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33天
孤独是一种病。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我对面这位芬兰国际友人,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过了几天朝九晚五挤地铁上下班的生活之后,这哥们儿祖传的社交恐惧症不药而愈。
在芬兰,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十八个人;但是在北京早高峰的地铁上,一节车厢塞十八个人那算宽敞的。
“李正泰!李正泰!”
此时此刻人满为患的宜家商场,扩音器里有个声音好听的姑娘深情款款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一只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的蝴蝶,在迷宫般的商场里翩然飞舞,跃过攒动的人头,绕过高耸的货架,落在一面儿铮亮的玻璃窗上。它收起布满细小鳞片的翅膀,感受着室内流动的空气和轻击在玻璃另一面的雨滴。不知道它能不能理解,它所感受到的风和灰蒙蒙的光亮,来自被面前这个透明的玩意儿阻隔着的两个世界。
对面的芬兰哥们儿在一张爱克托沙发上翻了个身。刚来咱们这儿那会儿,各种场合下乌泱乌泱的人给丫吓得不轻。他说有生之年都没承想,一北欧性冷淡家居商场能躁成这样。到了周末,冲着免费咖啡来的老头儿老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整个餐厅的顾客年龄总和绝对艳压朝阳公园的老年相亲角。
芬兰哥们儿来这儿,是进行社交恐惧症的脱敏治疗。用他的话说,在衣柜间,在沙发间,在厨房样板间——跟陌生人摩肩接踵,“既恐怖,又色情”。
这些都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只不过现在,他还不认识我。
嗯,看样子他治疗得不错。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
至于我嘛,上这儿来也是为了治疗。
“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当一个人孤独太久,像我这样走进宜家,告诉这里的工作人员我和我的朋友李正泰走失了,我会在出口等他——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有一个声音好听或者不好听的男人或者女人,在广播里大声地呼唤这个名字。
其实没谁会到出口跟我会合。
孤独是一种病,我只是想听到别人以我的名字呼唤我。
我是李正泰。
2
王毛毛站在一根电线杆前,往上刷胶水。
背包里放着一沓纸,刷好后她从里头抽出一张来,贴在了电线杆上。
一张狗的大头照,还有几行黑体字。
寻狗启事
联系电话
必有重谢
永久有效
王毛毛一边贴寻狗启事,一边想:电线杆真不愧是城市的“会客厅”,什么消息都能往上招呼,如果哪天互联网瘫痪了,只要电线杆还屹立不倒,信息就能烽火连台。
一根电线杆,上下两段,物尽其用。
下半段,是犬科动物的朋友圈。如果你是条新来的狗,只要找对电线杆,就能拜对山头。这一片有几条同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漂亮吗,单身吗,豆腐脑爱吃甜的还是咸的……统统都能闻出来。
上半段,是灵长类动物的朋友圈。尖锐湿疣,难言之隐,请拨1;富豪老公无法勃起,白富美重金求子,请拨2;三分钟开锁王,请拨3;专业防水,请拨4;投资移民,请拨5。
一般来说,混迹在下半段的,基本是有一说一;混迹在上半段的,多数是骗子。
要说电线杆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人类还没有一条狗可信。
可是跟王毛毛相依为命的狗走丢了。
王毛毛皱着眉头,盯着电线杆上的“寻狗启事”,祈祷着这能管用。照片上的那只狗,脖子上挂着一块奖章似的名牌:Leon。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杀手的名字。
3
初始坐标
时间根本就不存在。
著名表演艺术家郭德纲老师说过,最适合一个人关起门来发呆的职业,是灯塔管理员。受这句话启发,我在“宇宙中心”五道口的一家公司当了两年金融狗之后,炒了老板鱿鱼,现在从事着一项似乎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职业。
电影放映员。
坐在放映室里,我才真正感觉到这里是宇宙的中心。
黑暗中,尘埃乘着光线飞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灯塔的光束照进汪洋。
咳,算了,说实话吧,我炒老板鱿鱼是因为上班太远了。这家电影院就在我家楼下,每天从起床到上班,只消十分钟。
当同龄人都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时,我已经过上了毫无运动痕迹的生活——至少对于GPS定位卫星来说,我的生活轨迹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一个点。
我讨厌出门,不喜欢一切交通工具,最近一年来的计步数加起来可能还走不到通州。
虽然收入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但我喜欢现在这样简单的生活。简单就是井井有条。金融狗每天都和各种数据打交道,看起来客观严谨,但要处理的情况却瞬息万变。而电影放映员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特别有计划性的职业,每一个厅,不同时间段,排什么片儿,都提前计划好了。工作起来不用思考,只用按计划表执行。这样我可以省下大量的时间,用来坐在放映室里发呆。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在尖儿上都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现在是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坐在10排1座,身上穿的汗衫印一“靠”字儿那男的,是我发小陈果;旁边那个身上穿的汗衫印一“谱”字儿的,是他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陈果开了一家叫“奶奶的熊”的网咖,小本经营,童叟无欺。他这人吧,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抠门。陈果今天打算干一件大事,本来打算就在网咖对付过去了,后来还是决定下血本包个影厅。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之后,陈果会向他女朋友求婚。
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刻,一个意外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1号厅数字放映机的氙灯炸了。灯碗被炸成了无数四下飞溅的碎片。幕布上的画面消失了,只剩下放映机散热风扇转动的嗒嗒声。漆黑一片中,“应急出口”几个字闪着幽幽的绿光。
“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陈果在黑暗中搂住女朋友,急中生智地问出这句话。
我连忙按下开关,影厅灯光亮起。
趁女朋友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座位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玫瑰和钻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脏话。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谱儿了!”
陈果女朋友眼里噙满泪水,在陈果热切而又焦急的注视下,嘴唇颤动着,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梨花带雨地握着他的手说:“一直想和你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陈果,我们不合适。我……我们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
就这样,陈果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和陈果都认为,他求婚失败,氙灯爆炸要负很大责任。但是佳人去意已决,我只能劝他节哀顺变。
被氙灯爆炸连累的不止陈果,还有我。本来我当班到早晨六点就能下班,还有几分钟就站完这班岗了,它却晚节不保地炸了。事发时离1号厅最近的张姐,第一时间就提着撮箕拿着扫把冲进了放映室,她一边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边和我絮叨:
“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拍了拍脸、胳膊、大腿,应该没有被碎片扎到。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张姐走到我身边,看看我,又看看损坏的放映机,“你若不安好,我这就去报告给杜经理。”
我一路麻溜地来到保管室,找王工领新的氙灯。他看看坏掉的灯头说:“1号厅放映机上的灯用不少时间了吧?你记着,氙灯用个三四百小时,最好翻一面儿,这样可以延长使用寿命。不然负极下垂,变秃瓢了就容易炸。”
我回到放映室,拿出标签条,在上面写下:
2018年8月8日
贴在氙灯下方的塑料机身上,盖住了原来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爱因斯坦曾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如果时间根本就不存在,是什么给氙灯、树木、星辰和人——是什么给万物暗中标注好了“使用寿命”?
4
第1天
这感觉真他妈诡异。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在尖儿上都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时针和分针指向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后脖子传来一阵凉意。
摸出手机,显示时间是2018年8月8日。
我匆匆走出放映室,在走道里碰上张姐,问她今天是几号。
“8号啊。”张姐说,“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摆摆手,转身跑进1号厅,随着电影画面明暗交替的变化,渐渐看清黑暗的观众席上坐着的正是陈果和他女朋友。
回到放映室,我检查了一下数字放映机的机身,不禁汗毛倒竖——在本来该贴着“2018年8月8日”那张新标签的地方,却是以前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这感觉真他妈诡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再过几分钟,数字放映机上的氙灯就要爆炸了。
我低头看看石英钟。
石英钟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嘀嗒……
噗的一声,氙灯炸了。
5
第2天
如果你发现自己陷入无限循环的一天了,
会怎么办?
我睁开眼,等到适应了周遭黑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是在放映室里。
看看时间,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摸出手机,显示时间是2018年8月8日。
检查了一下数字放映机的机身,不出所料,在本来该贴着“2018年8月8日”那张新标签的地方,依旧是以前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说:“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一路小跑着去找保管室的王工领新的氙灯。他从抽屉里摸出来一个记录本,拿骨节粗大的手指点了点:“小李,咱们有规定,领新灯要上交旧灯头。”
我说:“旧的还在放映机上用着呢。”
王工问:“那你来干啥?”
我答:“这不马上就炸了。”
他拿手背朝我扇了扇:“那等到坏了你再来嘛。”
我说:“王工,1号厅放映机上的灯用不少时间了吧?一直没翻面儿,负极下垂,变秃瓢了就容易炸。这新的我一定好好爱惜,一个月翻一次面儿。”
他怔了怔,抬起头,压低鼻梁上的眼镜,两只眼珠子朝上翻着看看我,然后默默地转身从靠墙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新的氙灯递过来。
我回到放映室,四下漆黑一片。旧的那只氙灯刚刚已经炸了,我赶紧把手上这只新的换上去。
好在这个小小的插曲没有影响到陈果。早晨六点,放映结束,灯光亮起,他双膝跪地,含情脉脉地对女朋友说:“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
趁女朋友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座位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玫瑰和钻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脏话。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谱儿了!”
陈果女朋友眼里噙满泪水,在陈果热切而又焦急的注视下,嘴唇颤动着,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梨花带雨地握着他的手说:“一直想和你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陈果,我们不合适。我……我们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
陈果的求婚“又”失败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还真不是情侣衫就能绑定的。看来导致陈果被甩的锅,氙灯不能背。就算“钱是王八蛋”,可是这年头凭一朵花和一句誓言就能打动的女孩子,比三条腿的蛤蟆、不开静音的手机、每天都换内裤的直男还难找了。
二十分钟后,陈果在街边的卤煮火烧摊子上哭得像个一百二十四公斤的孩子——我没有失过恋,很难体会他这样号啕大哭的心理成因。说实话,我连朋友都没几个。除了陈果之外,只有布拉德┎皮特和阿尔┎帕西诺是我的朋友。它们是被楼里住户丢掉的一只仓鼠和一只乌龟。
把他送回“奶奶的熊”之后,陈果央求我留下来陪他打会儿游戏。
我们玩的是FIFA,他每次总输,牌臭瘾大。
正玩着,我问他:“如果你发现自己陷入无限循环的一天了,会怎么办?”
陈果疯狂地按着游戏手柄,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说:“嘛叫无限循环?”
我说:“就比如今天吧,你过完今天,醒过来发现又是今天。”
其实,准确地说,并不是“无限循环的一天”。通过“昨天”的经历,我发现自己是从8月8日的晚上七点三十七,突然蹦回早上五点三十七的。
陈果说:“操!那我不得再被甩一次?”
接着他又开动脑筋想了想说:“那是不是可以每天都这样打游戏?”
我说:“对啊。”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要是明天可以全部重新来过,那是不是今天做什么都不用负责?”
我说:“差不多就这意思吧。除了你自己的大脑,别的就像游戏副本可以重读进度,你生活里的人不会记得时间循环时发生的事。但是你自己的记忆是累积的,‘昨天’发生的事情你都记得。”
陈果笑了:“操,那不等于有超能力了。”
好吧,他终于搞清楚我的问题了。
陈果盯着屏幕,舔了舔嘴:“你说如果我这样了……是先去逛澡堂,还是先去抢银行?”
一位伟人曾说,每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都会变成油腻中年,当他变了,你不要惊慌,不要悲伤。另一位伟人曾说,出身不由己,而朋友可以自己选择,倘若选了个陈果这样的,跪着也要把这段友情走完。
是这道理吧?
