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采访英文原稿整理自2019年底采访者姚丫丫和受访者程婧波在清迈的数次英文对话的录音。中文版由受访者于2020年3月做了部分修订。
采访:姚丫丫/加拿大诗人、作家、编辑
翻译:张泰旗/重庆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
程婧波是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作家中一位极具代表性的作家。从事写作二十年来,她获得了包括中国青春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篇金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短篇金奖、华语国际编剧节新锐编剧、冷湖科幻文学奖首奖等诸多奖项,作品被译作英文、日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等文字介绍给海外读者。目前旅居泰国清迈。
姚丫丫是一位加拿大华裔作家、编辑、教育家和课程设计师,她出生和成长于多伦多。出版有诗集《血肉与话语》,同时也是《平等伴侣教育指南》的主要作者。目前与家人居住在日本福冈。
● 采访者/姚丫丫
○受访者/程婧波
● 祝贺你在刚刚过去的夏天赢得了冷湖科幻文学奖 [1] 首奖。去戈壁滩参加作家采风和颁奖典礼是什么感觉?
○ 是一次很棒的体验。四十几个科幻作家、编剧、导演、编辑和评论家,在戈壁滩深处一个叫“火星营地”的地方待三天,你能想象是什么感觉吗?营地里有一个小型会议中心,还有几十个胶囊太空舱。你去了就会发现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就像我们真的到了火星。我把我儿子也带去了。我们在戈壁滩上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干,就挖石头。我们挖到了各种各样的岩石,其中一种质地很像玻璃,还有一种看起来像微缩的月球表面。我把这块“微缩月面”带回了清迈。对了,那里夜晚的星光也很美。
○ 颁奖典礼实际上是之后举行的,在北京的中国科幻大会上。不过在冷湖的沙漠里,主办方搞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寻找获奖名单”仪式。人们分成两队,从火星营地步行十多公里到一个湖边,一路上根据地图、罗盘和“火星人”的指引寻找那份神秘的获奖名单。因为带着儿子没法参加沙漠徒步,所以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获奖名单内容的人。
● 16岁时,你寄了一份自己的手写稿给《科幻世界》,那是你的第一次创作,不久这篇手稿就真的发表在了这份当时全球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上。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 我是一个骨灰级科幻迷。我在四川的一个小镇长大,《科幻世界》是我最喜爱的杂志,它的编辑部就在四川省的省会成都。当时我只是想,为什么不写一篇小说给这本杂志呢?然后就有了《像苹果一样地思考》这篇小说。
○ 这是一篇奇怪的小说,没有情节,以“苹果落地,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可苹果发现了什么?”开篇。在这之前我也没有任何正式的写作经验或者投稿经验。在高中的头一年,我的语文老师会在作文点评课上当着全班念我的作文,逐句分析这篇作文的问题在哪里。这种情况直到高二我换了班才结束。换班后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儒雅的男老师,他会拉二胡,会写毛笔字,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但他也常常说我写的作文晦涩而古怪。
○ 我记得我很快就把《像苹果一样地思考》写完了,然后装进信封,跑去邮局寄给了《科幻世界》编辑部。几个月后,应该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我父母到他们一个朋友家去了——我母亲喜欢打麻将,我父亲则是刚刚学会了一种流行在乐山一带的纸牌——我独自一人在家,翻开了新一期的杂志,我没有看标题,读了其中一篇小说里的一句话。我感觉有点眼熟,于是翻回去看这篇小说的作者是谁。真相大白了,居然是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房间里特别安静,在安静之中又有一种咚咚咚的震动,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心跳声。我跑进黑咕隆咚的客厅,拿起座机打给我的父母。
○ “《科幻世界》登了我的小说!”电话接通后我告诉他们。他们出人意料地平静。我当时想,他们完全不理解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可能他们当时的注意力都在麻将桌和牌桌上。尽管我当时非常激动,但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我认识了选中这篇小说的编辑,她姓顾,所以后来我很多小说里的女主角都姓顾。我也因此认识了很多至今都在我生命里的人。从我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印在杂志上后,我的命运就和“科幻”有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这种反应至今仍在发生着。
● 人与人的联结总是很奇妙的,不是吗?
