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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岁月流逝

1

“嗯,究竟如何,我们必须等到将来才见分晓,”班克斯先生边说边从平台上走进屋里。

“天黑得几乎看不见了,”安德鲁从海滩上走过来说。

“几乎黑得连大海和陆地也分不清了,”普鲁说。

“我们还让那盏灯继续点着吗?”当他们在屋里脱下外套时莉丽问道。

“不,”普鲁说,“如果大家都进来了,就把它熄了吧。”

“安德鲁,”她回头唤道,“把门厅里那盏灯熄了。”

屋里的灯都一一熄灭了,只有卡迈克尔先生房间里还有灯光,他喜欢躺着读一点维吉尔[1]的诗,他的蜡烛熄得比其他人迟得多。

2

灯火都熄灭了,月亮落下去了,一阵细雨沙沙地打在屋顶上,黑暗无边的夜幕开始降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黑暗的洪流中幸存:无穷的黑暗从钥匙孔和缝隙中溜进来,蹑手蹑脚地绕过百叶窗,钻进了卧室,吞没了水壶和脸盆,吞噬了红色、黄色的大利花,淹没了五斗橱轮廓分明的边缘与结实的形体。不仅各种家具都形态模糊、混淆不清,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躯体或心灵置身于黑暗之外,可以让你来区分:“这就是他”或“那就是她”。有时,一只手举了起来,好像要抓住或挡开什么东西;或者有人在梦中呻吟;或者有人在高声大笑,好像在与虚无共同欣赏一个笑话。

客厅里、餐厅里或楼梯上,没有一丝动静。只有从那阵海风的躯体上分离出来的一些空气,它们穿过生锈的铰链和吸饱了海水潮气而膨胀的木板(那幢屋子毕竟破旧不堪了),偷偷地绕过墙角,闯进了屋里。你几乎可以想象:它们进入客厅,到处徘徊、询问,和悬挂在那儿噼啪扇动的糊墙纸嬉戏,问问它还要在那儿悬挂多久?什么时候它将会剥落下来?然后,它们平静地拂过墙壁,在经过之时若有所思,好像在询问糊墙纸上那些红色、黄色的玫瑰,它们是否会褪色,并且温文尔雅地询问(它们有的是时间)废纸篓里撕碎的信件、房间里的花卉和书籍(这一切现在都敞开地呈现在它们面前):它们是盟友吗?它们是敌人吗?它们还能保存多久?

一些不规则的光线,从没有被云朵遮住的星星、飘泊的船只或那座灯塔发射出来,苍白地投射到楼梯或地席上,指引着那几股小小的空气爬上了楼梯,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但是在这儿,它们肯定必须止步。其他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躺在这儿的东西却持久不变。你可以告诉那些悄悄溜过的光线和到处摸索的空气(它们自己正在呼吸,并且向床上俯视):这儿的东西你们可碰不得,也毁不了。它们似乎有着轻如羽毛的手指,并且像羽毛般轻柔持久,它们疲乏地、像幽灵一般地俯视床上那闭着的眼睛、松弛的手指,然后它们倦怠地折起它们的长袍消失了。它们就这样探头探脑地、挨挨擦擦地来到了楼梯的窗口,来到了仆人的卧室,来到了顶楼的小屋;它们又下楼去了,使餐厅桌上的苹果变得颜色苍白,抚摸着玫瑰的花瓣,试试画架上的图画,扫过那张地席,把一点儿沙土吹落到地上。最后,它们终于停息,大家一道止步、聚集、叹气;它们大家一起发出一阵无名的悲叹,使厨房里的一扇门发出了回响:它霍然洞开,但什么也没放进来,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这时,正在阅读维吉尔的卡迈克尔先生吹熄了他的蜡烛。已是午夜时分。〕

3

但是,一个夜晚究竟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时间罢了。何况黑暗的消逝是如此迅速,不久鸟就叫了,鸡也啼了,或者在那波谷之中,像渐渐转换颜色的树叶一般,很快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然而,黑夜的来临是周而复始、循环不休的。冬天储存了大量的黑夜,用它永不疲倦的手指,等量地、平均地分配安排它们。它们延得更长,它们变得更黑。在有些夜晚,清晰可见的行星,像闪亮的金盘高悬在空中。秋天的树木尽管已经枝叶凋零,它们像破烂的旗帜,在幽暗阴冷的教堂地窖里闪光,在那儿,雕刻在大理石书页上的金字,描述了人们如何在战争中死去,尸骨如何在印度的沙土中发白、燃烧。秋天的树木在黄色的月光下微微闪亮,那收获季节的月光,使劳动的精力充沛旺盛,使割过麦子的田埂显得光滑平整,并且带着波涛拍击海岸,使它染上一片蓝色。