6
第3/4/5/6/7……天
七点三十七分,世界倾斜了。
我的一天基本是这样度过的:
早晨五点三十七分睁眼,发现自己置身放映室。透过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陈果和他女朋友。替换氙灯。早晨六点,结束放映,亮灯,目睹陈果求婚失败全过程。陪他喝酒,看他宿醉,扭送他步行至“奶奶的熊”,陪失恋的他打两把FIFA。
接下来,我回家,想在煎饼果子摊上买两个饼当早餐,结果遇上一场鸡飞狗跳,未遂;走回公寓楼下打算搭电梯,结果碰上一群大爷大妈外加一对双胞胎姐妹把电梯挤得水泄不通,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挤在一起,让他们先上吧,电梯居然半路故障不下来了;爬楼梯到十二楼,开门进屋准备蒙头就睡,隔壁突然传来如泣如诉的狗叫,敲门让邻居管管,邻居正抡着皮带揍狗。
回到家,洗个澡,在120救护车的呼啸声和狗叫的伴奏中昏睡过去。中间被手机铃声吵醒一次,我妈打来的,从昨晚到今天一共十四个未接来电。昨天是我上晚班,所以手机设置了十二小时静音。电影院的晚班都是从下午六点上到早上六点。接到老妈的第十五个来电,彻底醒了。窗外天已经擦黑了,挂了电话,拿手机点了外卖。
七点三十五分,下楼拿外卖。走出大厦,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北京城淹没在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外卖的时候,一辆面包车悄然拐进了辅道。
七点三十七分,世界倾斜了。视线中的街道、行人、广告牌从竖直顺时针转了九十度,统统倒地不起。对于一个死宅来说,这一刻的景象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视野里的一切变得格外清晰——但又因为这场大雨,而格外模糊。
世界与我之间隔着眼皮这层幕布。幕布徐徐拉上。
我去,什么东西碾我身上了。
2018年8月8日,这句话成了我的最后一个念头。
你看,我讨厌交通工具是有原因的。
我被面包车撞倒,死了。
然后我就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幕布缓缓拉开。
我感觉自己就像漂浮在虚无之海中的一个魂灵。这是哪里?天堂?地狱?森罗殿?奈何桥?我拿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指尖传来的感觉软硬适中,脸上传来的感觉火辣辣的还挺疼——我……没有变成鬼?
等眼睛渐渐适应这片黑暗,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放映室里。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在尖儿上都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现在是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我又回到了十四小时前,2018年8月8日的早上。
替换氙灯。早晨六点,结束放映,亮灯,目睹陈果求婚失败全过程。陪他喝酒,看他宿醉,扭送他步行至“奶奶的熊”,陪失恋的他打两把FIFA。接下来,我回家,想在煎饼果子摊上买两个饼当早餐,结果遇上一场鸡飞狗跳,未遂;走回公寓楼下打算搭电梯,结果碰上一群大爷大妈外加一对双胞胎姐妹把电梯挤得水泄不通,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挤在一起,让他们先上吧,电梯居然半路故障不下来了;爬楼梯到十二楼,开门进屋准备蒙头就睡,隔壁突然传来如泣如诉的狗叫,敲门让邻居管管,邻居正抡着皮带揍狗。回到家,洗个澡,在120救护车的呼啸声和狗叫的伴奏中昏睡过去。中间被手机铃声吵醒一次,我妈打来的,从昨晚到今天一共十四个未接来电。昨天是我上晚班,所以手机设置了十二小时静音。电影院的晚班都是从下午六点上到早上六点。接到老妈的第十五个来电,彻底醒了。窗外天已经擦黑了,挂了电话,拿手机点了外卖。七点三十五分,下楼拿外卖。走出大厦,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北京城淹没在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外卖的时候,一辆面包车悄然拐进了辅道。
七点三十七分……
嗯,相信你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7
第8/9……29/30天
我成了时间尽头的囚徒。
我的生活轨迹不仅从空间上变成了一个几乎静止不动的点,从时间上来说也是如此。
简单、重复,无须思考。
一个完美的闭合圆弧。
这简直是全世界死宅都梦寐以求的生活。
打个比方:这就像活在一段反复播放的时长十四小时的影片当中,你对人生中的过去、现在、未来,你对人生中的每分每秒都了然于胸。
在这无限循环的时间里,我醉生梦死,甘之如饴。
甚至有些害怕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就结束了。
但渐渐地,事情开始朝着我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
我开始担心这样的日子会永不结束。
傻子都能看出来,我的世界出了问题。也许宇宙是有自我意识的,而且它极有可能想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死宅为敌。比如为了惩罚我,它让我过上了之前梦寐以求的生活——足不出户,每天混吃等死,不用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用关心任何人。可是慢慢地,我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混吃等死的快乐变成了生不如死的煎熬。
我居然萌生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我想要试着跳出这样的轨迹,推开命运馈赠的奇妙礼物,做些改变。
我试过不点外卖,而是在家煮泡面。可是我依旧活不过七点三十七分,多一秒都不行。
我试过在我住的这栋大楼里做点别的事。比如趁着倒班休假,坐到观众席里看电影——没有什么比看至尊宝以手指天喊着“般若波罗蜜”,在一束白光中穿越回从前更应景的了。
但在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到来的那一刻,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会突然丧失意识。等到再次睁眼时,就会是十四小时前,在电影放映室里醒来的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众目睽睽之下我是怎么消失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日复一日的重新读档中,我罹患了一种叫作“孤独”的绝症。如果世界是一条火腿,而我们所拥有的每一天,都是由一只神奇的手用刀切出的薄薄一片的话——我已经把这一片咀嚼到快吐了。
当然,它连完整的一片都不算,它只有十四小时。
这样胡思乱想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把陈果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也许结束这种日子的突破口在他这里?
我试过给陈果放别的电影。可他的求婚依旧以惨败告终。
我试过带他去逛手办店。“这个,这个,那个,还有那个……”我在手办店里指点江山的时候,陈果的脸颊像少女一样绯红,“都不要。剩下的全部打包,刷我的卡。”这下他的脸已经红得像山魈了。然而一到晚上七点三十七分,这些手办就会像灰姑娘的马车和玻璃鞋一样统统消失,世界会重启,一切会归零。他拥有过,却不再记得。
我还试过带他去见证各种奇迹的时刻。比如带他去和睦家的产房外面,精准地提前三十秒报出每一个产妇的姓名、年龄,生男还是生女。我轻轻松松展示出的“神迹”会让陈果忘记失恋的伤痛——因为他的脑容量没法同时容纳下“我×牛逼”的震惊和“我失恋了”的悲伤这两种情感。我们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游戏,每一次陈果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而我却渐渐百无聊赖、心如死灰。
命运馈赠的蜜糖,怎么就变成了砒霜?
在这样循环往复了一天又一天之后,2018年的8月8日变成了一座孤岛。一个无形的牢笼。我像一只蚂蚁,困在这一片火腿之中,沿着它的横切面一圈又一圈爬行,起点即是终点,终点即是起点。
我成了时间尽头的囚徒。
8
王毛毛把摩托车停在梧桐树投下的树荫里,跨坐在熄火的车上,看了看眼前的店招。
奶奶的熊。
没错,就是这里了。她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吐出一个泡泡,下了车,跳上路沿,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网咖,她拿手指压了压鼻梁上的镜架——那是一副风格复古的墨镜,圆形镜片和脖子上的choker、机车外套、短裤、马丁靴相得益彰——王毛毛四下打量,网咖里上座率大概有两成,基本上都是年龄介于十五到二十五、有着不同程度黑眼圈的男性。
柜台后面坐着老板,一个穿汗衫的胖子。老板脚下是一地的空酒瓶,他垂着头,打着瞌睡,散发出一股酒味,像个搁在椅子上的装满了发酵物的麻袋。柜台上贴着一张A4纸,白纸黑字写着“老板娘跑了,包月八折特惠”。
王毛毛正要往里走,一个男人慌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速走到她身边。
“V?”王毛毛问。
男人点点头,掏出手机,屏幕上是《V字仇杀队》里那张著名的面具脸。
验明正身后,男人示意王毛毛到网咖外面去说话。俩人来到店外,王毛毛问:“狗呢?”
男人说:“我带你去。”
“先看看照片。”
男人挠了挠脑勺,举起手机,给她看了几张照片。
“是你的狗吧?”
王毛毛点点头。
男人说:“加个微信,酬金先付一半。”
王毛毛从屁股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来,一张张点了点,揣好钱,说:“走吧。你开车了吗?”
王毛毛走向树荫下的摩托车。等她把车推上大路,踩下油门,男人一下坐到了后座上:“我来指路。”王毛毛翻了个白眼,发动了摩托车。
男人带她进了一栋公寓楼。密密麻麻的格子间宛若蜂巢,通廊式的走道昏暗无光。男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示意王毛毛进去。
“狗呢?”王毛毛朝里瞟了一眼,没有动。
“你先进去等着。”男人说着,把她往里搡。
王毛毛抬起手肘抵在男人胸口。
男人突然顺势搂住她的背,喘息着说:“你让哥爽一下,就当是另一半酬金。”
王毛毛二话不说,一脚猛踢在男人裆部。
医院急诊科,一男一女两名民警翻着病历,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板凳上的王毛毛。
“阴囊红肿,左侧睾丸破裂……”男民警念了两句诊断结果,又看了看王毛毛,“姑娘,你下脚也太狠了点吧?”
王毛毛没吭声。
男民警递过来几张百元纸钞:“这是他退还给你的钱。一码归一码,等会儿去收费处把急诊费结一下。里头那哥们儿可挨了八针。”
王毛毛接过钱,塞进外套口袋。
“本来是他报的警,但刚刚又说同意私了。”女民警说,“你的狗也不在他那儿。他是看到了你的寻狗启事,然后从一个网友那儿看到几张相似的狗的照片,所以想……”
女民警把“骗财骗色”几个字省略了。
“那照片上的就是我的狗。”王毛毛头也不抬地说。
“他主动交代了,发布照片的人住在东四十条那边的一个电梯公寓,和平电影院楼上。”男民警说,“好了,你注意安全。”
两名民警离开了。
王毛毛打开手机地图,在搜索栏输入了“和平电影院”五个字。
9
第61天
“时间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吕克┎贝松。《第五元素》。
我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看着长得跟两条腿儿直立行走的穿山甲似的蒙多沃旺人出现在1914年的埃及神庙,朝人类神父递出一把金色钥匙。这外星哥们儿在被石门碾成碎片之前,说出了那句载入影史、富有哲理的对白:“时间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我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我试着掌控命运,做一些疯狂的小事。
在煎饼果子摊前,我伸脚绊倒了那个身后追着无数大喊“抓小偷”的热心群众的坏蛋——此人拼命反抗,争执中我还不小心扯坏了他外套拉链,他胸口的三颗红痣若隐若现——结果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原来他是个外卖小哥,刚刚把电瓶车停在建行楼下,有人上来就把车给骑跑了。出于歉意,我和小哥互换了外套。
回到公寓楼下,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伸手阻止坐上将要出事的电梯的大爷大妈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告诉他们电梯升上去之后会坏在半空打不开。结果不仅没人相信我的话,还被大爷大妈们臭骂一顿,说我是想加塞儿的外卖小哥。
一口气爬楼梯到十二楼,我鼓起勇气敲开隔壁邻居的门,告诉他欺负小动物是不对的,吵到邻居和小朋友也是不好的。结果这邻居是个暴脾气的练家子,他毫不犹豫地用《搏击俱乐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时间循环惹出来的。
如果不被困在不停重复的十四小时里,我和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10
第89天
时间循环不是一般的诅咒,而是能赋予人超能力的囚笼——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气沉沉的坟墓还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
吕克·贝松。《超体》。
洪荒中以光速穿梭的露西从此消失,只留下那句“我们十亿年前被赋予生命,现在你知道要如何对待此生”。
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字幕裹挟着一个个人名,如流水从幕布上逆流而上。张姐已经操着家伙进来了,她瞅见我便问:“小李,你咋在这儿?你那朋友不是隔壁1号厅求婚来着吗?”
我问:“求成了吗?”
