俯下身子妩媚的样子,令索朗忆想起了莫高窟里的一幅壁画,可壁画上描摹的究竟是菩萨,抑或是度母,他自己也拿不定答案。索朗吞咽着唾沫,用目光挪开了细君的脸,捧住了那一座饱满而圆润的乳丘,几乎落下泪来。

现在,索朗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败运和倒霉,一定是从该死的婆娘身上生发出来的。作为义庄的长媳,索冯氏的肚子太不争气了,下的第一胎就是个扎花的。索朗犹记得当天夜黑里,爹老子那种急迫的口气:下了个啥,裆里有肉没有?那以后,爹老子再也没进过一趟后院,没抱过一次细君,就连娃娃的满月酒也不露面,借口在佛堂里供灯,癞蛤蟆避端午去了。爹老子这样也倒罢了,他毕竟是义庄的顶梁人,牵挂着这一门的脉息,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怕断了后。岂料,太老奶和母亲身为女人的户头,同样对细君不待见,三天的热情过去后,偶尔才过问一下娃娃的现状,态度上也浮皮潦草的。果然了,婆婆和儿媳是一对天敌,索朗发现母亲对索冯氏正眼也不瞧上一下,遑论搭腔说话了。事发前,有一回索朗在熄灯前去给娘老子请安。闲章中,母亲轻蔑地说:哼,那个劈柴鬼,浪费掉了我多少粮食,身材不见胖,尻子不见肥,以后拿啥来替我生养孙子。腊月间,管家和灶房里各自预备了几套吃喝用度的礼品,根据远近亲疏,一般要提前派送出去,给亲戚家行个礼性。轮到索冯氏的娘家时,母亲却改了主意,吩咐下人们,将几盒子点心扣下了,换成了一只带毛的猪头。丁荣猫提醒女掌柜,猪头算下水,拿不到台面上的。索柳氏却称,野人坊的人不会吃点心,他们怕甜。

野人坊虽说也称坊,但它从不在敦煌二十三坊的名录中。甚至相反,它被打入了另册,成了下贱和不齿的代名词。野人坊出来的人,鼻脸上都镌着两颗无形的字:野人。跟他们做买卖能成,谈贸易尚可,但要论及攀亲结缘,嫁娶儿女,则是一桩格外难堪的事,一般人难以抹开这个面子,去充当关外三县的谈资,让人评头论足。偏不巧,索朗的这一门姻亲,迎娶的就是野人坊一个小户人家的闺女,高低贵贱,品行成色,即便去问一个瓜娃子,也能掂量出来其中的差别。义庄的名声在外,盛名之下,人们自然会打听这门婚事的底细。尤其是那些家有闺女,闺女们又到了出嫁年岁的财东老爷,眼看着攀不上这一根高枝了,但也要问出个究竟,心死了也要死个明白。儿子的婚姻是爹老子一手敲定的,那些个日子里,面对沙州城内外尘暴般蜂拥而起的非议,包括义庄上下质疑的眼神,索敞闭口不谈,只专心地拎着纺锤,慢慢地在纺一麻袋的羊毛。有一回,管家丁荣猫在午饭时试探着问了一句,索敞忽然不悦了,呵斥道:端住你的碗,填你的饭,这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的确,义庄的老东主一直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能让他一吐心扉的,必定是彼此的名望和地位相匹配,又能相互体己的。那年开春后,知县大人计划率领各个坊的耆老,在南门外祭祀土地爷,给耕牛披红,遂特地派遣了一辆呢子车轿,去了一趟莫高窟的开元寺,将印光法师接进了城中。仪式完毕,索敞在听月阁设了一桌素斋,印光法师坐了首席,旁侧里还邀请了几位主要坊内的耆老,另有鸣沙山书院的丰鼎文诸人作陪。席间,索敞故意抛出了这个话题,他将长子和未来儿媳的生辰八字写在纸面上,探问法师,到底合不合阴阳。印光瞄了一眼:合,肯定合,你老东主千挑万选的人,心里早有一本明账了吧。索敞又道:可沙州城内外的人们传言,这是一户野人坊的人家,来路不明,生计贫寒,似乎配不上索家的门槛。印光法师回说:贫也一念,富也一念,所谓的门槛不过是人们心中的魔障罢了。闻听此言,索敞拍案道:正是如此,别看这是一户曾经败落的小买卖人,但他们的恩义与气节,却是我索某人平生仅见。当着敦煌一带各位头面人物的面,义庄的老东主讲了这么一则故事:

原来,这户姓冯的人家传到了这一世时,日子过得并不差。在阳关左近的南湖,当初野人坊的几十口子人开枝散叶,繁衍出了近百个家庭,户与户之间,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转折亲。这个坊的人大多在田里务劳庄稼,也有小量的当货郎,游走八方,做着针头线脑的营生。冯家的男将头脑聪颖,看见沙州城外的旱田最适宜种甜瓜,种甜瓜就需要压沙保墒。于是,他便雇了几个伙计,在党河上游里挖沙兜售,一下子就成了富户,也成了出头的椽子,惹人嫉恨。意外的是,最大的嫉恨来自他的亲房姑舅们,姑舅们也不明着对抗,却在私底下构陷。一般来讲,秋冬季节挖了沙,屯在河滩上,开了春是最紧俏的售卖时间。但是连着好几年,这家人挖出的沙竟无人问津,价格低到了鞋底子上,连人工费都快保不住了,还是卖不掉一车。相反,姑舅们的沙却卖得红火,车马络绎不绝,后来居然还要先缴定金,隔天才能兑现。姓冯的小财东心里一直盘磨,这河沙都是从一条水里取出来的,岂有你热我冷的道理,一定是自家的沙子出了毛病吧。这么着,小财东留了个心眼,专门在月明之夜藏在了河滩上,查看究竟。果然,后半夜的天气里,姑舅们全部出动了,拉来了几马车的灰土,扬撒在了他自己的沙堆上。姑舅们撤退后,小财东趁着尚未起风,证据还没灭失,抓了一把灰土放在舌头上尝。这一尝,答案便有了,原来姑舅们扬撒的是强碱土。这种土腐蚀性太强,别说会毁了瓜秧麦苗,连他个人的舌头都脱了几层皮,差一点就做了哑巴汉。索敞绍介完了这些,啜了一口热茶,似乎自己的舌头也很无辜。在座的诸位明白,故事的关键还在后头,这仅仅是一些琐碎的铺陈罢了。

每年的春末,也就是在清明节前后,索敞都要只身赴一趟野人坊,在那一座葬埋了索门郡和索门友二位先人的墓前,下跪磕头,并祭扫一番。索敞是作为索门的后人去的,悄静地去,黯然回返,尽一尽个人的本分,所以很少有人识得他。事实上,每次抵达时,墓地早就被祭扫过了,野人坊的后裔们铭记着前世里的二位恩人,将最好的供品摆满了整个义园。站在偌大的义园中,索敞看见坟丘整饬一新,草木蓊郁,地上纤尘不染,心中总会潮起一股恳切的感念。先人们的骨殖或许早已朽烂了,但他们洒布下的恩泽,犹如这个季节里的万物,重新勃发,让天道不息,生命轮转。

那一年,祭扫毕了,索敞在义园附近转悠,冷不丁在河边碰见了一个伶仃的女娃子。其时,河水冷酷,封冰尚未全部融化,但女娃子端着一个铁簸箕,一直在洗沙。她的两手骨骼突出,十指瘦削削的,皲裂,出血,像干瘪下去的萝卜条。索敞不解,便探问她是哪家哪门的,谁的子嗣,干么如此徒劳无功地在洗沙。女娃子见索敞是生人,也就不隐瞒,快嘴急舌地说出了大概的内幕。女娃子姓冯,是挖沙的小财东的独女,自称家里受了叔伯们的拖累,买卖已经毁了,伙计们纷纷投靠了别的掌柜,爹老子也病下了,无钱医治。索敞觉得事有蹊跷,忙将女娃子塞进了车轿中,一路护送到了野人坊。进了院子,索敞瞭见冯家四壁空空,一贫如洗,凡是值点钱的家当都被伙计们搜腾走了。老两口蜷在炕上,呻唤不止,身上浸满了脓血。索敞捧住了小财东的手,骇然发现,对方的指甲皮全部掉光了,骨茬狰狞,血肉发臭,根本无法愈合。究问之下,索敞才知道,这是洗沙时被强碱土腐蚀的,又没有另外的防护措施,才落到了这个境地。索敞探问说:即便歹人们暗中下了害,那些河沙不要也罢,你干么自己遭了罪,又让闺女蹲在寒天冷地里继续洗沙呀?这一时,小财东笃定道:哦,坏良心的事我不能干,天气暖和了,南风一吹,会将强碱土吹到义园里去的。强碱土毒性太大,万一吹过去了,义园里将寸草不生,花木遭劫,肯定会变成一块废田。索敞忍住了激动,再问:那一座义园在你们野人坊的心目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竟让你如此舍了身家性命,不管不顾地去维护它?小财东斟酌再三,突然间热泪扑面,笃定地说:打个比方吧,这义园就等于是整个野人坊的一座佛窟,一座露天的莫高窟,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们就要世代供养下去。索敞称,闻听了此话后,他便匆匆告辞了冯家,一个人跑到了义园里,美美地哭了一鼻子,将那些热言辣语,全部转述给了地底下的先人们。