○ 没错。1999年的时候,互联网才刚刚兴起,人们认识陌生人的主要方式还停留在杂志页脚刊登的通信地址上。我之前也试过给上面的地址寄信,想要交一个“笔友”,不过收到回信的概率很低。《科幻世界》把我的通信地址跟小说一起刊登了。我突然就成了一个收信人,而不是寄信人。
○ 那时我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我们学校,每天会有一个固定的取信时间,由学习委员去收发室把全班的信件取回来。这是我最期待的时间,学习委员也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从此,拆信、读信、回信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原本我觉得自己没法完成这个任务——没法给每一个人回信。我也终于理解了自己之前寄出去的那些信为什么石沉大海,因为那些公布了地址的人,他们一定也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来信,这会让人不堪重负。但是我的父亲说:“你应该给每一个人回信,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不会给你写信,他们写这些信是花费了心思的。如果你能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就给每一个人回信吧。”我按父亲说的去做了,我给每个人都写了回信。可是他并没有资助我邮票钱——到头来每封信的邮费都是花我自己的零花钱!
○ 这件事持续了大约一年,直到渐渐没人再给我写信。我记得最后一封信来自一位农民,他的信很有意思,因为他想表明他是多么喜欢我这篇奇怪的小说,所以他就用和小说一模一样的奇怪腔调写了那封信。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信了。我的“笔友时代”结束了,刚好我也得开始准备高考了。
● 听起来很有趣。
○ 是的,这非常有趣。二十一世纪还没有到来,人们不得不写信交流。那是一个慢节奏的时代。我太爱那个时代了。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生活得不能再惬意了。我羡慕那些比我更早出生的人,我不想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我讨厌一切都那么快节奏。
○ 总之,我的父母并不是逼迫孩子必须通过考试并且拿A的那种类型。我的父亲从没有要求我一定要比别人更优秀,或者强迫我像别的孩子一样上补习班。我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小时候,我父亲每天下班回家后总是会问我:“你今天有没有做什么恶作剧?”如果我回答没有,他的脸上就会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要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就会满怀兴趣地和我讨论我到底干了什么。
○ 我的父亲是一名警察,但是他的钢琴弹得非常好,所以他希望我能够学钢琴。他曾把我送到他的一个朋友那里去上钢琴课。第三堂课结束后,他的朋友跟他说:“她不会成为一个钢琴家,不要再浪费钱了。”
● 真的吗?
○ 事实上我高兴坏了!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我的母亲是一名医生,她经常握着我的手,用满意和期待的口气说:“你的手指细细长长,虽然不能弹钢琴,但是当一个外科医生一定很不错。”
○ 然而我既没有成为钢琴家,也没有成为外科医生。我的手指也没能用来弹琴键或者握手术刀。但是我现在用它们来打字。
○ 《像苹果一样地思考》发表时,人们说:“这个作者太独特了,这篇小说也如此奇异。”我记得还有一个书评家说:“跳跃的思维和奇怪的表达是这篇小说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我很喜欢这句话。这篇小说就是这么古怪,以至于人们在十年后都还记得它。在这之后我陆续又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了几篇作品。我实在很幸运。第一部作品发表后,事情就容易多了。我没有经历过被退稿这种事。可能这样的幸运给我带来了自信,每当我决定写点什么的时候,我从来不为它“能不能发表”而担心。
○ 在《像苹果一样地思考》发表后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去我们那儿最大的书店买新一期的《科幻世界》,里面刊登了我的另一篇小说。我母亲当时也在,她主动对书店老板说:“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小说是我女儿写的!”虽然当面被这样说很难为情,但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她其实是以为我荣的。我想,或许写作能够给我的家人带来喜悦。我让我的父亲失望了,没能成为一名钢琴家。我也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没能成为一名医生。但是我至少找到了一件自己能做得很好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坚持着写作。
● 那时候你已经快要高考了吗?