神圣的上帝现在似乎被人类的忏悔和勤劳所感动,他拉开了帷幕,展现出幕后独一无二、截然不同的东西:直立的野兔,退潮的海浪,颠簸的小船;如果我们理应受到报偿的话,它们应该永远属于我们。但是,哎哟,神妙的真谛拉动了幕索,合拢了帷幕;这并不使他感到高兴;他用一阵冰雹来覆盖他的宝藏,把它们砸碎、搅乱,似乎它们永远不会恢复平静,我们也永远不能把它们的碎片凑成一个完美的整体,不可能在那些散乱的片断上清晰地看出真理的字句。因为,我们的忏悔只能换来短暂的一瞥;我们的勤劳只配得到片刻的休息作为报偿。

现在,这些夜晚充满了寒风和毁灭:树干在摇晃弯曲;叶片到处纷飞,直到它们沾满了草坪、填满了沟壑、堵塞了水管、布满了潮湿的小径。大海中波涛叠起,浪花四溅。如果有哪位失眠者幻想他可能在海滩上找到他心中疑问的答案,找到一个人来分享他的孤独,他会掀开被子,独自到沙滩上去徘徊,但他却找不到那非常机敏、随时准备伺候他的倩影,来把这夜晚变得井然有序,使这个世界反映出心灵的航向。那纤纤玉手在他的手心里萎缩消失了;那个声音却在他的耳际震响。怎么回事?为了什么?在什么地方?孤衾独眠者被这些问题所吸引,躺在床上寻求一个答案,看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向茫茫黑夜提出这些问题,几乎毫无用处。

〔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拉姆齐先生沿着走廊蹒跚而行,他向前伸出了胳膊,但拉姆齐夫人已于前晚突然逝世,他虽然伸出了双臂,却无人投入他的怀抱。〕

4

屋子空了,门锁上了,地毯也卷起来了,那些和伙伴们失散了的空气,它们是一支大军的先锋,闯进了屋子,拂过光秃秃的板壁,咬啮着,扇动着,在卧室和客厅里没有遇到任何东西来完整地抵抗它们,只有噼啪作响的挂帘,叽叽嘎嘎的木器,油漆剥落的桌腿,发霉长毛、失去光泽、裂缝破碎的砂锅和瓷器。人们抛弃和遗留的东西——一双靴子,一顶猎帽,衣橱里几件褪色的衣裙——只有这些东西,才保留了人的遗迹,并且在一片空虚之中,表明它们一度曾经多么充实而有生气:纤纤玉手曾经匆匆忙忙地搭上衣钩、扣上纽襻;梳妆镜里曾经映照出玉貌花容,反射出一个空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个身躯旋转过来,一只手挥动一下,门开了,孩子们一窝蜂涌了进来,又走了出去。如今日复一日,光线转换了,像映在水中的花朵,它轮廓分明的形象,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只有那些树影在风中摇曳,在对面墙上弯腰致敬,偶尔遮暗了阳光在其中反射的水池;或者有鸟儿飞过,于是一个柔和的阴影缓慢地扑动着翅膀,在卧室的地板上掠过。

就这样,优美和寂静统治着一切,它们俩共同构成了优美本身的形态——一个生命从中分离出来的形态——像一个黄昏的水池一般寂寞、遥远;从一列迅速开过的火车的窗户中望出去,那个在黄昏中显得苍白的水池骤然消失,虽然被人瞥了一眼,却几乎没有稍减它的孤单寂寞。优美和寂静在卧室里携手,甚至风儿也在用布套起来的水壶和用被单罩起来的椅子之间窥探,那粘湿冰凉的海风的柔软的鼻子,到处挨擦、闻嗅,反复地询问着——“你们会褪色吗?你们会消失吗?”——但几乎没有扰乱那安静、冷漠、纯洁完整的气氛,似乎它所提出的问题几乎不需要回答:我们依然留存。