张姐扭头就走:“嗨,成什么啊,没成。他俩各走各的了。你这儿也挺干净的,我去别地儿看看去。”
陈果求婚这事算是扶不起来了。按照朋友之间的吸引力法则,我应该祝贺陈果喜提空巢青年身份,光荣地成为一条单身狗。
但别的事儿,琢磨琢磨,还是能有改进的。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给电梯维修公司,挂上电话,刚好走到建行楼下的煎饼果子摊前,我先发制人,拦下毛贼,还用《黑客帝国》里“子弹时间”的身姿躲过了他扔过来的花生米和生鸡蛋,为外卖小哥找回了电瓶车,在他问我“兄台怎么称呼”时微微一笑:“就叫我——煎——饼——侠吧。”然后我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路飞奔回公寓楼下,克服了心中对《闪灵》“电梯血潮”这可怕的一幕的恐惧,我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伸手阻止了即将坐上要出事电梯的大爷大妈和那对双胞胎姐妹。这时电梯公司维修员恰好赶到,一番检查,果然发现了问题。然后我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口气爬楼梯到十二楼,径直敲开隔壁邻居的门,夺下他手里用来打狗的皮带,对他说出张学友在《旺角卡门》里的那句:“食屎啦你!”当然他会马上试图用《搏击俱乐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头破血流,但他的一招一式我已经了然于心,应对自如,甚至还占了上风。他突然举起手喊:“它叫什么?”我不明所以。他指指那条狗。狗脖子上挂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名牌。我念出名牌上的字:Leon。这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个法国杀手的名字。邻居说:“回答正确。这狗归你了。”然后我带着莱昂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还真给陈果说对了。时间循环不是一般的诅咒,而是能赋予人超能力的囚笼——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气沉沉的坟墓还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我死水一片的生活似乎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可是这片亮色很快也消失于无尽的时间循环本身。
当这一天过去,等到我再次睁眼时,还是在电影放映室里醒来的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做过的一切不复存在。
这座城市重新醒来,一地鸡毛,尿性不改。
11
第100天
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
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的北京,天气闷热,还下着雨。8月7日立秋了,北京被一场暴雨从里到外浇了个透。8月8日,夏天终于结束了。
从99天前开始,我的时间停留在夏天结束的这一天。
闲得蛋疼的时候,我也会从网页上搜寻这一天的新闻来打发时间。如果你去回顾2018年的8月8日,就会发现这一天在整个地球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台名叫“帕克”的太阳探测器停靠在卡纳维拉尔角 [1] 空军基地里,准备着在三天后飞跃太阳的日冕层。一头二十岁的母鲸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海湾掉队了,因为不愿意放弃它那已死去多日的孩子。一群消防员从起火的大楼里救出了一条小狗和十五个男女。一个井盖丢了,因为下雨,水淹了路面,所以环卫工人没看清,三轮车前轮卡在了上头,骑车的大爷摔成了髌骨骨折。
而北京城呢,除了那个在大雨里消失的井盖之外,似乎一片太平。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
对我来说,这一天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说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坏——要是我没有被面包车撞的话。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大概不会选择被关在这一天。2011年2月10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那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
白天下了一点小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我和陈果一人骑一辆单车,进了东四五条胡同。他的单车后座上绑着一捆白菜,我的单车后座上坐着林娅。
过了“好街坊美发店”,平时“老杨修车补胎”那地儿,修车的老杨头没有出现。一个敦厚微胖的中年人守在描着红漆的挑子旁,他时不时出现在这片,是个倒糖人儿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林娅猛地一下子跳下车,一边揉着脚一边喊:“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只好拿脚刹住车,扭头看着她。
陈果的两脚蹬得飞快,说了句“那我先回了啊”就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我把单车停在墙根。林娅已经反身跑了几步,弯着腰站在挑子跟前,研究起转盘上的桃子、小鸡、蝴蝶、蜻蜓。
她满脸堆笑地问摊主:“我先转一个试试成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
林娅从大衣衣兜里掏出手,哈口气,掌心相对搓了搓。接着,她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食指,猛地拨了一下竹篾做的转针。
转针呼呼地转了起来。
林娅皱着眉头俯视着转盘,眼神充满虔诚,嘴上却说:“老板,这个不上算啊。”
转针逐渐失去力气,越来越慢,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只蝴蝶上。
“这个不算。”林娅说着,指了指我,“李正泰,你来。你给我转一龙!”
我脱掉手套,走到她旁边,弯腰拨动了转针。
转针最后又停在了蝴蝶上。
中年男人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泛黄的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他拿竹签粘上,递给林娅。
林娅不甘心地接过来。中年男人又对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两块。”
我伸手去掏裤兜的时候,林娅已经拿着蝴蝶,低头朝单车走去了。
我问:“老板,龙多少钱?”“十块。”
我给了他十二块,从草垛子上取了一条现成的龙。这龙做得倒算得上精致,厚鳞厚甲,眼睛是额外用白色糖珠点的。
我追上林娅,把龙递给她。她笑了,接过去:“他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我戴上手套,跨上单车,她拿手扶着我的腰,坐了上去。
林娅一路都在唧唧喳喳地说话,我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
奇怪的是,我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手环抱在我腰上的重量,记得从我嘴里呼出的白气沿着脸颊飘走的形状,记得斜斜地照进胡同里的黄昏的光。那光把一切都镀成了透亮的金色,好像那一刻的人、事、物,全部都裹了层薄而脆的糖稀。
没错。这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
2011年2月10日,辛卯年正月初八,小雪转晴。这是地球上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12
第101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
讽刺的是,我不仅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一样,有的时间点永远回不去,比如2011年2月10日——更惨的是,有的时间点我永远到不了,比如2018年8月9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若无其事迎来的今天,是有些人赴汤蹈火也到不了的明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无限循环的十四小时。
手机铃声响了。它固执地响了一声又一声,直到戛然而止。
来自老妈,第十四个未接来电。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空调外机滴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嗒!
嗒!
嗒!
布拉德┎皮特在仓鼠笼子里奋力蹬着转轮。
阿尔┎帕西诺在厨房地板上探头吃着青菜。
莱昂纳多——这是Leon现在的名字——仰起头哼唧了一声,又懒懒地趴回了被子。
寂静的房间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我接起电话。
“嗯。刚在睡……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啊?我看看!……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行,这周五回来……
“都行。包饺子吧。”
8月7日,立秋,我爸生日。因为上夜班,把这事忘了,也没接到电话。改约了周五8月10日。
讲个悲伤的事,你可不许笑啊。8月7日和8月10日,都是我永远到不了的时间点。
生活总能出其不意。有时候,陪父母吃一顿饭,不知不觉就从一种习惯,变成一句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13
第102/103/104/105……天
我是时间之王。
好在对于2018年8月8日的那十四个小时来说,我是时间之王。
我不知道上哪儿能买到井盖,所以在从“奶奶的熊”回家的路上买了四个路障,还顺带解救了快递小哥、电梯姐妹、邻居那只狗。然后我下楼,转了两趟公交,找到了新闻里说的那个没有盖的窨井。
虽然我从内心憎恶出门、买东西、坐公交这档子事,但只有我知道那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窨井的秘密——假如我不做点什么,就好像成了它的帮凶。
放好路障后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路人纷纷绕开了窨井,直到环卫大爷也骑着三轮车绕开了它安全地离开,我才悄然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这几乎是完美的一天了。偷电瓶车的贼被当场抓获,坐电梯的双胞胎姐妹没有被困住,邻居家的狗没有哀嚎,环卫大爷没有摔骨折——而我也第一次走出了几年来离家最远的距离。
可是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小偷会偷车,电梯会故障,莱昂会挨揍,大爷会掉井里。
不管我做过什么,世界都没有变得更好。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但是我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2018年8月8日,当世界重启,一切归零,没有人会记得这一天的我。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有的是时间。但我似乎又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只拥有这一天。
14
王毛毛在铁皮垃圾桶的烟灰缸里按灭了一根烟屁。
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集了满满一缸烟屁了。
在马路对面,是和平电影院。电影院大门两侧的橱窗里贴着几张海报,《低俗小说》《月光宝盒》《阿飞正传》……
经过一段时间的蹲守,王毛毛已经基本锁定了目标。她曾跟着他走进那栋电梯楼,听到他的公寓里传出熟悉的狗叫声。
这时目标出现了,他从电影院里走出来,走过那排泛黄的海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王毛毛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目标进入一家商店,王毛毛也跟了进去。在一排排高耸的货架之间,她心怀叵测,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目标买了几个红黄相间的路障。王毛毛站在不远处的五金货架前,装作挑选摩托车反光镜,从镜子里偷偷盯着目标结账。
目标走出商店,来到公交站台。
王毛毛藏在树荫下。
公交车来了,目标拎着路障上了车。王毛毛在关门前的那一刻也跟着跳了上去。
她一路偷偷跟着他,看到他把路障放在一个没盖的窨井周围。然后又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留意过他,除了王毛毛。
她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坐过公交,挤过地铁,去过几条胡同。
不知不觉,王毛毛过上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生活。
她成了他的影子。
而他毫不知情。
15
第116/117/118/119天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东直门地铁站跳了下去,被进站列车卷到带电的铁轨上丧生。东直门离我住的东四十条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下时间,这人跳下去是早上七点二十,正是2号线早高峰。
平常这个时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陈果打游戏。东直门跳轨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为它和电瓶车小偷、电梯故障、邻居的狗、没盖窨井处于互不相交的时间线。
地铁站的监控视频里,她站在站台上,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那样望着地铁进站的方向。当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列车呼啸着进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纵身一跃。
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没有人知道。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了死者远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们说她北漂几年,事业顺心,没有异常,乐观开朗。
北京地铁2号线从1969年开始动工,是北京最后一条没有屏蔽门的地铁线路。近年来,宣武门、鼓楼大街和东直门这三站最受跳轨者的青睐。从去年开始,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各个站点陆陆续续安装屏蔽门,以后不会再有人能突然从岛式站台啪唧一声跳到铁轨上去了。
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图上传到网上,她在这一天的凌晨发了一条消息: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配图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一张剧照:站在世界尽头那座阶梯上的楚门,正伸手触摸看起来是蓝天白云的围墙。
几个小时后,她死了。
连续三天,我都忍不住点开那段视频。
在那无声的一分钟里,她歪着头,等待着地铁进站。然后一瞬间跳了下去,轻盈得有些决绝。
第四天,我去了东直门地铁站。
这样,我就错过了另一条任务线。一边是快递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这样亟须关爱的群体,一边是一个在新闻里被打了马赛克,长得可能像孔连顺亲妹妹的姑娘——在这样的人性拷问和选择面前,我的内心有过挣扎吗?
没有。在林娅之后,我对所有妞儿都脸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间众生本相?
早上七点的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这种感觉很神奇,网上视频里记录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找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说话。
她为什么想要从站台上跳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从走入地铁站就扑面而来的这种感觉的真正神奇之处——时间循环赋予我与别人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别人称为“昨天”的那个时刻。
我现在就在她的“昨天”。
如果昨天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从站台上跳下去吗?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她开始歪过头,朝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张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对,就是此时、此地、此刻。
就在她跳下去之前的那一刹那,我从身后环抱住了她的腰。
刺目的光亮从隧道中由远及近地照射出来,呼啸的钢铁巨兽减慢了速度,停靠在了站台边。拥挤的人群中,有位热心大妈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
“臭流氓!抓臭流氓嘞!”
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
“小伙子,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甭跟他废话,报警!”
“活久见,地铁站抱姑娘了嘿!”
“真是首都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围观群众的坚持下,我被送进了东直门派出所。
众口铄金,派出所民警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苦口婆心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
我简直百口莫辩:“不是,您听我说,今天真有一姑娘要跳铁轨,得亏我给拦住了。不信……不信您搜一下新闻?记者还采访了她亲戚朋友什么的。”
这时手机响了。瞟了一眼屏幕,来自老妈。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挂断,改成振动。
“压根就没这新闻。况且,你都抱了人家了,人家也跳不了铁轨了。”
“咦,警察同志,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最后,因为只有目击群众,没有找到受害人,我被民警教育到下午六点。民警下班了,我也从派出所出来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手机又在兜里振动起来。一看,来自老妈,已经错过十四个电话。
“正泰,你……没事吧?”
“嗯。刚在睡……”
“怎么老打不通你电话?”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家吃饭的吗,你爸过生日。”
“啊?我看看!”
“你这孩子不长记性,怎么把你爸生日都忘了。”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汤都等凉了,回锅热了好几回。最后你爸气得饭也不吃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那你这周五不上夜班了吧?能回来吃饭?”
“行,这周五回来。”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行。包饺子吧。”
好几次,“我今儿就回来吃饭吧”已经滑到了嘴边,可是,我不想因为自己会在七点三十七分“噗”一声消失而吓坏二老。
挂上电话,我抬起头,看着天桥上行色匆匆的人影,他们在巨大而清晰的桥身上,一个个却显得模糊不清。
我突然有些筋疲力尽。
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循环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有无限时间的错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再也无法更改。想要弥补,却已经没有了时间。
16
第131天
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
从今天起,我决定放弃抵抗,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我足不出户,手机静音,每天混吃等死,不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关心任何人。
我在这座时间的监狱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修身养性、万念俱灰,而我周遭的一切却——每一天都是新的。
在这座城市,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而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只是夏天结束之后的第一场雨。
我已经厌倦了看雨。在这循环往复的十四个小时的永生之狱里,我唯一想看的,是那个雪天的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
要说还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每一天的开始,我都从电影放映室里醒来。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好像记错了。灯塔管理员那句话不是郭德纲说的,而是那个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的爱因斯坦。
17
第132天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
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也许是时间循环带来的错觉,我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影子。
在从超市的货架上拿薯片的时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通道走路的时候,在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在滴雨的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
可是当我回头四顾,身后却空无一人。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刚从放映室里睁开眼,1号厅观众席的门就被砰一声推开了,一个人影蹿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了第9排,指着10排1座歇斯底里地尖叫:“陈果!你这个王八蛋!”
