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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与祀 试读本

战与祀 试读本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左传》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长命百岁。

——谚语

“他们的领导人住在很容易被轰炸的地方,我以为是缺乏防空概念。可他们的学校藏得能防五百磅航空炸弹。那种学校经常只有涂黑的木板,用石灰条传播启蒙。至于我们青年讨厌的数理化,那是珍宝。

“学习,当然是为了未来。如此执着于学习,是不想依赖任何一方。”

——某外军调查团成员的延安印象

“欲行大事,先立大信。大信就是纲领。欲立大信,先践大诺——民生民计,皆为大诺。”

——某忙疯了的公务员对公务的认知

“他们占有全世界八成的科技财富,和九成的喉舌。所以不是你是什么,是他们想让你是什么。”

——某公务员人生中的倒数第二句话

“不要官迷。你爸我就是个参谋,参而谋之,职责即座右铭。”

——某早过不惑却仍是个参谋的参谋,他的人生座右铭

“从陕西到北京,一路兵家重地,通览地形的最好机会,你就睡过来了。天下承平了,再也没有战争?西南还在打,东南在挨炸,两千多下乡干部被敌特暗杀。你何不把军装留给真正的军人呢?李想同志。”

——某参谋让他第一次回家的军人儿子罚站了整个探亲假。因为路上在睡觉,熊孩子没看地形

“他看了我一会,跪着,脑袋贴了地,跟我说话。因为他怕我仰头说话费劲。我那时快饿死了。

“孩子,我还算有个窝,能挪给你住,努努力,也许能让你上学。他这么说的。哥,你说咱爸好笑不?我都那样了,他还顾着我面子,问我,你看得上吗?

“我那时候就怕他倒了。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扛着我,他倒下,我们俩就都死了。

“他没倒。”

——某孩子描述她是被她的军人父亲收养的

“你们现在最期盼的装备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某野战军主官:“T34。”——简直满面生辉。

吴本正:“可你们没有?”

主官脸上光彩陨落:“没有。”

吴本正:“T34,苏联坦克海。能叫作海,因为便宜易造,简单甚至简化,拖拉机厂都可以造。T34各型总产八万辆。

“可这样的拖拉机厂,我们一个都没有。他们的便宜对我们太贵,他们的简单对我们是天书。可就算这么件生产过剩的过时装备,老大哥也没给你们。”

被他看到的军人们都神情暗淡。你跟这支军队扯啥都行,别扯装备。

吴本正:“然后你们知道人民军的对面是什么?

“飞机海。双野马、雷电、佩刀、入侵者、超级空中堡垒;

“火炮海。75、81、90、107、105、155,甚至203和280(这是陆军各级火炮口径);

“飞机海,舰载飞机之海,因为他们有航空母舰之海。

“海盗、黑豹、天袭者、弯刀、海怒、吸血鬼;

“舰炮海。127、152、203、406(来自舰队之海);

“飞机海。双野马、雷电、佩刀、入侵者。[1]

“我在重复,而且可以一直重复。因为你还没喘过气,他们就能再来一次。

“他们在几百公里外开打,一直打到火箭筒射程之内。

“而你们,刚换装完有坂38式步枪,因为只有这种与我同龄(1905年)的步枪有子弹库存。

“你们是唯一一个让我看到希望的政体。所以,我来了,说你们不想听的话,问你们这个问题:

“你们凭什么觉得能与之交战并取胜?”

——某军工专业民主人士与军人的争吵

李默尹举手:“请问吴专家,是什么让您看到希望?”

吴本正:“是今年一月的免费注射卡介疫苗,虽然穷得有国无库,可你们记得每分钟有二点六个国人死于肺结核;是二月的禁毒;三月的清仓济民;四月的废除旧婚姻制度;五月的自我整风。我不唱赞歌,可我是唯物主义者。”

李默尹:“我也是唯物主义。现在仅他们的航母就够打六次中途岛海战,而您觉得他们会止步鸭绿江吗?——几天前我们还说三八线。”

吴本正:“瞎子都看得出不是为那几万朝鲜溃兵。现在的局势远比‘九一八’之前恶劣。所以请切合实际……”

李默尹:“希望对您很重要?”