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破坏它的形象,玷污它的清白,或者扰乱那支配笼罩一切的寂静,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它在那空虚的房间里,把鸟儿飘落的悲啼、轮船高亢的汽笛、田野里单调低沉的响声、犬的吠叫和人的呼喊,都编织到它自己体内,并且把它们悄悄地折拢,包裹在屋子四周。只有一次,在午夜时分,一块木板大吼一声,断裂下来,落到楼梯的平台上,好像在几个世纪的寂静之后,一块岩石从山上崩裂开来,飞到山谷里,摔得粉碎;于是,围绕着这屋子的寂静的纱巾才松开了一角,在风中来回飘荡。然后又恢复了平静;树影婆娑;日光向投射在墙壁上的自己的身影鞠躬致敬;管家婆麦克奈布太太终于用插在水盆中的双手撕开了寂静的面纱,用嘎扎嘎扎踩在屋板上的靴子碾碎了它。她奉命而来,打开所有的窗户,掸去卧室里的灰尘。

5

当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她像一条船一样在大海里颠簸荡漾),斜着眼睛张望(她的两眼从不直视任何东西,她总是斜眸藐视这个世界对她的嘲笑和愤怒——她这个人没脑筋,她自己知道);当她抓紧楼梯的栏杆费劲地走上楼去,踉踉跄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唱着歌。她一边抹着那梳妆台上的镜面,一边乜斜着眼瞅着自己晃动的身影,从她的嘴里发出一种声音——也许这是二十年前舞台上欢快的歌声,当时她曾哼着这曲调轻歌曼舞,但是现在,这歌声出自这个童头齿豁的管家婆之口,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是无知、幽默、顽强这三者本身发出的声音,它被人踩在脚下,又重新反跳起来,因此,当她跌跌撞撞地掸去灰尘、抹拭家具之时,她似乎在说:一个人的忧愁苦恼是多么长久,每天从早晨起来到夜晚上床,把东西搬出来又收进去,生活是多么机械单调。她活了将近七十年,道知这个世界并不安逸舒适。疲劳已经压弯了她的腰。她一面跪在床底下吱吱嘎嘎地清洗地板上的尘土,一面痛苦地呻吟:多久,她问道,还能忍耐支持多久啊?但她又吃力地站起来蹒跚而行,重新斜着眼东张西望,甚至对于自己的脸庞、自己的忧愁,她也转过脸去,弃而不顾,她站在镜子面前打着呵欠,漫无目标地微笑着,又重新轻快地、摇摇晃晃地走动,掀起地席、放下瓷器、斜睨镜中的影像,似乎她毕竟也有她自己的安慰,似乎在她的哀歌中,确实交织着永不泯灭的希望。在洗衣盆中,必定曾经映现出愉快的幻影:譬如和她的孩子们一起(但有两个是私生子,有一个遗弃了她),在小酒店里畅饮一番;在她的抽屉里翻弄她零碎琐屑的财富。那黑暗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些裂缝;在暗淡的深渊中,也必定有些渠道,可以透过足够的光线,来映照出她扭歪着的脸庞在镜子里露齿微笑,于是她重新干起活来,瘪着嘴含糊地哼出演艺场里陈旧的曲调。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那些神秘的梦幻者们在海滩上漫步,搅动着一潭泥浆,凝视着一块石头,他们自问:“我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造物突然赐予他们一个答案(他们说不出这是什么),才使他们在寒霜中得到一丝温暖,在沙漠里得到一点安慰。但是,历尽沧桑的麦克奈布太太,却依旧继续喝酒聊天。

6

没有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曳,树枝光秃秃、亮晃晃,还未抽芽,早春就像一个处女,她的童贞凛然不可侵犯,她的纯洁是高傲的,她玉体横陈,躺在田野里,睁大着眼警惕地观望着,一点儿也不在乎旁观者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在举行婚礼的教堂里,普鲁·拉姆齐倚着她父亲的胳膊,被带到等在圣坛前面的新郎身边,她出嫁了。真是天作之合,人们说,谁能找出更相配的一对儿呢?而且,他们又说,瞧她有多美!〕

夏季将临,昼长夜短,大地苏醒了,充满了希望,暮春的煦风在海滩上漫步,搅动了一池春水,出现了最奇异的幻梦——血肉之躯化为随风飘散的微尘,星星在它们心中闪烁,悬崖、大海、白云、蓝天被有意识地聚合在一起,来把这内部四分五裂的幻影在外表上拼凑拢来。在那些镜子里,在人们的心灵中,在那些不平静的池水中,云雾永远在翻腾,形成了阴影,绮梦长存,不可能抗拒每一只海鸥、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个男子和妇女,以及苍白的大地本身似乎都在发出的信息(但如果你提出诘问,它们马上就畏缩了):善良高奏凯歌,一派幸福气象,万物井然有序;也不可能抗拒这种极度的冲动,它到处徘徊,寻求某种绝对的善,某种强烈的结晶,它和人们熟知的快乐和德行漠不相关,它和家庭生活的程序全然不同,它是某种独一无二的、坚硬的、光芒四射的东西,就像沙砾中的一颗钻石,使它的持有者感到安心。蜜蜂嗡嗡叫,蚊蚋在飞舞,春天终于软化了,顺从了,把她的大氅扔在身旁,用纱巾蒙住双眸,转过脸去,在经过的阴影和阵阵细雨中,似乎接受了人类痛苦的某种知识。

