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的白天,看似平静地度过了。然而,只有韩度等少数人知道,临安城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葵组三人会合后,一同返回府衙。
韩度凭借官家手谕,立刻招来赵知府、黄推官、潜火七队的高统制。
韩度见人来齐了,开口说道:“东颋,你先来讲讲你的推断吧。”
东颋拿出南屏山窑炉中发现的那块石炭,将来龙去脉讲清后,说到了重点。
“去年秋季,盗贼首领熊野策划火烧临安城。事败后,熊野跳下运河逃走,官府满城搜索,尤其是运河沿线,却一无所获。这么一个大活人,如何凭空消失?”
“有人协助他,将他藏匿了起来。”黄推官应道。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放弃抓捕熊野。
“黄推官说得不错。要在天罗地网的搜索中,将一个大活人藏起来,绝不是平常百姓能办到的。协助熊野的人,或有丰厚的财力广置房产藏匿转移朝廷重犯,或有足够的权力洞察官兵动向。”
东颋又讲到昨日上午,自己差点被烧死在窑炉内的经历。
“凶手爬上烟囱时曾发出笑声,当时我心慌意乱,忽略了这一点。等我事后冷静下来,细细回想,那笑声我早就听过的!”东颋将错愕的众人扫视一遍:“也许你们已经想到了……那人正是熊野!”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通,凶手为什么要把陈御史的尸体扔在窑炉内。如果是为了掩盖杀人罪行,何必纵火将火隅引过去?如果是为了让人尽快发现尸体,直接抛尸在大街上不就好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熊野干的,那么就说得通了。
本来,临安城的火隅和潜火七队各自为政,不通消息。熊野案后,这两个系统开始共享火灾情报。也就是说,南屏山的火灾发生后,火隅会将相关情况报送给潜火七队葵组。葵组根据上报内容,决定是否展开火灾调查。南屏山火灾起因可疑,三月二日一大早,葵组前往现场调查。凶手大费周章的目的,就是要让葵组来发现陈济的尸体。
熊野此人,报复心极重,此前葵组挫败了他火烧临安的计划,按照他的个性,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葵组的所有人。如果说熊野用袁青的潜火匕首杀死陈御史是他报复葵组的第一步,那么他让葵组其他成员成为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便是引葵组入局,向全员报复的第二步!”
东颋一口气说完,胸口还微微起伏着。
“啪啪啪啪!”
回应她的,是黄推官的拍掌声。
赵知府不以为然。
“葵组想让袁青摆脱嫌疑,便把罪名推到熊野身上。若殷东颋的那番话是真的,本官就想知道,袁青的潜火匕首是怎么到熊野手中的?”
“赵知府的问题容韩某先放在一边。有一个人,需要向各位介绍一下。”
韩度将昨日从袁青口中听到的事,去掉细节,简要说与众人。
“根据袁青所说,细眼男人劫持徐蒙,胁迫袁青返回府衙取走潜火工具,之后在城北土地庙将袁青迷晕。袁青的潜火工具大概就是在这时落入细眼男人手中。此人能在京城挖掘大规模的地道,财力权力不容小觑。方才东颋说到协助熊野的人,或有丰厚的财力,或有足够的权力洞察官兵动向。这个细眼完全满足条件。现在韩某可以解答赵知府的疑问了,正是这个细眼男人将袁青的匕首交给了熊野。”
随后,韩度将陈济留下的小盒子展示给众人。
“陈御史应钦州知州之托,调查石炭走私京城之事。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钦州石炭矿场的主人吴明市。吴明市谐音无名氏,是个假身份,故钦州本地查无此人。陈御史在京城展开暗查,很可能找到了某些线索,他在地图上勾出了南屏山的烧瓷作坊。这是一个非法的小作坊,却使用石炭作为燃料。而这个窑炉的神秘主人,就是雷云皋。
昨日,雷云皋应友人之托前往丰乐楼赴宴,却被人勒死在包间内。据丰乐楼的小厮作证,与雷云皋一同进入包间的人中,有一位细眼男人被雷云皋称为吴大哥。巧合的是,在临安制瓷行会的档案中,雷云皋在吴山的窑炉是一个叫做吴明市的人转让给他的。韩某据此推断,丰乐楼的细眼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吴明市。
吴明市将大量石炭输入京城,如果仅仅是供给雷云皋的窑炉,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各位想想,多余的石炭被运到哪里去了,又要作何用处?”
“长文,不要卖关子了,就快说吧!”赵知府催促道。
“九公,你来说。”
九公上前一步,先施一礼。
“临安城内,使用石炭作为燃料的窑炉一共有五处,除了雷云皋经营的吴山窑炉,老朽又查了三家,没有发现问题。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处位于城西南的窑炉,窑炉的主人名叫楚汉臣,是去年二月来到临安的外地商人。此人相当神秘,但凡有所交易,皆是烧瓷作坊的掌柜出面。”
“那好,本府马上派人去查!”
