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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一九五〇年八月

尾声 一九五〇年八月

双鬓斑白的孙希从二楼的院长室退出来,手里握着一份病历,朝着楼梯口走去。

路过的小护士很奇怪,向来风度翩翩的孙主任,怎么突然看上去比之前老了那么多?就连手都开始抖起来。孙希没有理会她们的招呼,一步步走下楼梯。在楼梯下方,同样是花白头发的方三响早等在那里。

“怎么样?”方三响一见他下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孙希把病历本递给他,语气苦涩:“确认扩散了,癌变组织已向十二指肠浸润,而且结肠、肝、胰腺都发现了转移性结节。”方三响如同被电击了一下,缓缓接过病历本,认真地看起来,不肯放过每一个字。

“这个真的确诊了吗?没有可讨论的空间?”他不甘心地翻动着,一页纸不知要看上几遍。

“崔之义院长和沈克非院长联合做的会诊,不会有错。”孙希苦笑。

方三响怔了怔:“那英子还有多久时间?”

“已经是末期了。运气足够好的话,三个月,运气不好的话……随时。”

“那……英子知道了吗?”

孙希摇摇头:“我没跟她说,但以她的聪明,除非不去见她,否则根本瞒不过——不对,如果我们一直不去见,她也能猜出来。”

方三响“扑通”一声,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双眼发直,久久不能出声。孙希坐在他旁边,想要劝慰一句,一开口自己先哽咽了。他们都是专业的医生,知道这个诊断是没有任何侥幸的。两个老头就这样并肩呆坐在那里,足足坐了一个小时。无论是唐莫还是其他医护人员,都不敢去打扰,远远绕开。

犹豫了好几天,最后两个人到底鼓起勇气,来到英子在第一医院的病房。孙希带来一束玫瑰花,方三响拎来了一袋牛肉:“这是严之榭找到的,一个淮北人在武康路角开的任桥牛肉馆,真亏他能找到。”

姚英子笑起来,这是三人初到蚌埠,孙希特意买来给她的。当时她赌气没吃,后来也一直没机会吃到,时至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探访病人不送花,反倒送牛肉,我真服气老方你。当初天晴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孙希把玫瑰花插进花瓶,左摆右摆,始终觉得不满意。

姚英子一听这名字,惊讶地看向方三响。方三响笑着说:“广慈那边终于有消息了,说天晴是在云南那边。据说她是从武汉撤退后去的,然后又随军入缅,害了热病,折腾到现在才算落实了身份。钟英已经赶过去了。”

他尽量说得轻松,可病房里的三人都明白,这段经历只怕艰苦到难以想象。姚英子一拍巴掌笑道:“人还活着就好,等他们回来,你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聚了,不知小钟英见到亲妈还会不会哭鼻子。”

“呃,是这样……”方三响抓了抓头,“他们不回来了,天晴的身体怕是吃不消长途跋涉。我会安顿好这边的事,也搬去云南。”

别说姚英子,就连孙希都吃了一惊,他之前都没听过这个计划。方三响坐在椅子上,语气严肃:

“我跟颜院长仔细聊过这件事。我这次去云南,一是陪天晴,二是想效仿英子你和陈志潜教授,在当地农村开办速成医疗培训班,培养出一批粗通防疫和常见病治疗的土医。我认为中国的未来,取决于是否能为四万万人提供基本医疗服务,我打算去践行。”

“好家伙,咱俩从年轻时就争论这个话题。现在你不跟我说这些,是怕我骂你吗?”孙希不满道,“你可想清楚,那边苦得很。”

“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去关心。做医生的都窝在大城市里,算什么苍生大医?”

孙希笑道:“你啊,说是嘴笨,其实比谁都毒。可惜这次你讽刺不到我。要说苍生大医,我也有意愿去争一争。”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炫耀式地拍在两人面前。

这是一张申请入朝支援的志愿书,下面有崔之义院长的签字和一个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卫生部的红章。

“现在朝鲜那边的战争打得正激烈,前线急需医疗人员。我已经申请加入沈克非教授的志愿军医疗队技术顾问团,马上就要出发去丹东了。沈会长总爱说强国保种,你去保种,我去卫国,岂不是正好?”

姚英子露出担心:“你行吗?”孙希道:“我又不是没去过战场,没问题。”方三响在一旁冷然道:“英子不是问你的意志,是担心你的技术。”孙希不服气地举起左手晃了晃:“这几年的锻炼,可不会白费。不信你让我拉一刀试试?”

姚英子看着两个人拌嘴,先是乐呵呵地看着,忽然神色又有点黯然:“这么说,你们都要走了呀,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了。”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阵寂静,两个人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姚英子忽然笑道:“我又不是抱怨你们不陪我,我是羡慕你们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可以做。唉,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哪里都去不得。”

“想去哪里?我们陪你出去走走。”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们本以为姚英子只是想在院子里转转,或者去隔壁的纯庐散散心,或者去见见故人,比如颜院长、张校长什么的。没想到她提出的要求,却是去外白渡桥看日出。