○ 是的。不过在我不得不面对高考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据说“只要拿了一等奖就可以免试进大学”的全国写作大赛。我写了一篇寄到上海参加初赛。我身边也有人跟我一样抱着“不用考试”的心情,寄去了自己的作品。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收到了组委会的决赛邀请。尽管觉得我写的东西很“晦涩”,我的语文老师还是为我感到由衷的高兴。然而去上海参加决赛需要钱。买机票要钱,订酒店也要钱。我不得不向我的父母开口。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
○ 这件事最后就变成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一次旅行。我们曾经去过上海,那次借着参加比赛的机会旧地重游了。第一次去上海是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我因为上海明明名字里有“海”,外滩明明名字里有“滩”,却根本没在上海看到“沙滩”而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我父亲还饶有兴致地把我的哭相拍了下来,冲洗出照片放在家庭相册里。而这一次,时隔十年,我们全家第二次去上海,是个冬天。上海很冷,决赛时,我写字的手指都冻僵了。
○ 决赛那天,组委会安排我们坐在教室里的课桌前写一篇小说。我们就座后,拿到了决赛的考卷——考卷上只有一个题目,在三小时内,我们需要围绕这个题目写一篇小说。他们想了解你是否真正具有创作天赋,所以你必须将天赋展示出来。小说的题目是:假如明天没有太阳。
○ 最终我没有获奖。所以我不得不回学校参加全国统考。这太令人难过了!你不能对比赛掉以轻心,你必须认真对待,并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以为我已经够好了,我当时想,“我只需要拿出一半的实力去写就行了”。结果是我输掉了比赛。我的父母没有责怪我。他们说:“你已经尽力了。”我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我其实并没有尽力。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教训。
● 谈谈你和父母的相处吧。
○ 我父母工作都很忙,父亲常常会在他工作时带上我——行话叫“出现场”,就是去凶杀现场,或者是停尸房。我的父亲是一名法医,所以我记忆里第一次亲眼看见尸体,大概是在幼儿园或者年纪更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把内脏从死者的身体里掏出来,也见过死者的脑浆风干在墙壁上,像蜗牛爬过的痕迹。我从不认为这很奇怪或者恐怖,这对我来说太平常了。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个八岁男孩的头骨作为玩具。我会跟他说话,然后装作他的声音回答我自己……这些发生在我父亲的法医办公室,当他太忙而没有时间照看我的时候。
● 你的小说节奏很快——常常几页的篇幅里,小说的设定、范式、人物性格在不断地变化。这让读者在觉得迷失方向的同时,也感受到自由。读者不必受地点、时间以及其他被主流观点视为文学必备的要素的束缚。你认为原因是否在于你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形成了“作家身份”并树立了创作自信?
○ 也许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创造”故事的人,而只是一个“记录”故事的人。我只是多元宇宙当中的一个记录者。
○ 一家电影公司的高管对我说,他决定买我小说的电影改编权是因为读了之后很喜欢,他一边读一边觉得我的小说就是在描述一部电影。也许他说对了。因为我创作时,感觉就像在观察另一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我要做的就是把一切都记录下来:我所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置身的氛围以及感受到的情绪……二十年前,我用笔和纸写作,现在则是用电脑。小说情节就像是正在我脑海中上映的电影,我只是去欣赏它们,并将它们誊写下来,告诉读者我看到了什么。我希望读者能分享我在脑海里所看到的内容。这就是我写作的方法。
● 你下一个要记录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 我也很好奇……有无限的可能性。
● 你曾经在和插画师孙十七对谈的时候提到自己写作上的怪癖,是关于“命名的诅咒”,这是怎么回事?
○ 可能不算怪癖吧……但真的,如果我不能给一篇小说或者里面的人物取好名字,我就没法写出正文的一个字。我可能算是一个取名无能星人。比如《赶在陷落之前》,是朋友博客的名字,他特别慷慨地把这个名字送给了我。《萤火虫之墓》,来自王菲的《再见萤火虫》。《艾罗斯特拉特的雨》里的“艾罗斯特拉特”是保罗·萨特笔下古代艾菲斯城的一个居民。前面也说过,我写的女主角一般都姓顾,因为我的第一位责任编辑姓顾。像《宿主》里面的女主角就叫“顾夕”,而男主角叫“周扬”,这是我前同事的名字。取名无能就是这样,基本上把身边人的名字都写遍了。
● 这也行?