“稍等!”韩度高声说道:“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韩指挥是不是想说,又有一场大火要来了?”一言不发的高统制此刻一语惊人。
“什么意思?”赵知府慌了。
“春季,临安常有狂风从北而来。百姓用火稍有闪失,火乘风势便一发不可收拾。嘉泰元年那场大火,即发生在三月初的大风之夜。现在,又到了相同的季节。”
室内气氛随着这句话,降到了冰点,最后还是韩度打破了沉寂。
“去年,熊野火烧临安的计划没有成功,这一次有高人助他,形势恐怕更加凶险,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事态紧急,临安府很快开始调兵遣将。
不到半天时间,全城火隅和潜火队都被调动起来,全员进入备战状态。尤其是防火设施薄弱的城北,部署了最多的兵力。
稍稍令韩度感到宽慰的是,临安最大的茅屋聚集区已经基本完成了防火改造。
经过盐桥运河,韩度抬头望了一眼连绵不绝的青色瓦顶,又匆匆赶去检查下一个风口。
三月四日夜,临安刮起大风。
纵使千防万防,火还是烧了起来——起火点竟在防火设施最为密集的城南,距离太庙不到半里的位置。
太庙望火楼第一时间点起灯来,周边的六个火隅队马上赶赴起火点。
但是还没等最近的火隅队到达,大火已经包围了太庙。
火隅队的队将望着前方的冲天烈焰,咽下一口唾沫,又大喊着派出了第三名呼叫支援的传令兵。
“快叫七队!”
任谁都看得出来,就算有大风助攻,这场火也实在太诡异了。
火焰源源不断从地底冒出来,就像是从烈焰地狱冒出的业火。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火焰如同成精成怪的妖火,竟然具有认路的能力,精准地避开了所有设有防火墙的道路,绕路朝着太庙烧去。
眼看太庙将要沦陷,太师急命官兵将太庙中的祖宗神主、册宝法物等,全部撤下搬至景灵宫避火。
狂风肆虐下,大火迅速延烧,半城赤光。
潜火七队的帐前四队、亲兵队、水军队、搭材队,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全部出动。
然而熊熊烈焰势不可挡,分为两路烧去:一路向南直取太师府、右丞相府、尚书省、枢密院、制敕院、检正房、左右司谏院等官衙;另一路向西南猛攻凤凰山皇宫。
韩太师、陈丞相等高官见势不妙,悉数弃城夜逃。
一时间,城南混乱不堪,道路拥挤,潜火队的水车、云梯皆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火上加油的是,太师、丞相等弃城而逃的消息如山火侵袭般传开,导致更多官员误以为火势失控,纷纷携带家眷逃难。
这一带原本就聚集着大量官署以及豪强之家,往往一家出动,则大车小车连绵不绝,于是每条大道皆被堵得水泄不通。而官员逃难,又进一步导致道路无人疏通,踩踏事故一件接着一件。
潜火队有心无力,寸步难行,半个时辰内竟无法靠近起火点,眼睁睁看着救火的黄金时间白白流逝,而惨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没有遇到有效抵抗的大火,最终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侵袭到了皇宫的北门——和宁门。
紧急关头,一道御旨下达了:一是再调驻守城外的步军司诸军分批进城,火速增援,并力扑救;二是严令大内诸班直禁军以及百司百官,坚守各自岗位,以不变应万变。
御旨及时稳定了局势。
增援的步军司清除道路堵塞,潜火队一边灭火一边向皇宫挺近。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五日凌晨,袁青出现在和宁门,先用轰天雷炸毁数处建筑,接着又炸掉城楼上的鸱吻……
韩度闻讯赶到,抬头就撞见袁青将一名步兵踢下城楼。
那个曾跟着他在火场内出生入死的身影,如今只是匆匆一瞥就让他心痛无比。
狗鼻子,你要是还愿意相信我……他在心里这么默念着,感受到了城楼上方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
不顾东颋的劝阻,韩度一箭将袁青射下城楼!
他将找寻袁青尸体的事丢给步军司,随即跟着潜火队赶赴他处灭火。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和宁门的废墟上,将残垣断壁镀上一层金红柔光。
经过一夜的奋战,皇宫北门的明火基本看不见了。一团团焦木堆下,袅袅青烟散入晨风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刚从城外调入的火隅军替换下潜火七队,篦梳似地搜检阴燃点。
帐前四队第一队的潜火兵东倒西歪地瘫在御街南段。等待新命令的空隙,乌黑的士兵终于可以休憩片刻。
葵组指挥韩度和队将邓光站在六部桥上,朝阳下两人疲态尽显,然眼睛仍是精光四射,望着桥东的方向说着什么。
啪啪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两列挎刀狱吏从御街那头行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或坐或躺的士兵,雄鸡般的身姿引人侧目。
为首者身穿绯色官袍,眉弓如削,颧骨高耸,气势汹汹。那人迫不及待地踏上六部桥,径直来到韩度跟前,先冷笑一声,右手甩开一张纸。
“韩指挥,有人告发你在和宁门下假意捕贼,实则纵贼逃脱。本官依右相之命,前来拿你!”
韩度认出来者是大理寺丞靳非。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问道:“何人告发?请靳寺丞请他出来,当面与韩某对峙。”
韩度心中清楚,那种紧张混乱的场面之下,不可能有人在短时间内跑到大理寺告发。靳非充其量只是怀疑,找个借口来找他的麻烦罢了。
果然,靳非根本交不出告发人。他并不甘心,鼓着眼珠说道:
“步军司的人搜遍了和宁门内外,没有找到袁犯的尸体!葵组一共四人,当时和宁门下,你和那位殷待诏俱在。还有一个年老的,去了哪里?”
“他另有任务。”
“什么任务?比得上皇宫救火紧急?”