索敞也磊落光明,当众坦承道,那一面之后,他便差了管家频频去往野人坊,又惟恐伤了对方的自尊心,所以一直不动声色,暗中救助着冯氏一家。小财东的手是世兴堂的沈破奴医好的,河岸边掺杂了强碱土的几十吨沙子,也是义庄的伙计们统统买光,丢在了戈壁大滩上,让风吹化的。要紧的是,庄稼把式们买沙压瓜时,又开始在冯家门口站队求购了,他的姑舅们以次充好、哄抬价格的行径,反倒害了他们自己。这么着,三四年的光阴过去了,冯氏家道勃兴,比先时更加隆盛了,却也不明白究竟是谁的菩萨心、霹雳手,曾经将他们从困境中宽释了出来,洒布了恩慈的佛雨,造化了今日的福田。那个在寒风中洗沙的女娃子,始终让索敞念兹在兹,莫名地惜疼。索敞派人打听了一番,知道她也到了出嫁的年岁,忽然心生一念,欲将她揽入义庄的门下,做自己的儿媳,延续索氏一门的血脉。

作为义庄的当家人,索敞谨慎行事,恪守规矩,不想让冯家人觉得他以大欺小,倚强凌弱。拿定主意后,索敞专跑了一趟鸣沙山书院,求请山长丰鼎文亲自出面,择机去野人坊提亲。这个角色是索敞精心挑选的,在河西一带,山长丰鼎文声名显赫,多少豪门强族欲结交他,大都失望而归。丰鼎文性子倔,身上有读书人的那份清高,一般人很难与他有世俗意义上的来往。但对义庄的央请,丰鼎文不仅痛快地应承下了,还在三天之内作结了此事。绍介至此时,丰鼎文站了起来,接续说:那可真是一家实诚人,老实本分,吃斋信佛,等两方的亲家见面时,男将才认出了义庄的老东主,也恍悟了幕后的这一切。宴席上,丰鼎文率先拍了板,慨然道:人抬人,僧抬僧,老东主不拘一格,礼贤下士,绝对是当世之楷模。又宣喻说:我看能成,这一件姻缘门可当,户可对,郎才女貌,在下不揣冒昧,以茶代酒,先给老东主恭喜了。众座皆欢,纷纷起身效仿。

听月阁上的这一席交谈,迅速传遍了沙州城,也传到了敦煌二十三坊,不仅平息了人们的疑惑,更将义庄的地位和声望,抬升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在大家翘首引颈,意欲围观一场奢侈而浩大的婚礼时,索敞却打出了一张冷牌,挑了一个农忙的日子,派出一顶轿乘,将新娘子和两位亲家悄悄接回了家,吃了一顿拉条子,算是办完了婚事。事后,各个坊的耆老在教训后人时,常常会拿这个做比喻,啧啧称道,什么叫人低成王,水低成海,义庄的这一番作为,便是一则鲜明的例子。