吴本正:“也许一文不值。对我比生命重要。”

李默尹:“切合这样的实际:边境进入他们的火炮射程,东北纳入他们的飞机航程——我们把他们能止步鸭绿江当上上签?蒋军的抗战不就是这么打的吗?

“还是这样的实际:中国又成为战场,我们做只能证明勇气的抗争,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牺牲?

“还是这样的实际:希望成了仅仅是希望对方不要开枪的希望?吴专家,这叫希望?”

吴本正冷冷看着——这家伙愤怒都很理性:“如果误判,你们就是罪人。”

李默尹:“我们只判断底线,这个底线低到——中国人得活下去。

“还有,如果战,如果我们真能拒敌境外,他们当然会说我们误判——我拿枪顶你脑门是表示友好,就是这样。

“甚至我们的后代都会说我们误判——希望如此,那说明他们活得很太平。

“希望。也许一文不值,可对我们也比生命重要。”

吴本正冷冷瞪着他,直到确定这个一张和气脸的家伙像自己一样,不会退缩。

——那场百花齐放的争吵,下半场。吴军工是个好人,但每一个我国近代史上的理工科都要被撕扯灵魂

仍是那辆钢盔当屁垫的车,匆忙地骑进来,扫一眼已经被李晓使用过的炉灶。

车停在门外,轻轻推门。尽管四年多他在家就俩半月,可李晓就是坚持留门。

果不其然,李晓正睡得乌七八糟的。这家伙睡性很大。李默尹有时候寻思她也许真是四岁,否则真没法理解她时而登天揽月转眼下海缚龙的睡姿。

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桌上,压好——他往下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钱了。

想走,又帮李晓把睡姿调整了一下。起床后“腿麻脚麻”地叫唤,然后扑通倒地,李默尹见识过太多次了。

看表。几乎是掐着秒的,该走了。

走之前又去了帘子那边,精准地找到了李想面壁之地,连脚印都对齐,面了几秒钟。

墙上没少被李想掐出来印子,李默尹也去掐了一下。

走吧。

车得留下。全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李晓能用的。

源于肌肉记忆,仍有微瘸,这个星月之夜,李默尹跑回集结地。

——某人的告别

十月的北国之夜往人身上泛射的是寒光,但当驶上桥头,它就成了暖光,这种暖光并不代表温暖,它代表死亡。

水面上燃着火,它来自汽油弹;水底也燃着火,它来自磷类燃烧弹。逃过桥的朝鲜军民本能地让开道,麻木地看着他们这些还没有烧焦的人,而参谋们则麻木地看着水上和水下的奇观,说挨炸惯了,可日军和国民党哪有这个?

李默尹强行把目光从水面上挪开,开始检查刚拿到的枪——拿支不了解的枪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而现在就是拿指挥部开玩笑。

有了榜样的年轻参谋们开始学样,但无论如何都没法不注意到车畔:

一个人民军士兵用左手拿着自己的右手,他应该是英勇的,因为他还背着半支枪;

一个母亲胸前一个,背后一个,两个孩子。两个都是死的。

一千五百步,一路不缺这样的景观。

李默尹:“过中段了。”

逆行不逆行的都不用说了,他们瞬间就陷入了燃烧和爆炸组成的峡谷。李默尹端着枪,自觉就是一只寒冰与烈焰中伸长脖颈的鹤,拼命寻找着那辆快被爆炸淹没的吉普车——他已经度过了再入战场的麻木,恢复到自三一年至四九年的冷漠,确实是冷漠而非冷静,因为要冷静你先得漠视掉自己的生命。

但是器材车停下了,一个朝鲜人民军军官用力摇撼着车门——他敞开的军装里一半是绷带。

朝鲜军官会中文,很生硬,也许他参加过东北的抗战:“你们的坦克呢?!”