韩度的眼神陡然一变,却不是冲着大理寺丞。他的视线越过靳非的肩膀,落到六部桥的另一头。
靳非回头,视野尽头,一位老兵亦步亦趋地走了过来。
老兵穿过人群,无视了围在桥上的狱卒和大理寺丞,径直朝韩度和邓光叉手一拜。
韩度眼底浮起微小的涟漪,他询问般地看着九公。
九公近前,卷手成筒,附在韩度耳边。
“袁青不见了。”
另一边,遭到无视的靳非被彻底激怒了,嘴角剧烈抽动着:“韩指挥,别再磨蹭了。你和下属有什么悄悄话,还是一同回大理寺再说吧!”
韩度凌厉的视线扫视全场。
“韩某还请靳寺丞暂缓抓捕,因为一众朝廷官员正危在旦夕。”
一个多时辰前。
九公掩护袁青从和宁门西北方面逃走。两人都换了平民衣服,混入避火民众,沿着城墙根一路向北。
街巷中巡检一户户敲门,扯着嗓子喊道:
“起来了!起来了!城南着火!”
袁青远远地望了一眼巡检,跟着九公进了一家客店。
片刻后,九公关好房门,回头细细端详袁青。
袁青脸上蒙着厚厚一层烟灰,两个大大的眼白显得无辜又委屈。他一反常态,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绞弄着黢黑的手指。
“你放心吧!”九公率先开口:“头领和东颋演了一出戏,用宫廷绯闻引开士兵注意力,好让老朽溜进和宁门内。现在官兵们都忙着灭火,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你且在这歇歇。”
袁青仍是愣愣地站在那里,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昨夜在太庙望火楼下,殿前司的便衣禁军突然出现,他误以为是韩度引来追兵,悲愤交加之下慌忙逃命。
四周水路陆路均被堵住,袁青本以为在劫难逃,不料巷子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同时爆竹声劈啪作响,烟花呲呲乱窜。
等他回过神来,竟又身在地道中了。
袁青恍然大悟,太庙周围就有地道的隐秘入口!
两个持刀男人一前一后地押着袁青向前,袁青细细观察着地道内的状况。
地道的规模颇大,挖有几十个类似地牢的土坑,散发着多人居住的气味。奇怪的是,土坑内并没有人。
不知走了多久,袁青又被带回了当初那个地牢。
“我要见翁翁!我要见你们老大!”袁青大叫。
“放心,那老头还没死。等大功告成,自然有人来放你和你家翁翁出去。”男人哂笑着,目光落在袁青的右手上,眼神咻地凶狠起来。
“真是大意了,先前竟没瞧见你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袁青如梦初醒,视线移动到右手上。逃命之际,他下意识地将韩度给他的包袱提在了手里。
“不过是食盒罢了。”
“打开!”
袁青将食盒打开,一下愣住了。
里面是两个雪白的乳糖狮子。
因在太师府吃过一次乳糖狮子,袁青便记下了这道御贡的点心。不是为他自己,一番体贴功夫全用在他家翁翁身上。他想着,等他归乡之际,定要向头领讨要一个带回廉州,让喜爱甜食的翁翁也尝尝。
二月里得知翁翁上京,他为了乳糖狮子,厚着脸皮找上头领。
韩度想也没想,一口应下。
“三月三是你生日,干脆就送给你作为礼物吧。”
原来,头领未曾忘记他的承诺。
袁青拿起一个乳糖狮子,在他人诧异的目光下,一口将它塞进了嘴里。
清甜的气息顿时溢满口鼻,袁青含着眼泪,仿佛又回到了葵组公厅,众人围着灯烛一边分吃着乳糖狮子一边讨论案情的那些夜晚。
他咽下了食物,感觉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剩下一个,他要亲手捧给翁翁吃。
……
袁青盯着地牢外的灯盏,从燃烧的速度估算时间的流逝。
大概到了四日的黎明,隔壁传来铁链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显示那边关进了几个人。
守卫打着呵欠走开了。
确认守卫走远,袁青尝试着和隔壁攀谈起来。
不想那边传来的口音,竟是廉州、钦州的乡音。
“廉州义社的社主徐蒙,你们可知他关在哪里?”袁青激动地用乡音问道。
那边一阵骚动。
“你是谁?”
“我叫袁青,廉州义社的社主徐蒙是养大我的恩人。”
“你是倒海犬袁青!徐老爹也是养大我的恩人,我叫龚廉。”
袁青从龚廉的讲述中,明白了徐翁与龚廉的关系。如果说徐翁与袁青情同爷孙,那么徐翁与龚廉则情同父子。
徐翁将幼小的袁青带回义社那一年,龚廉二十三岁,人已离开义社,并在钦州娶了媳妇。多年来,龚廉一直和徐翁保持着通信。
去岁过年的时候,龚廉给徐翁寄了一套钦州吴记的白瓷茶具。彼时,他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充满期待,不承想,过完年他和大批矿工被骗到临安,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每日的工作就是挖地道。
地道内埋设着大量石炭,又安装了若干鼓风机。
“那些鼓风机是水力推动的,地道的一头是一个大花园,园内建有水渠、池子,又引渠水作为动力,建了许多水车与鼓风机。地道曲折蜿蜒,不知延伸到何处。地道顶部,又挖出许多类似烟囱的小洞,只容老鼠通过,洞口大概是通向地面。不过,那部分不是我们的工作,都是细眼男人的手下在做。”
袁青又听龚廉讲了一些地道的情况。他本想再问几句,细眼男人阴沉的笑声从地道那头传了过来。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了,我也不瞒着你了。今晚二鼓时分,就是火烧临安的时刻。”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袁青的地牢前。
“看你对那老头子一片孝心,真是让人感动。时间快到了,我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做完了,你就和你家翁翁回廉州去,怎么样?”