〔那年夏天,普鲁·拉姆齐难产而死,这可真是个悲剧,人们说;一切,他们说,原来都充满着美好的希望。〕

夏日炎炎,海风又派遣它的密探前来侦察这幢屋子。苍蝇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结了一张网;镜子旁长出了野草,在晚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窗扉。夜幕降临之时,那灯塔的光柱,过去曾经威严地在黑暗中投射在地毯上,勾勒出它的图案轮廓,现在带着和月光混杂在一起的更为柔和的春光,轻轻地溜进来,好像它在爱抚着万物,悄悄地徘徊观望;它又亲切地回来了。但是,就在这诱人入睡的爱抚之中,当长长的光柱斜照到床上时,那块岩石崩裂了;包裹着那幢屋子的寂静的纱巾又解开了一层;它悬垂在那儿,在风中飘荡。经过夏天短暂的夜晚和漫长的白昼,田野里的回声和苍蝇营营的叫声使那些空荡荡的房间似乎在喃喃自语;那长长的纱巾轻柔地迎风飘扬,漫无目的地摇曳;当阳光把直条横格的窗影投射到房间里,并且使室内充满了黄色的雾霭时,麦克奈布太太闯了进来,摇摇晃晃地到处走动,扫地抹灰,看上去就像一条热带鱼在映出万道金蛇的一泓清水中游泳。

已经到了盛夏季节,炎热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出现了一种不祥的声音,它像铁锤有节奏的敲击声一般震耳欲聋,这声波的反复震动,进一步松开了那寂静的纱巾,并且震裂了茶杯。玻璃器皿不时在碗橱里叮咚作响,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痛苦中嘶喊,使碗橱里的大玻璃杯也颤动了。然后,寂静又降临了;一夜又一夜过去了,有时,在大白天,玫瑰花儿无比鲜艳,阳光把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墙上,突然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坠落下来,打破了这一片寂静、冷漠、完整的气氛。

〔一颗炸弹爆炸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在法国战场上被炸得血肉横飞,安德鲁·拉姆齐也在其中,总算幸运,他立即死去,没受更多的折磨。〕

在那个季节中,那些到海滩上去散步,询问大海和天空传来了什么信息、证实了什么景象的人们,不得不仔细端详天神恩赐的通常象征——海上的夕阳,黎明的晨曦,上升的明月,月下的渔舟,孩子们在用泥巴作饼、互相掷草嬉戏——并且在其中看出某种和这一片欢乐宁静的气氛不协调的因素。例如,一艘灰白色船只的寂静的幽灵,在海面上出现又复消失;海面上有一个紫色的斑点,似乎在海面下有什么东西隐秘地爆炸了,流出了鲜血。这些东西突然闯入了这一片特意设计出来去激发最庄严的沉思并且导致最满意的结论的景象,使人们停下了脚步。谁都难以无动于衷地对它们视而不见,抹煞它们在这片景色中的重要意义,并且在海边散步时继续惊叹外界的美如何反映了内在的美。

大自然是否补充了人类取得的进展?她是否完成了人类开始的工作?看到人类的苦难、卑贱和所受的折磨,她同样地自鸣得意。那个梦想,孤独地在海滩上寻找人生的答案、寻找一个倩影来分享他的感情、完成他的自我的梦想,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幻影;而镜子本身,不过是更加崇高的力量在它下面沉睡之时,在寂静中形成的一层表面化的玻璃质而已。不耐烦了,绝望了,但又不愿走开(因为美施展了诱人的魅力,提供了她的安慰);在海滩上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沉思冥想是不堪忍受的了;那面镜子已经被打破了。

〔那年春天,卡迈克尔先生出版了一本诗集,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战争,人们说,恢复了他们对于诗歌的兴趣。〕