那日的宴会,索朗是后半程赶去的,因为印光法师连日劳顿,略感头痛,甚至没动一下筷子。爹老子急喊他去,命其亲赴一趟莫高窟,将法台护送至开元寺,怕有闪失。索朗记得,到了宕泉河边时,印光法师居然从车轿上跳了下来,在河水里洗了脸,印堂发亮,面色红润,哪里有一点点不适的迹象呀。临别前,印光法师抚着索朗的肩膀,舌头咂摸着,欲说还休。末了,印光法师只赠出了两颗字:保重。

这日午后,索朗一面落泪,一面将目光挤出窗缝,落在了宫法麦的胸脯上,慢慢地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往事般般,犹如秋末时家里预备要腌制的菜蔬那样,自里至外,渗透出一层咸腥的结晶,吞也不是,吐也不成。炕上的索冯氏声气皆无,被一床被子覆压着,果真像娘老子嗔怪的那样,一个劈柴鬼,瘦得不成样子。细君诞下来不久,三天的高兴劲刚过,索朗便从家里人僵硬的表情上,觉出了自己的短处,以及个人的不孝。待女人刚恢复不久,尤其是索朗被圈禁之后,除了怨天怪地、咒东骂西之外,他每天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炕上,用足在了女人的身上。索朗用功甚勤,不分白昼黑日,天天花样百出地日弄着女人。惟一的目的,便是发愿让索冯氏的肚子再次鼓起来,给义庄交出一个裆里有一疙瘩肉的男婴,承继下这一门的血脉。然而,倒槽掉牙、气结郁愤的事偏偏不请自来,每一回索朗筋存蛮力,血带勇武,骑在女人身上时,竟仿佛骑在了一根劈柴,一把笤帚,一根铁锨把子上头。不管索朗如何策马,如何驰骋,女人只是一味地睁大了眼睛,冷寂得像一块缸里的压菜石,连个哼哈的声音也听不见。事毕,索朗滚落下来,浑身开始塌陷时,女人这才活转了过来,总会叨念这样的话:哎哟喂,我身上的血干了,我的气也撒光了,我不过是个空皮袋罢了。索朗不吱声,开始暗中留意,讶异地发现,索冯氏的月信出现了紊乱,上个月有,这个月无。即便能挤下来一星半点的东西,竟也稀罕得像鸣沙山里的云彩,一层棉絮似的,干脆下不了一场透雨。索朗再问时,女人便懒散地说:唉,我是让那些强碱土害的,它们烧光了我的气血,我现在真的是一只空皮袋了。下人们遵命送来了一套笔墨,索朗开始写另家书的那几天,在砚池里洒了几滴水,慢慢研磨开来。索朗讥讽说:你呀你,你肚子里要是有墨汁这么大的一坨水,老子的种子也能发芽,不至于打不出一颗粮食。女人冷笑,款款地蹒跚了过去,在砚田里啐了一口唾沫,回说:呸,别忘了我是野人坊的人,跟窗户外头你那个小妈不一样。那之后,索朗便安静地坐在窗下,张开耳朵,听风辨音。

细君咿呀一声,吐出了奶头,吃饱了,好像身上灌满了力气,腿脚踢蹬着。宫法麦将细君放在席子上,任由她撒娇,自己却懒洋洋的,眯眼打望着天空。日光白雪雪的,斜过了廊檐,将宫法麦照得一半白,一半黑,犹如正午时分佛窟墙上的一幅壁画,阴阳莫测,虚幻不已。细君现在已经会爬了,肉肉的,刚要爬出席子时,被宫法麦的脚一勾,回到了原处。再一勾,又回到了宫法麦的两腿间,被轻轻夹住了。后来,宫法麦拿来了一只绒布兔子,丢在细君眼前,抓呀,抓兔子呀,嘴里一再吆喊着。细君刚要抓住时,兔子却跑开了,宫法麦又开始吆喊,诱使着娃娃尽早发育,骨骼能匀称起来。

见女儿细君几次抓取无果,屋内的索朗一下子急了,冷不丁地推开了窗子,探出头去,呵斥说:瓜女子,抓耳朵呀,抓兔子耳朵。这一喊,院子当中的大人娃娃都停顿了下来,回过头瞥望着索朗。索朗一时兴起,竟然忘了门的方向,直接跳上了书案,踅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宫法麦臊死了,颊面上彤红绯赤的,连忙掩住了胸口,一只手系住了纽襻。宫法麦抬头,呢喃道:大少爷。