等我从放映室跑进1号厅观众席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个人影抬手给了陈果一记耳光。
走近了才看清,这人身上穿一“谱”字儿,是陈果的女朋友本尊没错了。
那坐在陈果旁边看电影的是谁?
“你谁啊?”陈果女朋友怒气冲冲地问。
“诶,对,你谁啊?”陈果捂着脸,表情和身上的“靠”字儿交相辉映。
“你谁啊?”陈果身边坐着的人一开口,居然是个清秀果儿,只是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所以一眼望去没多少女性特征。
他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给我走!”陈果女朋友吼。陈果在一旁无辜又忧愁地赔着笑脸。
“凭什么让我走呀?”那姑娘慢悠悠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1号厅10排2座,没错呀。”
这时候他们三个齐刷刷看向我。姑娘伸手把票递过来,我接过票,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了照,说:“这张票确实是1号厅10排2座。”
陈果和他女朋友瞪大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把票还给那姑娘,“这是昨天的票。”
“这样啊?”她好像并不吃惊,把票又揣回了屁股兜,“那对不住了啊。你们继续。”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级一级地蹬蹬蹬跳下了楼梯,朝影厅大门走去。
陈果的女朋友还想发作,这时陈果一把拉住了她,单膝跪地说:“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
我知道陈果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他原本应该在电影结束,早晨六点的时候说这句话和接下来的话。
今天刚开始五分钟,一切却都已经乱套了。
也许问题出在刚才那姑娘身上?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追了出去。
转过影厅楼梯拐角,她的背影正急速消失在猩红的甬道里。
“喂!”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她也加快了脚步。
我跑了起来。
她也跑了起来。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张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喂!”我一路跟着她的身影沿楼梯往下跑去。
很快,我追上了她。
我们两个气喘吁吁地站在昏暗的应急楼道里,她不再跑了,我也不再追了。
“电影院你家开的啊?”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说,“查个票都使上吃奶的劲了。”
我朝她走过去。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这道影子慢慢漫过地面,沿着墙壁升起,然后漫过了她的脚踝、小腿、大腿、平坦如我的胸部,停留在脖颈。在那之上,她的脸白得发光。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要搞清楚她的出现对时间循环有什么影响,对我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必须亲自向她提出古往今来哲学家们一直都在问的那三个经典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突然感到一阵蛋疼。不是文学修辞上的蛋疼,是真正的从下体传来一阵剧痛。
她居然……顶了我一膝盖?!然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着。我的影子弓着腰,待在墙上。
有时候,时间重启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管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从头来过。
看了下表,才刚早晨七点二十。
何以解忧,唯有晚上七点三十七。
18
第133天
她朝我走了过来,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的话。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芬兰哥们儿从爱克托沙发上坐了起来。他面无表情,望着自己前后左右的顾客熙熙攘攘,有如过江之鲫打他身边游过。
如果你一点不知道他的故事,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在你看来就会显得毫无意义。
而我知道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一丝心满意足,就好像猴面包树下的泥洞里睡醒的一只狐獴——它钻出洞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不再惧怕草原上成群结队的羚牛和斑马了。
“你好。请问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不出所料,芬兰哥们儿从茫茫人海里选中了我,径直走了过来。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说:“我在完成一个愿望清单,其中一项是在北京和五十个中国人说话。”
我瞟了一眼他的清单,原本写的是“100”,然后被叉掉了,变成“50”。哥们儿仍需鼓励啊。
“你是第二十三个。我们可以聊聊吗?”
通常,我不是很愿意搭理陌生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很多遍了。
我点点头。
芬兰哥们儿开始自我介绍:“我叫Jarno,中文名字是张佳诺,我曾在赫尔辛基大学学习了四年汉语……”
我在心里默念出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如同陈果的求婚誓言,这哥们儿的革命家史我也一样能倒背如流。
我看着他的眼睛。
不,他还不认识我。
即使我听过他亲口讲述自己的故事无数次,可是当时间重启,他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突然,我看到了那只蝴蝶。
是的,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蝴蝶。它缓慢地振动翅膀,擦着芬兰哥们儿的头顶朝不远的地方飞去。循着它的飞行轨迹,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在一台黑色的汉尼斯书柜和一架勒纳普落地阅读灯之间,站着昨天出现在电影院的那姑娘!一定是她!
在不断重启的8月8日这一天里,她看起来真是来去自如得有些过分。
我拍拍芬兰哥们儿的肩,绕过他喋喋不休的脸,朝那姑娘走去。
这一次我走得尽量沉着稳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应该不会再让她误会我了吧。
我走到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蛋疼的肌肉记忆让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她放下手里的提斯沙漏,回过头来,我们正好四目相对。
蝴蝶停在了沙漏上。
在这样的时刻,空气中回荡着的背影音乐竟然是——
“王毛毛!王毛毛!王毛毛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宜家餐厅入口处等您!”
我赶紧扭头看向了一边。可是她却朝我走了过来。
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的话:
“昨天那事儿,对,对不起啊。”
19
第134天
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
我就这样认识了王毛毛。
我们同病相怜,她也是一个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人。我们的症状和病程发展也很相似,一开始是震惊,接着是不相信,然后就各种挥金如土、展示神迹、尊老爱幼、劫富济贫……但最后,她也和我一样,从神挡杀神到万念俱灰。
王毛毛说她一直在寻找同类,至今只找到我一个。她说也许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一座时间的监狱,每一座监狱里都关押着时间的囚徒。
那我们不是病友,是狱友了。
随即王毛毛向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越狱。
这种想法基于她的几点观察:
第一,虽然我们可以在2018年8月8日这一天做任何事——甚至是受伤或者死亡——但都不会影响到这一天及之前已经发生的事。远的,比如1519年9月20日,葡萄牙人麦哲伦带领船队,出发环游世界;近的,比如2018年1月17日天线宝宝“丁丁”的扮演者西蒙去世。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永远发生了,我们无法改变。
第二,我们在这一天做的事会影响到2018年8月9日以及未来吗?有可能。我们作出不同的行动,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些结果就像吹泡泡一样,每一个泡泡就是一个时间线上的新世界。也就是说,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但这样的多重宇宙对我们来说暂时还没有意义,因为我们自己还到不了“明天”。而一旦越狱成功,一个明确的“未来”就有了意义。
第三,越狱有可行性吗?当然。对于别人来说,时间只售卖单程票。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是地铁2号线,环状闭合。我们必须得找到一个换乘站点,重新回到单向行驶的地铁1号线上去,才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我问王毛毛这些乱七八糟的结论都是哪儿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是经过“高人”指点。
“明天你谁也别见,手机也别开,带上一把最大最大的伞,到动物园来找我。”王毛毛神秘地说。
她一边说话,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屁,吐出一个烟圈。
我拿手扇了扇脸:“你成年了吗?还抽烟。”
她对此不置可否。
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单薄,瘦削的肩膀上支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都比她发育得要好。
王毛毛问:“去不去?”
我说:“不。”
王毛毛又吐了一个烟圈,掐掉了烟屁,斩钉截铁地说:“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20
第135天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
早晨五点三十七一到,我毫无悬念地在电影放映室里醒了过来。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二十三分钟后,陈果将迎来他人生的致命一击。
我坐在放映机前,看着映照在石英钟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一直以来,我就像不停地把巨石推上高山,然后看着巨石又滚落到山脚的西西弗斯一样。
我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
这时,我脑海里跳出两个跟王毛毛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一个有着天使光环,一个长着恶魔尾巴。
恶魔尾巴的王毛毛小人儿露出寒光闪闪的虎牙说:“你看,循环往复的荒谬人生是多么痛苦呀。难道你就不想作出一点改变?”
天使光环的王毛毛小人儿扑棱着翅膀在一旁帮腔道:“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我看着石英钟,夜光的指针嘀嗒走动。
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摸出手机,滑动了关机键,然后站起身,为10排1座的哥们儿默哀了三秒,走出了放映室。
走在猩红的甬道里,总觉得身后跟着什么人。可是当我回头,地毯上只有我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走道里空无一人。
早晨的北京街头,行人寥寥,偶尔有汽车从路上驶过。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四五条胡同。
胡同里家家户户熄着灯,没有半点声响。
依次走过林娅家、陈果家,最后来到了我父母家门口。
我站在院墙外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只听到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声。
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晨曦中,胡同渐渐活过来。院子里的人拉开灯,起了床,开始准备早饭。我听着他们咳嗽,交谈。好几次,我差点就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喝喝豆汁,吃吃油条,迎来新的一天。
然而我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我一路走回家,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今天,我决定要做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去动物园见王毛毛。
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坐到西直门,接着转4号线大兴线,只消再坐一站地就能抵达动物园。像往常一样,一路上总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疲惫的脸。
途中,在东直门站停靠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姑娘跳下去的站台。是我曾经来过,试图改变这件事的那个站台。
鬼使神差地,我在这一站下了车。站台上人流汹涌,钢铁巨兽吐出一串串蝼蚁,又吸入一串串蝼蚁。灯光雪亮,我却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如此强烈,我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8月8日循环往复,就在今天早上的七点二十,她应该已经又跳下去一次了。城市像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齿轮咬合了血肉。据新闻里的说法,跳轨事件只让2号线暂停了15分钟,又马上继续“正常运行”了。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这姑娘大概率是一个温柔又喜欢电影的人吧。但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又一列地铁抵达,我跟着人群,走进它冷气十足的躯壳。站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我努力想把在东直门地铁站体会到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脑海中甩掉。
按照王毛毛的吩咐,我带上了一把长柄雨伞。但是走出动物园站之后我发现这边的雨很小,根本犯不着打伞。
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从来没有改变过速度,但在人们嘴里,它却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我从入园处拿了一张地图,进了动物园大门朝左走,过了熊猫馆右拐,经过鸣禽馆、犀牛馆,空气里渐渐飘来一股股食草动物的粪臭味儿。数着羚羊、麋鹿、斑马、野驴、骆驼、牦牛……就来到了长颈鹿馆。
我一眼就看到了王毛毛。她今天穿了条翠绿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细碎的樱桃图案。她还戴了耳环,也是红红的樱桃。她没有打伞。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
她像个接头的女特务似的,双眼盯着长颈鹿,看也不看我地说:“你迟到了两分钟。”
我扭头看着她:“你别说,耳朵上挂两个车厘子,还蛮好看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毛毛又抬手看了看表,这才终于转过来面朝我说:“还有一小时就闭园了。”
我正在琢磨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突然又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动物园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游乐园,几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人们都说记忆往往会褪色,这个游乐园的设施就像记忆一样纷纷都褪色了。王毛毛一看到那个比路灯高不了多少的“摩天轮”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为了不扫她的兴,我只好买了两张摩天轮的票。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过了。挂在摩天轮上的小箱子逼仄得让人难受。王毛毛兴致却很高。
当小箱子在细雨中轻轻晃悠着升到最高处,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王毛毛发现了一柄大油伞下,藏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子。她把那个小摊子指给我看:“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怔住了。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我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北京动物园淅淅沥沥、晃晃悠悠的五米高空,我却感觉自己两脚着地,架着单车,在一个下雪的冬日里扭头望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林娅。
摩天轮吱吱呀呀地转了两圈就停下来了,时间才过了三分钟。
从摩天轮上下来时,恍若隔世。
王毛毛拉着我去找她在空中发现的转糖人摊子。找到之后,大概是看我一直发呆,她亲自拨了转针。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转针一直转啊转啊……
最后停在了蝴蝶上。
做糖人的妇女颧骨上有着两团红,背后还拴着一个襁褓。这类妇女一般都是从外地进京的,过去总成群结队潜伏在中国人民大学门口的天桥上兜售假学历证书。
她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白色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然后拿竹签粘上,递给王毛毛。
王毛毛不甘心地接过来,悄悄对我说:“她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妇女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二十。”
我给了钱,王毛毛已经拿着蝴蝶走远了。
我心里对她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我差一点就不会来了。那我就会毫不知情地错过这一切。而现在,仿佛是意识宇宙或者哪位命运之神许以的褒奖,那个把一切人、事、物裹上一层薄而脆的糖稀的黄昏又回来了。
接着王毛毛又要求玩碰碰车、旋转木马和过山车。
等她把这些都玩了个遍之后,动物园里的游客越来越少了,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响起,闭园的时间快到了。
心满意足的王毛毛说:“跟我来。”
就这样我被她领到了爬行动物馆。爬行动物馆里已经没有了游客,她看了看贴在门后的值日表,自信满满地说:“他们已经检查过这儿啦。现在动物园在清理游客,一会儿所有的门都会上锁。”
“那我们难道不该尽快出去?”