7

一夜又一夜,不论冬和夏,狂风暴雨来势汹涌,晴天的寂静锐如利箭,它们接受朝觐,不受任何干扰。听吧(如果还有谁来倾听的话),从那空屋楼上的房间里,在一片混沌之中,只听见伴随着闪电的雷声在翻滚振荡,这时海风和波涛追逐嬉戏,就像巨大的海怪难以名状的躯体,理性之光从未穿透它们的额际,它们一层一层地叠起罗汉,猛然冲进黑夜和白昼(因为日夜和年月都无形地在一块儿飞奔),玩着那些愚蠢的游戏,直到整个宇宙似乎都在兽性的混乱和任性的欲望中漫无目标地厮杀、翻腾。

在春天,随风飘来的种子使花园的瓷瓮里长满了植物,和往昔一般生意盎然。紫罗兰和黄水仙都开花了。但是,白昼的寂静与光明和夜晚的混沌与骚动同样奇异,那些花草树木站在那儿,瞅着前方,向上仰望,却什么也没看见,没有眼睛,有多么可怕。

8

麦克奈布太太弯下身去采了一束鲜花,准备带回家去。她想,这可没啥关系,因为有人说,那一家子再也不会回来啦;也许到了米迦勒节,[2]那幢屋子就会卖掉。她在打扫的时候,把花束放在桌上。她喜欢花。让它们白白浪费了怪可惜的。假定那屋子卖出去了(她两手叉腰站在镜子面前),它也需要有人照管——它肯定需要。这些年来,这屋里就没住过一个人。那些书籍和物品都发霉了。因为,一方面由于战争,一方面由于不容易雇到助手,那屋子没像她原来所希望的那样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在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已经不可能把它整顿得井井有条了。她太老了。她的两条腿疼痛难忍。所有那些书籍都需要放到草坪上去晒晒太阳;客厅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下来;书房窗户上方的排水管堵塞了,雨水渗漏到屋子里来;地毯也差不多全烂了。那家人应该亲自来走一趟;他们早该派个人来看一看了。因为,在壁橱里还有衣服;他们在所有的卧室里都留下了衣服。她该怎样去处理它们呢?衣服里边都长了蛀虫——那些拉姆齐夫人的衣物。可怜的夫人!她再也不需要它们了。她死了,人们说;几年前,在伦敦。她整理花圃时穿的那件灰色斗篷还在这儿(麦克奈布太太用手指抚摸它)。夫人当年的风姿,仍历历在目,当她带着洗好的衣服走上门前那条汽车道,她就能看到拉姆齐夫人弯腰俯视她的花卉(现在花园里景象萧条,一切都杂乱无章,兔子从花床里对着你冲出来,一溜烟跑了。)——她能看到她穿着那件灰色的斗篷,那些孩子中总有一个在她的身边。还有靴子和皮鞋;梳妆台上留下了发刷和梳子,完全就像她明天就要回来似的。(她是猝然去世的,人们说。)有一次,他们快来了,但又推迟日期不来了(这是由于战争,也由于这年头交通不便);这些年他们从未来过,只是给她把钱汇来,但从不捎封信来,也不回来看看;他们却盼望着将来回到这儿会发现一切都保持原状,和他们离去时一模一样,啊,天哪!为什么那梳妆台的抽屉里塞满了手帕、丝带(她把抽屉都打开了)。是的,在那时候,当她拿着洗好的衣服走上那条汽车道,她就能看到拉姆齐夫人。

“晚上好,麦克奈布太太,”她会说。

她对待她和蔼可亲。那些姑娘们也都喜欢她。但是,天哪,打那时候到现在,发生了多少变化(她关上了抽屉);许多家庭失去了他们最亲爱的人。她死了;安德鲁先生被杀了;听说普鲁小姐也死了,生头胎孩子就难产死了;不过这年头人人都在失去他们的亲人。物价在可耻地飞涨,并且从来不回跌。她还能回忆起披着斗篷的拉姆齐夫人的音容笑貌。

“晚上好,麦克奈布太太,”她说,并且吩咐厨娘给她留盆奶油汤——她拿着那沉重的篮子从城里一路走来,确实觉得自己要吃点什么。现在夫人的身影仍历历在目,她在弯腰俯视她的花卉;当麦克奈布太太跛着腿蹒跚而行,到处打扫整理之时,那身影儿缥缈闪烁,忽隐忽现,就像一道黄色的光束或望远镜末端的光圈,一位披着灰色斗篷的夫人,弯腰俯视她的花圃,在屋里来去徘徊,越过卧室的板壁,来到了梳妆台跟前,走过了脸盆架。那个厨娘叫什么来着?玛德蕾特?玛丽安娜?——有点儿像那个名字。啊,她忘了——她多健忘。那厨娘心急如火,和所有红头发的女人一样。她们在一块儿笑得可欢。她在厨房里总是大受欢迎。她会逗得她们哈哈大笑,她真有这个本事。那时候,日子可比现在好过多啦。