“你要我做什么?”
“用轰天雷摧毁和宁门。你放心,我们的人会先放火,为袁大将助阵。”
袁青心里咯噔一下。和宁门城楼乃皇宫北面最高大雄伟的建筑。着火的和宁门一旦倒塌,周围的一切都将陷入火海。那时纵使神仙下凡,也救不了皇宫。
“还在犹豫?皇宫里的人跟你毫无关系,徐翁可是悉心养育你长大的亲人,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一阵沉默之后,袁青突然发声:“我要你放走这里的所有人。”
男人的面罩之下再度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好。”
袁青心里一紧,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强烈的不安让他的身体微微发抖。
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极度危险,他答应放人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
他不会放过地道里的人……
袁青缓缓闭上眼,但又迅速睁开了,瞳孔深处,燃烧着小小的不屈的火苗。
越是身在绝境,越是不能放弃求生的希望——这是他在无数火场中,被烈焰锻造出来的信念。
袁青的心里不再犹豫。
到了计划时辰,临安城内果然火光冲天。
而袁青也如计划一般,出现在了和宁门。
“轰隆!”
一声巨响,和宁门前方的大红杈子化作齑粉,红色的木屑犹如春日飞花,漫天飘散。
袁青站在飞花之中,脸上是悲伤而决绝的表情。
这一下,周围的官兵很快就会被吸引过来。而自己的罪行,也将烙印在他们眼中,永远也洗刷不清了吧。
这场大火有自己的责任……所以,就让我用命来弥补吧!
趁着官兵未到之际,他陆续用轰天雷炸毁了和宁门的周边建筑。火焰围成了一个圈,圈内,唯一残存的建筑只剩下和宁门。
袁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举目望向和宁门城楼。那里,耸立着两个巨大的鸱吻。
作为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一个兵,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袁青将钩绳甩到城楼上,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当他站在城楼顶部,他满意地看着周围的一圈废墟:火星零落,有气无力地燃烧着。
刚才他用轰天雷炸毁和宁门的周边建筑,就是为了制造出隔火带。
如今隔火带的木材已烧尽,火焰不至于延烧到皇宫深处。
袁青扯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答应细眼男人,就是为了将计就计。只要他能出来,他就能想办法救火。
城楼下,黑云般的官兵聚集了过来。
袁青笑得更放肆了。
来吧!就算在你们眼中,我是十恶不赦的纵火犯,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袁青一举摧毁了城楼最高处的巨大鸱吻。那里是和宁门的命门,如果放任鸱吻起火,城楼的火势就会失去控制。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以火止火,这是头领教给他的救火之计!
此时此刻,仿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袁青的眼前浮现出在葵组的日日夜夜。
九公笑呵呵地带着他熟悉临安城的一条条街巷;东颋一边皱眉一边教他速写;头领冷着脸让他背诵临安城的潜火地图……严厉的教训,罚写的军规……还有在火场里的生死相托。
“狗东西,你火烧临安,刺杀朝廷大臣,罪无可恕!我韩度今日要亲手了结你!”
城楼下传来韩度盛怒的喊声。
那一刻,袁青两眼一热,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甚至不用与对方交流眼神,他确信韩度一眼就能明白他火烧和宁门的真正意图!
而当韩度将箭对准他时,他也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韩度的箭从袁青的肋下擦身而过,袁青配合得默契十足,装作中箭的样子惨叫一声,用钩绳勾住城墙跃下,与接应的九公碰头。
现在,他和九公躲在这间旅馆中,心情却从踏实转为了忐忑。
他如今是朝廷钦犯,可葵组的各位依旧不顾性命,想方设法让他逃走。
袁青吸了吸鼻子,语带哽咽:“是我连累你们了。”
九公心疼地注视着袁青。
“你呀,又说傻话了。葵组四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他递出一块干净帕子,让袁青擦擦脸。
袁青的思绪又飘远了,嘴里喃喃念叨起来:
“他们在地道下埋下大量的石炭、引火物和助燃物,用了鼓风设备,地道顶端又有无数小洞通向地面,那些洞口就是出火口。只要点起火来,出火口就会源源不断冒出火焰,将地面的一切都烧着!所以那些火就像认识路一样,总能准确地延烧到目标……”
“袁青,没事的,有潜火七队在,大火很快就会扑灭的。”九公心知火情严重,但为了安慰袁青,他故作轻松:“你先躲在这里,好好地休息一下。”
九公扶袁青坐下,瞅了瞅他眼下的阴影,疼惜地说道:“这些日子,想必你也吃不好睡不好……等养足精神,才有精神去救人。”
袁青一听到“救人”两个字,神情骤变,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来不及了,他不会放过他们的……”袁青嘴唇上没了血色,眼神直勾勾地念叨了一句,随即又哀哀朝九公摇了摇头。
“我不能躲在这里。”
话音一落,他冲向临街的窗户。
“袁青,你……”九公上前,劝阻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袁青一把推开了。
“九公,原谅我,我必须得走!”
“咚!”
黑衫一晃,袁青纵身从二楼窗户跃下,稳稳地落地。
他焚心似火,只念叨着“翁翁”,拔腿便跑。
袁青的鼻子闻到了特殊的气味,距离太庙越近,那种气味就越浓烈。
“呜!”