她没有解释,而是带着我在各个展馆之间东躲西藏。终于,夜幕降临,动物园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这里已经没有了游人的踪迹,只剩下动物的吼叫声在沉沉的暮色里遥相呼应。
我们走到鹿苑背后的一处山丘,坐在了一片柔软而湿润的空地上。
细雨已经停了。
暑气消退后,鹿粪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和青草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如果不被打断,我们可能要这样一直坐到时间的尽头。
晚上七点三十五。
我们就坐在时间的尽头。
“现在呢?”我问。
王毛毛低头看了看表,然后侧过脸冲我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一笑:“等。”
晚上七点三十六。
王毛毛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接住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
“等什么?”
她仰起头,高高举起手臂,闭着眼睛说:“等这个。”
晚上七点三十七。
她话音一落,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雨水落在王毛毛仰起的脸和手上,原来刚才她伸出双手是要接住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滴。我撑开伞——如她所说,“最大最大的伞”——这样我们两个都不至于淋雨了。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游客,开始朝着各个方向快步走开。
动物园里又响起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
“一会儿就要闭园了。”她说。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皱着眉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耸耸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21
第136天/王毛毛时间
青草上的夜露,透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眼前的姑娘——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中跳舞的,长着雀斑又平胸的姑娘——都是那么不真实。
在被时间囚禁的第一百三十六天,我第一次,不是在电影放映室醒来。
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已经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在一片线条圆润的山丘上,在暑气和大雨里,脚下踩着细密的青草。
这就是王毛毛想要告诉我的秘密。
现在是2018年8月7日下午五点二十,是“王毛毛时间”。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开始进入重置,而她进入时间循环的地点,就是北京动物园。
同样作为时间的囚徒,我的坐标随着她一起重启了。对于王毛毛和我来说,只要我们在空间上“在一起”,那么我们就能获得对方的“时间”。
难怪之前我总觉得被人盯梢了。原来一直尾随着我的那个人是她。她偷偷跟着我,所以获得了我的时间。而我因为和她在一起,所以也不再是从8月8日的早晨五点三十七、电影放映室这个坐标重置了,而是从她的8月7日下午五点二十、北京动物园这个坐标开始重置。
从现在开始,只要我们不分开,那我的每一天都不再只有十四小时,而是二十六小时又十七分钟。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她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像王毛毛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真要是干出这种恶作剧也不足为奇——但很快,随着动物园再次闭园,四周又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暴雨、雷鸣和鸟类的嚎叫。这一切让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幸好王毛毛让我带了伞——不过据她解释,她自己在8月7日那天没有带伞。所以每一次重置,她一睁眼就是下着雷阵雨的动物园。
我们打着伞在大风大雨中一路踯躅,到了喂养鹳鸟和火烈鸟的池塘边,躲进了一座水泥造的小亭子里。
雨滴像一只只迷你的鱼鹰一样,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扎进池塘,激起一圈圈涟漪。时间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是雨滴,是池塘,又是涟漪本身。无数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生、相遇、死亡。每个人的轨迹以一个点为圆心,扩散着,交错着,然后随着时间,消失在有限的一生之中。
浅岸上,深红色和粉红色的火烈鸟一会儿呼啦啦走到东,一会儿呼啦啦走到西。不时还有雷从那些年老的树木硕大浓密的树冠上滚过。
王毛毛一直在低头玩手机。我瞟了一眼,看到她在和一个备注为“关老师”的联系人聊天。
“我想在这儿待会儿。”我把伞递给王毛毛,示意她可以先走。
自从时间循环以来,我还没有经历过黑夜。我想待在这里,看看夜晚是不是真的会降临。
王毛毛没有接过伞,而是收起手机,掏出两个耳机,一边一个,塞进自己的耳朵。她的头发和裙子被暴雨淋透了,根本分不清从她发梢和裙角滴落的雨滴哪些来自她所经历的第一个8月7日,而哪些来自第一百三十六个8月7日。
“你听过三只蝴蝶的故事吗?”王毛毛提高嗓门大声喊——不知道是因为戴着耳机,还是因为下着暴雨。
“有一只黄蝴蝶,一只蓝蝴蝶,一只红蝴蝶,它们仨是好朋友。有一天,它们正在花园里玩儿,突然飘来一朵乌云,下起了暴雨。花园里正好有三朵花,一朵黄花,一朵蓝花,一朵红花。三只蝴蝶想到花里躲雨……”
这故事有些年头了吧。我第一次听到它,差不多是在二十世纪,穿着开裆裤的年纪。
“黄色的花,黄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黄蝴蝶进来躲雨。
“蓝色的花,蓝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蓝蝴蝶进来躲雨。
“红色的花,红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红蝴蝶进来躲雨。
“三只蝴蝶谁也不愿意单独躲雨。暴雨打湿了它们的翅膀。”
王毛毛说着,侧过头看着我:“你说,它们仨是不是傻?”
我点点头。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滴雨的屋檐下,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
一个困在夜晚,一个困在白天的,两个时间囚徒。
雷声渐渐熄灭在树梢。
雨小了。
乌云都落进了眼前的池塘,月亮现身在夜空。
我走出亭子,站在湖边的青草地上。这是一百三十六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月亮——之前身陷时间的囹圄时,我竟然从来没有留意到过月亮这种东西已经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你会跳扭扭舞吗?”王毛毛在我身后问。
我知道扭扭舞,《低俗小说》里乌玛┎瑟曼和约翰┎特拉沃尔塔跳过这种舞。
“不会。”我说。
“我可以教你。”她说着,走到我面前,扯下她右耳的耳机,塞到我的左耳。
“不跳。”我说。
音乐响起,节拍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耳朵,震得右脸发麻。她自顾自地跳了起来。
天不知不觉黑尽了。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闭着眼。王毛毛的皮肤太白了,她的鼻翼两边布满了雀斑,像脸颊上趴着一只灰色的蛾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经历这样一幕:我站在北京动物园的湖畔,看一个才认识了不知道该说几小时还是几天的姑娘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伴着远远近近的狼嚎跳扭扭舞。
青草上的夜露,透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眼前的姑娘——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中跳舞的,长着雀斑又平胸的姑娘——都是那么不真实。
空寂的发红的苍穹下,动物的吼叫声此起彼伏。那些夜行困兽靠嗥叫来让自己与月亮相连——从它们身体振动发出的声音的波浪,由这个动物园一圈一圈向宇宙深处荡漾开去。
王毛毛睁开双眼。她的眼睛像某种小小的野兽,在猩红的夜空下闪闪发光。
她用这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跟着王毛毛的步伐扭了起来。
王毛毛举起一只手臂,伸出食指,指向夜空,闭着眼睛尖叫:“嗷呜——”
“嗷呜——”我也对着夜空嗥叫。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宜家商场里逮着中国人聊天的芬兰哥们儿。在北极圈漫长黑暗的冬夜,几十天见不到一丝阳光;而在五月底到七月中旬的极昼里,太阳永不坠落。在极昼和极夜的日子,即使矜持如芬兰人,也常常禁不住狼嚎两嗓子。
就像此时此刻的王毛毛和我。
我们的声音会像那些原始而清澈的嗥叫一样,在这个湿润、闷热、奇异的夜晚,荡漾到宇宙深处去吗?
我低头看着王毛毛。
这感觉真是奇怪,因为被困在时间囚笼的一百三十多天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自由的人。
而现在,在月光下,在草地上,我们是方圆百里最自由的两具血肉之躯。
王毛毛突然停下脚步,把两枚耳机收进了口袋。
鼓点和节拍消失了,夜风包围了我们。
她踮起脚尖,把脸轻轻地凑到我脸前。
我坐怀不乱地看着她,心里却搞不清楚她这算不算在暗示什么?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走,”她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王毛毛说的这个人,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幕后高人”。我跟着她从动物园出来,趁着夜色打车到了雍和宫旁的官书院胡同。
进了胡同,黑灯瞎火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前面出现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下蚊虫飞舞,三三两两坐着些摇扇子的闲人。走近了,才看清靠墙竖着的一块纸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名老中医独家研制
孩子不打针不吃药
依托量子纠缠理论
直系亲属针灸即可
我正看得瞠目结舌,这时又发现旁边的路灯杆上贴着一张告示:
看相算命
皆是骗人
切勿上当
街道办宣
一穿汗衫的大爷坐在这块“切勿上当”的牌子底下,招呼道:“美女,看不看相?算不算命?”
王毛毛正笑眯眯欲答,我赶紧说:“大爷,咱识字儿。”
这时有个小伙子站起来,收了屁股下的马扎,朝我们挥挥手。王毛毛回头给我使了个眼色,迎了上去。
“这位是关老师,”王毛毛礼貌地介绍道,接着又用肩膀指了指我,“关老师,这是我在微信上给您说过的那个谁,李正泰。”
我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回走。
“诶诶诶你干吗呢?”王毛毛不依不饶。
“这种骗子扎堆的地方你也信有高人?”我压低声音说,“就刚才那个看相算命的大爷,还有这大半夜坐胡同里不搁屋的资深空巢男青年……”
王毛毛拽住我的手腕,挤出十二分的真诚,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可疑的地方才最可信。他值不值得信,聊聊你就知道了。”
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指指路灯杆上的告示:“你以为那是谁贴的?八成就是那大爷。为的就是初筛一遍目标客户——比如你……”
“兄台!请留步!”那位“关老师”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兄台怎么称呼?”
我回过头,在路灯光下这才看清——他居然是我在8月8日早上会遇到的外卖小哥!
“关老师是吧?”我问,“研究什么来着?”
“小弟不才,专业方向是场论与宇宙学。超弦理论和M理论是鄙人深感兴趣的领域。”
“那你还学人算命?要不我给您算算?”
王毛毛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我:“别闹。”
“关老师,”我说,“你的命,黄袍加身,每天鸡鸭鱼肉相伴。我说得对不对?”
他先是一怔,接着沉默了。
王毛毛看得目瞪口呆。
“宇宙的终极秘密就藏在你胸口的三颗痣里。我说得对不对?”
他点点头,接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震惊、痴迷、疯狂、热切、怀疑——旋即双手护胸:“兄台怎会知道我胸口有三颗痣?”
王毛毛说:“深藏不露啊!李正泰,没看出来原来你才是高人。”
“别听他瞎扯了,他正经事儿就是送外卖的,走吧。”我拽紧王毛毛的胳膊,拉着她朝胡同口走去。
“此言差矣。”身后,外卖小哥一字一顿地说,“鄙人正经事儿是理论物理研究,送外卖只是科研之余的一项消遣。”
我拽着王毛毛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身后传来外卖小哥那尖细的男声:“在下听王姑娘说,二位在找‘换乘点’?”
我站住了,王毛毛在一旁歪着脑袋,屏息凝神、察言观色。
我转过身,走回他面前:“这事有解?”
外卖小哥点点头:“可以一试。”
“你真相信有时间循环这回事?”我问。
外卖小哥一脸虔诚:“时间循环的存在,在数学上已经被证实了。虽然在物理上还没有被证明,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么说有点绕。”他说,“在下的意思是,这个时间问题迟早……”
“有办法找到换乘点吗?”我看着他,权衡着要不要相信一回民科,死马当活马医。
他拿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理论上来讲,鄙人能计算出你们所要经历的时间重启的次数。”
“这么说我们能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越狱成功了?”王毛毛高兴得跳了起来,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像只猴子似的整个人挂在我脖子上。
我正费力地把她从我身上摘下来,外卖小哥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我俩耳边,轻声道:“冒昧问一下,要是鄙人猜得没错的话,二位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吧?”
22
第136天/李正泰时间
“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
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
我确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但王毛毛是不是,我不知道。她没有向我提起过之前的事,比如,她为什么会有8月7日的电影票,还有她为什么会去下着大雨的动物园,又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
在我们跟着外卖小哥走去他住地的路上,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塞满了我的大脑。而王毛毛却对此缄口不语。
外卖小哥和一伙人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院儿里断水断电,院子的主人正在谈拆迁补偿,所以便宜租给他们。他不无得意地提到自己有个单独的房间,不用和别人挤在大通铺上。
到了地方,他拿钥匙开了门,熟练地从门框旁摸到了手电筒,啪一声拧亮,招呼我们进去。
跨过这扇门之后,不得不承认,我也要改口叫他“关老师”了——手电筒的灯光之下,这个散发着汗臭味的单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息。茶几上、板凳上、窗台上,还有地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书;房间中央甚至还有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复杂的演算过程。
“你说时间循环到某次之后就会停止,可信吗?”我问。
“这只是鄙人的推测。科学界还没有找到时间循环的任何证据。”
王毛毛嗔怪道:“证据这不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呢吗?”