她叹了口气;这么多活儿,叫一个女人来干可实在太多了。她不住地摇头。这里过去是育儿室。哎哟,这儿全都潮湿了;石灰正在剥落。他们为什么把一只野兽的头颅钉在墙上?它也发霉了。顶层的小阁楼里全是耗子。雨水漏了进来。但他们从不来信;也不来人。有些锁已经脱落了,因此那些门在风中砰啪直响。她可不喜欢晚上一个人到这儿来。一个女人可受不了,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她的脚步声吱吱嘎嘎地响,她悲伤地感叹。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就离开了,留下了那幢孤零零的、关闭的、锁着的屋子。

9

那幢屋子被留下了,被遗弃了。它就像沙丘中一片没有生命的贝壳,积满了干燥的盐粒。漫漫长夜似乎已经开始;轻浮的海风在轻轻啮咬,湿冷的空气在上下翻滚,好像它们已经取得了胜利。铁锅已经生锈,草席已经朽烂。癞蛤蟆小心翼翼地爬了进来。那摇曳的纱巾懒洋洋地、无目的地来回飘荡。一片蓟草伸进了食品贮藏室的瓦片之间。燕子在客厅里做窝;地板上撒满了稻草;石灰大片地剥落;屋椽已经裸露;老鼠把东西弄到板壁后面去啃。鳖甲蝴蝶从茧子里钻出来,啪哒啪哒拼命往窗玻璃上撞。罂粟在大利花圃中播下了种子;长长的野草在草坪上波浪起伏;巨大的朝鲜蓟屹立在玫瑰丛中;一朵带穗的石竹在白菜畦里开了花;在冬天的夜晚,野草轻轻地拍打窗扉的声音变成了茁壮的树木发出的隆隆鼓声,在夏天,带刺的野蔷薇使整个房间里一片葱翠。

现在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那种繁殖能力,那大自然漫不经心的生育力呢?麦克奈布夫人还在梦想着一位夫人、一个孩子、一盆奶油汤,这梦想能够阻挡大自然的繁殖力吗?那幻影像一点阳光,颤动着越过墙壁,就消失了。她锁上了门;她走开了。她说,那屋子不是一个女人照管得了的。他们从不派人来。他们也从不来信。不少东西在抽屉里霉烂——这样把它们糟蹋掉是可耻的,她说。那地方已经破败不堪了。只有灯塔的光柱在那些房间里照耀片刻,它在寒冬的黑夜中突然凝视着床铺和墙壁,平静地瞅着那蓟草和燕子,老鼠和稻草。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来抵挡它们;没有任何东西来对它们说个不字。就让海风吹拂,让罂粟自由播种,让石竹与白菜结伴吧。让燕子在客厅里筑巢,蓟叶推开了瓦片,蝴蝶在褪色的花布椅垫上晒太阳。让玻璃和瓷器的碎片躺在外面的草坪上,被纠缠在一起的青草和野莓覆盖了吧。

那个时刻已经来临,这是黑夜已经终止、黎明还在哆嗦的犹豫不决的时刻,如果一片羽毛降落到天平上,也会把一边的秤盘给压下去的。只要一片羽毛,这幢正在沉沦、坍塌的房屋就会翻身投入黑暗的深渊。在坍圮的房间里,来野餐的游客会生火煮水;情人们来这儿寻求荫蔽,躺在油漆剥蚀的地板上;牧羊人把他的午餐放在砖块上;流浪者睡在那儿,把外套裹在身上御寒。然后,屋顶会坍下来,荆棘和铁杉会遮蔽小径、石阶和窗户;它们会参差不齐地拼命生长,覆盖住那个小丘,直到迷路者闯入这块地方,只能根据荨麻丛中一根火红色的铁栅栏或者铁杉林中的一片瓷器,来判断这儿曾经有人住过,曾经有过一幢房子。