他终于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呼~呼~”
袁青继续往前狂奔。
“呜!”
他身子一歪,又呕了出来。
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犯恶心。
人肉被烧焦的气味充斥在风里——那是他最讨厌的气味,最不愿面对的气味。可他还有更怕的东西……
大火后的废墟里,袁青像一只发疯的丧家之犬,不停地刨着土。十个指头殷红一片,他浑然不觉。
风,还在狂啸。
厚重的泥土,将废墟底下铺天盖地的悲恸掩盖了……
袁青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谁都没有看见,那两只澄澈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
著名的都亭驿在太庙以东,由于太庙与都亭驿之间修建有完备的防火墙,昨夜火起之后,附近的百官之家纷纷逃往都亭驿躲难。
太师韩侂胄、右丞相陈自强拖着一众家眷占据着都亭驿的核心区域。六部官员及其家眷黑压压地挤在都亭驿的外围。
随着火势蔓延,不断有官员加入进来,实在挤不进去的,只好跑到再远一程路的传法院去落脚。
嘈杂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次日天亮。
吹了整整一夜的北风终于停了下来,城南的火势也基本控制住了。
都亭驿的官员们松了一口气,除了韩太师的堂吏史达祖。
此时,他正在劝告太师。
“北风虽然停了,但小的察觉到,此地不断有微风吹向西湖。以防万一,还是请太师赶快离开都亭驿。”
上座,一个紫衣长髯的白发老人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先生过虑了。微风翻不起巨浪。何况,咱们是处于上风,纵然有火,也烧不到这里来。”
“太师,临安城的风有一定规律。夜间,风从城里吹向西湖。到了白日,风从西湖吹向城里。此时已过了巳初,风向即将逆转。那时,都亭驿就成了下风处。”
韩太师缓缓睁眼,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必忧心,早有人预料到这个隐患,上月潜火队在都亭驿西侧风口建了一堵防风墙。即便风向逆转,也绝不会影响到此地。”
史达祖见状,不再劝阻太师,退了下去。
距离都亭驿不远的地方。
袁青犹如逐风的黑龙,朝着太庙与都亭驿之间最关键的那个风口狂奔。
风口处,竖立着一面高大厚重的防风墙。墙根下,放置着轰天雷,红色的引线从火药筒伸出,细长如蛇,蜿蜒着延伸到高墙的另一头。
蒙面的细眼男人站在那头,轻轻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蹲下身子将它往引线处凑了过去。
猩红的火星距离引线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碰到一起,一个黑影猛然朝男人扑去。
“我要杀了你!”
火折子掉在地上,滚落到一边。男人被扑倒了。
他尚未反应过来,两只大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
“杀了你!”
野兽般的吼声钻进耳朵,同时感觉到巨大的力量将脖子掐得更紧了。
那对细小的眼睛开始迅速充血,眼珠高高鼓起,脸色转为紫红。
男人四肢抽搐,嘴角流涎。
野兽已经杀红了眼,手背上青筋暴起。
“袁青!住手!”
韩度冲了过来,想要将袁青从男人身上扯开。
袁青的眼睛似乎只看得见眼前人,目不转瞬,两条胳膊仿佛树桩般岿然不动,双手犹如铁钳,掐着男人的脖子继续用力。
“杀了你!”
“杀了你!”
……
“袁青,你现在杀了他,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杀了你!”
“你醒醒!”
韩度一拳打在了袁青脸上。他的身子稍稍一歪,两手下意识地松了劲儿,但仍死死地握着男人的脖子。
就在这个空当,从太庙方向冲出九公的身影。他欺身而上,双手捧着袁青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袁青,报了仇,徐翁也不会活过来了!”
自六部桥和韩度分头行动后,徐翁便赶去太庙北巷。
他查到最后一个窑炉的主人楚汉臣于去年在太庙北巷买了一处带花园的豪宅,至今还在装修。那位大官人不从临安本地聘请工匠,却从外地雇了数十人,豪宅内每日动工,搬运出很多泥土。
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花园里,九公找到了地道。
地道内倒着许多人,他们都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在地道的浓烟中活活窒息而死。
一具尸体被特意挪到了一边,脸上盖着一块手帕。
九公认出了那块手帕,袁青来过地道了!
此时,袁青毫无反应。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消散,徒留一个躯壳在那里。
“呵呵呵~那老头儿说得对……”男人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再度发出了让人不悦的笑声,仿佛在嘲笑着袁青。
韩度的怒意被彻底点燃了,杀人般的视线射向男人,随即,他又将视线转回到袁青身上。韩度的瞳孔微微收缩着,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
杀意已经将那副空洞的躯壳填满。
“袁青,你……”
韩度的话被袁青的举动打断了。
只见袁青呜呜地低吼一声,突然暴起,将九公击倒在地,不顾一切地朝着男人扑去。
韩度伸出左手,抓住了袁青的胳膊,右手正要顺势将袁青击倒在地,却在一瞬间收了力。
对袁青,他无法使出全力。
刹那的犹豫,袁青狂乱地挥起手肘,重重地击中韩度的腹部。
韩度吃疼地眯起眼睛,却仍是不放手。
袁青为了挣脱韩度,使出了浑身蛮力,发狂般的拳头,将韩度重重击倒在地。
他像是一只饥饿已久的野兽,在本能的驱使下扑向猎物——袁青再一次掐住了细眼男人的脖子,用尽全力。
“我要杀了他!我要为翁翁报仇!”