索朗没应答,一直掩饰着个人的冲动,仿佛只为细君而来,用脚尖轻轻踩了踩女儿的屁股,教诲说:瓜女子,抓兔子要抓耳朵的。细君尚小,听不懂人话,但冥冥之中爹老子的不悦与开示,让她灵光乍现,啪地一下,攥住了兔子耳朵,揽在了怀里。细君简直乐坏了,抱着兔子打滚儿,犹如一只肉球,兀自玩耍了起来。索朗教子有方,眉眼上隐现出了一份得意,这才将目光飘移开来,款款落在了宫法麦的身上。宫法麦埋着脸,额上孵出了一层细汗,太阳穴鼓胀,不时地抬起手,将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空气中有一丝土胰子的气味,油脂少,略酸,若隐若现。索朗先时从索冯氏的口中得知,现在沙州城的妇人们时兴一种新的洗脸方法,先将土胰子泡水,再加入一滴食醋,羼杂上碾碎的鸡蛋皮,据说可以养颜生姿。索朗心猜,宫法麦也一定不能免俗,在照这个方法洗脸吧。

日光像一只白罩子,将他俩罩在了院子中央。索朗发现,宫法麦踩住了自己的影子,但他的身上既不疼,也不惊叫,反而潮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阴凉,广阔,盛大,类似于一种佛前的皈依。索朗避重就轻,笑说:这个瓜女子,我不提醒她,她就不明白兔子长耳朵的道理。索朗的话带着讨好,又隐含着一种挑衅。宫法麦护犊心切,反问说:是么,抓耳朵就能抓住么?索朗一怔,终于和宫法麦搭上了腔,心下暗喜,忙着点头首肯。宫法麦忽地掉头而走,打起帘子,进了屋,又撂下一句话来:大少爷,你等等。宫法麦这么仓促地挪开了脚,让地上的影子无依无着,索朗一时间头重脚轻,把持不住自己,便狼伉地往帘子那头栽去。这么着,索朗瞧见影子在前,自己尾后,蝉联着进入了屋子。末了,索朗醒转了过来,影子不可靠,影子并没有跟着进来,立在炕头下的只有自己。

宫法麦跪在炕上,刚刚打开了一只包袱,里头的麻雀呀虎头呀小鹿呀羊羔呀长虫呀,等等的,摆了一炕,皆是一些碎花布缝下的玩具,活物一般生动。见索朗站在炕下,宫法麦释解道,这都是她以前给自己的娃娃弄下的,现在都归了细君,只要细君高兴就行。索朗始终不语,盯视着宫法麦雪白的颈子,弧形的腰身,以及那一团石磨般浑圆的臀部,口舌中的津液登时开了闸,春水泛滥。终于,宫法麦找见了,掉转过身子,盘膝坐在炕头上,将一只布老鼠举在了索朗的眼前,嘻然说:老鼠没耳朵,你怎么抓呀?索朗不费脑子,笑答:瓜女子,当然抓尾巴了。岂料,宫法麦将布老鼠的屁股举起来,订正说:没尾巴,这只老鼠没长尾巴。索朗假嗔道:瓜呀,真是个瓜女子,天下的老鼠都有尾巴,莫非你忘了缝上一个。宫法麦忽然咯咯大笑,将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舌尖上挂着一根白粗布缝制的细尾巴,原来是她刚刚咬下来,藏在嘴里的。索朗被这个女人的顽劣与率性惹失笑了,偏腿坐在了炕头上,接住她吐下来的那一根老鼠尾巴,搓摸了半天。索朗道:的确,没长尾巴的话,这老鼠就难抓了。可人呢,人也没长尾巴,咋抓么?宫法麦探问:大少爷,你在说你么?索朗疑难地点了点头:当然了,我也是人之一份子,我就没长尾巴嘛。这个关节上,宫法麦突然扑将过来,出手如电,一下子扣住了索朗的下身:我抓住你了,大少爷。索朗迷离了片刻,一眨眼便将宫法麦卸在了炕面上,又一挫身子,跳将上去,仿佛自己是关外三县的一名游击骑手。