如果那片羽毛落了下来,把天平的一端轻轻捺了下去,整幢房子就会陷入深渊,躺在湮没无闻的沙滩上。但是,有一股力量在起作用;那是某种并不自觉的力量,某个斜眼瘸腿的身影,某种并非在庄重的宗教仪式和庄严的教堂钟声鼓舞之下进行工作的力量。麦克奈布太太在哼哼哈哈地抱怨;贝茨太太在吱吱嘎嘎地走动。她们老了,肢体僵硬,腰酸腿疼。她们终于带着扫帚和水桶来了;她们开始干活。麦克奈布太太突然接到那些年轻小姐中某一位的来信:请她把屋子打扫干净;把这个准备好;把那个准备好;真是匆匆忙忙。他们可能要来避暑;他们到最后曾经把一切都留了下来;现在他们盼望能见到一切都保持原状,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麦克奈布太太和贝茨太太缓慢而吃力地使用扫帚和水桶,扫抹冲刷,把腐朽和霉烂的过程抑制住了:她们从时间的深渊中打捞起一只即将淹没的脸盆,又抢救出一只快要沉没的碗橱;有一天早晨,她们从湮没的尘土中捡起了全套威佛利小说和一套茶具;那天下午,她们找出了一架黄铜的壁炉围栅和一副钢铁的火炉用具,把它们拿出来曝晒通风。贝茨太太的儿子乔治来捕鼠、割草。她们又请来了工匠。他们擦洗吱吱嘎嘎的铰链和生锈的插销,整修潮湿发胀、匉匉匐匐关不上门的木器家具。这两个女人弯下腰去,直起身来,哼着,唱着,噼呖啪啦掸着灰,砰的一声关上门,一会儿跑到楼上,一会儿钻进地窖,整幢房子就像正在经历一种极其艰难费劲的分娩过程。噢,她们说,这活儿可真是够呛!

有时她们在卧室或书房里喝茶,午休片刻;她们的脸上带着污垢,她们年老的双手因为扫帚握得太久,手指痉挛着舒展不开。她们噗的一声瘫倒在椅子里,一会儿想到她们了不起地征服了那些水龙头和那个洗澡间;一会儿又想起对于那一排排书籍更加艰难的、局部的胜利,这些书曾经是乌黑闪亮的,现在都染上了白斑,长出了淡色的霉菌,隐藏着鬼鬼祟祟的蜘蛛。她觉得喝下去的热茶使得她浑身暖洋洋的,那回忆往事的望远镜又自动举到麦克奈布太太眼前,于是在那圆形的光环中,她又看见了那位年迈的绅士,像一支钉耙一般瘦削挺直,当她带着洗好的衣服走过来时,他在摇着头,她猜想他必定是在那儿草坪上喃喃自语。他从来没注意过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夫人死了。究竟是哪一位死了呢?贝茨太太也拿不准。那位少爷死了,那她是肯定无疑的。她曾在报纸上的阵亡将士名单中看到过他的姓名。

现在那个厨娘又浮现在眼前了,玛德蕾特?玛丽安娜?反正她有这么个名字——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像所有和她同类的女人一样性格急躁,但是心地却很善良,如果你了解她的脾气的话。有多少次,她们曾经在一起开怀大笑啊。她总是给麦琪[3]留一盆汤;有时还有一片火腿,或者剩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那年月,她们的日子可过得挺美。她们所需要的东西什么也不缺(她把热气腾腾的茶喝下肚去,就变得口齿伶俐、心情舒畅,她坐在育儿室栅栏旁边的柳条椅子里,她记忆的线索就像一球绒线似地拉开了)。那时总有许多活儿要干,有时屋子里住了二十个人,她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

贝茨太太(她从来就不认识那些人,当时她还住在格拉斯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把那只野兽的头颅挂在那儿?那一定是他们在国外什么地方打猎时被射杀的。

很可能是这样,麦克奈布太太说,他们在东方国家有些朋友;她的回忆飘忽不定地继续下去:先生们就待在那儿,夫人们穿着夜礼服;有一次,她从餐厅门口看到他们全都坐在那儿吃饭,有二十来人,她敢说太太们都佩戴着珠宝首饰,她被留下来帮着洗涤餐具,也许一直干到午夜以后。

啊,贝茨夫人说,他们会发现这地方已经变了样啦。她凭窗眺望,瞅着她的儿子乔治在那儿刈草。他们很可能会问:这片草地曾经整理过吗?看到原来掌管草地的老园丁肯尼迪已经多么老态龙钟,而且自从他从大车上摔下来之后他的腿又多么不便,他们会想:也许整年没一个人,或者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没人来照管这块草坪;还有大卫·麦克唐奈在这儿,花种可能已经寄来了,可是谁又说得准它们究竟有没有被种上呢?他们一定会发现,这块地方已经改变了模样啦。