○ 《去他的时间尽头》里面的女主角终于不姓顾了,“王毛毛”是我大学两位同班同学的名字拼一块儿来的,男生姓王,女生叫毛毛,他俩结婚十多年了。“李正泰”就更简单了,我儿子姓李,是个正太。
● 看来你已经找到应对“命名的诅咒”的方法了。恭喜恭喜。
○ 谢谢谢谢。
● 有几件事被评论界称为中国科幻“回归主流”的转折点。我们从1999年的高考谈起吧。正好在那一年你发表了《像苹果一样地思考》。那年的高考是怎样影响你和你的同龄人的?
○ 那年的高考很有趣。1999年对中国科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对我来说同样如此。
○ 高考前一晚,我们低年级学生已经开始放暑假了,正好我父亲问我想不想看电影。他放了一部关于时空旅行的电影,这是一部很闷的片子,但我们还是坚持看完了。电影用支离破碎的手法讲了一个人回到过去改变自己记忆的故事。第二天,高考语文作文要求全国考生写下如果记忆能够移植,将会发生什么。
○ 那年高考的前一周,《科幻世界》也发表了一篇关于记忆移植的小说!这就像把考试答案印在了公开发行的出版物上一样。高考的保密工作极其严格,泄题绝无可能,所以这种巧合真的是奇迹。那以后,全国都在谈论科幻。不过我就没有1999年的考生们那么幸运了。在我参加高考那年,作文题目又恢复了正常——有一个年轻人跋涉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到了一个渡口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健康”“美貌”“诚信”“机敏”“才学”“金钱”“荣誉”七个背囊。然而他坐上渡船时却风起浪涌,险象环生,必须丢掉一个背囊才可安渡难关。年轻人思索了一会儿,把“诚信”抛进了水里。请以“诚信”为话题写一篇文章。
● 我注意到1999年的特别之处,还在于这一年有一位叫作刘慈欣的作家开始在《科幻世界》崭露头角。中国科幻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是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出版,这是一部在英语文学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中国科幻作品。一些批评家认为,不安感是中国科幻小说的一个典型特征,而刘慈欣的小说无疑反映了这一点。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三体》的确是一部重量级的作品。加上刘慈欣的其他作品,比如《流浪地球》《乡村教师》陆续被搬上大银幕并且获得成功,中国科幻的形势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好。但我认为其他科幻作家很难复制刘慈欣的成功。因此,我们不能说中国科幻作为一个整体在国际上甚至是在国内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但是我仍然发自内心感激刘慈欣,他是中国科幻的头部作家,如果没有他,中国科幻现在的面貌一定有很大不同。
○ 像刘慈欣、何夕、韩松、王晋康、陈楸帆这些科幻作家,他们在作品中深入地探索了社会存在的一些问题。也许这就是评论家说的“不安感”。科幻作家可能天生就比较敏锐。
○ 比如空气污染的问题。陈楸帆在很多年前写过一篇名为《霾》的小说来讨论这个问题。在那时,没人关心空气污染,甚至没有人听过“霾”这个词。陈楸帆的那篇小说描绘了一种会使人生病的霾,它不是让人身体上患病,而是让人在心理上感到悲伤,人们再也没法过上幸福的生活。这篇小说体现了作家超前的洞察力。直到小说发表十年后,人们才真正开始重视起雾霾的问题。
○ 韩松的情况也是如此。韩松是一名科幻作家,同时也是新华社的一位领导。所以他所处的位置很有趣。他总是将自己的沉思深埋于小说。理解他的想法十分困难,所以读者很难真正进入他的文学世界。韩松写过一部《火星照耀美国》,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年轻人去美国参加国际象棋比赛的所见所闻。书中写道,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却亲眼目睹了纽约世贸中心的倒塌。这部小说出版的几年后,“9·11事件”发生了。
○ 两百多年前,凡尔纳写过人类登月,或者驾驶小船在水底航行,然后这些预测成真了。今天的科幻作家们也在做着和凡尔纳相同的事情,这注定了科幻作家们即使在狂欢的盛宴上也是一群孤独的人。
● 今年初,你凭借科幻剧本《八号旅馆》获得了华语国际编剧节的新锐编剧奖,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吗?