本来以姚英子的身体状况,是不宜离开医院的。但这几位医生的资历实在太老,院方也只能乖乖顺从,还安排了一辆救护车负责接送。

两人次日一早便赶到医院,接上姚英子。唐莫自告奋勇开着救护车,带着他们穿过静谧的上海城区,来到外滩旁边。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这一座外白渡桥上却已经聚了不少人。事实上,自从它建成之日起,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永远都是如此热闹。因为这里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的江口,站在桥上放眼望去,无论外滩巍峨的楼群,还是浩渺江面上繁忙的船队,可以一览无余。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是奇景。

唐莫远远地停好了车,两个老头一左一右,推着姚英子的轮椅上了大桥侧面的木板步道。推着推着,姚英子忽然说道:“好,就停在这里吧。”

两人连忙停下来。姚英子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向远处眺望良久,忽然开口:“你们还记得这里吗?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六月份,咱们三个在汉弥登吃了番菜,在虹口看了电影,然后跑来这里,就在这个位置,我们三个一起看日落。”

“记得,记得。”两个人的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顾盼生姿的倩影。

“我那时候跟你们说,我从小就喜欢在这座桥上看日出日落,每次看到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么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该多好啊。”

姚英子仿佛变回成那个十几岁的少女,兴奋而天真,双眸闪动着光辉。

“还记得孙希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

孙希尴尬道:“我那时候年轻嘛,偶尔煞煞风景有什么奇怪的?老方比我还嘴笨,憋半天就来一句尽本分。”方三响呵呵一笑,懒得和他争辩。

“现在我明白了。人会死亡,可每一个人的人生不会重样。就好像这外白渡桥,虽然日出和日落每天一样,朝霞和晚霞却日日不同,每天其实都是一幅新的景致。只要看到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日出日落就好,又何必强留住永恒呢?”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姚英子微微仰起头,看向天边的鱼肚白,笑起来:“我的身体情况,是不是不好了?”方三响和孙希对视一眼,攥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们两个啊,从来瞒不住事情的。看你们那么努力地掩饰,我都着急。”姚英子轻嗔了一句,随即说道,“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对于生死不必这么畏惧。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何况以我的病情,能活到这么久,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不待两人有什么表示,姚英子迷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的江风里带着一丝煤灰味道:“哎,我有时候回想从前的事,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们说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只我们三个碰在一起呢?”

“自然是因为都在红会第一医院呗。”方三响回答,“我们分分合合,总会回到这里来。”

“是呀,我还记得。咱们三个第一次在医院干的事情,就是在割症室里救了刘福山。我那条羊毛围巾,就是那会儿弄脏的。”孙希也是满眼感怀。

“说起来,我和那家医院的缘分,可比你们要早,得追溯到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呢。”姚英子转动脖子,指向苏州河北边,“你们看到了吗?就在那边,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的路口,那一年我在那里闯下上海滩第一次车祸。”

“知道,知道,你炫耀过很多次了。”孙希道。

“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们说。那次车祸,我把苏松太道的电报干线给撞断了,差点耽误了中国加入红会的电报。最后还是我跑去吴淞口拿到副本抄件,才算弥补了过错。”

“等等……”孙希突然觉得不对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月三日,那也是我和颜院长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孙希露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那封电报,是不是大清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的文书?”姚英子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孙希一拍脑袋,大叫道:“那封电报,正是我七月三日从伦敦亲手拍过来的呀!”

在一旁的方三响也怔住了:“原来……原来竟是你们两个……”孙希和姚英子问他:“怎么了?”方三响道:“老青山的事,你们是知道的。”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困惑。孙希纳闷道:“不就是觉然和尚骗了沟窝村百姓吗?这事你不知念叨了多少遍,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我之前给你们讲的,都是前头的事,后头的事却没详细说过。”

“我们知道啊。魏伯诗德与吴尚德两人打着红会旗号,救你出来,所以你一直把红会当救命恩人。老方你真是年老多忘事。”

“不,不,其中细节我可没讲过。”方三响按住胸口,似乎按捺不住激动,“当时他们两人并没有官方身份,无法把人救出战场。魏伯诗德一直陪着我等,等到大清补签红会公约的消息及时送至牛庄营口港,我才得以生还……”

“那是几月几号的事?”孙希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很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深究过这个问题。

“公历七月四日。”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条金黄色的丝线,它从伦敦出发,绕过大半个地球连接到上海,然后又从上海延伸至牛庄。

“原来你们……我们……”姚英子呢喃着,不知不觉伸出双臂,握住了方三响和孙希的手。这个意外的发现,令他们一时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之中。原来彼此的命运,早在相遇之前便交织在了一起。历经四十六年的风风雨雨,至此方形成一个闭环。

这时旁边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姚英子最先清醒过来:“哎呀,日出就要开始了。”两个人赶紧调整轮椅,摆成面向正东方的角度,然后一左一右站在姚英子旁边。

只见在浩渺江面的远方,一条金边悄然泛起。那条亮线先是晕染了周围的天空,然后又扩散到粼粼江面上。被染上了金黄颜色的黄浦江奔腾着,涌动着,仿佛一头辕马正牵引着万千条光的缰绳,把一轮新日从地平线上缓缓拽起来。

在那一刻,方三响和孙希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姚英子端坐在轮椅上,优雅地望向东方的天边,安详的笑容,永远留在了她苍老而年轻的脸庞上。两个人谁都没动,仍旧握着英子的手,抬起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一个炽热的天体在远方一跃而起,耀眼而崭新的光芒,洒在三个人的身上,一如当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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