她瞧着她的儿子割草。他干起活来可是把好手——他是个静静地埋头干活的人。嗯,她猜想工匠们正在继续修理那碗橱。他们却自动停工了。

她们在室内辛苦打扫,在室外刈草挖沟,忙了几天之后,最后用鸡毛掸帚轻拂窗扉,把窗子都关上,把整幢房子的门都用钥匙锁起来,再把前面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大功告成了。

现在似乎响起了刚才被洗、刷、割、刈的声音所淹没了的隐约可闻的旋律,那一部分被耳朵所捕捉但随即任其消逝的间歇的乐声:一阵犬吠,一声羊咩,毫无规则、断断续续,然而似乎又有些关联;一只昆虫嗡嗡叫,刈下的青草在颤动,那彼此分开的声音,似乎又有些相互归属;金龟子的鸣声、辚辚的车轮声,一高一低,但又有着神秘的联系;耳朵紧张地把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并且差不多达到了和谐协调的程度,但却从来没有听得清清楚楚,也从来没有达到充分的和谐,最后,在黄昏时分,这些声音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消逝了,那和谐的旋律结结巴巴地中断了,寂静终于降临了。夕阳西下,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像雾霭一般袅袅上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着躺下来安睡了,在这儿黑黝黝地没一点光亮,只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的一片绿色的幽光,或者被玻璃窗反射到花床中白色花瓣上的苍白的月色。

(在九月的一个黄昏,莉丽·布里斯库叫人把她的行李搬到这幢屋子面前。)

10

和平真的来临了。风儿把和平的消息从大海吹到了岸上。再也不会打破它的睡眠,而是哄着它进入更深沉的休憩,不论那些酣睡者神圣地、明智地做着什么好梦,总是证实了这个消息——除此之外,大海的喃喃自语还能带来什么别的信息呢?——在那清洁安静的房间里,莉丽·布里斯库把她的脸贴在枕头上,倾听着大海的涛声。从开着的窗户传来了这个世界的美丽的低语,声音太轻,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但是,只要它的意义是清楚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它在恳求那些酣然熟睡的人们(这屋子又住满了;贝克威斯夫人住在这儿,还有卡迈克尔先生):如果他们不愿意真的走到海滩上来,至少也要拉起窗帘,向外眺望一番。那末,他们就能看见穿着紫袍的黑夜飘然降临,他的头上戴着王冠,他的王笏上镶嵌着珍宝;从一个孩子的眼中看来,他是多么威武庄严。如果他们仍然犹豫不决(莉丽因为旅途劳累几乎立即就睡着了;但卡迈克尔先生在烛光下看书),如果他们还是抱否定态度,把他那壮丽的夜色说成是一股水汽,并且说朝露比他更有力量,他们宁可睡觉也不愿起来观赏夜景,那末他既不抱怨,也不争论,他那轻柔的声音,就会唱出他的夜之歌。浪花轻轻地飞溅(莉丽在睡梦中听见它们的声音),灯光温柔地俯照(灯塔的光柱似乎掠过她的眼睑)。而它看上去,卡迈克尔先生想道,它看上去完全和往昔一模一样。他合上书本,进入了梦乡。

当黑夜的帷幕笼罩了这幢房屋,贝克威斯夫人、卡迈克尔先生和莉丽·布里斯库躺在那儿,眼皮上遮盖了几层黑暗的纱巾,那夜之声的确可以旧调重弹;为什么不接受它,不以此为满足,不顺从默许呢?大海环绕着那些小岛发出有节奏的叹息,抚慰着他们;黑夜包围着他们;没有什么东西惊醒他们的好梦,直到鸟儿开始啁啾,黎明把它们单薄的鸣声织进它白色的晨衣,一辆大车发出隆隆的响声,一条狗在什么地方吠叫,阳光揭开了黑暗的帷幕,撕开了蒙着他们眼睛的纱巾,惊动了酣睡的莉丽·布里斯库。她一把抓住床上的毯子,就像一个失足下坠的人紧紧抓住悬崖边缘的草根。她的眼睛睁大了。她又重新回到这儿来了,她直起身子坐在床上想道。她完全清醒了。

[1] 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其代表作为史诗《伊尼特》,对欧洲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文学影响较大。

[2] 米迦勒节,9月29日是天使长米迦勒祭日,是英国四大结账日之一。

[3] 麦琪是麦克奈布太太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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