○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剧本。写剧本和写小说其实很不一样。我写完才明白为什么一些作家打死也不要写剧本。写小说太自由了,写剧本太不自由了。
●《八号旅馆》是一部黑镜风格的作品,在这个故事的世界里,人们可以在头脑中安装一个设备来储存记忆。评委们说这是一部菲利普┎迪克风格的作品。我发现这个故事的主角叫“顾小北”和“李陌”,而你之前很多小说的主角都叫“马修”(《开膛手在风之皮尔城》)或者“莫列狐”(《吹笛手莫列狐》)这样的名字。故事的人物、地点、风格,都发生了变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 我记得一位导演曾经说过,“当一部电影使我们相信它讲述的故事真的可能发生时,我们才能接受它”。若干年前,这类科幻作品的故事背景可能会被设置在欧洲或美国这样的西方世界,剧中的人物会被命名为彼得和杰克。这样读者才会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设置了。想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些美国科幻电影——《终结者》《E.T.》《X档案》《侏罗纪公园》——对观众来说是如此真实,我说的真实不是指细节和特效方面,而是指人们相信这样的故事真的有可能会发生。也就是没有“违和感”。
○ 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于那些很具有未来感的故事发生在中国的任何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和重庆。即使这些故事是关于赛博朋克或拯救行星的。故事的主角也毫无疑问是中国人。他们长着中国人的面庞,有着中国人的姓氏,没有观众会对此感到奇怪。这一切都是因为时代改变了。
● 对,我想起来了,还有《宿主》也是这样。
○ 是的。就我自己的创作而言,我最近的科幻作品都是讲述发生在中国人身上的故事,比如《宿主》。主人公顾夕的丈夫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顾夕发现丈夫的手机定位出现在青海省的某个地方,那里离北京非常远。可是,她还是上路了,她觉得自己非去不可。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一个关于寻找真相的故事。每天与你同床共枕的人,却在一天天远离你,直到有一天完全消失,这是什么感觉?冷湖奖的评委说,这篇小说让他们想起了《穆赫兰道》以及《消失的爱人》。更重要的是,这篇小说的故事背景发生在中国。这是一篇讲述中国人生活中的情感困境的故事。
○ 之前我们很难去想象这个类型的故事怎么和科幻结合而做到“不违和”,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成熟的条件。时代准备好了,读者准备好了,将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精彩的科幻故事,发生在中国,发生在这片我们熟悉的土地上。
● 我们来谈一谈性别。尽管你强烈地认为自己首先是科幻作家,但一些批评家依然给你的作品贴上了奇幻小说的标签,或者是“带有科幻元素的奇幻小说”。你认为这样的命名是依照性别来划分的吗?
○ 在中国,男性制定了科幻的主要规则,或者说标准。科幻作家受尊敬程度似乎是按照小说的硬核程度等比递增的。尽管男性和女性的区别更多的是一种社会假象,但事实就是,硬科幻中的许多技术细节可能女性作家并不擅长。像《倒悬的天空》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时候,是归在一个叫作“模糊地带”的栏目里的。也就是说,你这个不够硬核,算不算科幻呢?两说,模糊地带嘛。
○ 物理、化学、数学、机械、工程、宇宙探索……男性给予了我们这些科幻创作的主题,并认为硬科幻才是最核心的科幻。而“软科幻”,我猜他们用这个词来指代那些他们认为“不那么重要”的主题。的确,大多数女性作家的作品都属于“软科幻”领域。我最近在主编一部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的作品集,这本书一共收录了三十三位女性科幻作家的科幻作品。其中包括雨果奖的获得者郝景芳,以及张静、钱莉芳、赵海虹、凌晨、顾备、糖匪、迟卉、顾适、王诺诺、范轶伦等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出生的中国女性科幻作家。这些面孔鲜活可爱,我觉得任何标签化的解读都是对这个群体的不公平。我真的很期待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和她们创作的科幻作品是——不会被简单地以“软硬”而论的——情感丰沛、思想深邃的作品。
● 在中国,作为一名女性科幻作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大部分女性科幻作家并不觉得性别是一个需要特别关注的问题。而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我们的责任——从女性的角度去感受世界,并像女性一样创作。让其他人明白我们的感受是什么,我们如何感受,以及我们作为“女性”与世界的关系。
● 像女性一样创作是什么意思?