韩度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右臂传来剧痛,大概率是骨折了。
“狗鼻子……九公……”
他看到九公正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袁青靠过去。
“袁青,你忘了钱塘潮来的那一天,你是怎么跟老朽说的!”九公老泪纵横:“你说你是老朽的孙儿……老朽怎能当着孙儿的面杀人?”
袁青仿若未闻,鼻子却微微抽动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声。
九公一步步靠近了袁青。
“你说老朽是一个好人,不要为了一个坏人丢了自己性命。这些话,如果你都忘了,老朽就来重新告诉你。要说十遍、百遍、千遍都可以。世间哪有翁翁会眼睁睁看着最疼爱的孙儿从悬崖上掉下去?老朽一定会拉住你的。”
说着,他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袁青的手腕。他感受到手腕下有力的跳动,感受到滚烫的血,也感受到袁青巨大的悲伤、恨意。
他亦感受过这样的情绪,如同钱塘江的潮水般汹涌,坠落下去就会不断地下沉……下沉……直至窒息。
他一只手仍是紧紧地握着袁青的手腕,抬起右臂,手指扣住了袁青的后脑勺。
“碰!”两人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袁青的瞳孔微微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瞳孔里映出九公的影子。
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九公……失去亲人,原来是这么痛的吗?”
“是啊,就是这么痛的。”九公将袁青紧紧抱住了:“但是没关系,人是可以挺过痛苦的,因为还有家人。”
袁青呼吸一滞,下一刻,眼泪决堤。
他松开了手,回抱住了九公。
遥远的记忆中,廉州的义社门口,翁翁微笑着牵起他的手,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没关系的,青儿,以后翁翁就是你的家人。
“轰!”
爆炸声响起的同时,韩度的眼睛瞄到了另一个人。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将九公袁青扑倒了。
碎石噼噼啪啪地落下来。
袁青抬起头,却见韩度和东颋趴在他身上。
“哎哟哟~老朽的骨头要断了。”
视线下移,九公被袁青压在身下。
“九公!”
三个人齐刷刷地起身,同时向九公伸出手去。三只手撞到了一起。
六道视线交汇在一起,千言万语都融化在了彼此的眼神中。
韩度和东颋缩回手,袁青将九公扶了起来。
“真是一幅感人的画面。可惜,你们都输了。”
四人同时看向一个方向。矗立着防风墙的地方,如今已是空荡荡的。细眼男人站在风口,狂风畅通无阻地呼啸而过,将他一头乱发吹起,如同恶鬼。
韩度握紧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吱的声音。
他朝那人走去。袁青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东颋扶着九公紧随其后。
电光石火间,韩度挥起一拳,将男人击倒在地。他弯腰,双手攥着男人的衣领,将他拧了起来。
“这一拳,是替我的下属打的。”韩度的怒火,仿佛要将对方烧成灰烬。
说罢,他像丢弃一件恶心的物件,将男人摔在地上。
“咯咯咯。”
男人一边笑一边翻过身子。脸上的黑布被韩度打落,他的脸完全露了出来,是一张瘦削而平凡的脸,右半脸颊肿得犹如馒头。
“葵组的无能之辈,你们阻止不了我。火烧临安,到底让我做成了!”
“果然是你,熊野。”东颋盯着他的面孔,喃喃说道。
那张疯狂的脸,与她亲手绘制的通缉令头像重合在了一起——除了那对细小的眼睛。
袁青半张着嘴。熊野案中,东颋是唯一与熊野当面对峙过的人,但袁青见过熊野的画像。
“怪不得我认不出你……你的眼睛,怎会变得这么小?”
韩度的视线落在袁青身上,他问道:“袁青,你现在还能在这人身上闻到鱼腥味么?”
“嗯。”
“前日在太庙望火楼下,你装扮成乞丐避开他人耳目,东颋还嗔了一句,说你在做滑稽戏。事后我想起这句,突然明白你说的鱼腥味是怎么回事了。”
韩度转向熊野,冷笑道:
“勾栏的滑稽戏艺人,惯会扮丑作怪逗人发笑,譬如粘着眼皮扮做盲人。临安产鱼,艺人用鱼熬制粘胶用来化妆。若要卸妆,再用热水融胶。熊野,你从他人那里学了这门技术,用鱼胶粘了眼角,如此一来,眼睛就变得又细又小。袁青在地道中见到的细眼男人,自始至终都是你,熊野!
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破绽一个接着一个。你准备周全,为了让袁青抢夺轰天雷,你交给袁青一个木箱,那箱子合上盖子后密封性极好,即使袁青背着它潜入钱塘江,一滴水也不会漏进箱内。你在做倾脚头时,为了隔绝臭气,制作的收粪车也是这般,将密封性做到了极致。”
“没想到韩指挥还这么会说笑话,你不去勾栏里表演倒是可惜了。”熊野嘲笑着,下一秒却收了笑意,阴沉沉地说道:“我不是细眼男人。去年事败,是细眼男人收留了我。他是一个疯狂的人,比我还疯狂。我熊野难得有敬佩之人,但他让我心悦诚服。”
说到这里,熊野又变了脸,勾唇笑了起来。
“这个计划是他的。我不过是一个执行者。”
“是的。”韩度毫不诧异,语气平静:“这个计划,是陈济的计划,只有他能够做到。”
熊野挑了挑眉,一瞬的惊讶之后,露出了欣赏的表情。
“不愧是葵组指挥。你从何时发现真相的?”