李默尹:“走!”——他看出那家伙已经失去理智了。

但司机不习惯这样对待友军:“没有。”

朝鲜军官:“大炮呢?!飞机呢?!”

李默尹:“快走!”

司机:“没有。”

那名军官退开了,摸索自己的枪套,以致李默尹警惕地看着他,连枪口都抬起来了一些。

那边开枪了。很干脆地来了一枪,让自己成为参谋们驶下桥头时印象深刻的最后一幕——是的,他们已经过桥了。

李默尹用枪托顿了顿,提醒一直在回望的年轻同僚:“他告诉我们,光有勇敢是不够的。”

——某人跨过鸭绿江。显然他是最早最早的那批,逆行的第一批

热气腾腾的咖啡、虽然军用包装但尚可入口的糕点、行军桌椅、视野开阔的半幅帐篷、汽油炉,正在熨平的新到报纸——六师七团弗莱明的实权远高于其顾问之名,他率领的进军也更像是一名新贵带着几千仆役在做旅行:李承晚军全是仆役。

啜了口咖啡:“可以了。”

他当然是说英语的,这口令传下去,没几轮就成了日语的,日语混杂着英语、朝鲜语,甚至偶尔几句汉语——自一九一○年日韩合并开算,半岛自己的文化已经快被扫荡殆尽了。

一长溜的重机枪展开方列,从M1919到M2HB,间杂着“政工 大韩民国太阳映画社”的摄影机,后者的位置比机枪更加优先——

口令的传达有点芜杂,因为不仅有“Fire”,还有“Action”,为传送弹药挡了镜头的士兵被精神注入棒抡开——该部队的牛气,牛在它到死也没搞清自己是军队还是电影摄制组。

十余挺的各种口径开始轰鸣,弹道的远交会点是北朝鲜搭筑的浮桥,两米来宽的桥面立刻过不去人了,桥边泛着红色和最好不要去想是什么的载沉载浮。

弗莱明啜了口咖啡,看着仆役,不,部下用托盘端过来的报纸,报纸上有一排人的背影,中间有一个是他,他们背着身在做的蠢事被大标题说明:我们在鸭绿江撒了尿。

六师七团,从未打过硬战的英雄,新闻制造者,如果没有志愿军,本该是麦克阿瑟打造出来的明星部队。

——某支勇猛进军的军队。他们千里迢迢送给十三兵团的摄影器材一直存在感超强,不过不是在他们手里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进军伊始,来自五湖四海的军队共同传唱的几乎只有这首歌,麻扶摇的“雄赳赳,气昂昂”刚写上小本,没有谱曲

军人(英语):“现在……请说一件发人深省的事情吧。”

李晓(英语):“我那位养父,有一天忽然赞美中国人的肤色。他告诉每一个人,您知道最好的化妆品是什么吗?是中国小姐和太太们的暖手炉——他把我叫过来示范。秋冬之时,她们只要把袖子贴在脸上,白里透红,纯天然的美丽。

“他可没说因为毛孔粗大,这个中国招换人无效。”

军人(英语):“……嗯,我没懂……”

李晓(英语):“因为我还没说完。因为他进了一批滞销的手炉。他就用这种办法把它们卖出去了,赚了两万镑——滞销品,卖流行化妆品的价格。”

可怜这时代的中国人,还是个军人,哪懂这个,汉语都急出来了:“我还是……”

李晓(英语):“因为我还没说完。数完钱的当天,他跟我说,滚开,小黄皮。”

人已经被发人深省到只好发愣,去翻简历了(英语):“可您的养父跟我一样,军人。”

李晓正色(英语):“请务必清楚爸爸和养父的区别。”她把这两个单词都说了一遍,“爸爸”觉悟到英语盲也能听出深情:“一样?”