○ 打个比方,当我回顾我创作的作品时,我发现几乎每一部对我来说有记忆点的小说讲述的都是一个女孩或女人寻求真相的故事。这还蛮有意思的。我早期的小说比我现在写的要奇怪很多。我曾尝试像男性科幻作家那样去创作——以男人、机器人、外星人的视角去想象和写作。(笑)但是我发现,在感受和思考上,我有女性独有的优势,我希望能发挥这些优势。我问自己,女性自身的问题和观照是什么?在万千宇宙中的某个宇宙里,你看到了关于女性的哪一类故事?
○ 你知道,对我来说,写小说的方法就是在脑海中观察一个故事,或者思考另一个宇宙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会想象在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因为有这么多不同的宇宙。我会思考,我们到底关心什么类型的故事?在这些不同的宇宙中,女性的故事又是什么?比如在“行星三部曲”《倒悬的天空》《萤火虫之墓》和《艾罗斯特拉特的雨》这三个短篇中,我会讨论少女的问题是什么。这些故事讲述了她们成长的伤痛,她们怎么从童年跨入青春期,又怎么从青春期跨入不朽。而在《宿主》里,一个面临着婚姻“七年之痒”的女人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她要如何踏上寻找真相的旅途,最后又要如何放下情感中的执著?
● 说到寻找真相的女孩或者女人,《赶在陷落之前》和《去他的时间尽头》里也有!
○ 是的。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写作范式,也可以说是一种写作宿命。
● 《赶在陷落之前》有什么故事吗?
○《赶在陷落之前》的故事背景是隋朝洛阳。在小说里我写了很多鬼魂,因为我觉得鬼魂是洛阳这座十三朝古都的完美化身。巨人防风氏的白骨被从他那湖泊一样的坟墓中唤醒,他将洛阳连根拔起,拖拽着这座城市,一路向西而去。我非常喜欢这样一幅画面:巨人的脊柱一直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之中,而他孤零零的头颅则在天空中浮动,就像飘向月亮的风筝一样。这个故事刚在我脑海里产生时,只有这样一个画面以及那绵延的黑暗和惨白的月光。围绕这个画面,诞生了整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十岁的小女孩,她在世界分崩离析之前,发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真相。
○ 一家电影公司想买下这篇小说做成动画电影。但有个条件,“你必须把小说里所有的鬼魂换成其他东西”,“比如UFO,比如外星人,总之改成科幻就可以了”。
○ 但鬼魂是这篇小说的灵魂,我不愿意改,所以改拍的事黄了。我爱小说中写的这些鬼魂。如果没有鬼魂,这篇小说就是残缺的。被我这种很犟的性格拖累,这篇小说一直没有卖出改编权。但是你知道的,鬼魂和僵尸……它们也没做错什么啊!(笑)
● 第十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刚刚在重庆举行。你是前三届和第七届颁奖典礼的总导演。说说这个奖项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吧。
○ 嗯,今年是星云奖十周年。回想2010年在成都举办的第一届,再看看今年在重庆举办的第十届,真的感觉星云奖长大了。这个奖项的三位主要创始人是董仁威教授、吴岩教授以及《科幻世界》的副总编姚海军先生。他们三人是中国科幻的灵魂人物。
○ 星云奖设立的目的是作为评价中国科幻创作的标尺,以及观察中国科幻创作者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窗口。对从事华语科幻创作的各类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聚集在一起的机会。第一年导演颁奖典礼时,我几乎认识所有人,包括作家、编辑、插画家,甚至是粉丝。但是现在,每年都会有许多年轻的新面孔涌现。如果我们将这个群体视为一个家族,那么很明显,这个家族的族谱正在迅速扩大。
○ 当星云奖的三位创始人邀请我加入主创行列时,大家一拍即合,想要做这么一件事:办一个面向全世界用中文创作出来的科幻作品的奖,以这个奖为支点,成立我们“科幻人”自己的组织、自己的家;每年再搞个颁奖典礼、科幻嘉年华什么的,让“科幻人”能够“回娘家”。这“回娘家”还不能太素淡了,第一届就要弄上红毯,在像样的地方颁奖,“科幻人”可以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热热闹闹地“自娱自乐”。
○ 现在,这个奖项的规模已经发展得很大了。但无论如何,有一个传统从来没有改变:每年的颁奖典礼后,所有的科幻作家、编辑、学者和科幻迷都会坐到一起“撸串”,喝喝小酒,吃吃烧烤。我们的初衷是希望星云奖成为所有华语科幻作家的家,而现在,它已经是一个甜蜜而温馨的大家庭,并且有了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
● 在你的作品中,移动和迁徙的主题很强烈。今年是你在泰国生活的第三年,你是如何将这个主题与你的生活经历联系起来的?