韩度看向殷东颋,东颋展开了一幅画像,那上面画着的,正是身穿潜火服的袁青。
“昨日我拿着袁青的画像,找了陈济的家仆辨认。案发最初,那个仆人曾做出证言,说他家主人陈济是和一个自称袁青的黑脸潜火兵一起走的。但他看了袁青的画像,却摇头说不是这个人。事实上,仆人在三月一日见到的人是假袁青。此人只有身高体形与袁青相似。然而,陈济见到假袁青,为何不生疑,反而跟着他一起走出家门?从我知道假袁青的存在后,我就开始怀疑了。”
“原以为你只会画画,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韩度冷冷一笑。
“是你们小看了葵组的所有人。当我想通了鱼腥味的来源,我又去查看了陈济的尸体。果然在陈济的眼角,找到了极少量的残留鱼胶。那日南屏山下,九公打来渠水擦拭死者面部。我注意到九公每次擦拭到眼角时,动作都会有些凝滞。死者眼角的灰比其他地方更多更厚。原因就是陈济常用鱼胶粘着眼角,做出细眼的伪装。
陈济死前,曾在太师府出入。太师府有一种自制的名贵香薰,叫做阅古堂香,陈济就是在这里沾染了阅古堂香的气味。陈济死后,你就穿上了他的衣服,戴上了面罩,化作细眼男人取代了他。陈济纵然知晓袁青嗅觉惊人,但他还是低估了袁青。袁青从你身上闻到了两种微弱的气息,让我解开了你和陈济的秘密。”
一直从刚才就愣在那里的袁青,猛地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说道:“我不明白!陈御史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度凝视袁青,他面露不忍,但最终还是说道:“狗鼻子,你在地道之中,很多事情尚不知晓。陈济此人,用计深远,造成临安大火,死伤无数,我不能不告诉你真相。”
他目光厉厉,语气深切沉重。
“陈济任廉州知州期间,伪装成细眼男人,用假名吴明市在廉州北部的钦州私采石炭,烧制瓷器走私给停靠在廉州港口的大食商船,由此获利巨大。
嘉泰三年正月,陈济从韩太师那里听闻临安府即将成立葵组的打算后,就安排着要将你弄进葵组了。如果不是香药店那场火灾我你偶遇,他也会另行向韩太师推荐你。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陈济还向四夫人谎称是徐翁拜托他引荐袁青。按照陈济的计划,他要通过你弄到临安城各处的潜火兵部署以及关键的风口位置。
自你进入葵组,陈济一直在暗中关注葵组的一举一动。期间,陈济又用楚汉臣的假名在临安太庙北巷购置豪宅,挖掘地道,为火烧临安的计划做准备。原本一切都顺利按照计划进行,直至出现了一个变数,熊野。”
韩度顿了顿,确认袁青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便继续往下说。
“陈济收留了逃亡的熊野,将他拉入自己的计划中。因为熊野的加入,陈济对原计划进行了改动。那时他已得知自己被任命为四川宣抚使,如果他拒绝这个任命,韩太师便会安插别的亲信。陈济让熊野杀死自己。他是即将参与北伐的大臣,一旦遭遇横死,官家必定会严查,如此就能引葵组入局。
葵组的组建是太师的意思,葵组指挥又是韩氏子弟,只要葵组倒了,朝廷中的旧党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打击太师派系。两党相争,政局动荡。这就是陈济的目的!”
说到最后,韩度看向了熊野,问道:“我说的一切,你是否承认?”
“呵呵呵,”熊野仰天大笑:“韩指挥说得没错!陈济将计划的执行托付给我,并称此计为‘荆轲刺秦,樊於期献头’。我是荆轲,他,就是樊於期!”
“什么荆轲,什么樊於期?你们都是疯子!就为了你们那个计划,害死了多少人!那些被你们骗到临安来的人,还有我的翁翁,为什么要被你们平白夺去性命?你们都是死不足惜的罪人,都该千刀万剐!”袁青浑身颤抖,大吼着想要朝熊野扑去,被韩度一把拽住。
“袁青,我向你保证!我定要陈济的尸体和熊野一同躺在临安府的铡刀之下,让你亲眼见到两颗人头落地!”
这时,九公逼视着熊野开口了。
“熊野,你说陈济就是樊於期。历史上的樊於期为了向秦国复仇,甘愿献头。那陈济又是为了向谁复仇?”
“老头儿终于问到了重点。是因为我们都是同类,都是被复仇之心驱使的人吗?”这么说着,熊野朝着九公笑了笑,又斜眼扫了一眼袁青。
“不,只有你和陈济是同类。”韩度厉声说道,
“昨日我请黄擎去了一趟礼部。他查阅了历年的科举档案,在绍熙四年的档案中找到了陈济的入试名单以及落榜记录。陈济出身贫寒,绍熙四年到临安赶考落榜,心灰意冷跳下西湖,被时任枢密院知事的赵汝愚所救。赵汝愚鼓励他继续应试,并给了归乡的银钱。后来陈济果然考中进士,而赵汝愚却死在了流放途中。嘉泰二年,太师解除了党禁,却没有对赵汝愚恢复名誉。我想,陈济搭上远房侄女这条线,处心积虑地接近太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赵相公报仇。
他实在错得离谱!为了满足自己的复仇之欲,不惜害死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充其量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劣小人!”