恍惚中,索朗依稀听见了门外头女儿细君琐碎的笑声,奶声奶气的。这声音刺激了他,也令他口渴。于是索朗闭上眼,将嘴巴送到了宫法麦的胸前,埋在了那一片羊油般的光晕中。

天色昏黑时,窗子突然被敲响了。

一个声音压抑地喊:大少爷,在里头么大少爷?索朗吓醒了,忙挣脱开宫法麦的搂抱,爬出了被窝,匆忙穿衣在身,跳下炕,闪出了门。薄暗中,心慌不已的索朗瞭见管家丁荣猫抱着细君,气得直跺脚,一再唉声叹气的。索朗红着脸,故作镇静地问:咋了,我爸答复我了,让不让我另家呀?丁荣猫隔着门帘子,低声叱骂了一句,吆喊奶妈过来,将瞌睡中的细君递给了宫法麦。索朗再问时,丁荣猫道:嗯,你爸回了一封信,不过我没带在身上,在后面的马院里,你现在跟我去取吧。

言毕,丁荣猫先自走了,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偏门。索朗几乎忘了刚才的尴尬,一路碎步,一直尾在后头,左兜右转的,绕过了草料房、铡草间、豆棚和青储坑,又穿过了骡马院子和草驴圈,到了顶里头的一间明屋。索敞知道,这正是管家的睡房,自己以前还来过几趟。恰是晚饭的时辰,邻舍们家里的柴烟弥散了过来,漾荡在半空中,像一条条孝布,充满了灾难和不祥,但是此刻,索朗的心并不在这上头。索朗尚不明白,这日晚夕里,一切都走上了歧路,从此将万劫不复。

索朗进了屋子,一头撞在了丁荣猫的怀里,便责问对方干么不点灯。丁荣猫没吱声,定定地泥塑着,突然恓惶开来,哭得像个娃娃似的。索朗头皮一麻,拽住了管家的胳膊,催问说:这咋了么?家里发生了什么?我爸我妈和太老奶都好么?丁荣猫哭了半晌,这才止息了下来,搂住索朗的脖子,哀恳道:大少爷,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另外的人知道,包括你爹娘老子也不行。索朗点头答应。丁荣猫这才摸出火具,点了灯,将一页纸递给了索朗。索朗误以为是爹老子的回信,忙凑在灯下,展纸一瞧,却见抬头上只有两颗字:休书。索朗一怔,认得是自己的笔迹,瞥望着丁荣猫,不明白这家伙要搞什么把戏。管家从索朗的手上取走了那一页纸,喂在油灯上,仔细焚化后,将灰烬扔在了地上。

这一时,丁荣猫方说:大少爷,我说一句,你跟着我学一句,咱们把口径一致了,千万别出任何麻烦。索朗狐疑着,照例点了点头。丁荣猫先说:少奶奶死了,她得了急症。索朗的脑子里轰地一下,瘫坐在了炕上,嗫嚅道:少奶奶死了,她得的是急症。丁荣猫又说:可能是心口病犯了,一下子就过去了,来不及去喊大夫。心口病犯了,走得很突然,来不及去喊大夫,索朗跟说。唉,天可怜见的,细君成了一个没娘的娃了,丁荣猫指导说。索朗再也念不下去了,顺着炕头滑了下来,坐在地上,鼻涕和泪水敷满了颊脸,哭得无声无息。丁荣猫叮嘱说:大少爷,你千万记住了,少奶奶必须是后天死的,可不是今天,你千万给我腾出一点时间,先把你爸那里稳住了,不能让他受打击。索朗忽然折身,用脑袋撞击着墙壁,鼻血也淌了下来,铺天盖地的悲哀郁结在了心中,连哭声也被埋没了。丁荣猫劝慰着,抱住了索朗,将他按在了炕上。末了,丁荣猫在烟杆子里填了一些黑色的烟膏,喂上火,递给了索朗:大少爷,抽几口这个吧,抽完了,什么伤心也就没了。

事实上,这日下午,索冯氏是用一根粗麻绳,将自己挂在了义庄墙外一棵阔大的左公柳上的。索冯氏的身上,揣着一页没有内文的休书。管家丁荣猫出了门,打算进一趟沙州城,却一时内急,跑去林子里撒尿时,意外地发现了索门的少奶奶。当时,索冯氏的热身子已经凉透了,风带走了她在这一世里的全部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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