○ 每隔十年,我都会重读我的作品,并从中寻找和归纳主题。迁徙是其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人在一生中总是不断地徘徊。
○ 阿瑟┎克拉克曾说:“我们都是宇宙的过客。”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跟他真的有很多共同点!他跟我儿子一样都是在蛇年出生,我们又是同一天生日,当然,我们都热爱科幻。谈到在迁徙这一方面我和他的共同点,就是他晚年搬迁到了斯里兰卡,他的墓现在就在那里。我可以想象为什么他最终选择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安度晚年。你住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但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善良、美丽、宁静的东西。在克拉克的小说中,他描写了人类在太空中的流离失所。而我的故事,则是书写一个特定的人在宇宙或是在她自己的生命中游荡。
○ 佛教起源于印度,至今仍影响着亚洲文化。中国、韩国、日本、泰国以及斯里兰卡都深受佛教影响。通过深入探讨佛教文化的影响,我们可以发现中西科幻小说,甚至中西方的文学、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的根本差异。我猜想斯里兰卡的文化以某种方式启发了克拉克,使他开始从全人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 清迈生活有没有像斯里兰卡启发克拉克那样,带给你什么灵感和想法?
○ 我以在清迈的生活为素材写了《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这个故事。我发现朋友们好像都还挺喜欢这个故事,可能因为它像纪实散文一样,有着我清迈生活的诸多影子。我的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日本人,他娶了一位泰国妻子,养着一只可卡犬。在这篇小说中,有传言说小松先生是位不近人情又讨厌猫咪的邻居。当然,在小说的最后,大家都了解到他是一个内心温柔、善良的人。这篇小说发表在《银河边缘》中文版上。最近,罗伯特┎索耶在推特上贴出了他拿着这期《银河边缘》的照片。
○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曾在一家很高端的英文书店里买过他的作品,那个书店把索耶的书卖得跟阿西莫夫、海因莱因甚至威尔斯在二十世纪初出版的古董图书一样贵。现在,我的小说《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和他的一篇专栏发表在同一本刊物上,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系。科学家说,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137亿年前大爆炸产生的星尘。想想看,这是多么美妙的事。万事万物都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对我而言,这种联系总是和“科幻”有关。科幻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溪流,在我生命的河流中静静流淌。
○ 不管怎样,《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这篇小说让我感到温暖,它让我将来即使会去别的地方徘徊浪迹,也能回忆起在清迈的生活。 [2]
● 感谢你接受采访。不知不觉的,我们在清迈喝着咖啡聊天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 谢谢。也祝你搬到福冈之后喜欢上那里的生活。我很幸运在清迈认识了很多朋友,人们来来往往,在生活中继续着各自的冒险之旅。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种种差异,但我们都善待对方,这正是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科幻小说中所追求的: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1] 该奖项设立于2018年,是中国最年轻的科幻奖项之一。评委会由中国权威的科幻文学和主流文学出版人、作家、编辑及电影制片人组成。由于参赛人数众多,其中也不乏知名科幻作家,因此冷湖奖被称为“获奖难度堪比在炼狱中求生”的中国科幻奖项。
[2] 整个自选集的工作,也都是在清迈完成的。这本选集也打上了这种乌托邦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