——某人的英文口试

“……您会不会经常想起一些人?”

“那些没看到胜利就牺牲了的人?”

“还有看到胜利,可也牺牲了的人。

“真不容易。他们是新中国最宝贵的部分。我想,回国时能多一些人回去。”

——某志愿军司令部随员请求去一线的理由

“老李,你得帮我作证!”

“证明什么?”

“我那天穿了裤子。现在到处传我被敌军打得光了屁股!”

“你那天穿了裤子。”

“别跟我说,跟造谣的家伙说!”

“我越说他们越造谣你没穿裤子。军队啊,人嘛。”

——某指挥员的耿耿于怀。他的部下设伏时太贪,放进太多敌军,以致那场大战从指挥部开打

江潮抄起一捧江水,倒有三块碎冰。他回头,身后是包括李默尹在内的一一三师部,两翼和再后是整个一一三师。两翼有少数正打算就此渡江的部队正被干部挡回来。

江潮的面皮有些抽搐:“贫穷落后,被侵略,哪一条不比脱条裤子可怕?”

手伸向裤带,所有人等他下一步时,江师长却顿悟了:我好像不用一个人死扛吧?

江潮:“老于,你也来。”

政委于敬山,不够意思地缩着,又很够意思地召之即来,面皮也是有点抽搐,嘀咕:“一一八高兴了。以后准说一一三全师都没穿裤子。”

如果是大老粗,这事倒简单了,偏偏一一三师的两位还都是面目清癯的文化人,于是就脱吧,他俩脱得倍显坚定,所以也倍显艰难——谁脱条裤子会被几千双眼睛看着,还要一块脱掉师首长的威严啊?

李默尹是第三个。他深知穿着湿衣物冲锋的可怕:严重失温,直至死亡。

光着腿的师长和政委蹚进冰河,身后——并且很快成了身前和左右——跟着整个无声中涉江的师部,一时的感觉是一一三要用师部打开首战。

当然没这个可能——他们很快被一一三师淹没,淹没他们的一一三师由缓步很快转入在彻骨冰寒中的奔腾。第一批过江的战士,在匍匐对射中有不少甚至被冻在地上,一边龇牙咧嘴地被战友撕下来,一边向已经放弃阵地的敌军射击。

他们不好看,一支把裤子绑在脖子上、光着腿的部队,即使展开他们行云流水连绵不绝的波形攻势,仍无法好看——但就是不可抵挡。

——一一三,二次战役,首战。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还要去一个叫三所里的地方

这是条很窄的街道,她看着对面店里的橱窗,那里有对此时的中国人如同幻术的玩意——一九五○年美国已经有九百万家庭拥有电视机。

特殊的经历让李晓对这类花哨近乎先天免疫,她看的是电视里播放的内容:一个牛高马大的美军,一个雇来冒充志愿军的亚裔,他们正在展示美军的防寒服具和志愿军的防寒服具有何差距——即使演员本身也满脸奚落之意。

李晓忽然哭一样地笑了笑,让瞪着她的黑衣人都隐约有了点恻隐之心。

大姐:“晓晓你进去。这里我扛得住。”

李晓:“不是的,大姐,您知道吗?他们拿来取笑我们的衣服,比我爸我哥穿的要好。好多了。”

——某个女儿的伤心。很不幸,她此时身在美国

四辆潘兴集结,我们的重点是第二辆。实际上它们身后淹没在硝烟与油烟里的同类还有上百,但朝鲜永远的山谷夹公路的狭窄地形导致它们只好打添油战术。

它们很快驶入一一三师的阻击火力区——一一三并没开火,实际上看不到一一三的人,但沿着几百米公路姿态各异的十几辆坦克残骸是再明显不过的标志,其间数百具中国人和美国人的遗骸,这不光是阻击区,也是双方的死亡区。