外卖小哥——现在应该叫“关老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继续问:“时间循环结束的时候,有什么副作用吗?它就自然结束了?”
“兄台是想问你会不会再死一次吧?这个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关老师。”
“好吧,这么说吧,在初始坐标的宇宙里,你的的确确死了。否则你也不可能进入时间循环。但是现在的你,和初始坐标的那个你,并不是同一个你。所以时间循环结束之后的你,是存在于一个新的宇宙里的。在不同的宇宙里,你一般不会再死一次,就像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
“你的意思是,死亡把‘我’变成了一个bug?”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会这样?”
“很简单,因为世界本来就不是连续的。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并不是同一个人。”
“太扯了吧?”
“无数的你,存在于无数的平行宇宙。每当你起心动念,甚至哪怕只是改变了呼吸的轻重缓急,就会诞生出一个新宇宙里的你。”
我有些泄气:“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
关老师问:“你们都有过看电影的经历吧?”
王毛毛举手:“我是影迷。”
关老师解释道:“电影是通过视觉暂留原理产生的。把不连续的画面按照每秒24帧播放,肉眼就看不出来图片是不连续的。”
“彼得·杰克逊用48帧拍了《霍比特人》系列,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120帧。”我忍不住说。和搞物理的民科聊天真插不上什么话,聊电影我可还行。
“你们看电影的时候从来不怀疑它的连续性。对吧?其实你可以把‘世界’也看成是一场‘电影’,无数不连续的片段按照前后顺序串联在一起,作为观察者的我们被‘眼睛’欺骗,以为它是连续的。”
“行,就算世界不是连续的,时间也是连续的吧?”
“时间是什么呢?不过是人对世界的不连续变化的一种感知。你看到斗转星移、春华秋实,这些都是空间中的幻象,它们不是连续发生的。你能感觉到时间流逝,其实只是空间幻象一帧一帧被你感知到了。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时间就像数学一样,你可以理解它,但它并不真的存在。好比当你们坐在电影院里,让你们开怀大笑或者伤心落泪的,只是银幕上的一个个昙花一现的像素。”
我听得一脸懵逼,记得中学时的物理课本上可没这么胡扯过呀。
王毛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跟做梦一样。”
这回换关老师一脸懵逼了。
王毛毛说:“人只有在快速眼动的时候才会做梦;也只有借助视觉暂留才能欣赏电影。那人应该也是在一呼一吸、眨眼之间才能感知到时间。人一旦死了,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出问题。”
“王姑娘很有研究物理学的慧根嘛!”关老师赞许地说。
王毛毛不客气地点点头,又转身偷偷对我说:“其实这都是他之前自己跟我说的。”接着她继续道,“这就是为什么,人死亡之后会陷入时间循环。因为对世界的不连续性感知出现了问题。”
我猜这句也是之前关老师对她说过的。
看着他俩一唱一和,我更加一头雾水了。
“算了,为什么人死了会进入时间循环我也不追究了。”我说,“甭管什么科学道理,你就告诉我换乘点在哪儿吧。”
关老师敲了敲黑板:“这是鄙人用到的公式。估计不出半年,就能有结果。”
王毛毛双手托腮看着黑板,喃喃道:“半年?关老师,我们有的是时间,但您没时间。等我们时间一重启,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还得来找您一次,您还得从头开始算。这样永远也算不出个结果啊。”
关老师伸出两根手指:“最快两个月。”
“说吧,你要多少钱?”我问。
关老师立刻摆着手说:“不不不,不是为了钱。鄙人不才,自幼爱好格物致知之学,却一直都是纸上谈兵。多少寒窗学子、大师名家更是一辈子研究超弦问题,直到两鬓斑白都只能管中窥豹。放眼整个理论物理界,还没有哪位科研工作者找到过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何况还是两位大活人。此时此刻,二位光临寒舍,令鄙人感到无比荣幸,蓬荜生辉。”
我扭头看着王毛毛:“翻译一下?”
王毛毛试探道:“关老师这意思是,免费?”
我拍拍关老师的肩膀:“钱不重要,时间才重要。再过十多个小时,我们又要蹦跶回8月7号下午了。”
“鄙人七点还要上班送外卖……如果能在实验室里计算,那会快很多。二位能找到有很多电脑的地方吗?”
听到他这么问,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月朗星稀,“奶奶的熊”四个大字霓虹闪烁。
“靠!靠!靠!靠!我靠!”陈果站在一排电脑前,一半是气没消,一半是懵圈。
我从电脑桌下钻出来,举起手里的线:“得了,你也甭老念自己衣服上的字儿了,跟结巴似的。过来给我搭把手。”
陈果走过来,拿眼神指了指王毛毛:“你什么时候有的妞?”
我摇摇头。
他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发起了牢骚:“哥们儿今天求婚,不是说好了你当班吗?放我鸽子不说,还突然来个电话让我把网咖清场!婚没求成,生意也泡汤了。你丫要给不了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停下手上的活,认真地看着他:“听我一句劝,这婚,咱别求了。”
“你什么意思?”
在长桌另一头电脑前噼里啪啦输入公式的关老师朝我俩看过来。站在他身后的王毛毛也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探出脑袋。
我拉过陈果的胳膊,压低声音对着他耳朵说:“这么多年兄弟一场,你信我。”
陈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我。
“忘了她吧。”我说着,揽过陈果的肩,拍了拍,“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懂吧?”
一分钟后,他神色缓和了下来,抿了抿嘴,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李正泰,你不会……你……别想了,咱俩好是好,但那什么,没可能的。”
我哭笑不得,朝他竖起一根中指。
“你要是不喜欢男人,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
这时王毛毛突然叫了一声:“开始了!开始了!”
我和陈果赶紧把手上的一堆线给接好,快步过去围拢到关老师身后。
关老师面前的电脑上,正唰唰地跑着一列列数据。“奶奶的熊”所有的电脑都已经联机完毕,正在按照他给出的算法进行运算。
陈果还在叨叨:“李正泰,今儿这事……咦?这是在算什么?彩票号码?”
关老师不无得意地说:“非也。这是鄙人编写的时间循环计算公式。”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可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明白?”陈果问,“什么公式?”
“时间循环计算公式。”我说,“《土拨鼠之日》《明日边缘》《忌日快乐》,记得吧?我被时间循环了。”
“扯吧,”陈果乐了,“你们仨别逗了。还时间循环呢。”
他指指关老师:“他又不是多啦A梦。”
又指指王毛毛:“她又不是静香。”
最后指指我:“你又不是大雄。”
我朝陈果摊开手:“手机拿出来。”
他不解地问:“干吗?”
我说:“打电话给你女朋友,问她护照的事……诶,甭废话,你问。”
陈果打通了电话,因为还是凌晨,所以被臭骂了一顿。他鼓起勇气问了护照的事,得到了令他心碎的答案。
“你,你怎么知道?”陈果吃惊不已,“靠,你不会真的被时间循环了吧?那你不就可以……”
“不可以。”我说,“我没有逛过澡堂,也没有抢过银行。”
陈果咂咂嘴:“哎呀妈呀!你现在简直是我肚皮里的一条蛔虫。”
接着他恍然大悟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已经有过这段对话?”
我点点头。
陈果激动地说:“那你可以……可以回到……那一天?2011年2月11号……”
我愣住了。
关老师抬起头来:“理论上来说,时间循环和回到过去是两个概念。”
王毛毛问:“2011年2月11号怎么了?”
我和陈果对视一眼,他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我们四个人盯着绿光闪烁的屏幕,等待着运算结果。
天渐渐亮了,关老师看了看时间:“哟,鄙人得去上班了。”
我送他走到“奶奶的熊”门口,他告诉我等会儿电脑算出结果之后就给他打电话。
“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临走时,关老师不无哲理地说。其实这是引用自北岛的诗歌。但从一位会写时间循环计算公式的民科嘴里说出来,还是挺耐人寻味的。
目送着他瘦弱的身躯骑上一辆眼熟的电瓶车,我不禁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
“对了,一会儿在建行大厦外面的煎饼果子摊旁边停电瓶车的时候,让资本家自己下楼来拿早点,别送上去。”
回到网咖内,王毛毛坐在电脑桌上,手里夹着一根烟,正跟陈果聊着天,俩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朝王毛毛招招手,她俯身在陈果肩头说了句什么,俩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她走了过来。
我们走出网咖大门,站在街沿上。像昨天在动物园的相遇一样,互不相看,并肩而立。
清晨的街头,热气、人群和车流一起慢慢苏醒。
“有一只乌龟,跟一蜗牛结了婚。”我说,“可是没过几天,乌龟死了。”
王毛毛嬉皮笑脸地问:“为什么呀?”
“乌龟嫌蜗牛太慢,气死了。”
她哦了一声,短促地啄了一口烟。
“又有一只乌龟,跟一蜗牛结了婚。”我说,“可是没过几天,蜗牛死了。”
王毛毛捧场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呀?”
“蜗牛觉得乌龟太快了,吓出了心脏病。”
王毛毛轻轻地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我侧过脸,看着她:“在乌龟和蜗牛的世界里,死可以是个玩笑。但在眼前的这个世界,活着,比死了强。你说对吧?能说早安、午安、晚安,比再也不能见面强。”
王毛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拿烟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
“东直门地铁站那姑娘,是你吧?”我说,“你的时间重启发生在8月7号下午五点二十,跟8月8号早晨七点二十,刚好差了十四小时。”
“所以呢?”王毛毛把烟喂到嘴边,猛吸了一口,“这说明不了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我们的每一次行为和选择,都会产生一个新的世界,一条新的河流。这些河流最终都流向了浩瀚的宇宙,而时间的囚徒,可以在不同的河流里穿梭。”我说,“你说一直在找其他被关在时间循环里的人,却只找到了我,但你只说出了一半的真相。你没有说出的另一半真相是:你找到我,是因为你在那天被我阻止了。因为在你的初始坐标里,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你断定,时间循环之后遇到的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时间囚徒。”
王毛毛朝旁边走了几步,在垃圾桶的金属盒里按灭了烟蒂。她把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慢慢走回到我身边。
“这就像玩天黑请闭眼的游戏,所有人都在黑暗里闭着眼,只有杀手能够互相睁眼看到对方。”她说。
“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我说,“可我搞不明白,那一天,你为什么要去死?”
“你难道不该关心我为什么不去死了?”王毛毛歪着头说,“我在初始坐标死了一次,然后又在时间循环里死了一百来次。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
“能说下跳轨的原因吗?”
“不能。”王毛毛说,“你要真想知道,就陪我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
我看看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分。
在王毛毛的初始坐标里,她已经死去十分钟,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应该正忙着把她那血肉横飞的尸体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再过五分钟,2号线就要恢复运行了。如果她总是重复着初始坐标里的时间线,那么她是无从得知在这个时间点,世界上任何坐标位置上发生的任何事情的。
2018年8月8日上午的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已经“过去”的事件就像是游戏地图上尚未展现的领域,虽然早已写就,但对王毛毛来说是完全未知的。她可能有些害怕,但又无法释怀。
“你真的想去?”我问。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跳轨吗?去了你就知道了。”
因为获得了我的时间,王毛毛现在可以去2018年8月8日早晨七点二十以后的世界。没来由地,我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我应该对她负责。
“那走吧。”我说,“对了,你还没说为什么不死了。”
“因为莫名其妙被个傻子救了啊。”
她已经远远地走到我前面去了。
在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的路上,我给陈果发了个信息,让他留意着电脑,一旦有了计算结果就告诉我。
已经好几年没来过王府井了,对王府井的印象就是全聚德、五芳斋、全素斋、浦五房、东来顺,没想到七十四号原来不是什么百货店小吃店,而是“东堂”——北京挺有名挺气派的一座天主教堂。
今天有对儿新人要在这里办事,王毛毛和我推门而入的时候,婚庆公司的人正在里面布置。在一片繁忙景象中,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座位坐下。
落座之后,我不禁笑了。
王毛毛问:“你笑什么?”
我指着婚庆展板上新郎的名字说:“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位什么……岳军先生,所以想不开的吧?”