“韩指挥说我是小人,我承认。但韩指挥说陈济是小人,就有失偏颇了。”熊野摇晃着脑袋:“陈济不光是为了复仇,他也是为了心中的大义。”
“火烧临安,何来大义?”
“韩指挥,你家太师执意北伐,难道是因为他心中有大义吗?韩侂胄贪婪无才,北伐不过是老贼急于巩固地位的手段。陈济深知,韩侂胄少谋寡断,一旦发动北伐,此战必败,国家马上就会陷入战争泥潭。
为此,陈济秘密召集了对太师不满的各路豪杰,加紧火烧临安的计划。牺牲一城,换来一国稳定,这就是陈济的大义。当然,我只对火烧临安感兴趣,什么救国救民的,我没有丝毫兴趣。”
说罢,他举起右臂,伸出食指,遥指都亭驿的方向。那里正不断升起浓烟,似乎是在双方对峙期间,又掀起了一轮新的火势。
“那些豪杰们都埋伏在那里,以此地的爆炸声为号,展开最后的行动。想来,韩指挥和我说话的期间,都亭驿的太师、右相以及一众大臣,全都被烧死了吧!哈哈哈,到头来,葵组什么都阻止不了!”
“是么?”
韩度笑了,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熊野莫名烦躁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等等。”
熊野不明所以,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少顷,沉默的僵持被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打破。
黄擎率领一队弓兵赶来,队伍里夹杂着十几个绑着双手的男人。
黄擎一出现,目光就死死锁定在了熊野身上。
他一招手,两位部下将一个人推了出来。
袁青看去,吃了一惊,此人肤色黝黑,身形轮廓与他极为相似。
“熊野,你的那些同伙都被我们一网打尽了。你赶紧束手就擒吧!”
“那些烟……”熊野难以置信地抽动着嘴角。
黄擎哼了一声。
“不过是幌子罢了。韩指挥在来这里之前,吩咐殷待诏配合大理寺、殿前司的人疏散了都亭驿。”
说罢,弓兵们四散开来,将熊野团团围住了。
意识到计划失败,熊野猛地从腰间取下一个瓶子,打开瓶塞。
“快阻止他!”袁青闻到了气味,大喊起来。
然而已经太迟了,熊野已经将瓶中的油倒在了身上。
“呲!”
电光石火间,他手中的火折子已将身体点燃。
熊熊烈火瞬间将整个人包裹起来。
“呵呵呵,你们杀不了我……”熊野仰天长笑:“能杀死我的,只有我自己!”
众人皆被这骇人一幕惊得愣在原地。
就在火起的一瞬间,袁青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灭火。
但是下一刻,他停了下来。
葵组的四人都定定地注视着火光,冷眼旁观着引火自焚的熊野。
这一刻,潜火兵违背了潜火的本能,旁观着大火将一切罪恶焚尽。
“这一夜,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大火?所谓的大义,又有何意义呢?”
袁青听到韩度的喃喃自语。他转过头,定定地凝视韩度。
韩度拖着伤臂,火光将他的面孔染成明亮的橙红色,狐狸般的眼睛流露出袁青半懂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句话,仿佛在询问地狱里的陈济,又像是在询问自己。
四年之后,韩侂胄的死讯传到廉州。
彼时的袁青,不经意地想起了那一幕下,韩度喃喃自语的神情。
火灾彻底扑灭后,临安府衙统计受灾损失。
这场大火堪比嘉泰元年的大火,最后向西烧到吴山三茅观大门和七宝山附近,向南至御街和宁门一带,向北烧至太庙巷,到未刻仍有余火未灭,被焚民居甚众,统计灾民2700多家。
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内和城北幸免于难。
葵组虽然有功,但袁青火烧和宁门,殷东颋女扮男装,韩度私放钦犯,九公昔日的大盗身份均被官家知晓。
官家没有追究,但作为代价,葵组最终遭到解散。
候潮门外,袁青一身孝服,双手抱着翁翁的骨灰盒,与众人道别。
来到临安的短短一年,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仿佛一下子过去了十年。
“头领,东颋姐姐,九公,我走了……你们多保重。”袁青红着眼睛,喃喃说道。
九公唠唠叨叨地说了好些嘱咐的话,又将三大包临安特产放到马车上,转头又对车夫交代起来。
“呆头鹅,记得多写信。要是字写得太难看,我可不饶你。”
“嗯。”袁青点了点头,又恋恋不舍地看向韩度。
韩度并未嘱咐什么,只是伸手,将袁青歪斜的麻帽调整了过来。
他退后一步,端详端详,然后点了点头。
“去吧。”
袁青一步一回头地走到车边,正要上车,突然又转身回来。
“头领,等我守完孝,我还去廉州潜火队。你教我的东西,我会谨记在心。”说罢,他又转头看向九公和东颋:“若有空,一定要到廉州来看我啊!”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东颋转头看向韩度,面带忧虑。
“头领,那个瓷瓶……”她担心韩度会受此牵累,夜不成寐。
韩度半眯起眼睛,好像是在记忆中搜索一件已经遗忘的事。
“哦,这件事啊。我说过了,此事由我处理,东颋不必忧心。”
他朝东颋露出一个笑容。
“回城吧。”
对朝廷来说,北伐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他,即使再次遭到免职成为一介白身,也仍有许多事情要去做……
注释:
[1]南宋时期,民间火葬盛行,成为丧葬的首选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