潘兴停驶,向着自家的残骸开火。四辆坦克连番的射击,杀死了以车体为掩蔽的几位志愿军战士。生死是个学校,一一三学会了藏成近距离甚至零距离再施以爆破,而九军学会向任何能藏人的地方先打一轮。

一轮打掉了5╳4发的高爆榴弹,前驶。推进很缓慢,不光为警戒,之前留下的残骸也是巨大的障碍,每一辆被摧毁的前车都是后车的障碍,也是一一三的工事。

坦克排现在陷入了窘迫,因为上一波的冲击者几乎都死了,所以下一波永远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前车推开一辆残骸时,从残骸之下掠起一道人影,他抱着一个大号的美制反坦克地雷,扔到了碾动的履带下。

前车几乎是四十五度向上腾空而起。至于袭击者,完全消失在几公斤高能炸药的气浪中了。

成为头车的二车开始加速,后两辆车紧跟。坦克作战其实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掉头就会露出脆弱的车尾。被摧毁的前车把路堵掉一半,它只好靠近山壁。

后车在惊叫,因为距离,它有一个相对的高视角:“头上!在你头上!”

二车打开舱盖——跟一一三这样的步兵作战,没有坦克敢露头驾驶——它发现一条粗大的导火线正飞速燃入山壁中的缝隙,而点燃火线的中国人正飞速跑开。在几近垂直的山壁上他们简直像猿猴。

猛然关上了舱盖:“加速!加速!”

整道山壁成了几百吨巨石,倾倒下来,把二车的车尾砸出了巨响,连舱顶机枪都被砸飞了,但它总算逃了出来,至于后两辆,完全被掩埋了。

至此这波坦克冲锋彻底被粉碎,剩下的就是二车怎么活下来。后路已经完全被坍塌的山壁和友军残骸给堵住了,刚才空无一人的公路畔、弹坑里,甚至不可能藏下人的石头后,出现了很多人,他们挥舞着手榴弹、燃烧瓶、炸药包。

“冲过去!我们离骑一师只有几百米!”

于是加速狂驰,打通公路不要想了,这完全是二车的求生之旅。

一一三的应对有点失措,因为这是第一辆冲破了阻击线的坦克,只要能爆炸的东西全支援前线了,所以二车只遭到了轻武器射击。

二车狂乱地使用着舱内能使用的主炮和两挺机枪,说射击不如说在宣泄恐惧。它看着一名中国军官(江潮)站得笔直地用手枪向它射击,然后被部下摁倒;而另一名中国兵站在它的行驶线上用手动步枪射击,似乎很希望被轧成肉泥。

当那名中国兵扔下枪,变魔术般地掏出一个跟背包等大的炸药包来,二车崩溃了。四十一吨的庞然大物在几十公斤的渺小人类面前猛然拐弯,它撞进了三所里已经所剩无几的建筑,撞击着在坦克面前如同纸糊的朝鲜建筑,总之,向南。

眼前一亮,它终于出现在一片空地上——中国兵正在焦土上列队,不是为对付它,而是要或南或北地替换下他们的战友。几道残垣下放置着伤员,另几道残垣下放置着战死者的遗体,很多,很整齐。

狂驰。中国兵纷沓中跑出它的前射界,绕到侧方后方射击投弹,步枪弹的撞击和手榴弹的爆炸让它恐惧得发疯。

“骑一师!我看见骑一师了!”

他们确实看见骑一师了,也就两百米开外的距离——他们从三所里的北战场冲到了南战场的边沿:骑一师的潘兴正在弹幕下徐进,硝烟里闪现着押后的步兵,步炮坦协同,坦白讲,比他们的纯装甲冲击要像样得多。

一个瘦削的中国军官(李默尹)拿着一只点燃的燃烧瓶,从侧前方一脸钻研精神地看了看,把燃烧瓶砸在前装甲上——坦克绝不像影视里表现的那样一烧就爆,但这毁掉了它的前视界。

“冲!我们只差两百米的直线距离!”