王毛毛不乐意地说:“你还真猜着了。”
好吧,只用稍微脑补一下,就能想到一出狗血剧情。王毛毛初始坐标里8月7日这天动物园和电影院的形单影只,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姑娘,你都循环一百多次了还翻不了篇?”我说,“什么仇什么怨,在生死之后,都可以一笑泯之嘛。这轨咱不能白跳不是?”
“不行,我翻不了篇。”
“那你想怎么着?你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渣男还不嫌够?今儿还想用惩罚渣男的方式再把自个儿给惩罚一遍?”
“你不懂,跟你解释了也白解释。”王毛毛朝我翻了一个白眼。
“你……跟他这得……多大仇啊。”我不禁感叹。
“还记得三只蝴蝶吗?”王毛毛说,“他曾经跟我说,我们别像那仨一样傻了吧唧,聪明人就该先各自顾好自己,等事儿过了,他就娶我。可是我这儿扛着事儿呢,他和前妻复婚了!呸呸呸!二婚还办个什么狗屁婚礼!”
我看看展板上浓情蜜意、郎才女貌的俩人,点点头:“是有点欺负人了。”
“他还扔了我的狗!”
“人渣啊。那你一会儿打算怎么整啊?需要我配合吗?”
王毛毛咬咬牙说:“一会儿他俩宣誓的时候,你去抢亲!”
我摇摇头:“这不合适吧?”
王毛毛愤愤道:“那一边儿去!”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教堂,留我一人坐那儿。
坐了不多会儿,宾客陆陆续续到了。早上九点,婚礼开始。新郎新娘在婚礼进行曲中走到了牧师面前。我既觉得这一切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又感觉似乎不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只好苦等着王毛毛回来。
主礼牧师手拿麦克风说:“今天,在圣堂内为你们举行神圣隆重的婚礼。婚姻是蒙福的、是神圣的、是极宝贵的;所以不可轻忽草率,理当恭敬、虔诚、感恩地在上帝面前宣誓。岳军先生,你愿真心诚意与这位女士结为夫妇,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她,帮助她,关怀她,一心爱她,终身忠诚地与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吗?”
新郎说:“我愿意。”
我替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王毛毛感到庆幸,她没有当场目睹这一幕。
牧师又把同样的话问了一遍新娘。
新娘说:“我愿意。”
话音刚落,教堂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一个声音大喊道:“我反对!”
像八点档肥皂剧里重复过无数次的情节:所有人扭头,看到大门外射进来的刺目的光亮中,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像钉子一样杵在那里。
没错,这根孤单瘦弱、倔强唐突的搅屎棍就是王毛毛。
她就像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不知道上哪儿搞来了一身婚纱,披挂上阵的王毛毛咚咚咚走过地毯,走上宣誓台,在全场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抡圆了手臂给了新郎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时包括新郎在内的所有人总算明白了点什么。
可是接下来,王毛毛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只有她才干得出来——她一把拉过新娘,掰过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狠狠地亲了下去。
牧师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在场的宾客们也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不少人拿出了手机拍起了小视频。
终于,新郎新娘的父母开始从震惊、尴尬、愤怒中反应过来,指挥亲信和婚庆公司的人手上去架开王毛毛。王毛毛被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嘴上的口红也花了一脸。
再不出手,估计她要被生吞活剥了。我冲进人群,一把抓起王毛毛的手腕,拽着她杀开一条血路。我们跑出教堂的大门,朝南跑去。愤怒的宾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长安街。
我边跑边教育她:“你这样做不对。”
王毛毛喘着气答:“我知道啊。”
我说:“但也挺牛逼的。”
她点点头:“可不是吗。”
这一天上午十点左右的长安街,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一个穿夹克和纽巴伦跑鞋的男青年,拽着一个穿婚纱的姑娘在前边跑,后面跟着一群打扮得体、衣冠楚楚、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的男女老少。
贯穿了长安街的风,此时也贯穿了我们的身体。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过这个不连续的世界——上一秒、这一秒、下一秒,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它们在长安街上如白鸽般哗哗地振翅一飞,飞进万千滴前仆后继的雨滴之中,飞进北京城上空八月的雾霭里。
雨消失了。
冬日干燥晴朗的暖阳照着我的脸。
惯性下的急速奔跑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视线前方,那个站在路口的身影,是林娅。
人影朝我挥了挥手。
真的是林娅!
我拼尽全力朝她跑去。
一辆黑色比亚迪眨眼之间冲了过来,撞倒了她。
我不知道是时间停止了,还是我的呼吸停止了。
总之在这一刻,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我甚至分不清这是我的记忆,还是我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一天发生的事。
2011年2月11日。
等我再次吸入空气,又从肺部急促地吐出,雨滴重新坠落在我的肩头。
映入眼帘的,是淋成了落汤鸡的王毛毛那张五迷三道的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
她靠过来,伸出手,掰过我的脖子。
我们的目光在潮湿的灰色空气里短兵相接。
王毛毛踮着脚,仰起脸,亲了我,然后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我接起来,是陈果。
“你们在哪儿?”他说,“结果出来了。那位关老师忒不靠谱啊。”
“怎么?”
“结果是‘啊’。”陈果说。
“‘啊’?”
“对啊。”他说,“‘啊波次嘚’的‘啊’。”
“结果是汉语拼音?”
“对,你最好问问他这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打给关老师。
“‘啊’?”他的反应也是一样。电话里传来很嘈杂的声音,我猜他正忙着穿梭在雨里,给某个坐在办公室里懒得下楼的白领送午饭吧。
我们约了一小时后在“奶奶的熊”见。
“没文化真可怕。”在网咖里,我拍拍陈果的肩说。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电脑运算的结果,不是“a”,而是“α”。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阿尔法”。
“我以为计算出来会是个阿拉伯数字,结果是它弟弟,阿尔法?”王毛毛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绿色字母说。
“嗨,我知道了!”陈果突然一拍脑门,“阿尔法不就是下围棋那只狗吗?”
“α是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起点’的意思。”关老师说,“在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里,时间的确是有‘起点’的。”
“时间的起点?”
关老师点点头:“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了时间的方向,而物理学上认为的时间的起点,就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那场大爆炸。”
“一百三十七亿年?”王毛毛吓了一跳,“得循环这么久?”
我打量了一眼王毛毛。虽然有雀斑,但皮肤还行。虽然是平胸,但好歹是个女的。思来想去,总比和一抠脚大汉当狱友要好。但一百三十七亿年……还是太长了点儿吧?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关老师自言自语着,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写了些我们看不懂的演算公式,其间还接了几个催单电话,他一边冥思苦想着草稿上的算法,一边对着手机屏幕唉声叹气:“又有人评一星。我今天亏大了。”
“没事,”我安慰他,“等到晚上七点三十七,时间就会重启。你的一星都会归零。”
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继续投入到演算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果去隔壁烟酒行买烟。王毛毛走到网咖后墙的一台投币饮料机前买了一瓶苏打水。
我走到王毛毛身边,问她:“要真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咱们怎么办?活腻了想死都没地儿死。”
她耸耸肩:“是挺够呛。”
“几个小时后就要时间重启了。他俩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会。你也不会。”
王毛毛拧开瓶盖,咕嘟嘟灌了一口,问:“所以?”
“所以今天是什么意思?”
王毛毛耸耸肩看着我,转身要走。
我抬手挡住她的去路,严肃地说:“如果时间循环会发生一百次,那就可能继续发生一千次、一万次……可能比我们一辈子还要长。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我们的存在。因为这个操蛋的世界不会记得我们……”
“除了我们自己。”聪明如王毛毛,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只有你能证明我的存在,也只有我能证明你的存在。”
“在关老师得出结果之前,我们可能要做好共度一生,甚至好几生的准备。所以你不要乱来。”
“哦,你是说我今天那个你的事?”王毛毛指指自己,又指指我。
“你今天做的事,不会随着时间重启消失。”我说,“所以,如果你以后要做什么跟我有关的事,请不要那么随意。因为我不像他俩。”
王毛毛不置可否地推开我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为我会记得。”我对她的背影说。
因为我会记得。
过去,我以为记忆只是单纯的记忆。在记忆中体会到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无的幻觉。即使在经历了一百多次时间重启之后,我仍然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现在,我相信了关老师的解释。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肉身并不重要。在浩瀚的宇宙之海里,有成千上万朵浪花;每朵浪花里,包含着成千上万个泡沫;而每个泡沫里,就有一个时间线上的宇宙。
我们的肉身存在于所有的泡沫、所有的浪花之中。我们的肉身充满了宇宙之海——时间线上的无数个世界,浩浩渺渺,没有尽头。
是什么使我成为我?
不是某一个世界里的肉身,而是在这个世界里的记忆。是我的经历塑造了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
时间不存在,肉身不存在,只有记忆才是真真切切的。
这和我过去的常识完全相反。
但只有你身在其中——当你死亡过,体会过,才会承认这一点:每一个参与到你生命里的人,每一个你曾作出、正在作出和将要作出的选择,每一段你无法忘记的记忆,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下午五点多,陈果买了烟回来,又从“奶奶的熊”前台的货柜里拿出火腿肠和方便面,我们四人一字排开,人手一碗。
时钟嘀嗒作响,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
“原来如此!”
关老师突然大声招呼所有人过去。
“鄙人知道α的意思了。”关老师面色潮红地说,“不是一百三十七亿年,而是——”
他举起手里的草稿,我们凑近一看,那上面写着:
137
“真行啊,关老师。”陈果吸溜着泡面说,“这不还是换汤不换药吗?”
“不不不。”关老师说,“且听我娓娓道来。你们知道那个跟物理学家打赌‘上帝不是左撇子’的泡利吗?”
王毛毛和陈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一部讲量子力学的电影里提到过泡利。”我说。可是我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那部电影的名字了。
关老师点点头,两眼放光:“曾经有人问泡利,如果你死了之后上天堂,可以问上帝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泡利说:我会问他:‘为什么是137?’”
“‘为什么是137?’”我们仨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
“泡利生命的最后十年都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死的时候,病房的号数刚好也是137。”
“等他真的死了就会发现根本见不到上帝他老人家。”王毛毛说,“只会在死前的十四小时里不停循环。”
“泡利的问题,其实就是你们要找的答案。”关老师说,“真相只有一个:不管是谁,在死亡之后都会经历137次时间循环。因为泡利关心的137,来源于物理学上的一个公式,而它可以简写作一个希腊字母——”
王毛毛恍然大悟道:“阿尔法。”
“我早就该想到答案是137,而且只能是137。”关老师拿笔戳了戳桌上的草稿说,“太完美了!所有的数字——从质量、长度到电荷、速度、普朗克常数——所有物理学用来描述世界的数字都带有量纲,比如光的速度是30万千米每秒,你的体重是130公斤……”
“我只有124公斤。”陈果急忙站起来澄清。
关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了一个让人看着就费劲的公式:
α=e2/(4πε0c )
“看明白了吗?”
我们仨一齐真诚地摇摇头。
关老师的热情并没有被我们浇灭,他的两瓣嘴唇反而像失禁的括约肌一样,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了起来:
“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构建于伽利略的蓝图之上。时间一直被认为是基本标量的一种,就像我们为了描述世界而人为设定的另一些标量——长度、质量等。直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横空出世,把时间作为构建宇宙的一个部分,他说过关于时间最著名的一个论断是——”
“‘时间不存在’。”我说。
“对!”关老师激动地点点头,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位同学都会抢答了!爱因斯坦说时间是一个幻象,是不存在的。所以不能作为定量。这就意味着……”
他看着我们,露出循循善诱的笑容。
“意味着?”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意味着时间是无量纲的。”
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不在乎“时间是什么”。作为一个电影放映员,我的理解力到“时间不存在”这里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在关老师睿智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我们盛情难却,只好蒙混过关地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这是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所设计的唯一答案。”
这时时钟敲响了。
晚上七点整。
还有三十七分钟,时间就又要重启了。
王毛毛扭过头,突然问:“李正泰,我们经历了多少次时间循环了?”
“一百三十六次。”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可他老人家掷了;泡利说,上帝不是左撇子,可他老人家还真就是左撇子;关老师说,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设计的唯一答案是137。
如果真给他蒙对了,那三十七分钟后,我们即将走到时间循环的尽头。
我和王毛毛面面相觑。好像两个原本被宣判了一百三十七亿年有期徒刑的囚徒,突然又得知明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一样,命运的变化无常让我们心潮起伏、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会是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还是一切照旧的庸常之海?
——抑或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23
第137天
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一滴雨从云层中坠落。像它成千上万的同伴一样,受地心引力所蛊惑,宿命般地划出属于它的一条银色轨迹。
在抵达泛着涟漪的水洼或泥泞的地面之前,它落到了一片树叶上。
一条棕白色的、柔软的舌头把树叶连同这一滴雨卷进了嘴里。
长颈鹿咀嚼着这片树叶,慢慢地踱到另一棵树下。
我和王毛毛隔着栅栏看着它。
“出狱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王毛毛问。
我点点头。
敲开门的时候,我妈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等她看到我身后的王毛毛,就更吃惊了。
傍晚的大雨、黄色的灯光、饭菜香味和白色蒸汽弥漫的屋脊。曾经以为再也无法弥补的一顿晚饭,此时此刻,活色生香,恍如隔世。
吃完晚饭,我陪老爷子看新闻联播,王毛毛和我妈在里屋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从东四五条胡同出来,夜幕已经降临。立秋的大雨洗涤着整座城市。
我撑着伞,和王毛毛站在路口,路灯的光笼罩着我们,仿佛随时会有一辆龙猫公交车呼啸着骤停在我们面前。
“你妈妈给我看了林娅的照片。”王毛毛说。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要是她就好了。”她笑了。
“别闹。”我说。
“时间循环结束了,你还会记得她。”王毛毛说,“可是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记忆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说。
不仅仅是记忆,还有选择。记忆是过去的选择,而当下和未来,我们还可以作出无数的选择。
“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王毛毛伸了一个懒腰,“谢谢你借给我8月8号七点二十分之后的时间。”
我点点头:“也谢谢你借给我8月8号五点三十七分之前的时间。”
其实我想说“谢谢你陪我回家吃饭”。但一想到这已经是第一百三十七次时间循环,在这次之后时间循环就会停止,我的脑子就有点乱。
“你呢?”我问她,“出狱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
她仰头看着滴雨的伞檐,掰着指头算:“不想一个人逛动物园,达成;大闹婚礼现场,达成……剩下的就是,不想一个人看电影。”
说完,她从包里摸出两张票。
2018年8月7日晚,1号厅10排1座,10排2座。
原来在初始坐标中,我们曾经在我上班的那家电影院遇到过对方。她在观众席上看电影,我在放映室里发呆。光束从我面前的放映机射向荧幕,仿若一条发光的纽带把我们相连——而我们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彼此。
如果不是在死亡后的时间循环里有交集,我们就会像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两千一百七十万人那样,对每时每刻的相遇和错过一无所知。有多少人曾经近在咫尺,却终其一生都素不相识?
换好氙灯,调暗灯光,电影开场。
四米高的幕布上,阿飞对南华体育会售票员苏丽珍说:“1960年4月16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黑暗中,王毛毛的瞳孔里有星光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
2003年,饰演阿飞的张国荣从香港中环的文华东方酒店纵身一跃之后,去了另一条时间线。留下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每年的4月1日都在缅怀他的绝代风华。
我们看了一场又一场电影。
换片中途张姐进来过,她知道我偶尔在没有观众的午夜场跑进观众席坐着放自己选的片。当她看到王毛毛时,先是略微愕然,接着又朝我露出了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再也没有来打扫过1号厅。
早晨五点,陈果打来电话。
我走到影厅外面,接起电话,他问我玫瑰花和钻戒粘好在座位下了没有。
“听我一句劝,这婚,咱别求了。这么多年兄弟一场,你信我。忘了她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懂吧?你要实在不信,问她护照的事。还有,你放心,我对你没意思,也不喜欢男人。”
嗯,信息量很大,够陈果好好消化一晚上了。
等我摸黑走回观众席,发现偌大的影厅里面空无一人。
王毛毛不见了。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动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我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想起第一次和王毛毛说话,就发生在这个楼道里。
脑海里扑面而来无数的片段,和一个又一个地点有关。时间循环以来我所走过的轨迹在记忆中纵横交错——从电影院到动物园,从宜家商场到东直门地铁站,从关老师住的大杂院到陈果的网咖,从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到东四五条胡同……
我发现自己所到之处,都有王毛毛的影子。
她已经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
在某一个楼梯拐角,我以为我会看到王毛毛。就像第一次留意到她的闯入一样,看到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伶牙俐齿地说出那句开场白,然后就这样轻而易举、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世界。
然而没有。
雪亮的灯光照着楼道。
但那个等在楼梯拐角的人不见了。
推开厚重的消防门,我冲到了大街上。
她不见了。消失了。
这作风很王毛毛。
站在早晨的北京街头,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就这样彷徨和惊慌了一会儿。终于,冥冥中,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东直门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着没有动。
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头,却不是王毛毛。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抬头看着站台上那面挂钟的指针,一点一点朝前挪动。
我茫然四顾。此时、此地、此刻,我只想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看到王毛毛的脸。
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又有一趟列车呼啸着进站。突然,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人群中传来惊呼声,循着骚动的方向,我才反应过来,是另一侧轨道的列车出事了。
有人跳轨了?!
我的脑海像被列车灯洞穿了似的,一片空白。
“奶奶的熊”门口,我和关老师站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清晨的街道吐出雾霭、人群和汽车尾气。
“时间循环结束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理论上,你只会记得初始坐标里发生的事。”关老师说,“毕竟死亡是个bug。时间线修正之后,时间循环期间的事你自然不会记得。”
“所以没有谁会真正死亡。”我叹了口气,“死亡的只是记忆。”
关老师怔了怔,若有所思地伸出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
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2011年2月10日的那个冬日傍晚是如此重要。因为那是林娅在车祸之后曾经无数次回来过的时间线。她曾在这个傍晚不停地循环,一百三十七次,直到时间尽头。
就是这样的吧。
我曾经在悔恨中无数次设想——如果我不在胡同拐角逗留,如果我早一点到达那个十字路口,如果我们约在别的时间,如果我在作出任何一个选择时,发生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林娅就不会被车撞倒。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只是去了另一条时间线。在那个世界里,她会遇到别的什么人,经历别的什么事。在那个世界里,她今年二十三岁,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生。而不是像在我的世界这里,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她会有从2011年2月11日到2018年8月8日的所有记忆。只是在这条时间线上的我再也无法参与其中了。甚至,在那个世界里,林娅和李正泰在一起了。只是,那些记忆,不属于我。那条时间线上的林娅,永远也看不到这个世界里废柴度日的我。因为在宇宙之海上,我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泡沫。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如果我不想失去时间循环期间的记忆,是不是只有一个办法——”
雨滴落在街边的水洼里,涟漪和涟漪相互碰撞,交错、影响、消失。
我一字一顿地说:“再死一次。”
关老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给出了意味深长的回答:“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
然后他戴上头盔,骑上电瓶车,将外卖夹克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一脚油门,绝尘而去,深藏功与名。
我猜王毛毛也问了关老师同样的问题。
或者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如果不想失去时间循环期间的记忆,就不能从137这个换乘点下车。而不下车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死一次”。
不同时间线上的世界,就像不同颜色的花朵。我们每一个个体,就是一只蝴蝶。死亡就像雨滴,当大雨落下,如果你不想被雨滴击中,就只能选择进入不同的花朵避雨。而如果你们不想失去彼此,那就只能被大雨击落在地。
在走到时间尽头之前,我作出了循环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选择了在大雨中被死亡击落,原本打算在今天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再死一次。这样,我就能在一条对王毛毛有记忆的时间线上醒来。
看来她也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我感觉自己的腿好像焊在了站台上,根本迈不动。
数米之外的另一侧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骚动着。
我想象着就在那条铁轨之上,人们正对着王毛毛血肉模糊的身体指指点点。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死亡是最愚蠢的选择。
我们可以不停地通过死亡来记得对方,但这样的记得又有什么意义?世界不再与我们有关,这对她不公平。
我以为这一百三十七天的记忆,值得自己承受永生之狱,却从来没有想过,它对王毛毛来说是不是足够值得。一直以为,是林娅的意外,让我把记忆看作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王毛毛全须全尾地活着。不是像林娅那样活在另一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泡沫里,而是活在这里。活在有我的这个世界。
哪怕她再也不记得我。
“诶!李正泰!”
王毛毛!
我回过头,她就站在那里。
王毛毛两手揣在外套衣兜里,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很多想法。我想上去暴揍她一顿,又想把她揽在胸口,我想对她大吼大叫,又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在人潮汹涌的东直门地铁站,我们隔着一米的距离站着,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傻子。
终于,她耸了耸肩,指着围在地铁车头前的人群说:“不知道谁的包掉铁轨上了。”
“你给我听好了,”我说,“有我在,你就甭想破坏2号线正常运营。况且,你要是给碾成烂泥了,我还得再死一次,回来救你。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要是我从这儿往下跳一百次呢?”
“那我就回来救你一百次。”
“一千次呢?”
“回来救你一千次。”
“一百三十七亿次呢?”
“回来救你一百三十七亿次。”
她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咧嘴一笑。
王毛毛朝我走过来,看着我:“你说,那仨蝴蝶是不是傻?”
我点点头。
“我们才没那么傻呢,对吧?”她说着,声音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我不要再死一次了。”她又说,“你也不要。”
我又点了点头。
王毛毛吸了口气,不让鼻涕眼泪落下。她露出一个笑容。我发现这姑娘笑起来真挺好看的。
我也笑了。我看着她,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我只想把她的眼角眉梢统统都记下来。
“再过十多个小时,时间循环就结束了。我不会记得你,你也不会记得我。趁那之前——”她踮起脚尖,把脸轻轻地凑到我脸前。
我伸出左手,捧住她仰起的后脑勺。王毛毛后颈窝的皮肤细腻而冰凉。
我低下头,亲在了她同样细腻而冰凉的嘴唇上。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时间尽头之后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伟大的,平凡的,焦虑的,欢愉的,有钱的,贫穷的,善良的,刻薄的,浪漫的,现实的,精明的,疲惫的,诚实的,虚伪的……
如果硬要对号入座的话,我猜我属于“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病。
这家电影院,是我上班的地方。刚才和我打招呼那位,我们都管她叫张姐。她在这儿上保洁晚班。走道里那一字儿排开的镜框海报,都被她擦得铮亮。《月光宝盒》《第五元素》《超体》《黑客帝国》《煎饼侠》《闪灵》《旺角卡门》《搏击俱乐部》《楚门的世界》《低俗小说》《霍比特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土拨鼠之日》《明日边缘》《忌日快乐》《万物理论》《阿飞正传》……
我喜欢在放映室里发呆。黑暗中,尘埃乘着光线飞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灯塔的光束照进汪洋。
我就住在影城楼上的一间公寓。日常生活中大概百分之五十的交流,都是和一只名叫布拉德┎皮特的仓鼠还有一只名叫阿尔┎帕西诺的乌龟进行的。
每天的步行轨迹,则是从这栋大楼走到街角的广告牌。那根用来支撑广告牌的水泥柱子充当着如来佛祖的中指的作用——我每天遛着狗到这儿来让它撒泡尿,早晚各一次。我原来挺讨厌出门的,自从养了这条傻狗,每天都得出门。周末去我父母家吃饭,因为不喜欢一切交通工具,一般都遛着狗去。反正离得也不远。
这家叫“奶奶的熊”的奶茶店,是我发小陈果和一个朋友开的,他俩是点外卖认识的——早前儿“奶奶的熊”是家网咖,陈果之前谈了一女朋友,跑了。网咖没多久也关门大吉,换成了奶茶店。陈果那朋友在我看来有些神神道道,爱好是研究宇宙,他说的话都太玄了,我担心过他会不会是一骗子,陈果却尊称他为“关老师”。
这天早上,我照例带狗来水泥柱子这儿“到此一游”,一姑娘上来就自来熟地搔起了狗脖子。傻狗上蹿下跳,哈喇子揩了姑娘一手。
常年遛狗的人都知道,这么干的人可以分为几类,除了真爱狗的,就主要是打听路的。今天这姑娘,看起来应该是没话找话那一类。
“这狗叫什么名儿呀?”
“莱昂纳多。”我说。有时候遇上这种人,我也搭理几句。这狗之前的名字叫“莱昂”,是它上一任主人取的。
“哟,还姓迪卡普里奥吧?”
我乐了。这才留心看她。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笑的时候露出一颗虎牙。
“不不不,姓李。”我说,“随我。我叫李正泰。”
那姑娘站了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寻狗启事》递到我眼前,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这是我的狗。你好,我叫王毛毛。”
[1] 美国佛罗里达半岛东部的凸出部分,与大陆隔着狭长湖。肯尼迪航天中心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