于是顶着满脸的火焰狂驰。逆风把前视界的火焰拂开,他们再次看见了骑一师,现在他们离着也就一百来米,而骑一师看似势不可挡的攻势已经溃败,冲前的几辆坦克在冒烟,步兵在躲着后撤的坦克后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中国兵追在他们身后。

更要命的,一架超低空压过来的天袭者冲破硝烟,出现在他们正驶向的正前方,两枚五百磅炸弹刚刚脱离它的武器挂架,骑一师不仅是步炮坦协同,也是步炮坦空协同。

二车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声音是一句脏话。

——一辆潘兴的最后旅程

“我想告诉你。这几天,很多人会牺牲。因为你,很多牺牲在龙源里的人,以为他牺牲在龙泉里。牺牲需要明白,牺牲需要证明,你让他们怎么明白怎么证明?”

——能被话改变的人不多,但这句话彻底改变了一个人。志司某个跑神的家伙把龙源里抄送成龙泉里,于是很多战士直至牺牲,脑子里也只有龙泉里,因为念叨了太久龙泉里,以致无法纠正

“不用感激,可是要感慨。是我们自己挣来的。继续努力。”

——某位参加联合国会议的中国团成员的感慨

小高地再一次在爆炸和震动中碎裂、膨胀、升腾,李默尹都看得有点麻木了。

他转身看着来自三连的两名士兵,都年轻到稚嫩(所以选择他俩),悲戚中带着坚定,这是他这几天已经看过很多次的神情,而让他不得不注目的是这两位抬下来的那位——

孙醒,被绑在两根树棍再加背包绳做成的担架上,而且是先用树棍绑住其手脚,再用背包绳把树棍连接成担架的绑法,这让孙醒被固定得也就能动动手指头。他受伤的腿倒是包扎过了,但就三连那个境况,除了死死勒住大腿根,没了。他的嘴被堵着,里边塞了团什么,外边再勒上布条。现在孙醒能做的剧烈动作也就是瞪眼和使劲运动手指。

李默尹:“……伤员?”

张尊:“我们副连长。”

李默尹:“……就算俘虏,也没见过这么过分的。”

张尊:“送他下来,他就要把伤口撕开。原来是破了,现在断了。”

李默尹:“卫生员!”——他想去松开孙醒的嘴。

张尊:“别。他逮谁骂谁。三都被他骂哭了。”

李默尹看看黄三宁红肿的眼眶,作为一个从善如流的人,他放弃企图。孙醒呜呜呜,好吧,现在骂的是他。

张尊:“指导员说,帮我们三连留个种。”

李默尹:“明白。”

张尊:“那我们回去啦。指导员让我们马上回去。”

李默尹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谎话:“等——”

黄三宁:“求您了。”

李默尹伸出去的手就僵在那了,作为一个温和而决然的人,他知道这种温和而决然是最无法阻挡的。他看着那两个孩子离开的背影。张尊和黄三宁刚开始茫然了一小会,然后,几乎是欢快地冲向小高地——两个回家的背影。

孙醒挣扎,仅仅依靠鼻音就整出了咆哮的效果,李默尹看着从他眼角淌进了耳朵里的泪水。

李默尹:“回头你可以拿着枪来找我。回头——回头等你重建了三连。”

孙醒挣扎,咆哮,哭号,李默尹明白了他怎么就能把股动脉破裂折腾成股动脉断裂——他几乎挣断了鸭蛋粗的树棍。

李默尹:“卫生员,缴美军的那个针——打一针,送他去医疗站。”(吗啡,要不这货能把自己折腾死。)

孙醒在扎入身体的针头下挣扎,咆哮,哭号,睡去。

——某连的某人是这样活下来的

“现在还有比朝鲜更能搞懂为了什么的地方吗?”

——某人去前沿的理由

“牺牲需要证明,证明需要数据。”

——某战损统计员的口头禅。他把自己活成了最不受自己人欢迎的自己人

“为了孩子。”

“你有几个孩子?”

“最大的孩子一岁半。叫中华人民共和国。”

——两个父亲的谈话

“爸!爸爸!”

“战斗准备做好了?”

“……呃,做好了。”

“大声地再说一遍!”

“呃,还没。我……”

“滚!”

——某父某子的战场重逢

“群山至此而止。

“迄今为止,轻步兵是我方唯一主力兵种,而群山是轻步兵的唯一屏障。

“可群山至此而止。这已经是坦克、飞机和大炮的战场。

“勇气和纪律。有勇气和纪律的步兵甚至能战胜骑兵,可有勇气和纪律的步兵,能用长矛战胜机枪?”

——吴军工的绝望

爆尘把百夫长和射手一起淹没。在爆尘渐散后射手也再没起来——对着一尊满是金属构件的怪物打贴脸射击,等同对着自己的脸引爆一个定向雷。

百夫长又往前驶了十来米,终于停下。它的身后拖出了十几米长被炸断的履带。

李默尹回头看了看,那位记录员正在记录,运笔如飞,满心凄凉。

李默尹:“用炸药包、爆破筒、燃烧瓶,我们也能做这个。”

记录员:“可我们不能一直用炸药包、爆破筒、燃烧瓶。”

他站起来,直挺挺向火箭组牺牲的地方敬礼——这么做时他是可能被还未放弃武装的百夫长打死的。

——一种实验武器在战场上的实地试用

“可光军人打不了这种仗,打这种仗,得军队,得铁铸一样的军队。

“非要个上限的话,守住,让这十几万打凌乱了的军人在我们身后重整,固防,成为军队。铸上铁,铁铸一样的军队。

“所以我不去数日子了。扎猛子,不数数还能扎得久一点。

“打这样的仗是需要明白——现在你明不明白?”

“明白。”

“明白就去组织。”

“组织就去行动。”

——某指挥员和基层军官的对话

李想:“爸。”

他已经完全丧失语言能力了。不傻不瞎,当然看得出父亲要前出。李默尹还是那支M1卡宾,于是李想换给他自己的M2卡宾,全自动三十发多少比半自动十五发让父亲多些存活几率;子弹通用,所以整个子弹袋都塞了过去。然后在自己身上和包里摸索:哨子、钢笔和记事本掏出来又塞回去,这是营教导员的必需品,对父亲也没用;一块毛巾包着的两块干馒头片和啃剩的半个野果子,这个必须给;两枚手榴弹,这也用得上;小半卷洗过的绷带,这得给;一个有弹孔和血痕的美军头盔,这得给父亲套上;水壶、一件缴获美军的雨披、一双备用的胶鞋、半盒火柴……

李想茫然而急促地翻寻和塞给李默尹自己寒碜到可怜的家当,哪怕能让他活着回来的几率从百分之一变成百分之二呢?直到他从口袋里翻出什么,看一眼,又塞回去,有点赧然。

李默尹掰开他的手又给抽了出来:李想自个的照片,两寸黑白,二十多岁,正是爱俏的年纪,恐怕李想自己也觉得上边的那家伙很帅。

李默尹:“哎呀,这次你回来,咱一家四口该去拍张合照的。”

可你罚站了我全程啊。李想茫然看着父亲。

李默尹把照片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帮李想把脸上的血和泥和泪水抹掉——从叫了第二声爸,李想就一直泪水纵横——然后帮儿子扣上儿子帮自己扣上的头盔。

李默尹:“没说一句没用的话,没做一件没用的事情。你这营可以啦。你妹妹我也放心了。”他把一手的眼泪全抹在李想的衣服上:“走啦。李想同志。”

李想看着父亲翻越战壕,蹚进战火,战壕挖得过深,让早过不惑将知天命的父亲攀爬得有点费劲。

——一对父子的告别

(节选自兰晓龙著《战与祀》。全书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 以上装备暂用现代译名。以后改回英文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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